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传-迈向世界文学奥林匹克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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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之邀

    黑塞一生中写过大量的诗,许多人建议他出诗的全集,可他一直拒绝他人的好意。最后他还是在1942年出版了第一部全诗集。《诗集》由苏黎世弗雷茨和瓦斯姆斯出版社出版,辑各个阶段的诗品共600多首。黑塞把自己的诗歌创作看作是自己的真情告白。诗的真情是第一要义,早在年轻时黑塞就说过:“一首诗的诞生总是带着些儿纯粹一次性的东西。它是一次邀请,一个号召,一声呼喊,一丝叹息,一种姿态,它是诗人有所体验灵魂的反应,藉以保卫自己的某种激情或者某种体验,或者是自觉地探索这类感情。”诗是诗人的“呼吸,他的喊叫,他的梦想,他的微笑,他的激动”。

    黑塞的诗歌传承着德国诗歌的传统,在形式与内容上都有传统诗歌的血脉,因为他从来不想在形式上有所创新,做先锋派,成为开拓者。黑塞对诗歌可谓精雕细镂,尽量使诗歌形式完美,又不让形损于意,他要让他的诗歌哪怕明天就被人遗忘,今天也得让它们放出光彩,他在这时期给儿子马丁的信中说:一位诗人生活在一个明天可能即将遭受摧毁的世界上,他却如此细心雕琢、组合、推敲自己那些小小字词,因为他的作为与那些今天盛开在全世界一切草地上的白头翁,樱草花以及其他绚丽花朵的情况完全相同。它们生长在世界上,也许明天即将被毒气窒息,今天却依旧小心翼翼地蕴(孕)育着自己的花瓣和花萼,不论是五瓣或者是七瓣,不论是光边的或者是锯齿形的,永远认认真真把自己打扮得尽可能美丽。

    黑塞的诗歌语言纯朴,易懂,自然,真切,具有民歌风格。黑塞诗歌的韵律美一直是人们所称道的,这与黑塞自幼喜欢音乐有很大的关系。年轻时的黑塞非常欣赏肖邦,他曾说过他精神生活与灵魂最本质的东西与肖邦的音乐有关,肖邦对他来说就像瓦格纳对尼采一样。黑塞有些诗篇就是写肖邦的。黑塞的诗歌韵律美,音乐性强,使许多作曲家对他的诗钟爱有加。在黑塞的一生中,共有274首诗被谱成832首歌,可见他的诗歌与音乐有着亲缘关系。黑塞自己就曾说过:“诗不只是诗行的建构,更主要的是谱出音乐。”

    黑塞的诗作以抒情诗为主。他认为诗为文学享受之最,而在诗作中又以抒情诗为上,一首好的抒情诗仿佛就是一支美妙的乐曲,可让人进入生命与感情交融的理想境界,他说:在一切文学性享受中,以读一首好诗最为完美无缺、至高无上。唯有纯粹的抒情诗才偶尔可能达到完美的境界,才可能达到生命与感情融为一体的理想艺术形式,除了抒情诗的魅力,可以相比的唯有音乐的魔力了。

    后来,黑塞接触了中国文化。除了中国哲学外,他也很喜欢读中国的诗歌,特别欣赏中国诗人李白,他在评论汉斯·贝特格的《中国笛子》时撰文道:“这是一个收有各个世纪中国最佳诗作的选本:一本令人惊叹的书……李太白的诗构成了诗集的顶峰……它以豪放的气质使我们联想到希腊人、古意大利人和恋歌诗人。”是李白那浪漫情怀在他心里产生了共鸣?还是李白热烈奔放的豪情感染了他?抑或李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诗风与他有亲和力?他不但把自己作品中的人物称为李白,在作品中引用李白的诗,而且还写了一首诗以表达自己对李白的敬仰和对中国文化的热爱之情。

    中国的诗翁

    月光透过白云的空隙,

    把根根竹梢辉映,

    波光粼粼的水面,

    印着古桥的清晰倒影。

    景致幽雅,愉悦人心,

    夜色苍茫,万物一新;

    景如梦,笔传神,

    莫道明月不等人。

    桑树下醉倚着诗翁,

    他把盏挥笔,狂书不羁,

    描绘着醉人的夜色、

    舞动的倩影和月光的蜜意。

    月如银,去似水,

    在诗翁的眼前浮动,

    在诗翁的笔下复出;

    这稍纵即逝的诗情画意,

    被赋予了柔情,

    被赋予了灵魂和生命。

    这诗情画意,

    千古流传以至永恒。

    李白爱咏月,许多与月亮有关的诗篇脍炙人口。李白还是个酒仙,看来黑塞对李白还是很了解的(黑塞读过的《中国诗歌》里面共收录了88首诗,其中李白就占26首,杜甫占13首)。诗中先描绘了诗人李白在月下活动的场景,月色,竹林,小桥,流水,这场景颇具中国特有的意境和韵味。接着把个酒翁的醉态活脱脱地勾勒出来,他醉依树下,恣意挥洒,把夜景与月光收入笔端。大自然被诗翁赋予了生命,永载史册。

    黑塞很喜爱的观点之一就是人生三阶段论,这种思想在他的一篇题为《谈点神学》中进行了阐述。他认为人生之路始于纯洁无邪,这个阶段是“天堂,童年,无忧无虑的人之初期”。到了第二个阶段,人“认识罪责,分辨善恶,要求文化、道德、宗教和人类理想”。黑塞认为这个阶段必定以绝望而告终,“他将领悟到,美德的实现、无保留的顺从、恪尽职守都是不存在的,公平无法实现,善业没有尽头”。绝望要么使人毁灭,要么引人入精神领域,“去体验一种超越道德与法律之上的境界,转向仁慈和解脱,进入一种新的、更高层次的无忧无虑的境界,或者简单地说,转向信仰”。

    在19世纪,丹麦哲学家克尔凯戈尔就提出过人生三段论,即情感阶段、道德阶段和宗教阶段。黑塞曾读过他的著作,可能从克尔凯戈尔那里受到启发,也可能是不谋而合,因为黑塞认为,这种人生三阶段论在其他文明中也可以找到,比如佛教中对解脱的渴望,瑜珈和醒悟的三个阶段。他在老子学说中也找到了这三阶段,“‘道’就是从追求公正到无为,从认识罪责、道德到‘道’的道路”。人生分阶段的思想也在他的诗作里有所表达。

    阶段

    如同鲜花凋萎,青春会变老,

    生命的每个阶段都曾鲜花怒放,

    每一智慧,每一德行都曾闪耀光彩,

    却不能够永恒存在。

    我们的心必须听从生命的召唤,

    时刻准备送旧迎新,

    毫不哀伤地勇敢奉献自己,

    为了另一项全新职责。

    每一种开端都蕴含内在魅力,

    它将保护我们,帮助我们生存。

    我们快活地穿越一个又一个空间,

    我们决不囿于哪一种祖国观念,

    世界精神使我们不受拘束,

    它鼓舞我们向上攀登,心胸开阔。

    当我们的生命旅程稍稍安全,

    舒适生活便使意志松懈,

    唯有时刻准备启程的人,

    才能够克服懒惰的习性。

    也许在我们临终时刻,

    还会被送进全新的领域,

    生活的召唤真正永无穷尽……

    来吧,我的心,

    让我们快活告别!

    人到哪个阶段都有自己的轨道可循,哪个阶段都能开出灿烂的智慧之花。人不可能停留在某个阶段,旅途中的每一站都有全新的人生景致。但不管处在人生哪个阶段,人都要有追求,追求一个真理,追求一种精神,而这种精神是属于全人类的。

    一扇窗子

    黑塞出名后接到过许多读者的来信,大部分是来自世界不同角落的年轻人的信,既有德国的,也有拉丁美洲的、美国的,乃至日本的。他们在黑塞这里找到了代言人,因为黑塞在作品中所描述的是他们许多人亲身经历过的,也是他们感同身受的。有一位日本青年信中告诉他:您的小说我读的第一本是《车轮下》,一年前我读了它。当时我非常严肃地思考着孤独的问题,我像汉斯·吉本拉特一样,心灵处于极端混乱之中。我从许多书中找出符合我当时心情的一本来读,当我在那本小说中发现了您描写的那位少年时,欣喜之情简直无法形容。我想,没有相同体验的人,是无法理解您的。

    自从那时起我就继续读您的作品。读得越多我在书中找到自己的感觉就越深。现在我相信,最能理解我的人就在瑞士,他总是注视着我。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黑塞读者的圈子迅速扩大,不断向各年龄段各阶层扩延,仅几个月来自德国的信就有几千封。读者向他或倾诉,或寻求帮助,或让他解惑,或向他问讯,或请他修改作品。成堆的信件有的是“对最近几年德国命运的惊人报告,每个报告不只费我总是极度疲劳的眼睛和总是过度使用的脑子,而且把我的心和情绪置于要求同情的抱怨、问题、请求、控诉和求助的无边无岸的洪水中”。黑塞曾在一封给朋友的信里抱怨每天的工作太多,天天都接到一大堆来信。他说过,“我既不是牧师,也不是医生”,可他还是尽可能地满足读者的要求。其实他既不是生活问题的专家,也不是心理医生,他哪有那么多点子,他不可能给每个读者解决问题的具体办法,但他会把自己放在与读者同样的位置,以自己对生活的态度给他们信心,给他们面对现实的勇气:“我不能回答您的问题,我自己的问题我都不能回答。我和您一样在残酷的生活面前束手无策,感到压抑。然而我相信,荒诞可以克服,办法就是我总是给我的生活以意义。我想我对生活是否有意义没法负责,但我有责任把我自己只仅有一次的生活过好。”黑塞回信不仅数量多,而且也十分认真,态度诚恳,他不会对读者敷衍了事,他把自己的一颗心交给了读者。就在85岁生日这一天,他还起个大早来回复900封给他的祝贺信。

    黑塞虽然远离公众,远离媒体,过着孤独的隐居生活,但通过和读者、朋友以及同事们(他与罗曼·罗兰、纪德、托马斯·曼的通信录是这些20世纪伟大作家友谊的见证)通信,他的心始终与外部世界连在一起,他与时代同呼吸,共命运。通过这些信件,我们可以触摸到时代的脉搏,闻到时代的气息。比如我们从一封信中可以读出德国虽然战败了,但许多德国人根本没认识到这场战争的性质,不懂得如何看待这场战争。黑塞在给一封德国读者回信中写道:“您不问问自己的责任,不问问自己内心反省与转变的可能性,而是像法官一样判决别国人民。走这条路没法前进。您还说战争之所以输了是因为你们的军备较弱。这是至今仍盛行的德国谎言之一。你们不是因为这个才输掉这场战争,这场由你们魔鬼般地疯狂挑起的对邻国发动的侵略战争。你们之所以输掉战争,是因为你们德国掠夺和残杀的兴致再一次使整个世界无法忍受。一旦全世界都反对自己的话,他当然得输。一旦输了,不是从中学到点什么,而是试图抱怨别人……这是我给您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您不会从中学到什么,因为您不想。可遗憾的是我有责任写这封信。”

    黑塞一封批评德国人对战败态度的信在媒体发表后,又一次遭到来自德国方面的攻击与诽谤。他在《苏黎世报》上发表了一封《对德国诽谤信的答复》的公开信:“自1914年德国开始一场非正义战争和一场越来越嚣张的战争宣传以来,我每次,先是在1914年秋季,最后一次是1946年春季,都向那里有思想和认真思考的人发出呼吁或警告。从1914年至今,每次我都因此或遭到嘲笑,或遭到诋毁、谩骂。您的信远远不算最恶毒的,它是我32年来从德国得到的几千封诽谤信中的一封……许多人认为,遭受深重苦难的民族不能指望他们学到什么,但我不知道最困难最屈辱的时候不清醒不反省还等什么时候?”从这封信可以看出,在重大是非问题上,在原则问题上,黑塞不迁就读者,不会昧着良心去讨好读者。读者是作家的父母,但一旦作家与读者在原则问题上意见不一,那宁可断粮也不能让步,这才是一个合格的作家。黑塞对自己要求很严,他曾说过:“我已经成为作家,但还没有成为一个人。”其实我们从他给中法西斯毒太深的德国读者的回信中就能看出他完全是个大写的人。

    当然来函有谩骂,就有赞扬,崇拜,有个日本读者来信称黑塞是“真理的斗士,一位举火炬的英雄,一个热血沸腾的光明使者,甚至于就是光明本身”。对这样的来信,黑塞也很理智,并不沾沾自喜,而是在回信中指出读者的错误认识,他给这位日本读者写道:这不仅仅是夸张、是幼稚的理想化,这还是根本性的迷失和错误,您很快就会明白的。

    您把您喜爱的作家当成英雄人物、当成光明的使者……我认为他们过分美好、过分空洞、过分诉诸感情,特别是,他们过于西式,我认为不大适合在您东方的土地上成长。

    不是英雄,不是光明使者,那么黑塞是如何给自己定位的呢?他说他是“一扇窗子”,通过窗子阳光可以照到读者,窗子的功能与英雄没一点关系,最多就是不妨碍阳光照进来或挡住阳光。

    特别是因为这位日本读者是一个文人,黑塞更加不客气地指出他这种认识的后果:不但害人也害己。“作为未来的文学家,您对自己、对您未来的读者都应有责任心”。

    据统计,黑塞一生回复世界各地读者的信至少有35000千封。每位作家都能写信,大作家同时也是“大写信家”,因为许多因素使他不得不写信。但像黑塞这样一生写如此多的信恐怕在世界文学史上也不多见。黑塞这些信一部分已编辑成册,它们是研究黑塞的思想、作品与生活不可或缺的文献。他的妻子妮侬·黑塞有志把黑塞的书信整理出来出版,1966年先把他童年及青年时代的信函、日记及笔记以《1900年以前的童年与青年时代》为书名发表,这些文献可以映射出黑塞童年及青年时代的内心世界及他的人生足迹。可遗憾的是,她业未竟,人先亡,这项工作断了线。后来二儿子海纳和黑塞的朋友准备共同编辑出版3卷本《通信集》,第一卷就包含了1895至1921年近400封信,这些文献反映出黑塞对社会与现实的思考与他自我实现的过程。

    获诺贝尔文学奖

    1946年,是黑塞文学创作的丰收之年。这一年,法兰克福决定给黑塞颁发法兰克福歌德奖。当知道这个消息后黑塞思想很矛盾,他犹豫是否接受这个奖项,原因有二。其一,对于劳累过度的69岁的黑塞来说,这种荣誉意味着更多的负担。其二,黑塞对德国战争期间对他作品的封杀仍耿耿于怀,他认为他在希特勒德国蒙受了耻辱,现在德国应为他恢复名誉,作品能得以出版。如果接受了这个奖会被世人认为自己与德国已经和解了。这是黑塞不愿意做的。自第一次世界大战起,黑塞与德国的关系很尴尬,一方面德语是黑塞的思维工具,德国是他的精神故乡。但另一方面,对1914年以后德国的所作所为,黑塞一直持批评态度,他拒绝参与德国的政治。他热爱德国文化,热爱这个民族,但却痛恨德国所选择的政治道路,他不愿意因接受这个文学奖而与这个国家和好。不过黑塞很快纠正了自己的认识,原来的德国“已不存在了”,“这一荣誉并非由那个已不存在的德国颁发给我的,而是由法兰克福这个富有民主传统和犹太文化的可爱的老城市发给我的……”尽管一大堆谩骂信飞向黑塞,但他还是决定接受这个荣誉,但他把奖金留在了德国,送人了。

    紧接着,当年11月,他就登上了世界文学奥林匹克最高领奖台——摘下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桂冠。获奖的评语是:“由于他那些灵思盎然的作品——它们一方面具有高度的寓意与深刻的见解,一方面又具有古典般的人道理想与高贵的风格。”瑞典文学院常任秘书安德斯·奥斯特林在授奖词中对黑塞的生平进行了简短的介绍后说:“他那总是令人崇敬的风格既具反抗精神,令人心醉神迷,又富于哲理性,发人深省,两者都是完美无缺的。”在授奖词中特别提到了《荒原狼》,称这部小说是“用灵感写成的”,“具有爆炸性,无与伦比”。在主题处理上既有“辛辣的幽默”,又有“诗情画意”。对《玻璃球游戏》的评价是,这是一部“幻想作品……把实行调解当作针砭弊痼的灵丹妙药”。作品“结构紧凑,其中游戏概念以及它在文明中的作用与荷兰学者胡辛加的对‘人类游戏’的潜心钻研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同时授奖词对这部小说也提出了批评:“能保持文化的传统当然是宝贵的,但文明却不能通过把自身变成少数人所崇拜的偶像来使其永远保持活力。如果能把多种多样的知识化为抽象的公式系统,那我们一方面就能证明文明存在于有机体内,而另一方面,也可证明文明是不能永存的。它就像玻璃球本身一样容易破碎,那么,在碎石中发现闪光的珠子的孩子也就不再知其意义何在了。这种富有哲理性的小说很容易被人称为晦涩难懂的作品。”

    授奖词高度评价了黑塞的诗歌:“自从里尔克和格奥尔格死后,他就是当代德国首屈一指的诗人。他把细腻清隽的风格和扣人心弦的满腔热情融为一体,诗歌的格式妙不可言,超过我们时代所有的诗人。他继承了歌德、艾兴多夫和默里克的传统,用自己的特色来复兴传统诗歌的魅力。”他的诗有的“表现自己内心的冲突、健康和病痛时的心情以及强烈的自省”,有的“表现他忠于生活、作诗时的快乐以及对大自然的崇敬”,有的则“充满成年期的智慧和令人感伤的体验”并“表现出他在形象、情调和旋律等方面的高度敏感性”。

    评委们不仅看到了黑塞的浪漫情怀,也看到了他的战斗精神。他不仅是浪漫骑士,也是叛逆者,是斗士,是现实主义者:“他有激昂的反抗倾向,都是燃烧着的火焰,一旦他认为神圣的东西受到威胁,就会由梦想家变成斗士。如果忽视这一点,就可能把他当成浪漫主义的诗人。”至于授奖宗旨,授奖词如是说:“给黑塞授奖比确认他的声望更为重要,奖励是尊重诗人的成就,这种成就充分体现了一位善良的人在斗争中的形象。他在悲剧百出的时代里,极为真挚地恪守天职,成功地握起了为真正人道主义而战斗的武器。”

    瑞典皇家学会主席斯格尔德·库尔曼在发表的讲话中,高度赞扬了黑塞作品直面现实、直面自我、捍卫精神的勇气:“赫尔曼·黑塞在文学领域里进行一场反对精神细菌的战斗,他以风格细腻的诗歌和小说为我们指出了摆脱这种绝境的道路。他借《玻璃球游戏》里的主人公年轻的J·克内希特的格言向我们高呼:‘超越一切领域!’前进!攀登更高峰,克制自我!凡人都有两重性,这是免不了的,既被引向善良,也被引向邪恶。只有克服自身的自私自利,我们才能取得和谐与和平。这就是黑塞向备受磨难的时代的人民发出的号召,东方和西方都回荡着自我剖白的呼声。他的小说表明他是当代思想深邃的哲学家和无畏的批评家,正是基于这一点,黑塞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当之无愧。”

    黑塞在答谢词中没对自己的作品置一词,而是表达了对和平以及对世界多元化的渴望:我的理想绝对不是搞一个思想雷同的人类集合体,从而抹杀各民族的特点。不,不是这样,在我们可爱的地球上,多样性、差异性和阶段性是永存的!世界上有很多种族和民族,有多种语言,有各类气质和世界观,这是何等壮观。如果说我是战争、占领和兼并的憎恶者和不共戴天的敌人,那其中的原因之一就是有如此之多的历史成就,高度发展的个性和丰富多彩的人类文化,都成了那些黑暗势力的牺牲品。我是‘伟大的简单从事者’的敌人,是质量、精雕细刻、绝无仅有、富有独创性的推崇者。

    诺贝尔文学奖对黑塞来说来之不易。他是个老候选人了,曾被15次提名,回回与诺贝尔文学奖擦肩而过,原因是,1931年瑞典文学院对黑塞作品的研究报告称,虽然他的小说“揭示了战争导致西方人的良知危机,展示了真正的原创力”,但他“不是一个小说家,不是一个哲学家,而是一个抒情诗人”。“他只关心个人的问题”,他的小说“令人不安”,“因为那些小说把人的灵魂描写成各种诱惑与毁灭性力量的猎物,这有悖诺贝尔奖的精神。”这位报告起草人认为把诺贝尔文学奖给黑塞无异于奖励罪犯:“除非炸药的发明人意欲表扬这种盲目引爆人类思想的犯罪才能。”多么可笑的结论!但“文学判官”们的意见也不统一,瑞典文学院常任秘书安德斯·奥斯特林就认为黑塞的晚期诗歌是现代德语文学中“唯一十全十美的东西”。其他几位评委也十分希望奖励“在逆境中蓬勃滋长”的诗歌。瑞典文学院又三番五次对他的诗作和小说进行了研究,最后决定将1946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他。1929年托马斯·曼获诺贝尔文学奖后就一致推荐他的这位朋友,十几年不遗余力,他还在许多文章中大力赞扬黑塞的作品。在黑塞60寿辰时,他在《苏黎世报》上公开呼吁瑞典文学院把诺贝尔文学奖给黑塞,称黑塞是大作家,遭忽视是不公正的。

    黑塞这时已是69岁高龄的老人了,而且还病魔缠身,正在卢加诺湖畔一家疗养院疗养,无法去斯德哥尔摩领奖。瑞士大使代他领奖并致答词。

    自打黑塞登上诺贝尔文学奖光荣榜后,各种荣誉纷纷向他飞来。1947年伯尔尼大学授予他名誉博士称号。1950年他又获得布伦瑞克威廉·拉贝奖。1955年获法兰克福德国图书业和平奖。

    黑塞自从搬到蒙太格诺拉以后,几乎就没离开过。虽然这是一个偏僻的小村子,但因黑塞的名声如日中天,还是吸引了众多的来访者。有的人出于好奇,想看看这位大文豪,有的是想采访他,令黑塞简直无法过正常安静的生活。他毕竟是个文人,做什么事都得有点诗意,为了不让来访者打扰他,他不是在门上挂个诸如“谢绝来访!”“请勿打扰!”的牌子,而是在门上贴了一首中国人孟夏(译音)的诗:

    暮年业竟轻死神,阅尽人生静是真,

    与他攀谈实欠妥,

    最好悄悄过他门。黑塞作品中常出现孟夏这个名字,到底谁是孟夏研究界意见不统一,有人认为是唐朝的诗人,有人认为孟夏就是黑塞自己,亲朋好友来了有好酒,与旧知新朋相聚是令黑塞非常开心的事。1947年,托马斯·曼和纪德的来访对黑塞来说是这一年最值一记的事。纪德与黑塞一聊就是两个小时,这两位文学大师仿佛有许多共同语言。后来纪德的女婿把《东方之行》译成法语后,纪德还为法译本写了序。此举再次证明了黑塞与纪德之间的友谊,他在纪德那里又找到了一个知音。

    1956年,德国联邦艺术促进协会设立了赫尔曼·黑塞奖,这是德国文学理论奖。黑塞奖主要授予创作德语小说的作家以及哲学、历史和社会学科优秀著作的作者。黑塞奖第一个获奖者是德国战后成长起来的优秀作家马丁·瓦尔泽。能够当上评委的人一定是在这个领域里有所建树的人,如按黑塞自己的话“以艺术家的眼光来看世界”而行事的话,他本应不关心评委们的政治态度,只看评委们的专业水准就得了。可事实并非如此,当黑塞听说评委之一,一个叫西堡的教授曾是著名的纳粹分子时,他不能不过问了,他不能让纳粹分子参加评委而玷污了自己的名字。就在当年的11月,他致信给德国艺术促进协会,态度鲜明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尊敬的先生们:

    我刚听说西堡教授也是以我名字命名的文学奖的评委。我想提醒你们注意这是不行的。我和世人都知道西堡教授是著名的纳粹分子,每个对这些事情感兴趣的人都知道我是以一种世界观的代表而闻名,而这种世界观是与纳粹的思想与行动背道而驰的。我在此提出申请,要么你们让西堡教授退出,要么请你们以别人的名字命名这个奖。

    由于黑塞出面干涉,西堡退出了评委。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在大是大非面前,黑塞坚决捍卫自己艺术家的良知,他是不会妥协、不会后退、不会背叛自己的世界观的。

    《玻璃球游戏》是黑塞最后一部有分量的作品。战后的岁月里,黑塞的作品以中篇小说、散文和随笔为主,有回忆,感悟,日记,公开信等。1957年作为黑塞80岁的生日礼物,苏尔卡普社出版了七卷本的《黑塞选集》。

    就在黑塞生命这盏灯即将熄灭的时候,他的思想仍逗留在东方,逗留在遥远的中国,仍在研读《易经》,用中国道家对立面相依的思想,艺术化地表现他那事物“双极性”的思想。1959年,82岁的黑塞写下了寓意深刻的《中国式传奇——孟夏的故事》:孟夏听弟子们说,那边有一批青年艺术家正在进行用脑袋站立的新型实验,以便获得观察世界的新方法,孟夏也立即亲自作了同样的训练,他实验了一段时间后,告知弟子们说:“我用头着地观看世界时,眼中所见既新奇又格外美丽。”

    这番话四处传播开了。由于这位德高望重的大师的认可,青年艺术家中的革新者们无不沾沾自喜得意。

    老年大师一贯沉默寡言,他教育弟子很少通过宣讲,而大都通过光明磊落的生活和行为,因而他的每一句言论都备受尊重,总是被广泛传播。

    如今,在那句话让青年革新者们欢天喜地后不久,许多老年人却为这深感诧异,甚至是恼怒了。这时又传出了他的另一句话。人们说他已发表了下述最新见解:“人类有两条腿多么美好!用脑袋站立对健康无益,而且,当那位用头着地者重新站直后,他会发现用腿站立望世界比起刚才所见更是双倍的美丽。”

    大师这番新言论不仅触怒了年轻的脑袋着地者,感到受了他的欺骗或者愚弄,也大大激怒了朝廷的官员们。

    官员们指责道:“孟夏今天提出这个主张,明天又换了完全相反的主张。世上不可能存在两种真理。我们难道还能再尊重这个越来越糊涂的老头么?”

    有人把革新者和官员们的议论偷偷泄露给了大师。他只是微笑而已。他的追随者们恳请他作出解释,于是他说:“孩子们,世界上存在着客观事实,那都是无法摇撼的。但是真理,也就是能够用语言对具体事实所表达的见解,却可以多得不计其数,而每一个真理总是正确的,如同它总是错误的一样。”

    无论他的弟子们如何再三恳请,年老的大师没有再作任何进一步的阐释。

    在黑塞看来,真理不是一成不变的,颠扑不破的,所谓的真理其实是有时间性的,是在短暂时间里对事物作出的解释,他曾说:“一个正确的、真正的真理必然允许被颠倒。凡是真实的事物,其反面也必然是真实的。因为每一条真理都是站在某一特定极点上对世界所作的短暂观察,而凡是极点无不存在相对极。”

    1962年,85岁高龄的黑塞已接近生命的终点站。在他即将告别人生舞台之际,蒙太格诺拉村又给黑塞罩上最后一个光环,将他命名为蒙太格诺拉荣誉村民。8月8日晚,黑塞还听了一首莫扎特的钢琴曲,上床后,像往常一样,妻子给他朗读。第二天早上,黑塞因脑溢血溘然长逝,文苑一颗璀璨之星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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