但是,张中行在文坛的出现,竟使上述的两种叙述模式合流了,成了一体的存在。胡同里的烟火味与书斋里的学究气,掺杂在一起。古老文明的地气与黎民的声色,加之思想者的韵致都交织着,并无对峙的痕迹。他的特别性是,不是以老舍那种北京人自居叙述北京,而是把自己看成城里的过客,又没有苦雨斋群落的那种经院气息。他的经历是由乡村而古城,由学院到乡土,又由乡土至市井。他常常是以布衣看客的角度浏览都市,于是就出现了上述所说的京味与京派的交织,在底层生活里发现精神的高地,从古老的遗存中审视己身。北京在他的笔下,比学院派和京味作家的景象要更为驳杂有趣。
大概是1994年,报社的副刊举办“京都神韵”征文。我和友人向他约稿,文章很快就寄来了。题目为《北京的痴梦》,读者看了很喜欢,文字的背后是多维的生命的闪动。他写道:
我自一九三一年暑后到北京住,减去离开的三四年,时间也转完了干支纪年的一周。有什么可以称为爱或恶的感触么?再思三思,就觉得可留恋的事物不少。此情是昔年早已有之。二十年代后半期,我在通县念师范,曾来北京,走的是林黛玉进京那条路,入朝阳门一直往西。更前行,穿过东四牌楼和猪市大节,进翠花胡同。出西口,往西北看,北京大学红楼的宏伟使我一惊。另一次的一惊是由银锭桥南往西走,远望,水无边,想不到城市里竟有这样近于山水画的地方。念师范,常规是毕业后到外县甚至乡镇去当孩子王,所以其时看北京就如在天上,出入北大红楼,定居后海沿岸,是梦中也不敢想的。
北京的好处在哪里呢?他的感受是内在的。表面上和别人很像,实质却是另一个样子。他在文章中说,北京吸引他的原因,一是文化空气浓,二是历史旧迹多,三是富有人情味,四是衣食住可心。文章的口吻是历史老人的苍凉,语气是从时光的洞穴里流淌出来的。帝京的景物,在士大夫眼里是一种样子,在平民眼里又是一种样子。张中行自然属于后者。他厌恶皇宫里的什物,对贵族的存在也无恋意。他的描述带有身体的体味,是心里的烙印的集合,剔去了一切外在观念的暗示。北京的好处是平民能够自己找乐,在繁复的街巷里觅一块静地。街市是吵嚷的,他不喜欢吵嚷。市民里也有暗区,那对他是一个空白,并无什么记忆。他是个在文章里惦记好事情的人,坏的记忆不太愿讲。所以北京的美丽的一面在他眼里一直多于丑陋的一面,虽然不快的记忆是那么多。
好像是张承志说的,他不喜欢过度地沉浸在京腔里,自己生在北京,却远离京味里的油滑,所以他竭力克制京腔的运用,警惕成为帝京里无特操的人。北京的诱惑之地太多,保持了人性本色的自然在平民世界里。这个看法和张中行是一致的。低姿态而语境阔达,平民化不失诗文意味,是北京有个性的文人特有的东西。看张中行谈北京的文字,趣味介于士大夫与机敏哲人之间,旧的一面和新的一面都夹在其中。说旧的一面是有红袖添香的渴望,喜欢回味文人爱情的逸闻旧事,发古之幽情。阅微草堂的意绪,《浮生六记》里陈芸那样秀丽的女子,他都可以深深感怀。在帝王与游民世界之外,是存在一个心性化的世界的。像张承志这样的独异者选择了离开北京,从边塞寻求新梦的路。而张中行这样的老人却留在这里,从杂芜里静捞珍贵的遗存,在寂寞里的北京,不也能寻找到美丽吗?
北京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大变,城里的基本格局被破坏了,加之文化的置换,与当年张中行记忆里的世界不同了。他在这里生活得越久,遇到的不适也越多,于是只剩下了回忆。历史里有意思的文人是他探寻的领域,关于此,他所写的文章是多的。另一方面,那些民俗的存在也吸引着他。在诸多古迹与陈物里,其中的故事折射的恩怨爱恨,对他都是一个视点,似乎是梦的流音。《府院留痕》写今昔之感,除了逝者如斯的怜惜,还有梦灭的凄冷吧。《一溜河沿》《名迹掠影》是读史的漫步,可细品的往事怎能说尽呢?《香冢》《大酒缸》《鬼市》中,流动的是北京特有的味儿,民风习习里,是尘世里的哀荣,你能于此觉出沉淀在历史深处的人情的晶石,俗调与名士流韵,记载着另一种历史,那是与紫禁城里的风向大为有别的。而这,在张中行眼里,乃人的可得温存的世界。在前人留下的余温里,也有我们不曾闪动的光泽。在这光泽里,我们终于知道怎样的人生是值得打量的。一对比,就知道了当下的生活缺少了什么。
日本学者鹤见佑府谈北京给他的印象是大而深。这是不错的。张中行不是不知道那深里的惊险,但他却不去写深的世界,渴望的是浅的生活。顺随自然,又得天地朴素之气,才是真的人生。所以对北京,他的梦还是平民色调,不过境界却有些名士味。你看《北京的痴梦》的结尾,就一目了然了:
桑榆之年最想望而不能得的,是一个称心如意的息影之地。可取的地方不止一处,老北京就是其中之一,比如偏僻地方的小胡同内,由一个墙外可以望见枣树的小院就好。说起来,这愿望也是藏于心久矣,有诗为证:
露蝉声渐细,容易又秋风。
曲巷深深院,墙头枣实红。(《春明碎影·深巷之秋》)
这样的小院,近些年都是住在楼里梦想的。能实现吗?显然,除非是在梦里。
梦,非人力所能左右,于是我转而投身于白日梦。又于是我就真有了一个小院,离城根不远,因而可以听到城外丛林的鸟叫。院内房不是四合,为的是地多,可以容纳两三棵枣树。不能种丁香和海棠吗?老北京,小门小户,要是枣树,深秋树上变红,才对。当然,不能少个女主人,《浮生六记》陈芸那样的,秀丽、多情,而且更多有慧。这之后,我的拙句“丁香小院共黄昏”改为“枣树小院共黄昏”,幻想就可以成为现实。说到此有人不免要窃笑,说书呆子的呆竟发展为疯,可怜可叹。但我亦有说焉,是有言在先,乃白日梦,自己也知道必不能实现,不能实现而仍想说,也只是因为,对于昔年的北京生活,实在舍不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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