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传-两极的对立与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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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就是矛盾构成的,没有矛盾就没有生活。自由与纪律、服务与领导、集体与个人、精神与物质、艺术与现实、理智与情感、人性与兽性、男与女、爱与恨等种种矛盾把我们的生活空间填得满满的。黑塞清楚地认识到生活的矛盾本质并在作品中予以表现。事物矛盾的展现常通过人物布局,许多情况下都有一对儿主人公出现,他们分别代表着事物的两极,相互对立。但黑塞不只局限于展现两极的对立,更崇奉矛盾的统一,这在他的作品中,特别是在中晚期作品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作品中彼此对立的人物最后都成为朋友,彼此能在对方身上找到自己的另一半,他们两个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我交融,互为一体。有时两极的对立也反映在一个人物身上,表现形式是人灵魂的双重性。在主人公身上既有善的一面也有恶的一面,他既可以是天使也可以是魔鬼,人性与兽性寓一身。在这种情况下,主人公们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找到一条整合之路,把人性中的两极综合起来,成功则活。要么就是绝望,因为人格分裂是不能长久的,这样活着心太累,严重情况下能导致精神崩溃或以自杀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小说《轮下》中毛尔布隆神学校有一个学生不能不提,因为他的血管里也流淌着黑塞的血液,印证着另外一个黑塞,他就是海尔纳。海尔纳和黑塞一样,是个文学爱好者,和黑塞一样,随身总带着一把小提琴。海尔纳感情奔放,如醉似狂,富于幻想,孤傲地鄙视整个周围环境。

    海尔纳与主人公汉斯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叙事人告诉我们:“最不相配的一对要算是海尔纳和汉斯·吉本拉特了。一个粗心大意,一个认真踏实;一个是诗人,一个则热衷于功名。”海尔纳我行我素,放纵任性,自由自在地按着自己的意愿活着,具有很强的独立人格,他根本不把社会流行的价值观放在眼里,大家都想得到一个好成绩,他却不,他问朋友汉斯:“你就是得个第一或者第二,那又怎么样呢?我得第二十名也不见得因此就比你们这些功名心切的人笨!”做事情他只要想做就做,根本不管周围的人或权威怎么看他、怎么对待他。汉斯因身体不好,校长让他每天散步,为少让海尔纳跟汉斯接触,校长禁止海尔纳陪汉斯散步,可海尔纳宣称他是汉斯的朋友,谁也无权禁止他们交往。他硬是每天陪朋友散步,因而得到禁闭处分。海尔纳和黑塞一样终于忍受不了毛尔布隆神学校令人窒息的生活,从学校逃走了,再也没回到学校来。然而恰恰这两个性格迥异的主人公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轮下》是黑塞的早期作品,在这一对儿人物身上,我们已经看到了黑塞以后作品的人物设计的基本格局了,那就是让两个性格完全对立的人成为最好的朋友。这样一种人物布局折射出黑塞对人的两面性的认识。其实汉斯与海尔纳这对立的双方就是一个人,是一个人的两面性的体现。换句话说,汉斯和海尔纳一个是现实中的“我”,一个是理想中的“我”,两个“我”合而为一才是一个完整的、真实的“我”。

    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两面性。一方面我们不得不向社会妥协,这是生存所迫。假如我们想在社会上生存下去的话,假如我们不想被开除出局成为社会局外人的话,我们就得接受并遵守社会制定的游戏规则。然而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反抗的基因,都有做违背社会准则的事情的欲望与冲动,谁不想按着自己的意愿设计活法?谁不想为所欲为,只听从来自心底的声音?人只能这样带着双重面具活着,既要收敛一下自己的本能欲望,做个服从“现实原则”的正常人,随随大流,又要让自己的欲望满足满足,成为另类就成为另类。汉斯与海尔纳不就是我们每个人的代表吗?我们在他们两个人身上都能找到和自己相似的东西。

    1930年,小说《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由柏林菲舍尔社出版发行了。故事的背景是中世纪。玛利亚布隆修道院有个年轻的修士叫纳尔齐斯,他才华出众,有思想,有智慧,深受修道院院长的喜爱。他孤芳自赏,周围没有朋友。歌尔德蒙,小说另一个主人公,出身显贵,被父亲送到修道院学习。两位青年立刻互相被对方所吸引,成为要好的朋友。

    纳尔齐斯发现歌尔德蒙爱好艺术,感官享受的欲望强烈,而这正是他所缺乏的。他因此也断定歌尔德蒙天生就不是一个修道士,尽管如此他总是用禁欲的理念去影响他。可歌尔德蒙无法接受朋友的劝说,他被异性所吸引,常去与女孩子们约会,偷情。后来他索性离开了朋友与修道院外出乞讨流浪,路途上投入一个又一个女人的怀抱。他一方面饱尝了世态炎凉,另一方面也欣赏着大自然的美景。

    一个星疏月冷的夜晚,与歌尔德蒙一起流浪的维克多趁他沉睡之际偷他的东西,歌尔德蒙惊醒后进行反抗,被维克多死死掐住脖子,这一刻歌尔德蒙尝到了死亡的滋味,他急中生智,用兜里的刀子把伙伴捅死了,乐天派的流浪汉因杀人而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一天,他在一个教堂里看见一个玛丽亚的塑像,美丽无比的塑像触动了他的艺术神经,他决定学习雕塑,于是拜一个雕塑家为师,潜心于雕塑艺术,他以朋友纳尔齐斯为原形雕成一个约翰塑像,受到师傅好评。师傅看他有艺术才华,想挽留他做女婿,可他不愿过这种四平八稳的安定生活,于是告别了师傅继续漂泊。

    离开师傅以后,歌尔德蒙误入一个瘟疫流行的地区,看到的是一幅幅死亡画面,看见了死亡的舞蹈。已经历了一次死亡,歌尔德蒙仿佛对死亡有了新的认识,它变得不那么可怕了,“对于他,死亡也是慈母和情人,它的呼声乃是爱的挑逗,乃是情人之间身体相触时的战栗”。只有与死神吻过的人才懂得生命的可贵,懂得生命的美好。他的创作欲望被激发了起来,可当返回师傅那里时才得知师傅已经死了。他在继续漂泊途中,与一个总督的情妇偷情,被当场捉住,处以死刑。正在这时,一个陌生的牧师把他从狱中救出,他正是朋友纳尔齐斯,如今的修道院院长。经历了生活种种磨难后,歌尔德蒙还是回到了朋友纳尔齐斯身边,回到了修道院,在修道院里搞雕塑创作并仍然保持着创造力。经历了生命的甜酸苦辣,生死离别,歌尔德蒙认识到了人生无常,只有艺术才能挽救生命,艺术的意义就在于化无常为永恒。随着年龄的增长,歌尔德蒙对女性的吸引力减弱了,当他去找过去一个情人想再看看她时被拒绝了,回来的路上他染上重病,回到修道院。在告别人世之际,纳尔齐斯对歌尔德蒙表达了他的爱,歌尔德蒙幸福地在朋友怀中死去。

    黑塞最初给这部小说命名为《歌尔德蒙走向慈母之路》,出版时才改为现名。在作品中,慈母的形象反复出现,她是集人类之母夏娃、情人、母亲于一身的形象。黑塞给慈母以许多称谓,她是生活之母、伟大母亲、原母、人类之母、夏娃。那么这个慈母象征着什么呢?黑塞自己的解释是,她是“包罗万象的外在世界——大自然和无与伦比的永恒艺术的象征”。

    她作为生活之母首先象征生活,感性的生活。歌尔德蒙就是一个按母性原则生活的人。他清楚地知道:“他的道路将通向母亲,通向欢娱和死亡。生活的父性的一面是精神,是意志;这并非是他的归宿。”歌尔德蒙轻视一切非母性的东西,他不管处在什么场合,境况如何,心中始终装着母亲。他走出修道院意味着走出精神王国,走进实实在在的、具体的感性生活。他这样做与其说受朋友纳尔齐斯的启发不如说生活之母走进了他的心田,唤醒了他对感性生活的渴望,他在大自然与女人的怀抱中追寻的是慈母的踪迹。对他来说,生他是母亲,一分为二,死也就是回到母亲的身体中,合而为一。向母亲回归并不是件痛苦的事,在他弥留之际,他看到了母亲,“说到我对死之所以好奇,仅仅是因为我一直还相信或幻想,我正处于回到我母亲身边去的途中。我希望,死将是一个巨大的幸福,一个和初恋得到满足时一样巨大的幸福。我怎么也打消不了这样的想法:来接我的将不是手执刈草镰的死神,而是我的母亲,她将带我回到虚无和纯洁中去”。他知道是母亲来召他回去了。他死前仍不放心朋友,因为人没有情欲,只有理智,没有感性,只是理性地生活是无法重归母亲怀抱的。他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可你将来想怎样死呢,纳尔齐斯,你没有母亲?人没有母亲就不能爱,没有母亲也不能死啊。”说完咽了气。

    第二,母亲是艺术的化身。歌尔德蒙是个终身奉献于美的创造的艺术家,这其实也是一条通往母亲的路:“艺术是一桩美好的事业,但却不是女神,也不是目的,对他来说全不是;他要追随的不是艺术,而是那母亲的召唤。”

    在流浪途中歌尔德蒙看到一个雕塑师傅的创作——一尊圣母像时,他的创作欲望立刻被点燃了,那是受到了艺术母亲的感召,要投身于艺术创作之中,他马上就让师傅收他为徒弟:“啊,在那张可爱的美丽的脸上,凝聚着那么多痛苦,同时这所有的痛苦又似乎全化作了纯净的幸福和笑容。一见之下,我心中便燃起熊熊烈火:我多少年的思索、多少年的梦想全都得到了证实,突然之间不再毫无意义;我于是立刻知道了我该干什么,往何处去。亲爱的尼克劳斯师傅,我恳求您,收下我这个徒弟吧!”

    母亲本身就是矛盾的统一体,正像小说中所说“她既是幸福之源,也是死亡之源;她永远地在生,永远地在杀;在她身上,慈爱与残忍合而为一”。黑塞,《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杨武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年,第186页。现实中有许多矛盾是无法调和的,但正因为母亲象征着艺术,所以在她身上矛盾可以调和,“诞生与死亡,善良与残忍,存在与毁灭等,都一起存在于这个形象中。”

    黑塞曾说过,他的小说涉及的都是他本人,反映了他走的路,他隐秘的梦想、愿望及苦楚。《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同样也具有自传性质,当然是精神自传。黑塞在这里把对人生与艺术的思考投射到两个人物身上。

    故事表层是两个人的经历,深层其实是一个人的独白,他们俩就是一个人。在这里,黑塞通过两个人物形象作比喻,表明自己追求的一种理想的人生境界,那就是精神与情感、知识与爱情、理性与感性达到和谐与高度的统一,这样的人生境况才是完美的。他借小说人物口说:“唉,人生要是整个只有一种意义,享乐与事业两者可以得兼,而不为这干瘪的‘要么这样——要么那样’所分裂,该有多好!创造,但不以生活为代价!生活,但不放弃高尚的创造!这难道压根儿不可能么?”

    《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中的两个主人公也是相互对立又统一的一对,歌尔德蒙按母性原则生活,爱艺术与自然,纳尔齐斯按父性原则生活,爱理性,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正像书中纳尔齐斯总结的那样:“像你这一类的人,天生有强烈而敏锐的感官,天生该成为灵感充沛的人,成为幻想家,诗人和爱慕者,比起我们另外的人来,比起我们崇尚灵性的人来,几乎总要优越一些。你们的出身是母系的。你们生活在充实之中,富于爱和感受的能力。我们这些崇尚灵性的人,看来尽管常常在指导和支配你们其他的人,但生活却不充实,而是很贫乏的。充实的生活,甜蜜的果汁,爱情的乐园,艺术的美丽国土,统统都属于你们。你们的故乡是大地,我们的故乡是思维。你们的危险是沉溺在感官世界中,我们的危险是窒息在没有空气的太空里。你是艺术家,我是思想家。你酣眠在母亲的怀抱中,我清醒在沙漠里。照耀着我的是太阳,照耀着你的是月亮和星斗。你的梦中人是少女,我的梦中人是少年男子……”

    这一对儿主人公虽然性格迥异,生活理想与所追求的目标不同,代表的精神截然相反,但他们彼此又不可或缺,相互补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都在对方身上发现了自己,找到了自己所缺少的东西,纳尔齐斯对歌尔德蒙说:“我们两人的任务不是走到一块儿,正如像太阳和月亮,或者陆地和海洋,它们也不需要走到一块儿一样。我们的目标不是相互说服,而是相互认识,并学会看出和尊重对方的本来面目,也即自身的反面和补充。”而纳尔齐斯也从朋友身上学到了许多东西,懂得了什么是艺术,懂得了爱,他说:歌尔德蒙,我从你这儿学到了许多。我开始懂得什么是艺术了。从前我觉得,与思想和科学比起来,它不是什么值得认真对待的事。我当时这样想:既然人是一个由精神加物质形成的混合体,精神能使他认识永恒,物质却把他往下拖,使他迷恋须臾即逝的东西,那么,为了延长他的生命,赋予它以价值,人就应该努力脱离感官,进入到精神境界中去。虽然出于习惯,我也宣称要尊重艺术,实际上打心眼儿里却是藐视它的。如今我才看出,通向认识有许多道路,精神并非唯一的一条路,或许也不是最好的路。

    矛盾的统一也表现在服务与领导之间的关系上。1932年出版的《东方之行》又译《东方朝圣》里有个人物就是集仆人与领袖于一身的人物。

    《东方之行》不是一部写实的作品,而像一个童话。主人公H.H.(又是作家黑塞名字的第一个字母)是个小提琴手,他为了“去找美丽的公主法特美,可能的话去赢得她的爱情”而加入了一个盟会,会员们一起到东方朝圣。在这个朝圣队伍里,真实的、虚构的、古代的、现代的人物汇聚一堂,他们有老子、柏拉图、莫扎特、诺瓦利斯、霍夫曼、波德莱尔、堂吉诃德、香第、还有黑塞自己小说里的劳歇尔、席特哈尔塔、克林格索尔和歌尔特蒙等人,这是个超越时代与国界、超越各种文化与宗教的团体。他们虽然在去东方的路上,但始终没离开过德国和瑞士,所到之处都是黑塞本人呆过的地方。书中的东方不是具体的方位,也就是说不是一个地理概念,而是一个理念,一种理想,是精神家园的代名词,这一点可从这支队伍朝圣的宗旨中读出:“我们的目标并不局限于一个国家,也没有任何地理限制,而是寻求灵魂的故乡和青春,它们无处不在,却又处处皆无,它们是一切时代的统一体。”

    通往这个精神家园的路很遥远,没尽头,这支队伍永远在回家的路上,朝圣队伍不仅超越了地理限制,同时也超越了时间:“这支信徒和献身者的队伍涌向东方,涌向光明的故乡,永远不停,它穿越了几个世纪,仍在路上,朝着光明与奇迹,我们每个兄弟,每支队伍,我们整个大军及它的陆军这一伟大的旅行只是灵魂永恒大河中的一朵浪花,向着东方,向着家乡,英才们永远朝着故乡努力。”按德国浪漫派作家诺瓦利斯的话就是“我们去何方?永远回故乡”。

    《东方之行》的主题之一是服务,这一主题在一个人物身上体现得最为充分,这人就是盟会的仆人里奥。他朝圣的目的是寻找所罗门的钥匙,学会听懂鸟语。里奥的言行举止颇有中国先哲的味道,他纯朴自然,清心寡欲,乐于为他人服务,正像老子说的“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当H.H.问他艺术家为什么看着像半个人,而他们的画却栩栩如生时,他用个比喻说,这就像母亲给婴儿喂了奶,把自己的美丽和力量给予孩子后她自己显得微不足道了,这虽然挺惨,但这是个准则,即“服务的准则。谁想长寿必须服务。谁想统治,不能长寿”。后来证明,这个谦逊的仆人实际上是盟会的领袖,他先仆人后领袖,在他身上不正体现着老子“欲先民,必以身后之”的圣人之道吗?

    东方之行也是主人公的一次心灵之旅,它把他带回历史,带到天真灿烂的童年,接着,踏上了成长过程中的必经之路——怀疑、彷徨、弯路、绝望,失去了依托的精神支柱,找不到生活目标与意义,“一切都将失去它的价值,失去它的意义:我们的团结,我们的信仰,我们的宣誓,我们的东方之行,我们全部的生活。”他的迷失使他找不到盟会,原以为它解散了,后来他找到了突然消失的里奥,里奥把他带到最高法庭前,他对自己提出了起诉,他愿意接受任何审判。这时他才认识到,盟会始终存在着,是他自己对它不忠,成了逃兵,他愿意接受法庭的任何裁决。法庭把他的怀疑、彷徨、弯路、绝望看成是一种考验,宣布他无罪,因为法庭知道只要想理解人生,想找到人生意义,绝望是不可避免的,人通过绝望才能长大,绝望是孩子与成人的分水岭。当然法庭还给他一个考验,那就是在档案中找到自己的资料认识自己。在档案馆,主人公对自己进行了自我审视,因而在成长的路上又上了一个台阶。

    《玻璃球游戏》与《东方之行》在服务主题上有着一致性。黑塞以克乃希特给《玻璃球游戏》的主人公命名,克乃希特在德语里就是仆人的意思。音乐大师教导他:“一座建筑,其中的每一块砖头唯有在整体中才具有自己的意义。离开了整体便无路可走。”黑塞,《玻璃球游戏》,张佩芬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年,第75页。克乃希特是有领导才能的,不管是当主辩论手还是他周围总有景仰他的人都能说明这一点,但克乃希特知雄守雌,颇有老子的味道,他既无统治他人的欲望,也没有发号施令指使他人的兴趣,只知道自己只有通过服务于宗教团体才能让领导天赋才能得到净化和强健。最后他成了领袖人物,做了卡斯塔里恩最高行政长官。他的成长过程正像老子所说的“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

    黑塞晚年的《玻璃球游戏》也是一部包含对立与统一的作品。玻璃球游戏既然以音乐为基础,必然也包含着和谐的因素,玻璃球游戏就是和谐完美的象征,玻璃球游戏大师们对这种游戏的规则了然于心,自然能使事物达到和谐的完美境界:“有一派的游戏能手们很长一段时间里喜欢运用对位方式将两个对立的主题或者概念作并行研究,譬如法律与自由,个人与团体等,最后让它们得到和谐结合。人们认为这类游戏的巨大价值在于可以把两种主题或者命题完全平等地并行展开,而使两个正反对立的命题尽可能融合为纯粹的综合。”

    黑塞在这部作品中探讨最多的还是艺术与生活的关系,玻璃球游戏在作品中是精神生活美学领域的比喻。为了探讨这对矛盾的关系,他走的仍是两个相反互补的人物布局的老路,在这里,他让一个在卡斯塔里恩旁听生特西格诺利成了主人公克乃希特的对手与朋友。特西格诺利与克乃希特的交往是“可称为一部两个主题并进的乐曲,或者说是两种不同精神相辅相成的辩证关系。”西格诺利与克乃希特是完全相反的人,前者是一个“来自世俗世界的外人……对这个人来说,卡斯塔里恩王国连同其一切规章、传统和理想统统不过是一段路程,一个中转站,一次短暂的逗留而已……等待着他的不是宗教团体,而是功成名就,是职业、婚姻、政治,总之,是每一个卡斯塔里恩人私下里渴望知道得越多越好的‘真实生活’。”开始两个人都不遗余力地为自己生活的世界辩护,特西格诺利称卡斯塔里恩是“狂妄自大的经院哲学精神”,认为卡斯塔里恩不事生产,脱离现实的精神教育毫无价值可言,而克乃希特则坚决站在卡斯塔里恩一边,与对手进行激烈的辩论。这“两个世界、两种原则的具体化身”后来却成了最好的朋友,克乃希特认识到对手的话不无道理,在没有放弃卡斯塔里恩精神的原则下他承认对方的世界是自然的、原生态的,是永恒的存在。他在心中发出了疑问:“为什么这两个世界竟不能和谐协调,不能兄弟般和睦共处呢?为什么人们竟不能够让两者在每个人的心里联合一致呢?”最后克乃希特认识到卡斯塔里恩生活,也就是纯精神生活的局限性,于是,他离开了卡斯塔里恩,到实际生活中,去为自己的政敌,也是自己的朋友的儿子服务,当他的教师,做些具体的、实在的服务工作。从事具体的教育工作,这样的服务才有价值。只为形而上的精神服务的路子走不远,因为它脱离现实,失去了现实的根基,这一点黑塞很清楚,他曾说过:“我坐的细枝上可惜并不盛开国家、家庭和社会关系之花。”然而,当主人公新的事业刚起步时,竟溺水身亡。但小说这个结局是开放式的,他的死不是确定无疑的事实,而只是一种传闻,黑塞让主人公的生命消失在传闻中。这样的结局说明什么?是肉体已死亡,精神生命永恒?还是主人公的生命在他喜爱的学生——一个象征未来的人物身上得以延续?抑或以死来唤醒对精神追求的渴望?抑或正像《东方之行》和其他作品中奏响的主题曲“他必兴旺,我必衰落”的重复?主人公与他的学生融为一体?黑塞给我们留下一道题,这道题因读者阅读经验、人生体验不同而有不同的题解。

    如果说在《玻璃球游戏》与《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中的矛盾反映在两个人身上的话,在《荒原狼》、《德米安》和《克莱因与瓦格纳》里,矛盾则反映在一个人身上。

    1927年发表的小说《荒原狼》是黑塞创作生涯中一个重要事件。这部作品刚发表时并没被人看好,反响平平,甚至遭到拒绝,但现在它已成为经典。

    主人公哈勒尔是个知识型的中年男子,哈勒尔这个逃到城市里的“荒原狼”就是一个人兽寓一体的人,灵魂里的两个敌人彼此较量着,你死我活地斗争着,让主人公的灵魂不得安宁,书中《论荒原狼》的论文里这样写道:“在他身上,人和狼不是相安无事,互助互济,而是势不两立,专门互相作对。一个人灵魂躯体里的两个方面互为死敌,这种生活是非常痛苦的。”人身上的人与狼是两个灵魂,两种本性,既圣洁美好,又凶残可恶,既有母性的气质,又有父性的气质,既能感受幸福,又能感受痛苦,“两者既互相敌视,又盘根错节互相并存”。主人公的内心有人性,也有兽性,有高尚的一面,也有卑鄙庸俗的一面,有憎恨小市民的一面,也有享受小市民生活的一面。人分裂着活是件痛苦的事,如何将矛盾的两极统一呢?在魔剧院里,哈勒尔从莫扎特那里学到了一招儿,那就是学会笑,学会幽默,学会了幽默就学会了折中的方法,学会了整合人身上多极的能力,有了这种中和所有矛盾之道,也就有了治愈悲观的良药。哈勒尔原来的苦闷在于找不到这个幽默,他在魔剧院知道要从高度看所有生命现象,认识到它们彼此并不排斥。

    书中的莫扎特和帕勃罗其实也就是一个人,是一个人的裂变体,他们是个整体,是分为精神与自然两极的整体,既矛盾又统一。其实,哈勒尔遇到的姑娘赫尔米娜也是他自己身上的另一半,在她身上他看到了自己身上所缺乏的,她和他是相辅相成的,她代表着自然王国,沉湎在感官享受和情欲之乐中,而他则代表精神王国,他们彼此互补,正像姑娘所说:“我需要你,正像你需要我一样……你需要我,好去学会跳舞,学会大笑,学会生活。我需要你,并不是为了今天,而是为了以后。”。姑娘所言正是他自己内心想说的话,是他的心声。

    哈勒尔始终在两条阵线上拼搏。首先是与市民阶层、与市民思想占主导地位的社会斗争。他从另外一个地方来到一座小城,与市民的生活有些格格不入,十分厌恶市民的生活,这种厌恶感都把他带到轻生的边缘。但另一方面他也欣赏这种生活,摆脱不了这样的生活,对生活充满着渴望,甚至进出色情场所寻欢作乐,正像小说中《论荒原狼》论文中描写的那样:“荒原狼完全置身于市民世界之外,他既没有家庭生活,也没有功名心。他觉得自己完全是与世隔绝的个人……此外,一种强烈的、埋藏在心底的渴望常常把他引向小康人家的小世界,使他向往庭院洁净、楼梯间擦得锃亮的雅静住房。”知识分子的摇摆性使他在两难中苦苦挣扎。

    哈勒尔是现代知识分子的代表,在动荡的世界中,在旧的文化大厦已坍塌、新的文化大厦尚未建立起来的虚空中彷徨,心灵到处漂泊,找不到安身之处,就像一只“迷了路来到我们城里,来到家畜群的荒原狼……他胆怯孤独,粗野豪放,急躁不安,思念家乡,无家可归……”他孤独着,是因为无法与这个缺乏精神的市民社会融为一体;他痛苦着,是因为他像所有天才一样把人生看作苦难;他彷徨着,因追求探索的目标不明,找不到人生的积极意义,痛苦与彷徨有时将他推向精神崩溃的边缘。“这个世界的目的我不能苟同,在这个世界我没有一丝快乐,在这样的世界我怎能不做一只荒原狼,一个潦倒的隐世者!”他是这个追求享受、心满意足的世界的对立面,如果这个世界存在有理,那么“我就是疯子,狂人,我就确定像我自称的那样是只荒原狼,误入到它不能理解的陌生世界的兽类中间,它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家,自己的空气和食物”。哈勒尔拒绝这个世界,心灵听从来自天国的呼唤,心里想的是教士们的古老书籍、早已被人们遗忘了的一两百年前的德国作家和古代音乐家的乐谱,这些书、音乐透出的精神完全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它是和现实的世界格格不入的。在魔剧院哈勒尔认识到,现实世界(战争,金钱,技术,市侩,伪艺术)都是表面现象,在它们背后还有另外一个世界,一个不朽的精神世界,这是个高尚的、超越时空的、永恒的世界,是个积极的、超个人的世界,是和精神生活匮乏、物欲横流的市民世界相对立的世界。在这个与物质世界相对立的精神世界中生活的不朽者,他们的精神是人类永恒的财富。知识分子只有通过不朽者才能克服精神危机与市民心态。不朽的精神才是知识分子所追求的,它是美好的,高尚的,是真正的文化,而商品文化、机器文化是伪文化。但问题是哈勒尔不知道怎样进入这个令人向往的圣地,在没有找到道路以前他的心灵趋向死亡。他心灵遭遇的痛苦是新旧不同文化之间的矛盾所引起的,正像书中所说:“只有在两个时代交替,两种文化、两种宗教交错的时期,生活才真正成了苦难,成了地狱。”古代的文明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已消退,商业、机器、庸俗取代了精神。有良知的、有精神追求的知识分子是不能适应这种文化的,所以哈勒尔只能身处这个现实世界而心灵到处漂泊,无处安顿这颗心。在黑塞看来,哈勒尔的心病不是他个人的,而是整个时代的,特别是知识分子的,尤其天才更是深受其害,他借书中出版者的口说:“哈勒尔心灵上的疾病并不是个别人的怪病,而是时代本身的弊病,是哈勒尔那整整一代人的精神病,染上这种毛病的远非只是那些软弱的、微不足道的人,而是那些坚强的、最聪明最有天赋的人,他们反而首当其冲。”知识分子在社会上的处境正像荒原狼,它来到不适合它生存的环境里,于是它孤独,苦闷,彷徨,可又找不到出路和归家的路。荒原狼的精神危机就是知识分子在动荡、转型时期的心态,黑塞形象地用荒原狼这个形象描述了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且这种精神状况不只是一国知识分子的,而是具有普遍性,这也许是这部作品受到各国读者,特别是知识分子欢迎(迄今已译成20多种文字)、在作品接受史上几经复兴的原因吧,因为在转型期的知识分子那里都会与哈勒尔发生共鸣,他们面临种种矛盾,左右为难。彷徨、困惑是普遍的心态。

    哈勒尔另外一条战线就是与自我斗争。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不屑轻浮浅薄人的精神境界,厌恶追名逐利。他享受孤独,悲观自卑,看不起这个世界的同时也看不起自己,总是把矛头对准自己,“他憎恨和否定的第一个人就是自己。”

    要说黑塞挺“残酷无情”的,他用那只笔做刀,把主人公哈勒尔的灵魂剥离得毫末毕现,令人不忍卒读。黑塞就是知识分子灵魂的解剖师,把哈勒尔的灵魂血淋淋赤裸裸地展示在读者面前。他笔下的主人公那种灵魂分裂的痛苦,他经历的精神炼狱给人的震撼是巨大的。

    读者跟随小说主人公走过了他的心路之旅,那是一种煎熬的体验,是灵魂剥皮般的自我解剖,但正像黑塞所言,“荒原狼的故事虽然展示了社会的病态和危机,但是作者的目的并非导向死亡,不是导向毁灭,恰恰相反:而是提出了一种治疗的方法。”转引自张佩芬,《一个毕生“在探索”的作家——赫尔曼·黑塞治愈的第一步是揭示、正视。小说中有哈勒尔写的自传,通过这本自传,读者可以看到哈勒尔的心灵那混浊的、黑暗的世界,这是混乱、丑恶、凶狠的领域,是恶魔的领地,是不能展现给外人的东西,即狼性。他的精神危机就是通过心灵的解剖来展现的。作者在此向我们敞开了主人公心灵深处的黑洞。除了外部存在着的真实以外,还有一个内心存在的真实,只有正视自己下意识里丑恶的东西,正确认识自己身上的兽性并敢于揭示它(揭示它是为了了解认识黑洞里的浑浊状态,使病态的人格得以恢复),人才能获得灵魂的和谐统一,才能使具有人性与兽性两重性格的人格经过代表着不朽文化的莫扎特、歌德和东方智者的引导重新整合,回到生活中去。主人公要走的路是通向自己的内心之路,这是救赎的过程。黑塞认为,每个人的生命都是走一条自己的道路,在光明与黑暗中自我选择,经过自我救赎,新的生命就会出现,人就能心安。

    陷入矛盾与无奈之中的知识分子变成了荒原狼,其实这是新旧文明冲突在人的人格上的内化表现。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人性和狼性,但一般的人,平庸的人可以让两者“和平共处”,相安无事,而像哈勒尔这样的有识之士、这样的天才却无法做到这一点,他的痛苦恰恰在于两者不停地作对。主人公最后来到一个魔剧院,他在这里看到了无数个分裂的“我”如何表演,看到了潜意识中的本我是那样的可憎,凶狠,愚昧。在魔剧院里,他看到了自己用机枪扫射汽车,无缘无故杀死车里的人,看到在爱情游戏中自己杀人的情景。这里充满着暴力,兽性十足。

    但如果哈勒尔把自己的性格分为人性与狼性,就是说他始终在精神与欲望,圣人与堕落者,温顺崇高与残酷低下两极之间摇摆的话,他未免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当然他最终有一天会认识自己,这是在魔剧院达到的,在那里他才认识到他的本质远不止两种性格,而是由无数个“我”组成,不是在两极,而是“在千百对,在不计其数的极之间摆动”,黑塞在虚构的《论荒原狼》里写道:没有一个人是纯粹的单体……每个“我”都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世界,一个小小的星空,是由无数杂乱无章的形式、阶段和状况、遗传性和可能性组成的混浊王国。

    按论文的分析,哈勒尔痛苦的根源在于错以为自己胸膛装不下两个灵魂,其实两个太少,这不是人的真相,人一旦造就即是多重性格的,就已罪恶在身,没办法再返回本原,只能经历罪恶之域,最后达到精神王国,这也是修身之道,漫长而杂草丛生的修身之道是莫扎特等不朽人走的路,这意味着要有献身精神,要能漠视小市民精神,能忍受孤独,能超越生命现象进入永恒。每个不朽者都走过这条荆棘坎坷的路,要成为不朽的人就得在心灵地狱中跋涉来实现人生目标——把荒原狼整合,作为整体升华,达到统一。这样一条修身之道知识分子愿意并且也有能力行走,哈勒尔没有在心灵恶魔面前退缩,而是决心进行心灵的炼狱,追随不朽之人,以求灵魂的净化,达到心宁魂安。

    哪些人是不朽者呢?黑塞的答复是“巴赫或耶稣,老子和释迦牟尼及乔尔乔涅,柯罗或塞尚”。他们的精神之所以不朽,是因为他们克服了市民观念,因为他们相信生命有各种各样的现象,但都是一个整体,他们知道一个事实:最高的生命阶段是认识并认可所有的生命表现形式。这种态度要求超越市民意义上的自我。市民往往要保护这个“自我”,所以总想避免走极端,既不做圣人,也不做浪子,两极对立被拒绝,他们需要的是世界秩序,拒绝世界无序,拒绝混乱。而不朽的人,也就是知识分子的楷模,他们认识到无序是生命的原生态,在他们看来事物没有两极对立,每种生命形式都受到欢迎,他们眼中根本没有自然王国与精神王国的对立,因为他们的智慧完全可以将所有市民阶层认为的极端加以综合,加以整合。哈勒尔的痛苦在于还没认识到这一点,还没达到不朽之人的思想境界,他在寻找,在跋涉,而且是在心灵地狱里穿过,那么一旦找到折中统一之道,他的灵魂就可得救了,就可以向着不朽者的路上迈出一大步,成为不朽者。

    这个折中之道就是幽默,要学会幽默就必须认识自己,如果认清了内心混乱、混浊的世界,那么他可以活下去,可以跃入太空,像小说中赫尔米娜姑娘表述的那样,到达“时间与表象彼岸的国度。我们是属于那里的,那是我们的家乡,我们的心向往那里,荒原狼,因此我们渴望死亡。在那里,你又会找到你的歌德,找到你的诺瓦利斯和莫扎特”。在魔剧院,主人公看到了人类不朽精神的代表——莫扎特,他相信通过学会笑,也就是学会幽默重返生活,他要带着笑穿越心灵的地狱。莫扎特告诉他:“整个生活就是这样,我的孩子,我们只能听之任之,如果我们不是笨驴,就付之一笑。”莫扎特要他学会幽默,学会取笑可笑的、毫无价值的东西,拯救分裂灵魂的处方就是无为,就是幽默。

    如果人们听听人类不朽文明的呼唤,转向通往自己的心灵之路,严于解剖自己,克服自己身上的卑怯,那么内心的平和就能达到。这也许是作者给文明社会里的人,特别是知识分子开的治愈心灵疾病的良方。可话又说回来,社会百病沉疴,个人心灵再纯,也只能独善其身,能洗涤社会的污垢吗?不管怎么说,主人公相信经历了心灵磨难他能返回生活,把握人生,正像小说结尾处哈勒尔所说:“我总有一天会更好地学会玩这人生游戏。我总有一天会学会笑。帕勃罗在等着我,莫扎特在等着我。”

    黑塞曾说过,他的作品许多都是“灵魂传记”,这部小说我们也可以把它看作是作家灵魂的忠实记录。小说主人公的名字第一个字母与黑塞本人名字第一个字母相同,连主人公的岁数都和他的创造者——黑塞的相同。黑塞在自己中年时已脱离了早期抒情怀乡的浪漫王国,走上了“通向内心之路”,这个心路历程很长,道路很坎坷,彷徨、困惑、寻求、剖析是必然的心理现象。黑塞的《荒原狼》就是他自己画的一幅灵魂自画像。

    《德米安》中主人公从朋友那里得知有一种神,他的名字叫阿卜拉克萨斯。这是古代诺斯替教的神,从作品中我们了解到,他“既是上帝也是魔鬼的神”,是集神性与鬼性于一身的神。我们人不也是上帝与魔鬼的综合体吗?能认识到这一点,也就会很坦然地面对自己身上的两面性,那么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听从自己命运的支配。

    《克莱因与瓦格纳》里的主人公是一个人格分裂的人,他身上一半是小市民、公务员,这时他是克莱因,而身上的另一半是魔鬼、罪犯,这时的他叫瓦格纳。这人格的两重性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抗争不过这种两重性,最后选择了死亡,心情平静地跌入水中,在跌入水中的那一刹那,他找到了内心的平衡。

    黑塞常思考、也是他毕生关心的问题就是人怎样才能达到和谐统一的境界。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得认识矛盾的客观存在,他觉得要想很好地表达出这个思想,靠文学语言是不行的,于是就用了一个比喻,用音乐语言形象地加以表述:假如我是音乐家,我可以毫不困难地写一首二声部曲子,这支曲子由两条线组成,两排乐音和乐谱,它们相辅相成,相互作战,相互限制,但它们无论如何每时每刻、在线上的每一点都处在最紧密的、最有效的相互影响和对立的关系中。每个识谱的人都可以读我这个双重乐,在每个乐音上都看见听见反乐音、兄弟、敌人、对立面。我用我的材料,用句子表现的正是这种双声部,这个永远前进的反调,这种双重性。

    我想写这样的章句:乐曲与反乐曲始终同时可见……因为对我来说,生活就存在于两极变化中,在世界两个基柱之间来回运动。我始终欣喜若狂地想指出世界快乐无比的多姿多彩,始终提醒人们这种多姿多彩的基础是统一。我总想展现美与丑,明与暗,罪孽与神圣始终只是瞬间的对立,总是向对方转变。

    黑塞对对立统一思想的崇奉是有渊源的,中国文化的浸染就是其中之一。黑塞在这里用音乐语言描述的正是老子的事物既矛盾又统一的思想,他在老子思想中看到了“生活的两极似乎在瞬间彼此相触”。

    我们从黑塞的生平中已经知道,黑塞阅读了大量的中国书籍,对庄子推崇至极,所以不妨说,黑塞在作品中是以艺术形象来阐释中国文化中的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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