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曾祖父号润之公,祖父号逢吉公,都是号,名字我都不知道。父亲名保贻,号企言。母亲徐雯。我最大的姐姐是三姐,因为大姐、二姐小时候就去世了。我的妈妈生三姐、四姐、五姐、我、九妹,共五个孩子。我父亲一个姨太太生的老七去世,又生一个八妹,这样,我的妹妹就是九妹了。我排行第六。
我的曾祖父很有名,《常州府志》有记载。太平天国把我们家打光了,就穷下来了。我的曾祖父在太平天国之前就办工业,那时是手工工业。常州纺纱织布到今天还是有名。常州虽然穷,但有一个特点,没有失业的人。农民家里都有在城里做工的人,不单是种田。
家里有一个老姨太太,可能是我曾祖父的姨太太,她养一只大猫,有八九只小猫,每天晚上睡觉,要把它们的脚洗干净。猫的规矩大得很,大猫管理小猫,开饭吃东西,小猫想吃桌子上的东西,就把大猫放在桌子上,小猫一上来,大猫把小猫一打就打下去了。
我家在常州住的巷子叫青果巷。青果巷有意思,瞿秋白、赵元任、我都住在青果巷,我们三个人都搞文字改革。瞿秋白家很穷,租人家的房子住。赵元任家的房子叫八桂堂。我们家的房子叫礼和堂。我们家的房子是明朝造的,了不起,很旧了也不能拆掉,旁边就造一座新的房子,连在一起,房子有好几进。我们住在新房子里,旧房子租给人家。我们家在运河边上,前门在路上,后门在水边。我们住在河的北面,我要过了河去上学,河没有桥,只有由船连起来的渡桥,人在船上走过去。大船来的时候,摆渡船就分开,叫开渡,大船过去之后再合起来,人又可以走来走去。
我大概3岁开始,常常跟祖母在一起。祖母住在河旁边的房子,大玻璃窗,有月亮的时候特别好。祖母教我念唐诗。祖母娘家是一个大家,在女孩子时受很高的教育,那时候没有新式学校,她在妇女中是了不起的,打官司她拿起笔来能写状子,很有学问。我记得一件奇怪的事情,祖母要吃补的东西,吃奶,没有像我们现在这么方便,是牵着一头牛到家里来挤奶。此外,妇女挤人奶给老太太吃,她的身体特别好。
我的父亲当教员,当时常州只有两个中学,一个男中,一个女中,父亲就在女中里教书。后来父亲办一个国学馆,收学生,教古文。我跟父亲很少在一起,不过我的印象中,父亲的脾气还是很好的,他并不固执,那时候提倡白话文,他教古文,可是不反对白话文。我们跟着母亲到了苏州,我的父亲跟姨太太还是住常州,家庭穷了,就分裂了。
我的母亲对我影响大。母亲是读老书的,没有进过新学校,她的文笔不行,我的祖母的文笔很好。祖母是高级知识分子,母亲是普通知识分子,她看书没有问题,可是写文章不行。我的母亲性格温和,向来不生气,她常说一句古话:“船到桥头自然直。”不要着急,着急也没有用处。她经过那么多困难,到96岁去世,头发黑的,耳朵不聋,眼睛也不花。
抗日战争时,我们到了四川,我的父亲和姨太太避日本人到乡下。抗战没有结束,他就去世了。我听说,他去拔牙,弄得不干净,中毒,大概是这样去世的。他的姨太太也是晚一点在抗战期间去世了。
上小学之前,我们家请了中文、英文、舞蹈老师,教我的姐姐们。我年纪太小,没有条件上她们的课。我就去偷看,家里买了一架风琴,一位女老师教姐姐们唱歌跳舞,一位年轻的男老师教英文,一位老先生教中文。
我没有上私塾。我小时候读书读得不多,家里只有我一个男孩,溺爱我,说:“不要压他读书,早读书身体不好。”当时我妹妹还没有生,我的姐姐大,不跟我玩。我就到我们家的房客那里,他们的女孩子跟我差不多大,我跟他们玩,他们大人不让我玩,说女孩跟男孩不能一起玩。我一个人很孤独,没有玩的伴侣。后来上小学就好了,同学多得很。
每年过年一定要拜祖宗,一代一代有好几个大小的厅,有画像,这种画像画得很仔细,平时收藏起来,过年才拿出来,挂上要叩头。一抗战,我们逃难,东西都没有了。打完仗,我到美国,看见宾馆里就挂着我们中国人祖宗的画像,价钱贵得不得了。
常州亲戚很多,可是小时候叫的伯伯、叔叔,大名一个都不知道,后来我是一路往外跑,从常州到苏州到上海到外国。常州几十年没有去,八十年代,常州举行一个纪念瞿秋白的学术研讨会,我去了。常州是出篦子的,《十五贯》里就是拿十五贯的钱到常州买篦子。我想买些篦子回来,结果买不到。我住在一个当时算最好的宾馆,在四楼,外面下大雨,房子是漏的。
可是常州在中国来讲,是电气化最早的城市。沪宁铁路是最早发展的地方,常州在沪宁铁路的中心,最早办了一个发电厂,发电厂的电输到整个沪宁铁路。常州乡下很早就有电灯了,而且用电来搞小的发电机打水,所以常州没有荒年,农业发展很早。
二育志小学
我长大一点,大概6岁了,进了小学。进小学的印象我到今天还记得,刚刚开始创办新式小学,听说已经创办了两个学校,我们这个小学是第三个。我们的小学叫育志小学。这个小学原来是一个庙,我们家的男工带我去看,把庙里的菩萨一个一个打掉,怎么打呢?把绳子套在菩萨的脖子上,一拉,卟隆冬,就破了。把菩萨都搞光,把庙收拾收拾,就成了小学。那个房子里面都是麻雀窝,麻雀多得不得了。我们下了课,小学生很淘气的,架一个梯子爬上去,把麻雀蛋拿出来,吃了。麻雀就在那儿飞,一边飞,一边骂我们。
还有一个有趣味的事情,提倡男女同学。那时小学可以男女同学,中学、大学不行。小学是这样子的:男生、女生分开的,一进门,女生在女生部,男生在男生部。上课,课堂里一排排的座位,男生先坐好,教师来了,然后,女舍监领了女生坐在旁边;下课,女合监把女生排了队带出来,男生才出来。虽然在一个课堂里,实际是分开的。还有更麻烦的,中午吃饭叫送饭,家里烧了饭,送去吃的,有女孩、男孩同一个家的,不能一起吃,要分开来吃。后来就改进了,可以一家一起吃。那时候男女同学根本是分开的。
人家一直说,我们那个时候,不论小学、中学,老师水平好得不得了。府城只有三所小学,这是刚刚开头新兴的,了不起了。小学读的课程是国、英、算,那时候小学要读七年,学日本制度,四年初小,三年高小。本来要七年毕业,我的成绩特别好,六年就给我毕业了。其实这样不好,因为许多功课是衔接的,少读了一年,就断掉了,进中学就不方便。
我离开小学就没有常州的家庭生活,到苏州了。我们家过年过节规模大得不得了,客人从早到晚来访。我母亲决定到苏州的原因之一就是家里穷了,常州的生活过不下去了。家里穷了还要顾着面子,这就活受罪。我记得我们家天天要送礼,专门有一个男工,一家一家送礼,这种生活不合理。所以,我母亲决心离开常州到苏州。
我小学毕业以后不久,就搬到苏州。在苏州起初是住自己的房子,我们在苏州有一所很大的房子,好几十间,但是破破烂烂的,后来就卖掉了。我们租人家房子住,租一进,几间房。
常州、苏州、上海很近,但是常州就落后,苏州思想进步一点,上海思想更进步,这个很明显。常州人说:“中学毕业很好了,用不着进大学了。”苏州人说:“中学不行,一定要大学毕业。”上海人说:“大学不行,一定要留学。”一个地方差那么一点点,思想不一样。地理条件跟社会问题有密切联系。外国的新思想、新生活都是从上海传到苏州,再传到常州。
三常州中学
大概因为我读了六年就算小学毕业了,不能进入常州中学。我十二岁小学毕业了,自己也搞不清楚怎么把我送到镇江中学去,大概是学校里面有老师是和我们有关系的人,有人照顾。我到镇江,不习惯。在镇江待了不到一年,又回来了。镇江也是江苏的大地方,回来的理由大概是年龄太小,不能适应,我就记得镇江中学其他的同学都是比我大得多。
回来后,我就进常州中学的预科读了一年。常州中学的好处是预科非常好,因为每个学生不同科目的水平不同,假如你的国文不好,读预科就补国文,数学不好就补数学,英文不好就补英文。在预科,我的记忆当中主要读古代的东西,最重要是读了《左传》。一年预科,四年正科,结果小学读了六年,最后还是七年。
常州中学的创办人是屠元博,常州中学有一个塔纪念他。这个人了不起,他在清朝末年就跟孙中山在日本一起闹革命。每年冬天,他偷偷地回到常州,辫子已剪掉,头上戴着帽子,戴上假辫子。那时候男人可以骑马骑驴,他不敢,白天也不敢活动,晚上坐轿子,戴帽子在常州搞革命,其中重要的一件事情是创办常州中学,是清朝最晚的时候创办的,等到办好,已经是民国元年了。屠元博的父亲叫屠寄,《辞海》里有他的名字,他是历史学家,清朝末年京师大学堂的教授,一早就让儿子到日本去了。屠元博是孙中山的左右手,民国初年有国会,不同的党都有议员,同盟会的议员小组叫同盟会党团,要有一个头头,叫党魁,就是屠元博。后来北洋政府时的党派斗争很厉害,据说,人家就请了屠元博吃饭喝酒,酒里面放了毒药,把他毒死了。屠元博的儿子叫屠伯范,是我的姐夫,我的三姐嫁给屠伯范。屠伯范在日本学化学,和郭沫若是同班同学。
江苏省是教育发达的地方,一个府只办一个中学。没有大学,大学就是教会学校。常州府就开了常州中学,四周好几个县都属于这个府的,要到这个地方来读书。教员集中了一些水平很高的进步人士,给我们影响特别大的是一位中文教师叫吴山秀,那时的中文教材都是文言文,可是他解释这些文章时,就发挥他的思想,给我们印象深刻。
我们学校要请一些有名的人来演讲,叫作“名人演讲”。有一个小组专门请名人来演讲,这个小组也请吴山秀来讲。吴山秀是自己人,黑板上写好了“名人演讲”,他用笔把“名人演讲”改成“各人演讲”。他提倡白话文,可是当时白话文不进课堂,他就在课外教我们看白话的东西,写白话的文章,把许多五四运动的思想在中文课上灌输给我们,我们这些小青年对他非常钦佩。
常州中学都是男生,没有女生,一定要住在学校里面,一个星期只能回家一天。特点是上午上三课,每课五十分钟,下午是游艺课。什么是游艺课?自己选课,假如你喜欢古典文学,可以选古文;喜欢书法,可以选书法;喜欢打拳,有两位老师教打拳,一位教北拳,一位教南拳;喜欢音乐,可以选音乐,音乐有国乐、外国音乐两门。有一位很有名的音乐家刘天华就在我们学校教音乐,音乐课的乐理就是他上的。刘天华在学校搞一个军乐队,每到四点钟,就在学校里一面演奏一面绕一个大圈子,听到军乐声,大家都休息了。刘天华的哥哥叫刘半农,弟弟叫刘寿慈。
游艺课不用考试的,考是没有必要的。这个课程你有兴趣,会学得好的,用不着考。考得很好,不一定学得很好。
大家读书很用功。老师并不是追着你,给你很大的负担。常州中学教古书的能力很高,英文水平很高。学生到大学里,就能用英文了,不是像今天到大学还不能用英文,还要补英文,那就苦了。还有一点,中学时读世界历史、世界地理都是用英文课本,化学、物理、生物学都是英文课本。一直到今天,好些外国地名我都只记得英文地名,中文地名记不了。
吕叔湘是我中学同学,比我高一班,我们在读书时就认识了,我很钦佩他,他从前在家里读古书,我没有读,他会背《诗经》,我不会背。后来我搞语言,他是真的语言学家,我是假的,跟他往来很多,而且他的观点跟我一样。因为语言学界有许多观点是不同的,吕叔湘的观点跟我一致,所以相处很好。吕叔湘的哥哥非常有名,叫作吕凤子,是画家,也在常州教图画,我父亲教中文,吕凤子跟我父亲很要好。
那时候读古书很重要,我的老师是教古文,但是提倡白话文,又不能教白话文,写文章主要写文言文,白话文写得好不算数。我在读中学预科时,补读古书,特别读《左传》,一篇篇地背,那时候古文进步得快了。我的老师教《古文观止》,他喜欢韩愈,因此我们大家都跟着他喜欢韩愈。现在想起来,那时候很糊涂的。那时候记忆力非常好,所以读了很多古书。我有一个同学叫史松培,溧阳人,那时候自修室一张桌子两人用,我跟他一个桌子,受他的影响,他从小就读许多古书,我很羡慕他。他很用功,清早五六点人家还没有起来,我们就起床,我跟他念了许多古书。史松培后来去读东吴大学,我们没有联系了。我很怀念他。
四五四运动
五四运动不是学生上街那么几天。清朝末年思想激荡很大,现代化的思潮到“五四”达到一个高潮。五四运动在全国影响大,范围广。我也受五四运动的影响。
五四运动对我们来说,有几个概念,一个概念是要搞白话文,一个概念是要爱国,反对帝国主义。五四运动是老师引导我们,出去反对帝国主义。一个人拿一根旗子,上面写“同仇敌忾”几个字,我们都不懂,老师叫我们写就写。我到茶馆去演讲,茶馆里的人都停下来听我演讲,看不见我的人。我个子长得很慢,当时很矮小,一个客人就把我抱起来站在桌子上面讲,茶馆里面的人起劲得不得了。
五四运动是相当普遍,小地方都有活动。五四运动的确是广泛的思想活跃的时候。我认为五四运动是中华民族觉醒的一个高潮。“五四”提出的口号“民主”“科学”完全正确,解放后要抨击“五四”,这是错误的。仔细研究,“五四”时的文章没有整个否定传统,对儒学也没有完全否定。有人考证,“打倒孔家店”不是“五四”时提出来的,是后来提出的。
五四运动的先锋是白话文运动。这个现象好像非常奇怪,后来胡愈之的解释非常好,他写过一篇文章,说:西欧的文艺复兴、启蒙运动以语文运动为先锋,中国的启蒙运动也是以语文运动为先导。
五圣约翰大学
我考大学有趣味。我报考了两个大学,都考取了。一个是上海圣约翰大学,一个是南京东南高等师范学校,后来变成东南大学,后来又变成中央大学,今天是南京大学。为什么考两个大学呢?有几个比我高的同学劝我去考圣约翰大学,我到上海去考圣约翰大学,考取了。可是圣约翰大学贵得不得了,一个学期就要两百多块银元,我家里到我读大学是最穷的时候,没有钱。那时候每个大学考试的时间不一样,就再到南京去考,也考取了。南京东南高等师范学校不用学费,那么,我就准备去南京。我的姐姐在上海教书,她的同事朱毓君听说我考进了圣约翰大学不想读,她对我姐姐说:“考圣约翰大学比考状元还难,你弟弟考进圣约翰大学又不进,太可惜了。我也没有钱,我去问我妈妈借,让他去上学,上了学以后再想办法。”她的妈妈说:“我现在也没有钱,但是有皮箱,里面放了很多嫁妆,拿一个皮箱去当,就可以当两百多块钱。”她们家也在苏州,她妈妈很喜欢我,老太太待我很好,她的箱子放在后房,多少年也没有去开,没有用的。有出戏叫《借当》,借东西来当。这样我就上了圣约翰大学。
考大学很有意思,我们那时候考大学要考六天,八点钟到,真正考试是上午九点到十二点,三个钟头不能停,下午一点到四点,一天六个小时,笔不停挥。考试的范围早已告诉你了,学校招考的小本子写明要考什么书,可以说没有舞弊,为什么呢?题目多得不得了,六天当中只有一天用中文,其他都用英文,题目多得你要笔不停挥。你想打稿子,不行,一打稿子,题目就做不完,舞弊是不大可能的。已经告诉你材料都在这里面,不要叫你猜,不捉迷藏,现在考试是捉迷藏。题目很多,就是叫你秉笔直书,写不快,就不行,怎么考,都公开的。而且很奇怪,招考多少人是没有数目的,七十分及格,及格的都收,哪年没有及格的,一个也不收。所以跟今天的考试方法完全不一样,没有名额,我们那一年,凡是及格的都收,宿舍不够,就把另外一些房子临时改成宿舍,跟今天完全不一样。我觉得考上不难,只要把指定的那些书搞清楚就行了。
还有一个笑话,上圣约翰大学报名要照片,我的同学关照我“你最好拍一张西装照片”。因为我在常州不穿西装,土得很,也不知道西装怎么穿的。到照相馆去拍照,照相馆有西装准备拍照用的,照相馆的人也不知道怎么样打领带、领结。闹了一个笑话:他给我戴了一个领带,再戴一个领结。照片寄到上海,我的同学大笑,赶快寄回来,要求重拍。
一九二三年,我从苏州坐火车到上海。从火车站下来,坐电车到静安寺,静安寺再往西,就是田野了。租了独轮车到圣约翰大学,圣约翰在上海梵王渡,今天就是中山公园那边。独轮车是什么时候有?大概九百年,所以坐独轮车上圣约翰大学在文化上跨过九百年。古老的中国要到教会学校学外国的东西,文化历史跨过九百年。
有趣味的事情是,进大学第一次去报到,给我一个卡片,把我的名字打在卡片上。上面有中文,也有拉丁字母,我一看,是用上海话拼的罗马字,这是学校规定的标准,在学校每一个地方签名,都要按照这个标准。学校的管理就按照罗马字来管。我一进学校就懂得什么是罗马字管理法,这是科学管理,到今天中国人都不懂,圣约翰的总务部是没有几个人的,管理起来好得不得了。这件事情印象很深,这就是外国文化跟中国文化不同的地方。后来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我到美国去工作,可以说,我在工作当中学到更多的东西,每一个环节都是高效率。人家问:“为什么美国人比别的国家富?”一天的工作要相当于好几个外国人,财富是这样来的。我到美国才知道,日本有一个调查团,调查美国人的办公效率,调查了几个月,写成一个报告,结论说:一个美国人可以抵十五个日本人。真是不一样,那时候电话当然还没有今天好,我才知道用电话的方法跟中国人不一样,在中国根本不重视效率,中国人办公的方法远不如他们。我训练到这个习惯:做事情一定要讲效率。
圣约翰大学的专业跟今天不一样,现在进大学就要分专业,圣约翰大学是外国规矩,大学一年级不分专业,都是基础课。专业分得粗得不得了,现在是根据苏联的办法,专得不得了。圣约翰大学本部只分文科、理科,医科在另外一个地方,我们不大碰头。一年级不分文理,二年级才分文理。我一年级进圣约翰大学,学基础课,三面墙上都是黑板,黑板可以拉上拉下的,好多学生可以在上面做题目,数学的水平比较高。我的数学很好,一个外国数学老师就劝我:“你就学理科吧。”可是,我的同学都跟我讲:“你不要学理科,要学文科。”为什么呢?圣约翰大学有名的是文科,不是理科,到了圣约翰大学不读有名的文科,而读理科,吃亏了。我就学了文科。实际上,我当时偏重经济学方面。
我那时候学经济,主要是学经济的技术,中国是一个大国,要做国际贸易,要办银行,要有一套学问,不像现在乱七八糟一下子几千万被人家骗走了,没有这么傻的事情。资本主义如果这么搞,早就垮掉了。国际贸易要有一套技术,我主要是学这方面的东西。
可以说,大学里所有的功课都很有意义,是英美的做法。比如大学里有一本小书,客人来了可以看,这本小书讲:我们这个大学不是培养专家的,是培养完美人格,在这个基础上,可以发展成为专家。一到圣约翰大学,每一课都有课外阅读材料,常常要看百科全书。学会了自学,学会了独立思考。这种教育方法从教师来讲,并不费事,可是可以给我们一个方向。
那时候鼓励学生自学,上课的时间并不多。有的时候,老师的几句话,会给学生一生影响很大。那时候的教育跟解放后苏联教育不一样,苏联教育是强迫性的“填鸭式”教育,效果不好。
在圣约翰大学,我印象很深刻的是看报,主要看英文报。一个英国教师问:“你们天天看报,是怎么看的?”我们说:“看报就看报,没有什么。”他说:“看报有看报的方法,每天看报要问自己:‘今天消息哪一条最重要?’第二个问题:‘为什么这条消息最重要?’第三个问题:‘这条消息的背景你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就赶快去查书,查书是首先查百科全书。”我们按照他这个方法来看报,兴趣就大大提高。
圣约翰大学重视基础的教育,我读基础的文学、世界史,这很有用处。我进的中学是中国人办的,可是中学的世界史是英文的,世界地理、化学、物理是英文的。我们能够用英文,基础培养今天办不到,今天的中学生、小学生许多时间浪费到莫名其妙的课程上面,应当学的东西学不到,人又苦得要命。学生累得要死,搞得父母也累,睡觉都没有时间,结果学问学不好。我们的教学没有上轨道。
英文很容易学好,你重视它就会好的。我们的英文教师都是教会学校毕业的,我们中学能用英文演讲比赛,英文不过关不能毕业。实际上是中文、英文、数学三门课放了工夫,旁的都不放工夫,好多课不用考的。那时候比较轻松而学得好,今天把学生的时间都浪费掉。还有一个关键,那时候中学都是住读的,没有走读生的,一走读,走来走去,把精力都走光了。今天的学生到大学再读英文,那大学的课程怎么能读呢?大学是用英文了,不是学英文了。现在的青年苦得要命,这个办法不对,我们的教育要彻底地改变。
圣约翰大学在政治方面特别注重外交,从清朝末年到民国时代,外交界都是我的同学,顾维钧是比我们早的最有名的同学。我毕业以后,人家好多次请我到外交界去做事。张允和是断然反对我参加政治,我想是对的,假如我参加政治,就麻烦了。
圣约翰大学的校园美极了。现在上海的中山公园就是我们的校园,校园里原来都是大树,外国人对园林很重视。今天来看,我们学校是规模小,园林大。园林从前叫兆丰花园,现在叫中山公园,把树都搞光了。资本主义的管理学是值得钦佩的。
六光华大学
事情出乎意料。我在圣约翰大学只读了两年,遇到“五卅惨案”。一九二五年,上海有一个日本工厂,老板把一个工人打死了,这个工人叫顾正红。首先是上海商业界起来抗议,后来整个上海出现抗议,后来是整个江苏,后来扩大到好多城市,全国抗议,反对帝国主义。“五卅惨案”在全国闹得非常厉害,上海是中心,学生都罢课,要出去游行反对日本帝国主义。我们是教会学校,就跟学生发生矛盾。所有学校都游行,我们学生也要去游行,校长说:“你们在校内开会都可以,不要出去。”学生一定要出去,为这个事情就闹翻了,圣约翰大学的老师中一大半是外国来的,一小半是中国来的。中国老师和学生就离校,“离校事件”闹得不得了,这不仅是中国的大新闻,也是世界的大新闻,当时不仅是我们,好多大学都发生这种事情。
中国学生和中国老师排了队,拿了铺盖离开学校,怎么办呢?出来以后社会各界就支持我们,南洋公学也支持我们,就办一个光华大学。当时许多有名的教授都有爱国心,愿意到光华大学来教书,也请了外国人来,一度办得很好。新造的房子主要是华侨捐的钱,可是后来跟日本人打仗,日本人就把光华大学还有两所反对帝国主义的大学炮轰光了。
我在光华大学读了两年,最后在光华大学毕业,光华大学在“二战”以后不行了,没有钱,没有房子,什么都困难了。后来共产党来解放了,所有私立大学都取消了。历史的变化很大。
光华大学实际上还是按照圣约翰大学的方法来办学,当时教育部没有命令大学要这样搞、那样搞。光华大学请了中国有名的学者来上课,譬如教文学的有徐志摩,徐志摩是北京大学教授,又兼光华大学教授,从北京到上海跑来跑去,结果飞机失事死了。徐志摩的作品、做人的风格影响学生。我到过徐志摩家里,他和原来的夫人离婚,徐志摩的前妻张幼仪也是很有文化的,张幼仪是小脚,他们是家里面订婚的。后来他跟陆小曼结婚,在上海住,一幢房子三层楼,下面一层是英国式的,第二层是日本式的,第三层是印度式的,三层楼三种文化。那时候老师跟学生,校长跟学生关系很好,像朋友一样。很多人很钦佩徐志摩的,他是一代风流。有人说白话诗到徐志摩时成熟了。
我没有听他的课,我那时候快毕业了,可是他的东西我都看过,很钦佩。我想徐志摩的文章今天也值得青年人读,他非常有才华。
大学毕业了,有人劝我:“你在上海待得太久了,不要老待在上海。”当时有一个思想说:人在一个单位工作,不要超过三年,为什么呢?一个人在一个地方久了,就会麻木,没有新的刺激,所以当时的教授跟大学要订合同的,不超过三年,三年以后换一所学校,换一个地方。这跟解放后的思想不一样,解放后是在一个地方,一生就不要动了。那时候要动,才有发展,这个思想影响很大。
本来我大学一毕业就要到外国去读书,因为穷,没有去,我的同学十个有九个到美国去留学了。因为虽然是光华大学毕业,却都是圣约翰大学来的,而且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我因为没有钱,所以拖了好几年才到外国去。
那时候大学生出路很好。我们的校长张寿镛对我特别好,我读书的时候,校长室缺少一个秘书,就在本校里面招考,我考上了,业余帮校长当秘书。这样,我跟校长关系就很好,我毕业了,他就劝我:“你不要出去了,你就在本校教书吧。”我一边就在光华大学附中教书,同时帮大学校长做一些工作。不久,就在大学里面教书。
张寿镛原来是清朝末年的大官僚,可是很有学问,他来做校长,做官方面是牺牲。为什么请他呢?当时大学校长很重要,能够搞钱,还要有声望,这样的人不容易,上海各界就推他,他能搞钱。宋子文是财政部部长,张寿镛做过财政部副部长。他的学术地位也很高。
可是不久,我的一个老师孟宪承——解放后他是上海华东师范大学校长——说:“你在光华大学工作当然很安定,我劝你出去别的地方工作,不要老待在一个地方,老待在一个地方不知不觉当中就没有朝气了。”他是懂外国思想,人不可能在一个地方待长时间,要换工作,增加你的阅历,增加你的经验。他说要到无锡乡下一个新办的江苏民众教育学院,这个学校根据一个新的理论来办。那个学院的院长走开,要请他去当院长,想把我带到那边去。去了不久,浙江也在办一个民众教育学院,他又把我带到杭州,我都跟他走。那时候是新的教育理论培养新的人物。这是一种资本主义国家里新的理论,是面向群众,不是面向贵族,本来的教育都是面向贵族的。
我到了杭州不久,浙江和江苏的军阀打仗,把铁路打断了。张允和在苏州没有办法到上海读书,苏州和杭州的路没有断,就到杭州之江大学去借读,之江大学也是一所教会学校,那个校长我也认得。当时的教会大学校长跟学生像兄弟一样。
七拉丁化运动
我从大学一年级开始,就对语言感兴趣了。一到圣约翰,就发现语言生活完全改变了,因为圣约翰一天到晚都讲英语,只有中国文学、历史课用中文,其他一概用英文,用了英文,就知道英文的方便、字母的科学管理方法,一系列的事情都不一样。不仅仅是字母的问题,管理学的重要条件,汉字不行。
我毕业后在学校教书,同时参加银行工作。我参加拉丁化运动,起初不是主动参加的,我当时写的文章今天看起来很幼稚,可是他们认为有新意义,这样我才参加拉丁化运动。参加以后,我用科学方法来研究,提出几个要改革的方面,拉丁化运动今天来看明白了,当时也不是很明白。提倡方言拉丁化,是因为瞿秋白在苏联受了影响,苏联是许多民族拉丁化,瞿秋白把中国的方言看成是民族语,他反对国语运动,提倡方言拉丁化,可是方言拉丁化在中国推不动。在上海,有上海话拉丁化,同时有北方话拉丁化——“北拉”。你推广“北拉”,人家来,推广上海话拉丁化,人家不来。上海人不需要上海话拉丁化,这一点可看出上海人已经有民族意识,不是地方意识了。
拉丁化运动中最重要的一个人是倪海曙,倪海曙全力以赴,是主将。我参加以后,就觉得有几个地方不对,要搞方言是可以,可是不能各归各搞,相互毫无关系,要有一个共同的基础。我提出方言拉丁化方案要相互沟通,这一点对拉丁化运动有影响。我们推广北方话拉丁化有人听,上海话拉丁化人家听了就完了,没有人来,说明中国人需要国语。
我提出一些不同的意见,陈望道认为我的意见有新意,后来我对文字改革的兴趣跟陈望道的鼓励很有关系。后来他是复旦大学的校长,我是复旦大学经济学的教授。
拉丁化运动当时影响很大,上海是中心,中国有五十多个城市都有拉丁化会。一直影响到南洋,泰国也有拉丁化会,香港是一个重点。过去罗马字只是在知识分子当中,没有到群众,拉丁化运动到广大群众中,工人都来参加。
拉丁化运动是一九三三年在中国开始的,由世界语协会介绍到中国。拉丁化运动发展,世界语反而很难发展。当时世界语也是一个新思潮,我们都学世界语,现在还有,没多大用处,当时看得很重要,结果没有真正变成是世界的语言。有了联合国以后,世界语就下落,联合国提倡五种工作语言,后来变成六种。世界语就没有作用了,在政治、科技、商业上不用,就没有多大用处。我起初搞世界语,后来就不搞了。
八妻子张允和
张家四姐妹的名气很大,不光在中国,在外国都有很大的影响,前几年美国耶鲁大学的金安平女士撰写了一本《合肥四姊妹》。张家作为一个大家,开始于我老伴张允和的曾祖父张树声,张树声是跟随李鸿章打仗出身的,“张家”与“李家”相并列。李鸿章因母亲去世,清朝大官允许回家守孝三个月,李鸿章回乡丁忧的时候,职务就是由张树声代理的。张树声的官做得很大,任过直隶总督、两广总督、两江总督。所以下一代人也做了很大的官,到第三代张允和的父亲张武龄,生于清朝末年,受了新思想的影响。他知道家里有钱、有地位,但总这样下去不行,就决定离开安徽,到苏州兴办新式教育。一九二一年他在苏州办乐益女子学校,很成功。他跟蔡元培、蒋梦麟等当时许多有名的教育家结成朋友,帮助他把学校办好。他不接受外界捐款,别人想办法找捐款,他恰恰相反,有捐款也不要。当时有一个笑话,他的本家嘲笑他:“这个人笨得要死,钱不花在自己的儿女身上,花在别人的儿女身上。”其实,他在当时比较先进、开明,他的财产专门用来办教育,他对下一代主张,自己的钱只给儿女教育。
我的老伴兄弟姐妹一共十个,四个女的——“张家四姐妹”受到了当时比较好的教育。不仅是新的大学教育,传统国学的基础也比较好。叶圣陶在我岳父的学校教过书,他讲过一句话:“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
九如巷原来在全城的中心,住房跟学校是通的。解放后,苏州政府把原来的房子拆掉,在这个地方建了高楼,成了政府办公的地方。张家住的房子归了公家,现在张允和还有一个弟弟住在那里,原来的房子还剩下从前所谓的“下房”,现在就修理修理住了。苏州城中心的一个公园,九如巷在那儿旁边,找到公园就找到九如巷。从前,很近就到公园、图书馆。苏州在我们青年时代河流很多,现在都填掉,变成了路,不好。
有趣味的是,我们家家道中落,她们家家道上升,都跟太平天国有关系。我的曾祖父原来在外地做官,后来回到常州,很有钱,办纱厂、布厂、当铺,长毛来了,清朝没有一个抵抗长毛的计划,本地军队结合起来抵抗,城里不能跟外面来往了,城里的经费都是我的曾祖父给的。长毛打不进来,就走了,打下南京成立太平天国,隔了两年又来打常州,就打下来了,我的曾祖父投水而死。太平天国灭亡以后,清朝就封他一个官——世袭云骑尉。世袭云骑尉是死了以后要给子孙世袭很多钱。我的祖父在打太平天国的时候在外面,打完就回来,不用做官,每年可以领到很多钱。一直到民国,才没有了。原来的当铺、工场地皮还在,房子大部分被太平军烧掉了,剩下的几年卖一处,花几年,再卖一处,花几年。当时家的架子还很大,我的父亲是教书的,要维持这么大一个家庭当然不行。我父亲后来自己办一个国学馆,收入不是很多,维持一个小家庭可以,维持一个大家庭当然不行。这样子,就穷下来,所以到了我读大学时是最穷的时候,连读大学的学费都拿不出来。
我们两家在苏州,我的妹妹周俊人在乐益女子中学读书。张允和是我妹妹的同学,常常来看我的妹妹,到我家来玩,这样我们就认识了。放假,我们家的兄弟姐妹,她们家的兄弟姐妹常常在一起玩。苏州最好玩的地方就是从阊门到虎丘,近的到虎丘,远的到东山,有很多路,还有河流,可以坐船,可以骑车,可以骑驴,骑驴到虎丘很好玩的,又没有危险。这样子一步一步,没有冲击式的恋爱过程。
我们年轻朋友放假可以在他们学校里面玩,打球很方便,地方比较适中。他们家的风气非常开通,孩子们有孩子们的朋友,上一代有上一代的朋友,在当时是很自由开通的风气,一点没有拘束的样子。我不是一个人去,是几个人去。
张家四姐妹小时候学昆曲。当时昆曲是最高雅的娱乐,因为过年过节赌钱、喝酒,张武龄不喜欢这一套,觉得还不如让小孩子学昆曲。小孩子开始觉得好玩,后来越来越喜欢昆曲,昆曲的文学引人入胜。昆曲是诗词语言,写得非常好,这对古文进步很有关系。张允和会唱、会演昆曲。后来俞平伯搞《红楼梦》研究被批判,我们一九五六年从上海来北京,俞平伯建议我们成立北京昆曲研习社。爱好者在一起,在旧社会讲起来是比较高尚的娱乐,增加生活的意义。起初俞平伯做社长,后来“文化大革命”不许搞了,“文革”结束后,俞平伯不肯做社长了,就推张允和做社长。昆曲研习社今天还存在,社长是张允和的学生欧阳启名,她是欧阳中石的女儿。欧阳启名很倒霉,中学毕业了,资产阶级家庭的孩子不许进大学,她只好去修表,“文化大革命”一结束,她由朋友介绍到日本去读了好几年书,回来后在首都师范大学教书。我也算昆曲会的会员,我是不积极的,可是每一次开会我都到,张允和是积极参加研究工作、演出、编辑。我去陪她。
张家姐妹兄弟小时候在家里办一份家庭杂志叫作《水》,亲戚朋友自己看着玩的。这个杂志后来停了,隔了许多年,到了我老伴八十多岁的时候想复刊,也是家里面玩的。复刊了,叶稚珊就在报上写了一篇文章讲这个事情,她说这是天下最小的刊物。她一写,大出版家范用就要看,一看觉得不得了,后来就出《浪花集》。《浪花集》是张允和和张兆和编的,还没有出版就去世了。事情也巧,我的老伴是九十三岁去世,张兆和比她小一岁,第二年也是九十三岁去世了。我给书写了后记。
九“流水式”的恋爱
我与张允和从认识到结婚的八年时间里,可以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很普通的往来,主要在苏州;第二个阶段,到了上海开始交朋友,但是还不算是恋爱;第三个阶段,我在杭州民众教育学院教书,而她本来在上海读书,正好赶上浙江军阀与江苏军阀打仗,苏州到上海的交通瘫痪了,于是她就到杭州的之江大学借读。在杭州的一段时间,就是恋爱阶段。
我跟她从做朋友到恋爱到结婚,可以说是很自然,也很巧,起初都在苏州,我到上海读书,她后来也到上海读书。后来更巧的是我到杭州,她也到杭州。常在一起,慢慢地、慢慢地自然地发展,不是像现在“冲击式”的恋爱,我们是“流水式”的恋爱,不是大风大浪的恋爱。
她们家跟我们家距离不是太远,因为她们家跟学校是连起来的,一早我们就到她们家去玩了,所以她们家长一早就见过我,不是特意去拜访。她们父母对我很好,她的父亲当时应当说是很开通的,对儿女是主张恋爱自由,许多人用旧的方法到她们家说亲,他的父亲说:“婚姻让他们自由决定,父母不管。”她的父亲的思想在当时非常先进,这是受蔡元培他们的影响。他的学校办得也很好,也是受蔡元培他们的影响。他的学校也是自由主义,请来的老师只要教书好,政治背景不管。当时也不知道,共产党在苏州第一个机构就在他们学校成立,他也不管。
我们真正恋爱是在杭州,在苏州、在上海是朋友而已。开头我一个姐姐也在上海教书,那么我写了一封给张允和,我记不清内容了,大概是她们家托我姐姐带什么东西给她,我写信大概是问她收到了没有。很普通的一封信,可是我们在一起应该是好多年的老朋友了,收到第一封信,她很紧张,就跟她一个年纪大的同学商量,她的同学一看,这个信是很普通的,你不复他反而不好,就开始通信。那封信可以说是有意写的,也可以说是无意写的,很自然的。
和张允和认识之后,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少,因为我读书跟她读书不在一个学校,我工作时她还在读书。但是从前放假的时间很长,暑假都在苏州,常常在一起玩,特别在杭州,我在工作,她在那边读书。杭州地方比较小,又方便,附近又好,我们周末到西湖玩,西湖是最适合谈恋爱的。杭州后来也是破坏得厉害,原来庙的规模大得很,庙在古代就是旅馆,《西厢记》中,相国夫人和家人住在庙里,庙里招待得特别好。庙是谈恋爱的地方,庙是看戏的地方,庙是社交的地方。佛教能够兴旺,是跟社会结合起来的。
有一个趣味的事情,有一个星期天,我们一同到杭州灵隐寺,从山路步行上去。灵隐寺在当时规模很大,环境幽美,现在只剩下了当中几间房子。当时恋爱跟现在不同,两个人距离至少要有一尺,不能手牵手,那时候是男女自由恋爱的开头,很拘束的。有趣的是,有一个和尚跟在我们后边听我们讲话,我们走累了,就在一棵树旁边坐下来,和尚也跟着坐下来,听我们讲话。听了半天,和尚问我:“这个外国人来到中国几年了?”他以为张允和是外国人,可能因为张允和的鼻子比普通人高一些。我就开玩笑说:“她来中国三年了。”和尚于是说:“怪不得她的中国话讲得那么好!”
张允和的嘴比较快,什么要隐瞒的话,她一下子就讲出来了,人家说她是“快嘴李翠莲”。张允和学历史,她研究历史有条件,因为古文底子好,从小读古书,《孟子》能从头到尾背出来。她小时候古文比我读得多。她常常跟我讲读书的情况,她的读书时代比我晚一点,因此比我更自由。老师是鼓励学生自己读书,她读了许多翻译的外国文学,受外国文学的影响比较大。可是另外一方面,她又受昆曲、中国古代文学影响。音乐方面,她喜欢中国古代音乐,我喜欢西洋音乐。她大学还没有毕业时,我毕业了,大概是一九二七年或一九二八年,我跟她交朋友时,夏天请她到上海听贝多芬的交响乐,在法租界的法国花园,一个人一个躺椅,躺着听,很贵,两个银元一张票,躺了半天她睡着了。这是一个笑话。她对西洋音乐不像我这么有兴趣,我对中国音乐不像她那么有兴趣。结了婚,她听中国音乐我去参加,我听西洋音乐她去参加。
她的时代比我更自由开放,她是中国第一批女子进大学的。张允和从小就学风琴,那时候没有钢琴。我的姐姐喜欢图画,我的大姐姐是日本美术学院毕业的,她的图画很好。可是我没有学图画,我学拉小提琴,我不想做小提琴家,就是学着好玩,学了再听小提琴就懂得什么是好坏。在日本,我跟一个老师学小提琴,老师要求我一天拉四个小时,我说:“不行,我是业余玩的,我有我的专业,没有多少时间。”我不想在音乐上花太长时间。
我和张允和谈恋爱时,社会上已经提倡自由恋爱,特别张允和的父亲完全采取自由化。可是当时恋爱不像现在,那时候和女朋友同出去,两个人还要离开一段,不能勾肩搭背,还是比较拘束。一种社会风气要改变,是慢慢地一步一步来的。
十“举杯齐眉”
结婚前,我写信告诉她,说我很穷,恐怕不能给你幸福。她说幸福要自己求得,女人要独立,女人不依靠男人。她当时的思想也比较开明。
不久我们就在上海结婚。四姐妹里,她最早结婚。我们在上海的婚礼很简单,提倡结婚不要乱花钱,我们有一个亲戚有钱,结婚花了很多钱,我们就反对那一种。当时结婚不得不请客,我们就找了上海青年会,请客简单便宜。我和张允和的婚礼,我母亲去了,我父亲没有去。
除了去日本留学那段时光,我们主要住在上海。她们家住在苏州,可是她的父亲常到上海,她的父亲比较有钱,经常在一个旅馆租下两间房子,家里人经常到上海,上海星期六有好的戏,就经常到上海看戏。婚后,我的工作比人家紧张,我在大学教书,同时又在银行工作,银行界是晚上的宴会多得不得了,我一概不参加宴会,晚上要准备功课。上一个小时的课,要有六个小时准备。
她婚后主要还是教书。她写文章有天然的才气。当年报纸请她编副刊,她有一篇传播得比较广——《女人不是花》,因为那时女的工作还是很少,机关里面有一个女职员就叫作“花瓶”。编副刊是她的副业,她把写文章当成一种兴趣。我认为,任何事无论大事小事,没有兴趣是做不好的。兴趣是一种推动力,一个人不会对任何东西不感兴趣,譬如小孩子要吃奶,就是他的兴趣,玩是他的兴趣,这种推动力很强。兴趣有时候是盲目的,有时候是有目的的,兴趣用上去以后,就会对工作的意义更了解,这样子工作就会做得更好。
抗战前有一段时间,我们在苏州租到一所很好的房子,苏州一个大家造了房子,他们的孩子都在外国,房子没有人住,就租给我们。那个地方叫乌鹊桥弄,大门外面有一片田,农民种玫瑰花,我们大门一开,一大片玫瑰花,又香又好看。玫瑰花干什么的呢?放到茶里面,叫花茶,玫瑰花茶。种花的农民叫花农,花农有钱。
苏州的生活还是比较好。打仗以后,苏州就不行了。近年来才重新建设。比利时的首相从小在书上看到苏州怎么好,他到中国来,周恩来问他:“你要到什么地方去看?”他说:“我要去苏州去看。”他到苏州,说:“不对,不对。”这里看也不对,那里看也不对,都跟书上讲的不一样。
水乡的苏州也没有了,城里原来是一条一条的水。不仅是苏州、杭州,江南城里都是以水路为干线,以陆路为支线。我们家是后门在水上,前门在岸上,因此有许多桥,苏州有两百多座桥,扬州“二十四桥明月夜”,杭州也是很多桥。从辛亥革命以后,慢慢把河填了,水乡没有水了。杭州还有西湖,苏州就搞掉了。不过,现在苏州郊外搞好了,洞庭山一带、阊门一带好玩。江南只有几个小镇还保留了水乡的味道。
别人都说我们结婚七十多年来没有吵架,就因为我们的亲戚经常向我们的保姆询问此事。其实我们也有吵架,不过我们吵架不会高声谩骂,不会让保姆听到的,也没有闹几个小时的,一般是三两句话就吵完了。还有一点,我们吵架通常不是为了两个人的问题,而是因为其他人的问题。的确,我们的婚姻生活是很和谐的。到了北京,一直到我老伴去世,我们每天上午十点钟喝茶,有的时候也喝咖啡,吃一点小点心。喝茶的时候,我们两个“举杯齐眉”,这当然是有一点好玩,更是双方互相敬重的一种表达。下午三四点钟,我们又喝茶,又“举杯齐眉”。有朋友来家里特别是记者,看到我们“举杯齐眉”,都觉得有趣得不得了。这就对家庭和谐起到作用。还有,我们相信外国哲学家的一句话:“不要生气!”许多人问我们长寿之道,我们想不出什么道理,可是我们相信不要生气。因为,外国一位哲学家说:“生气是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这是完全对的。譬如,夫妇两个为了孩子生气,孩子做错了一点事情,就大动干戈,实际上就是惩罚自己。我们相信这个话很有道理。所以,我和老伴从相识到相恋到结婚的过程,好像是很平坦的。
对儿子周小平的教育,我花的工夫最少。他在苏州最好的小学读书,中学在上海又是最好的,大学是北京大学,后来到科学院工作。本来我想让他到美国读书,解放了不能去,科学院派他到苏联去读书,后来中国开放了,他又到美国最好的气象研究所待了一两年。我对他没有多大帮助,他搞科学,我不懂科学。
对孙女周和庆,我很遗憾。我们带了她到小学一年级,后来就“文化大革命”来了,小孩就离开了我们到她妈妈那边去,因为我们是“反动学术权威”,受冲击,小孩在我们那边不方便。从此以后,她就受“文化大革命”的影响,就不受我们的影响,我们没有方法指导她。
十一四姐妹
与我们相比,大姐张元和与顾传玠的情况就曲折一些。张元和在上海读大学,人漂亮,读书也好,是大学里的“校花”,被捧得不得了,再加上张家地位,对她的婚姻很不利,一般男孩子不敢问津。所以,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朋友。后来,张元和非常喜欢昆曲,擅唱擅演,而顾传玠是当时最著名的昆曲演员。张元和因为喜欢昆曲和顾传玠相识,顾传玠想追求她,她不敢接近顾传玠,因为当时演员的地位很低。所以拖了很多年,到抗日战争的时候才在上海结婚。举个例子,我们有一个非常有钱的亲戚,是上海一个银行的董事长。这位大银行家也是考古家,自己在上海有一栋七层楼的房子,最高一层是他的古董,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甲骨文。我和张允和结婚后就去上海拜访老长辈,受到了他的热情接待。我早年搞经济学,在大学教书,因此他很看重我。但是,张元和与顾传玠结婚后一起去看他,他不见,搞得张元和很尴尬。这个例子就说明,张元和结婚晚就是因为封建思想严重的年代看不到艺术家的价值,看不起演员。后来,大姐姐大姐夫在解放之后到台湾去了。
三妹张兆和在胡适做校长的中国公学读书,沈从文在那里教书。沈从文追求张兆和,写了很多情书给张兆和。张兆和一封也不看,还生气了,她拿了信告到胡适那里,说沈从文是我的老师,还写这样的信给我。胡适的思想跟张兆和不一样,他说:沈从文没有结婚,因为倾慕你,给你写信,这不能算是错误。那是一个思想转变的时代,有很古老的思想,也有很新的思想,同时存在。胡适甚至于讲:我是安徽人,你的爸爸也是安徽人,如果让我去跟你的爸爸讲结婚的事,我也愿意。结果,张兆和气得不得了,就走了……时间一长,两个人就慢慢好起来,后来还结了婚。他们结婚以后也相处得很好。我们这一生,遇到抗日战争、“文化大革命”,颠簸是很大的,能够有这样的婚姻已经很不容易。
张兆和和沈从文结婚是在北京,我们没有办法参加,不在一个地方。那时候风气改变得很快,大概到他们结婚的时候,比我们结婚更现代化,更简单了。我们结婚后准备到日本去,嫁妆都不买。
小妹妹张充和是在北京大学跟外国老师傅汉思相爱,傅汉思是德裔美国人。沈从文家也在北京,张充和在北京大学,星期六就到姐姐家里去,她的老师也到沈从文家里,傅汉思研究中国汉代的赋,把汉赋翻译成英文,翻译得好极了。他是研究古代希腊文的,在北京大学教希腊文。张充和与傅汉思二人后来恋爱,他们结婚很简单,结了婚很快到美国去了。
今天顾传玠、张元和、张允和、沈从文、张兆和、傅汉思都离我而去,张充和还生活在美国。张充和受到的传统教育最多,是书法家。张家的叔祖母没有孩子,喜欢张充和,把她过继了。叔祖母请一流的国学家教张充和,所以她的古文造诣比其他姐妹都高。二○○四年十月,她回国在北京和苏州举行个人书法绘画展览。
十二连襟沈从文
沈从文这个人了不起,连小学也没有毕业,我们亲戚的小孩小学毕业了,去告诉他:“我小学毕业了。”他说:“真好,你小学毕业了,我小学还没有毕业。”我们在上海,他们在北京,所以人家讲笑话,说沈从文是京派,我是海派。倒是解放后,我到北京来,这样就跟沈从文经常在一起了。
一九五五年我到了北京,沈从文也在北京,我们就经常来往。而解放前,因为我在国外,与他没有什么往来。沈从文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生于湘西凤凰,那儿今天都比较闭塞,更不用说当年。但是他家是书香门第,后来慢慢衰败。他小时候阅读了很多古书,但连小学都没有毕业,为找工作糊口,当了军队里的一个文书员。当时军队很穷,他就把箱子当桌子在上面写字。在“五四”时代,北京、上海出版了很多译著,特别是外国小说,这些东西引起沈从文的很大兴趣,也使得他受到了新思想的影响。后来,他想办法进了北京,“乡下人进城了”。但是他了不起的是,什么都是靠自修成才。他没有进过新式学校,不懂英文、法文,但是他大量阅读了法国译著,自己写的小说很像法国小说的味道。我想起爱因斯坦讲过一句话:一个人活到六七十岁,大概有十三年做工作,有十七年是业余时间,此外是吃饭睡觉的时间。一个人能不能成才,关键在于利用你的十七年,能够利用业余时间的人就能成才,否则就不能成才。这句话非常有道理。
沈从文还有一点了不起,解放以后沈从文被郭沫若定性为“粉红色文人”。因为沈从文与胡适关系好,胡适当年被贬得一无是处,所以沈从文也受到牵连,被安排到故宫博物院当解说员,别人都以为他很不高兴,他一点都不在乎,他说:“我正好有这个机会接触那么多古董!”于是,他就研究古代服饰,后来写成《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这也证明,沈从文度量大,一点架子没有,这也是他了不起的地方。沈从文如果多活两年,很有可能得诺贝尔文学奖。
十三留学日本
我在圣约翰大学、光华大学读书,这两个大学的毕业生都到美国留学,我因为穷,去不了美国留学。结婚后,我的岳父给张允和两千块钱,当时也是一个大数目,我和张允和商量:这两千块钱不要用,出去留学。到美国去,不够,美国要花更多钱,我们就到日本。
日语在那个时候很有用,今天还是很有用。对我来讲,我学了法语反而起不到作用。我在美国看到广告,法国出版了一本书,我去书店买这本书,书店的人说,这本书还没有出来,可是英文本已经出来了。我买了英文本,法文本就不看了。法语跟英文无形当中是一种竞争,利用法语的机会很少。许多国际会议,都是英语、法语两种话,实际大家都用英语,不用法语。法语是一种很好的语言,有很丰厚的文化背景,但是我学了很难用上。英语、法语、西班牙语、俄语这四种都是全世界重要的语言,俄语现在不行了,俄罗斯人现在都读英文了;西班牙语文化背景羞法语的文化背景很深厚,可是在竞争当中,法语失败了。
留学有两点好处:日语要学得好,在日本很快就学好,在中国就慢,英语更是这样子。还有,外国整个学术环境跟中国不一样,真正读书要靠自己,留学不留学一样,在中国也可以学得好的。读书实际是自己读的,老师不会来管你,只是指点一下子。
清朝末年就开始有人留学,起初中国没有大学,后来教会学校到中国来办,读大学不一定到外国去了。可是比大学更高的还要到外国,譬如美国有名的大学是以研究生为主,不是以大学本科为主,我们的大学是以本科为主,研究生比较少。真正读书,自己自修,在中国跟外国完全一样。我搞字母学是一种兴趣,我收集了许多字母学的书,想不到后来有用处。自学是主要的,爱因斯坦讲的话一点不错。
一九三三年,我们一结婚,立刻就去日本,不耽误时间,那时候到日本留学的人多得不得了。那时候跟今天不一样,要到日本去,用不着签证,上海坐船,第二天早上就到日本了。那时候,有大量的日本人在上海,日本人喜欢到上海来,中国人喜欢到东京去,东京有大量的中国人,写一封信,在国内三分邮票,到日本也是三分邮票。日本东京的物价和上海比,加十分之一,不像今天完全隔断了。那时候上海虹口一带全是日本人。中日关系很密切,你到东京去,上岸根本不检查你。不仅到日本方便,到美国也很方便,你有护照,到美国最多一个星期就可以走了,现在不行。现在两个制度,你把我当敌人,我把你当敌人,那时候没有这种情况。
在日本留学,原来想去读四年书,后来不到两年就回来了。一个原因是张允和怀孕了,要回来生育。另一个原因是我到日本那时候思想“左”倾,希望去跟河上肇,河上肇当时是社会主义经济学家,非常有名。所以我不考东京帝国大学,要考京都帝国大学,一下子就考上了,到京都,河上肇被捕了,根本没有看到河上肇。那么,我到日本就变成读日文了,读经济学的目的没有达到。当时日本不承认中国的学分,在日本读博士要读三年,而美国只要一年两年就可以。而日本的课程我在国内读过,我不愿意重新再读一遍。上海圣约翰大学跟美国是接轨的,但是与日本不接轨。这样倒有一个好处,专门读日文,所以当时日文进步很快。后来就是到了美国,日文还有用处。
这是年轻时糊涂。人生在年轻时候有许多糊涂的事情,这是盲目的。人家说,恋爱是盲目的,我们的恋爱不是盲目,很自然的,其他的许多事情确实有盲目性:到日本留学是盲目的,从美国回来也是盲目的,以为中国有希望了,我搞经济学,以为对“战后”的国家有用处,回来后经济学一点用处都没有。
张允和在日本是学日本的文学,她对日本文学蛮喜欢。当时日本有名的文学家的文章,很快就翻译成中文了,中国受外国的文化的影响,最早是通过日本,中国从日本学西洋。
日本的大学,学生都住在校外,没有学生宿合的。我们在外面租房子住,最早住在中国青年会,后来我们很快就住到日本人家里面去。日本许多人家有一间房间租出去给人家,特别是喜欢租给大学生,这样子我们住在日本人家里日语就进步得非常快,每天都要讲日语,而且了解日本人生活的情况。
张允和要生孩子就回国,日本到上海方便得不得了,坐一晚轮船就回来了。上海的亲戚朋友照顾她,我们是一九三三年四月三十日结婚的,巧的是,我们的儿子是第二年四月三十日出生的,刚刚一周年。张允和回来生了孩子,我还在日本,第二年就回来。她生孩子的时候我在日本,他们叫我不用回来,上海照顾得很好。
我考的是京都帝国大学,现在叫京都大学,规模很大,校园很好。京都帝国大学的校园是日本格式,而且有点宫廷的味道,跟圣约翰大学完全不一样。京都在当时比东京好玩,那时候日本所有大学生都住在人家,我住在一个老太太家,她很高兴。我起初以为京都讲话跟东京一样的,其实不一样,我跟老太太学京都话,很好玩,很快就学会了。老太太待我非常好,日本的房东都很好。
我失去了专业的对象,主要是读日语,了解日本的文化,日本人的生活。还好,可以说在日本留学并没有落空,日语学好了很有用处,解放后回来想搞经济,这个事情落空了。
人生很难按照你的计划进行,因为历史的浪潮把你的计划几乎都打破了。打破得最厉害的是日本侵略中国,把一切都打得一塌糊涂,把整个家都搞光了。解放后又有那么大的风浪,“文化大革命”把什么东西都破坏掉了,这些都是原来想不到的。
十四抗日战争
从日本回到上海家里,有一件好玩的事情,我们去跳舞,上海有一个百老汇跳舞场在静安寺。跳舞的朋友有邹韬奋、刘凤生,刘凤生是张允和的姑父,有四五个人,有时还带夫人,邹韬奋的夫人不去跳舞。那个地方有舞女,可以请舞女陪跳,在当时是高级的跳舞地方,门票是两个银元,一个银元可以吃两个月的饭。我们星期六去跳舞,那是高级职员的生活,不是资本家的生活。
抗战之前,国民党做了一些经济改革。举个例子,上海人喜欢吃广柑,四川的广柑到上海,一路要收税,运到上海的价钱,成本比美国运来的贵。一路收税,叫作“厘金”,经过一个地方要收百分之一的税。这种税从太平天国开始,是损害交流,损害经济的。不仅长江有“厘金”,许多交通线都有“厘金”,要改变“厘金”很不容易的,影响当地的财政。蒋介石来了,就把厘金制度去掉,作为改革经济的项目之一。“厘金”去掉以后,上海贸易就发达起来了。国民党跟共产党不同,国民党亲美,共产党亲苏。当时的知识分子几乎是亲美的。苏联要打倒资产阶级,让无产阶级统治世界。美国是最大的资本主义国家。中国来讲,最近有些话改变过来,譬如帝国主义,西欧的帝国主义英国、法国等就主张把中国瓜分,美国主张门户开放,门户开放也可以说是来剥削中国的,但是门户开放中国就不会被瓜分了。
抗战之前的中国一步一步现代化。民主改革,越改革要求越高,要求远远超过改革的速度,所以当时反对政府的声浪还是很高的。特别是知识分子要求很高,国民党当时是做不到的。同时,受到苏联的影响,苏联的宣传是不惜工本的。资本主义国家没有宣传部的。后来知道许多宣传都是假的。最近好多文章开始讲老实话。
日本人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打中国呢?日本人再不打中国,中国就起来了。日本要在国民党羽翼未丰的时候来打,日本人也没有想到,国民党打下来了,共产党起来了,他们还是下来了。共产党能起来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时代思潮“左”倾,“五四”以后人们思想越来越“左”倾,日本人打仗,国民党经济就困难了。通货膨胀后,国民党的军队兵无斗志,日本投降了,国民党的军队觉得还打什么仗啊?中国人还打中国人啊?苏联占领了东北,日本侵略中国的军火库在东北。日本的东北部队向苏联投降,军火库交给苏联。东北的重武器苏联拿去了,轻武器他们不要,给了共产党。
日本打中国以后,局面就大大改变,这是一个很大的灾难,日本老百姓对中国人非常好,军阀政府跟人民完全不一样。
在日本,因为我们那时候年纪轻,交际就是跟同学、朋友,那时候日本人跟中国人做朋友,来来往往跟一个国家一样。中国人跟日本人关系非常好的。上海有很多日本人,东北日本人更多。打仗了,就把他们赶走了,几千万人都赶走,这对日本也是很大损失。国民党是亲美,美国人跟中国人也是非常友好的,今天变成敌人一样。政府的政策跟群众的要求不一样。
日本侵华的影响非常大,蒋介石大概有四个现代化的师,一个师大概是两万人,是真正现代化的军队,日本有几十个师,是现代化的,当然敌不过日本了。抗战之初日本打上海,上海是国民党的经济中心,开头日本人打败了,日本在战争局势紧张的时候,接连换了几个司令,后来大量增兵,蒋介石打败了,他只有两个师就不能再打了,于是退兵。这两个师后来保卫重庆,这样子蒋介石从上海退兵就没有新式军队,只有老式军队是杂牌军改编的,那时候当然打不过日本。日本怕中国起来,中国还没有起来,它就先打你。抗战期间,日本也没有想到打中国那么困难,日本以为打三年能将中国攻下来,没想到打了八年也没有打下来,结果自己失败了。两个大事情改变中国,第一个是日本侵略中国,从友好变成敌对;第二个是共产党,共产党把整个中国都改变了。
十五从上海到四川
我从日本回来,想找个工作,不预备长期在中国,预备到美国去读书。我在中国找工作的时候,光华大学希望我去教书,我就没有另外找工作,去了光华大学教书。当时光华大学有两个附属中学,一个是原来光华大学附属中学,一个是光华大学实验中学。两个都办得很好,一直到解放后都是最好的学校。张允和就到实验中学去教书,因为老的关系,他们就要我们去。我们一面教书一面准备留学的事情,因为当时在美国没有人联络,不像日本,日本熟人多得很,美国费用又高。后来打仗了,打仗之后发生一个问题,我们住在上海,打仗时留在上海还是到重庆,这是很大的决定。我们一想不能留,日本人很坏,在日本留过学的人更糟糕,他见你在上海,就访问你,明天报纸登出来,日本司令访问某某,这样无形当中你就变成汉奸了。我们想这不行,很快就决定去重庆,我一方面在光华大学教书,一方面在江苏银行工作。
我在重庆搞银行,当时国民党政府在重庆要确保后方有东西吃、有衣服穿,于是国民党的经济部成立了一个农本局,在很多银行找人去农本局做事,实际相当于农业银行,用于抗战时期。我就被调去了农本局,担任重庆办事处的副主任,管辖四川。在农本局的事情,我都几乎忘记了。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中国现代经济史,他们找我谈农本局的事情,我感觉就像做梦一样。他们找出以前在农本局的杂志和我发表的文章给我看,让我回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我还是觉得以前农本局的工作做得不错,打仗最怕后方没有饭吃、没有衣服穿,我们借用美国的办法,通过金融,帮助地主、农民维持农业、棉花生产。所以,抗战八年,就我所见的后方,没有粮荒,没有棉花荒。可以说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应当说还是成功的。后来农本局是被通货膨胀冲垮的,通货膨胀太厉害了,一麻袋的钞票买东西。打仗时很难管,原来是搞得很好的。
我们一家在重庆时苦得不得了,天天轰炸。有一次我到郊区工作,晚上回来得比较晚,到家时,家里都炸光了,家里人哪里去都不知道。还有一次,我下了班,要坐滑竿渡过江到南温泉,为什么住南温泉呢?比较安全啊。滑竿下坡的时候,日本飞机来了,一个炸弹炸在我旁边,当时日本飞机小,可是一个炸弹把我冲出去,我掉在沟里面,也不知道自己是活的还是死的。掉下来就不敢动,等日本飞机走了再起来,我以为自己受伤了,结果摸摸身上没有地方疼,旁边的人都死了。
跑警报是经常的事情。飞机快来时,就挂起三角球,飞机比较近了,就有另外一个信号,飞机到头上了,就“呜呜呜”。晚上就把灯关掉。有时就要逃到乡下,躲在田里,日本人放荧光弹,亮得不得了,把乡下都照亮了,看到有东西再轰炸。
应当说当时抗日精神好得不得了。打仗那么不顺利,可是没有一个人失望,每一个人都觉得将来是有希望的,这个精神了不起。国民党在当时的确是得到群众拥护,蒋介石是重用高级知识分子,经过打仗的苦难,在我看来,“文化大革命”把东西搞光就搞光,无所谓,小事情。所以我一生的经历,也是中国历史上很大的波浪,抗日战争打了八年,前后连起来就是十年,“文化大革命”又是十年,这二十年可以说是浪费了,不能做学问了。“文化大革命”以后我又抓紧时间来补做学问。
打仗的时候,有好多机构是为抗战的文化服务的。张允和不能离开我去工作,可是有一段时间离开了,我在重庆,她在成都,成都成立了光华大学分校,她就到成都教书去了。那一段时间是她在成都,我在重庆,为什么这样呢?重庆太危险,成都安全一点。这一段时间分开,其他时间都在一起,在一起要找一个很近的机构工作。她的工作能力还是比较高,所以她到哪里工作,人家都很欢迎她。
在四川,我们有两个孩子,儿子周小平(周晓平),女儿周小禾,女孩后来真是很悲惨,得盲肠炎,打仗的时候得不到合理的治疗就死了,这是一个打击。打仗时设备不行,没办法就死了,这是最悲惨的事情。我的老伴到成都去教书,成都生活条件比较好,在家里还有小花园,一个流弹打进花园,打在我的儿子肚子上面,穿了五个洞,运气好,我们住的地方附近有一个美国的空军医院,我们一个朋友跟空军医院有联系,很快到空军医院去抢救,开肚子把子弹拿出来。肠子上面一个个洞,救了一条命。小毛病他们不收,大毛病他们可以收,没有他们帮忙,这孩子也活不了。小平好了以后,我们请医护人员吃一餐饭。
有一次,长江有一个地方叫南溪,我有一个朋友在那里管一个小仓库,这仓库属于农本局系统的。他告诉我,他那个地方不会来轰炸的,有他可以照顾我的家,当时我一家还有我姐姐一家,她家有四个孩子,我家有我母亲、两个孩子,长江的船往来方便,到那边已经吃晚饭了。吃完饭,人都累得很,睡觉了。第二天早上醒过来,我们家被强盗抢了,我们都不知道,他们用迷魂药把我们都迷糊住了。我们的一些箱子都在屋顶打开了,强盗弄错了,以为我们是上海来的,一定很有钱,不知我们是逃难的,不可能带有值钱东西,假如带了,连命都没有,一路都有强盗的。第二天,当地的警察在路上、屋顶上都找到我们的箱子。这一来,就麻烦了,不敢再住在南溪了。
在重庆,我主要在农本局工作,常常要出门,东走西走,因为管的区域很大。有一次,我从外面回来,家里被轰炸得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家里的东西都放在防空洞,炸得没有了,只剩下一双下雨时穿的橡皮靴子,别的东西都烂了。每天都有东西被毁灭的可能性。家里人没有了,要找。那时候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在重庆都有两个家,为了躲避轰炸。我们家运气好,碰得很巧,轰炸城里,我们住在歌乐山,轰炸歌乐山,我们住城里。这都是死里逃生。
后来搬家到宜宾,因为宜宾我们有办事处。我们带去的保姆当中一个老保姆生病死了,这给我们一个很大打击。四川的医疗条件比较差,老保姆管我们的家,她一死发生困难了。这是一个意外。
在重庆时,需要看什么书,还是有办法。今天回想起来,重庆在打仗时精神状态非常好。打仗时那么镇定,不容易,现在的报道稍为讲一点真话。
抗战当中真正是死里逃生,经过了抗日战争的困难,“文化大革命”无所谓了。家里的财产无所谓,这样思想对我们大有帮助。
抗战时,沈从文在昆明,跟他通信很困难。他们受到的困难比我们小,因为重庆是一个重点,昆明不是重点,他们比较安定。
十六“左”倾幼稚病
我的老伴在成都,丁聪也在成都,经常到我们家来,跟我们家很好。丁聪很喜欢我的孩子,所以闹了一个笑话,我们很喜欢丁聪,我在家里说:“丁聪有‘左’倾幼稚病。”我的儿子去告密,说:“我爸爸说你有‘左’倾幼稚病。”后来隔了几十年,我的儿子说:“爸爸当年的‘左’倾幼稚病不比丁聪小。”
吴祖光也是常州人,在重庆时我们两家人曾经一度合住一个大房子。吕恩跟吴祖光结婚,后来离婚。吕恩之前和张允和的弟弟张定和结过婚,那时候年轻,吵架,张定和的脾气也不好,吵架以后离婚,生一个孩子,叫张以达,非常好,是有名的作曲家。张以达有一个女儿,钢琴弹得好得不得了,现在到美国去了。两个人离婚以后,吕恩和我们还是照样往来,跟张允和关系很好。
吕恩结过三次婚,先嫁给张定和,离婚后嫁给吴祖光,第三个丈夫是飞行员胡业祥,是胡蝶的堂弟。胡业祥在美国学的是空军,跟飞虎队在一起打日本,后来日本人打败,国共打仗,国民党打败了,他们是国民党的起义飞行员。解放后不能做飞行员了,就在体育委员会工作,人挺好的,知识水平也很高。以前他住得很近,常来往。吕恩和胡业祥有一个儿子是美籍华人,常在美国,最近到北京。
我在日本没有学到什么东西,就是学日语,本来想学经济学的。现在回想,那时候真是糊涂,盲目地冲动。为什么“左”倾?爱国嘛,反对帝国主义,思想就“左”倾了。这是一个时代思潮,影响很大。这个时代思潮值得研究。
那时候,我们青年一代的确有“左”倾幼稚病。“左”倾幼稚病帮了共产党很大的忙。没有“左”倾幼稚病,我不会从美国回来。而且回来的人不是一个两个,很多人回来,有的人回来后倒霉得不得了,我还算幸运的。我认识一个人最倒霉了,他在美国做联合国的医生,待遇很高,一定要到中国来工作。联合国的秘书长几次请他重新考虑,他一定要回来,回来以后成了“右派”,进监牢,死掉了。
当初有这么一股风,在美国当然生活好一点,钱多一点,可是许多人不在乎这些东西,希望能为中国做一些事情。生活苦一点,无所谓。真正不能想象:改革开放以后,中国人那么喜欢到美国去。现在我的亲戚都说:“你那时候干吗回来?”他们完全不了解历史的变化。因为我们经历过抗日战争,所以对祖国感情特别深。抗日战争促进了中国人的团结,振兴中华变成了大家的希望。
那时候对共产主义不了解,我一进大学图书馆,就借了一本英文的《资本论》,看不懂,不是英文看不懂,是内容看不懂。马克思死的时候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三十一年,那是资本主义初级阶段的前一半,后一半他没有看到。他的《资本论》所讲的都是想象、推理。人类社会有阶级不是他发明的,一早就有人发明了,可是他把阶级绝对化,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现在明白,社会不能没有阶级,今天的阶级比从前更厉害,阶级是以合作为主,以斗争为辅,有阶级必然有斗争,可是合作才能发展,不然饭都没的吃。阶级斗争是存在的,可不是你杀我,我杀你。劳动人民联合起来,要求罢工,这就是阶级斗争,增加工资以后就赶快工作,经济就发展上去了。所有按照马克思主义建设的国家都是穷得一塌糊涂。苏联自己搞垮了,朝鲜、古巴,没有一个搞好。我在美国、日本看到没有工人的工厂,大吃一惊。这一点邓小平是明白的,所以要搞有特色的社会主义,就是脱离了阶级斗争。
十七美国生活
抗战胜利后我们就到美国。打完仗,银行要恢复原来的样子,联络美国,因为我们在上海办银行,都是学美国的。美国改进,我们也跟着改进,就派人去学,要买设备,要回来训练人。所以,上海的银行是在世界上水平很高的,跟美国只差两年。可是计划经济一来,一切都否定了。
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了,我是一九四六年年底到美国去的。那时候有军用飞机,没有民用飞机,我们坐了最快的轮船,是军舰,不打仗了,改为民用的船。十四天到美国,在路上有一个有趣味的事情,经过子午线,日期要改变一天,快到子午线时,我生日,过了子午线,要重复一天,我又过生日。
在轮船上,我们遇到李方桂的夫人徐樱,徐樱也是喜欢昆曲的,在轮船上开昆曲会,张允和和徐樱是主要演员。
一个美国银行叫伊尔文信托公司,在华尔街一号,帝国主义中心。我就在这里面办公,对外在美国用伊尔文的名义,在中国用我们银行的名义。我们在中国代理他们,他们在美国代理我们。
我是去美国工作,不是读书的。工作的待遇很好,业余读书,的确非常用功,不肯浪费一点时间,在美国读书的条件好极了,那时候研究经济学。纽约市中心有一个公共图书馆,服务好极了,我每天一下班就到图书馆去看书。图书馆的人员看我每天都去,那么认真,就问我:“你研究什么?”我说我研究什么什么。他说:“你是研究人员,我们给你优待,给你一个研究室。”研究室很小,两个人用,一个人用上午,一个人用下午和晚上。我要下午和晚上,借书时随便借多少都没有关系,借了放在房间里。那是真正为人民服务。
周末我在大学里听课,出于经济上的原因,我没有办法脱产读书修学位。当时很矛盾,内心考虑要不要辞去工作拿学位。我在信托银行工作,在美国已经做到了中上层水平,这些对于毕业生也是不容易做到的。所以,我没有辞去工作,而是利用业余时间充分读书学习。
我在美国读书,得益很大,做工作也学到许多。在美国工作,就知道怎么样提高效率,一个人可以做几个人的事情,工作效率之高,是中国人不能想象的。日本派了一个专门调查团到美国调查:为什么美国人办公效率比日本人高?他们做了一个很厚的报告,调查结果证明,一个美国人抵到十五个日本人。每一个小环节都跟我们不一样。譬如说,我们不敢给部长、副部长打电话,你如果打,他的秘书就说:“部长不在。”电话就挂掉了。他们没有这个事情,每一个电话都要给你一个交代,部长当然不可能天天在办公室里。还有他们怎么利用电报,电报送到你这里,要六个小时,他们要先打电话给你,告诉你电报的内容,你就争取了六个小时了,我们办公室里就有电报局的电话。
我在美国的确学到不少东西。读书,图书馆设备太方便,只要你愿意学,在美国都能学。更重要的是,没有想到我在办公中学到不少东西,从办公的方法看出美国为什么进步,日本远不如美国。美国的办公方法可以说,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争取。这不但是一种思想,而且有具体的方法来实现要求,的确了不起,这一点不是在美国工作,不能了解,我是去工作了才了解。
在美国学了他们的工作方法,我回国,想想我们也要改,没有人听我的话,我到处讲,中国人没有效率的思想。认识很重要,没有这个认识,要改很难。
当时我们银行各种规章制度非常严密,都是学美国的。这两天看到新闻,中国一个大银行被一个大骗子骗了几千万,这种事情不要说在美国,解放前在中国的银行,也是不可能的。资本主义国家是有许多坏事情,但是不会发生像赖昌星这种事情。
张允和同我一起到美国,她在Illinois(伊利诺斯)大学读英国文学,在外国读书,选课很自由。小孩没有同去,我主张中国青年要在中国大学毕业后才到美国去留学,否则中国文化水平不够,单是外国文化就不好。所以把小孩留在中国,我的妈妈也不愿意到美国去。
我们在美国生活很好,也很紧张,特别是星期天,自己买了菜,做中国菜。中国朋友来,当中有名的朋友是老舍,他常常到我家来吃饭,还有罗常培、李方桂。老舍会讲笑话,每个星期天在我们家吃中国菜,开心得不得了。老舍的一本书由一个美国人翻译成英文,销路挺好的,赚了钱给了老舍一万块钱,老舍就用这一万块钱到美国去玩玩。罗常培、李方桂都在大学里教书,教语言学方面,他们都是有名的学者。赵元任不大到我们家来,我们到他们家去。
在美国生活非常愉快,我的工作很好,中国的银行给我钱,外国的银行也给我钱。我是高级职员,每年有旅游费,银行鼓励我们去旅游,可是回来要写调查报告。我在美国非常用功,主要是自修,读书主要靠自修,不能靠老师。在美国,学习的条件太好了,我每天到公共图书馆。我到八十年代再去,一看,怎么图书馆跟原来样子差不多?这个图书馆的建筑作为历史文物,不能改的,另外办了几个分馆,规模很大,不在原来的地方,都是资本家捐钱的。
“二战”结束,美国是大城市时代,好东西都集中在大城市。今天不一样了,很多人到美国看了大城市就回来了,这不行。为什么呢?今天好的东西不在大城市,在中小城市,八十年代,我到美国加州圣芭芭拉,圣芭芭拉大学分校学生少,经费足,图书馆设备好得不得了,就是缺少看书的人,包括这个大学共四个单位联名请我去演讲。安静得不得了,没有声音,没有烟囱,可是工业很发达,工业是没有声音的。晚上最高贵的宴会,点蜡烛,不点灯的,有名的明星都在。美国总统还有别墅在这里,星期六到这里休息。伊朗国王的妹妹很有钱,就住在圣芭芭拉,她的房子外面有花园,你可以开着汽车绕着花园走一圈,很好看,围墙一跨就可以进去了,没有人随便进去。
我住在有花园的宾馆,一个老太太每天来给我收拾房子,他们家讲西班牙话,是墨西哥人。我的朋友开车四处看看,到了一个地方,他说这些房子都是穷人住的,那个老太太也住在那里,穷人住在四楼四底的小花园。
真正了解到美国强盛,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不是糊里糊涂会强盛。美国在两百年间发展起来不是偶然的,人家真正是每个细节都不简单。我们是闭了门,自己吹牛。
十八和爱因斯坦聊天
我在经济学界交往的人中,名气最大的是何廉。何廉原来是农本局的局长,南开大学经济研究所所长,国际知名。何廉后来在美国去世,去世前用英文写了回忆录,中文翻译了,我的一个朋友好不容易找来拿去复印。这里面有讲到我,很好玩。他说:我们在四川成都成立了一个大办事处,派周耀平(我的原名)任副经理,周耀平是一个很能干的人,大学毕业在上海的银行工作过,富有经验。这个事情我都忘掉了。
打完仗,何廉到美国,我也到美国,他到普林斯顿大学做研究教授,爱因斯坦也在普林斯顿大学做研究教授。他跟我说:“爱因斯坦现在空闲得不得了,想找人聊天,你高兴跟他聊天吗?”我说:“当然很高兴。”这样就两次去访问爱因斯坦。我们是一般的谈话,当时的国际形势,当时美国发生的情况,随便讲讲。为什么我会把这个事情忘掉呢?因为谈话内容没有特点。这是一个遗憾的事情。也不可能有特点,因为他的研究方向跟我不一样。
爱因斯坦住在普林斯顿,我住在纽约,因为美国的交通方便,纽约火车站有五层,我就问火车站的人要一张火车时间表,他说没有。我是外行,他们的火车像电车那样开的,没有时间表。那个时代,火车办得非常好,我回来带了一本美国铁路地图。美国有一个铁路时代,后来才有公路时代。
我跟爱因斯坦谈过两次,只是随便的聊天,没有学术性的,所以我就不放在心上。爱因斯坦的学术我不懂,我的专业跟他又不一样,就是普通的朋友。小辈就说:“你多少年都不讲爱因斯坦的事情。”我说:“我忘掉了。”见爱因斯坦可能是一九四七年。
爱因斯坦的物理学我一窍不通。我的印象就是他的人非常好,生活也很随便。我们在银行界,穿衣服都很讲究,他在大学里,大学的风气跟银行不一样,大学教授穿衣服马马虎虎的,他穿的衣服还没有我讲究。他没有一点脾气和架子,给我的印象非常好,我们侃侃而谈,没有任何架子。他不是讲话滔滔不绝的人。
他在物理学上的创造,思想要跳过一个屏障,原来旧的公式不能限制他。许多人被旧的公式限制了,就不能发展了。能量怎么变成物质呢?这个概念不得了,他从数学里提出来的,不是从实践里提出来的。先有理论,后有实践,这就改变方法了,在这个角度来看,可以说爱因斯坦是思想家。
十九环游世界
我在美国工作,条件太好了,可以到世界各国,眼界开阔了,了解不一样了。欧洲也是“左”倾,我一到意大利,不得了,罗马市中心就是共产党的旗帜,共产党在意大利的国会里占了三分之一的席位。一到法国,法国共产党在议会里占了四分之一的席位。人家都说整个欧洲很快要被共产党接收了,可是后来没有成功,欧洲还是有民主基础。到了英国,我也是“左”倾幼稚病,很快要找共产党的机关报《每日工人》,在伦敦到处买不到,后来人家告诉我要到一个小地方才买到。共产党在英国始终搞不起来,没有群众跟上去。英国对共产党没有印象,大英博物馆是马克思待的地方,结果共产党在英国影响最小。工党在英国有很长的历史背景,可以说是最早的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在旁的地方闹得很厉害,在英国不行。
银行要不断派人到世界各地了解情况,主要是经济情况,可是经济情况跟政治、历史背景有关系。这一点重要性在中国还不能感觉到。特别美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已经变成一个世界性的国家,跟中国完全不一样。讲一个小事情,在中国买小菜,就是买本国的小菜,在美国买小菜,全世界的小菜都有。现在我们在中国买苹果,已经有好几种苹果了,到美国去,多少种苹果,不知道选哪一种好。美国一早就是世界性的,这一点跟中国完全不一样。中国不是世界性的国家。这要经过一百年才懂。
游览世界是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必须有的基础知识,开阔眼界。假如眼界不能开阔,你就什么事情都不行,这在中国是完全不了解的事情。那时候到世界各国去,不是玩,当然也是玩,是了解世界各国的情况。在银行工作,一到外面就感觉到世界性,在中国不大感觉到,我到许多国家,一种是风景旅游,一种是历史旅游。我的旅游是历史旅游,可是着重经济的特点,养成一种习惯,到一个地方,要敏感经济特点在什么地方。“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原来在中国很难体会,读书大家都懂,“行万里路”在中国很难理解,到外国去,才体会到“行万里路”的确跟“读万卷书”一样重要。
在中国,我进大学之前根本就不知道利用百科全书,今天中国人还是很少人用百科全书,在中国跟外国差距很大。我们是一九八○年翻译《不列颠百科全书》,编成十本,到一九八五年又重新翻译,新版变成二十本,中国开始有一部百科全书,我们这种地方都落后于世界。我了解百科全书的重要性是进了教会学校。中国始终是一个大国,不是一个世界性的国家,今天还只是看到中国,实际上没有看到世界。
每一个国家都有自己的特点。譬如讲一个小事情,中国跟美国一样,到火车站,要放行李,给了行李房,就给你一个条子,你下来就凭条子拿行李。我到英国的火车站,交给他行李,他没有条子给我,我说:“条子呢?”“什么条子啊?”我说:“我的行李怎么拿?”他说“你不是告诉我们到什么地方什么旅馆吗?”我到了订好的旅馆,行李已经放在房间里面了,我很不放心:东西丢掉了怎么办呢?这种情况是一个中国人跑到外国去,变成乡下人。
二十美国归来
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不会体会我们当时的感受。中国解放后,在国外的知识分子大批归来。我们都认为中国有希望了,中国的建设等着我们。学经济那么多年,我想中国当时最缺乏的也是经济建设,于是立志回国搞经济。甚至还有很多人都克服国外的千般“劝阻”,回到祖国。至于后来的“文化大革命”,谁也不会想到。
我回国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我认为中国解放了,有希望了,大家都希望回来为国家做点事情,这是当时青年的一种思潮。很多人回来,不是一个两个,而且抱一种理想的人才回来,没有理想的人不一定回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的母亲在中国,不肯去美国,我不愿意与母亲长期分开。
此外,回国以后我在银行界的待遇很高,是高级职员。在收入上,我在美国和中国相差不是很多。当时中国的薪金制度与现在不同,薪金跟工资不同,薪金是中产阶级的待遇,工资是工人阶级的待遇。薪金是对脑力劳动的,工资是对体力劳动的,之间往往差五倍、十倍、二十倍。我的薪金也比最高工资高很多。但是如果我在美国做生意,也可能发财。当时,“二战”结束后,美国经济突飞猛进,很多地方都蕴含着发财的机会,找工作很容易,做很多生意都可以发财。我的许多同学、朋友都是这样发财的。现在中国人想要去美国的原因很大程度上也是经济原因,他们的待遇比国内往往高很多倍。但是,当时美国并不是比国内高很多。所以,回国的经济问题并不是很大。加上帮助国家建设经济的梦想也能实现,也可以照顾母亲,所以就决定回国了。
一九四九年六月回来,去的时候没有飞机,回来的时候坐飞机。回来就在复旦大学经济研究所任教。仍旧任新华银行秘书长,这是一个公私合营银行,国民党的时候,这是一个私营的银行,群众买股票,有三分之一的股票是国民党中国银行、交通银行的。我回上海以后,可以说是非常顺利。
二十一上海的变化
回国后,我了解到中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被日本破坏得很厉害。国家的经济、私人的经济要发展,银行是发展经济的关键。回来的目的还不是教书,我的一种幻想是帮助国家、帮助银行搞经济建设。我在复旦大学教书,兼新华银行秘书长,那个时候人民银行在上海有区行,我兼第二业务处处长,第二业务处对私人的,第一业务处是对国营的。我兼三个事情,所以忙得很,的确能够发挥长处。
上海陈毅市长非常开明,他跟人开会善于听意见,改革。可以说,从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五九年这十年当中,已经搞“反右”运动了,牵涉面不是挺广,打击五十五万知识分子当然是一个大事情,但是从整个国家来讲,影响还不是挺大。但是我已经看到许多不合理的事情,虽然看到了,一点没有失望,以为这种不合理的事情很快会纠正。后来一件事情叫作“教育的速成”,说中国要建设,需要人才,大学四年五年太长了,把大学缩为三年。人家问我速成好不好,我说,需要一批速成的人,不能所有的人速成。有的事情当时以为是好事情,后来才知道是坏事情,我是从国外回来的,我的工资按照共产党解放后的规定给的,对我没有问题。原本银行里面老的职员要进行工资改革,目的是把薪金改为工资。我当时在复旦大学教书,又兼银行工作,当时说上海的工资全国最高,拿银行来讲,工资大量减低,一百块钱去掉八十块,只有二十块。今天宣布工资改革,明天上班,人见人都不点头了,一下子中产阶级的生活降到无产阶级,理论就是建设无产阶级的国家,资产阶级要取消掉。另外的理论认为,这个钱省下来,国家可以搞建设,当时觉得还是有道理。可是当时在上海就开了一个国际性的会议,外国人就提出不同意见,认为这样对社会发展很不好,当时我对这个问题还是顺着政府的政策来讲话,可是我没有深入研究这个问题,后来才知道这个政策很糟糕的。这个政策糟糕恐怕到今天很多人还不了解,今天还是没有中产阶级的薪金,高工资只是少数人例外。
从美国回到上海,我本来想休息一段时间,可是他们很快让我到复旦大学去上课,我在复旦大学经济研究所讲经济学,能把具体的经济问题结合起来,很受欢迎。一些教授没有实践的经验,我有实践的经验。
上海院系调整,把十四个大学的经济系合并到上海财政经济学院,我从复旦大学调去,我当教授,同时兼研究处主任。研究处很大,下面单是翻译部门就有三个,一个英文,一个日文,一个俄文。因为我的学生俄文非常好,就发生一个事情。当时要我们用苏联教科书,这些教授十个有九个都是美国回来的,这件事情比较困难。苏联的经济统计课说,经济统计是有阶级性的。我没有办法帮他们解决这个问题,不能用英美的课本,也不能用中国自己的课本,我说:“你们不要着急,我们再进一步研究这个问题。”不久,我拿到苏联新的百科全书。什么是经济统计的阶级性?抽样调查,生产一百个,抽几个来检查,按照苏联和解放初期的规定,不可以查的,抽样调查就是不相信工人,不相信无产阶级,无产阶级是国家的主人,而在无产阶级国家里,工人是有最高的觉悟水平,不会做出坏东西来。我去查苏联的俄文大百科全书当中的“抽样调查”,一看,好极了,新版的统计这一章,开头就说,抽样调查是一种科学方法。我就叫在俄文翻译组的学生连夜翻译出来,油印了多少份,发给同事和其他财经学院的教师,他们都高兴得不得了,因为这一条就否定了经济统计具有阶级性。
我那时候精力充沛,在大学教书,在银行界工作,还跟几个有名的经济学家在上海办一个刊物,叫《经济周报》,我每个星期都要写文章。那时候真正想为国家做点事情。《经济周报》办到一九五五年,我离开上海了,就停办了,后来私人不能办刊物了。《经济周报》中有吴大琨,他后来到北京,是人民大学的教授。《经济周报》在解放前就有了,我在美国的时候已经办了,吴大琨原来也在美国。《经济周报》解放后最重要的人是许涤新。许涤新跟我关系很好,解放前他办一个杂志,他是秘密的共产党员,他争取我,我就给他的杂志写文章,那时候还不知道是共产党的杂志。抗日战争时,毛泽东带着周总理到重庆,我也在重庆,毛泽东待了几天,周总理就留了很长时间,经常召集所谓的民主人士开会讨论问题,我跟周总理很熟,许涤新是周总理的秘书,重庆开会都是他联络的。
在上海生活很好,我又是大学教授,又是新华银行秘书长,又兼职人民银行华东区行,拿三份工资,工作很顺利。张允和在光华实验中学教书,在上海是最好的中学,她教中国历史。我们在苏州还有一个家,我母亲不喜欢住上海,小孩子觉得住上海也没有苏州好。苏州的环境很好。
我是党外专家,后来“反右”以后就变成“狗屁”了。幸亏我到北京来了,否则在上海就是“大右派”。上海的大变化我看到一点点,就是“三反”“五反”,“三反”“五反”是整大资本家。大银行家从楼上跳下来自杀,天天有好多人自杀。可是整个来讲,还是很好的,至少我碰到的还是很好。
我在美国主要是学经济学。虽然有些东西跟苏联矛盾,但是国际贸易方面还是要用的,国际贸易还是要用国际的习惯。当时有两个市场,一个是资本主义市场,用货币交换;一个是社会主义市场,用实物交换。货币交换那一套当然有用。今天国际贸易当然是一个大事情,还是有用处。可是经济建设方面用不上,我们学的一套跟苏联不一样。银行的技术也不对,苏联的银行技术是非常落后的。解放后没有银行,只有账房。银行有一套很完整的制度,几千万被人家骗走,在正规的银行不可能的,说明今天我们的银行还没有上轨道。
我始终对经济建设没有完全失望。一九五五年,我来开文字改革会议,开完改行留在北京,那是意料之外。不过既然是来了,我就要改变。我认为语言学方面还是要更新,因为整个中国要变成一个现代化的国家,每个方面都要更新,经济方面当然是最主要的,语文方面当然也很重要,但是不如经济这么规模大。
一九五五年我来到北京以后,经济跟语文不能兼顾的,这是偶然的,就把经济放开。我觉得任何一件事,只要搞出成绩来,对国家有贡献,就好。同时,意外的就是“反右”,我这个人有的时候反应不敏感,我就知道“反右”是一个大运动,但是那么残酷,我没有想到。
上海经济研究所所长沈志远自杀了。因为当时上海是经济中心,经济研究所是当时全国研究所中最有地位的。沈志远是莫斯科大学毕业的,解放前出过一本《新经济学》,实际上是马克思主义经济学。他在国共斗争时,可以用密码和毛泽东通电报的。一个重要人物,结果,他自杀了,隔了几年我才知道。
我一个很好的学生叫王世璋,也自杀了,我当时也是不知道。在抗日战争,重庆被轰炸得很厉害,城里不能住家,要住在南岸的一个小平地。下班要坐滑竿到江边,再坐船回家。那时候,日本飞机投下一个炸弹离我不远,我就从滑竿里掉在了泥土里。人都糊涂了,惊恐加震动,我以为自己肯定受了重伤,但是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大碍,而旁边的一个人却被炸死了。还有一次,我到重庆郊区办事,等到晚上回来以后发现办公室都被炸光了,同事不知道去了何处。回家以后,家里也被炸光,家人也不知道去了何处。抗日战争,天天都有生命的危险。而后来,更是逃过了“反右”运动。上海的朋友就说,他们受罪的时候,我在北京做研究工作。一生中逃过了两次劫难,所以,他们说我“命大”。
共产党当权,对中国的生活完全改变了。不过我认为,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五九年建设不少,虽然有“反右”,破坏不是挺大,工作还是有成就,比如能搞汉语拼音就是建设。可是一九六0年开始就是三年灾害了,人民公社化,就死人了,一直到一九八○年,这二十年就不行,完全是破坏。等到一九八0年,邓小平上台,搞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中国改革政策比苏联早,苏联改不过来,因为陷得太深了,结果自己垮台了。历史还是有其客观的规律,人的本事没有历史大。
“反右”,在上海以经济学界作为重点,可是对语文学界压力不是很大。文字改革对国家生活、文化生活影响很大,可是不能夸大。它毕竟是一部分,文字改革不是共产党搞出来的,文字改革是清朝末年就搞了,可是一步一步来。国语运动开头很难推广,有一个北京农民送儿子到城里来读书,进了大学,回去他讲普通话,父亲就骂他:“你读书读了半年,把祖宗的话都忘掉了。”普通话的推广很困难,方言的影响太大,现在很少人反对普通话。汉字简化,清朝末年就提出要简化,蒋介石是非常积极搞简化的,在南京提出简化,是蒋介石同意的,结果不行。到了台湾,蒋介石两次提出简化,也是不成功。现在台湾说简化字是共产党搞的。
二十二文字改革委员会
我是一九五五年十月离开上海,从此就没有回去了。到北京来开全国文字改革会议,开完会,领导就把我留下来,在新成立的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工作。委员会下面有两个研究室,第一研究室是拼音化研究室,我当主任,招牌上只有第一研究室,因为拼音化之外,还有旁的事情要管。第二研究室是汉字简化研究室,主任是曹伯韩。
我在二十年代初进大学,就对文字工作感兴趣。那时在圣约翰大学,都是用英文,用打字机,太方便了,这给我印象太深刻了。我也学了一点语言课程,后来在外国,特别到英国,我买到许多字母学的书。字母学在中国没有人研究的,我看了觉得很有趣味。那时候我们的银行在美国经常跟英国联络,因为业务的关系,我要到英国去,那时候是业余爱好,想不到后来会用上。二十年代,上海语文左翼运动主要的人物是叶籁士,他办了《语文》杂志,我给他们写文章。后来上海变成拉丁化运动的中心,我参加上海的拉丁化新文字运动。所以到了一九五五年十月北京开全国文字改革会议,要我来开会。
“反右”时,我改行了,我从前写的书和文章,假如他们要跟我算账,就麻烦了。
我说:“我搞语言是业余搞着玩的,是外行。”领导说:“这是一件新的工作,大家都是外行。”那时候的确是精力充沛,国家有需要就愿意做。吴玉章是文字改革委员会的主任,当时级别很高,主任就是部长级,副主任是胡愈之,真正做事是他。吴玉章年纪太大了。胡愈之了不起,能写文章,见解真正有世界眼光,他同我很谈得来。那时胡愈之是领导人,待人好得不得了,没有什么官架子。常常在晚上九点钟,我要睡觉了,他们来了,一谈谈到十二点,像朋友一样,所以工作很愉快。周总理经常请我们到中南海讨论问题,到了吃饭时间就留我们吃饭,的确是政府和人民团结很好。
当时研究拼音方案是一件大事情。“文改会”下面成立一个拼音方案委员会,小委员会有十五个人,实际上开会来一来,平时他们各有各的工作。真正工作是我们研究室做的。后来要起草一个草案,推三个人:叶籁士、陆志韦、周有光。许多资料都是我搞的,因为我是主持这个研究室的。这件事情应当说很复杂,搞了三年才成功。人家跟我开玩笑说:“你们几个字母搞了三年。”现在想起来,花了三年工夫很值得,把所有的问题彻底解决,一点不马虎,今天人家提出的任何问题,都是过去研究过的。这个地方就用到字母,没想到我在伦敦买的字母学的书发挥作用了。世界上有那么巧的事情。
拼音方案这个工作不是普通人想象的那么简单,要用到字母学,凑巧我对这一门学问很感兴趣,是业余搞的。当时缺少材料,我在国外有一些研究联络点,请他们想办法买材料寄来。因为语文研究方面的书,我的确也看得不少,不是像读书那种看,是比较轻松的浏览,可是要工作就要认真看。从“文改会”来讲,把我留下来,的确是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因为中国搞语文学、文字学的人多得很,可都是搞传统的语文学,现代的东西就搞得很少,几乎没有人搞字母学。
汉语拼音方案花了三年工夫,现在应该说是成功了,全世界都在用这个方案。这个方案问题多得不得了,世界各国也不了解中国要搞一个方案干什么,很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就提出要求,特别是航空发展出现一个地名标准化,需要罗马字地名怎么拼,一个拼法不对,这在航空就不得了,会出大事情。拼音方案首先在航空上帮了忙,要求地名标准化,不仅是我们,许多国家都要有,欧洲也是这样子,欧洲一些国家的地名,单在欧洲就有几个讲法。航空要求一个地名只能一个写法,一个讲法,否则就会出问题。
中国的文字改革起初是少数知识分子参与,后来参与的知识分子越来越多,但是还是在知识分子圈里面。拉丁化运动大概是在一九三三年,有群众性的运动是从拉丁化开头的。可是我看到外国的东西,一看,中国的水平太差。所以我们的文改运动要跟语言学、文字学挂钩。我运气也很好,一做这件事情,自己就要努力地学。
在语文学界,吕叔湘、王力都是我的朋友。我在北大开汉字改革的课程就是王力介绍的,他当时是北大中文系的系主任。汉字改革课开了半年,很受欢迎。人民大学又请我去,在北京大学大概讲了三次。后来把讲课内容整理成一本书,就是《汉字改革概论》,这本书在国内多次再版,日本翻译成日文,当时推广普通话,推广了多少年,许多人还是不会讲国语。中国人跟中国人在一起没有办法讲话,特别广东人到北京来,要找人翻译。建立国家的共同语言要有一些理论,普通话的第一本理论书是徐世荣写的,从前我们有好多语言学的书,一本也不管用,文字学都是用来看古书的,跟今天的生活完全没有关系,这是很不正常的。中国的传统是研究古代才有学问,研究现代的东西不是学问,这是错误,今天想办法在改。我这本书可以说是“文改运动”跟文字学、语言学挂钩的第一本书。以前有几本小本子,也是没有理论的,苏联的拉丁化运动也缺少理论。这可以说是我到“文改会”做的第一件事情,要提高文字改革的学术水平。同时中国引进了西洋的语言学,可是还没有把语言学用之于生活。
美国的厉害之处,每一件东西跟当时的生活结合起来,这一点跟中国很不一样,中国的许多东西都是为古代服务,不是为现代服务,这是中国的传统。沈从文到学校里去教白话文,学校里的老师是看不起的,说:“白话是什么学问?”胡适是从美国回来的,有眼光。这一点一直到今天还是不一样,美国是现代重,古代轻,中国是古代重,现代轻。中国讲文字是讲古代的,没有现代的,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文字改革要变成一门学问。
大学里都有文字学,结果研究的都是古代文字,现代文字没有人研究的,这种现象完全不正常的。我要提倡现代汉字学,这件事情成功了。现代汉字学的课本很多,苏培成的两本书在北京大学很受欢迎。现在至少几个重要大学都有现代汉字学的课程,汉字重要,可是只讲古代,目前的问题没有人研究,这是不正常的。
我对比较文字学也很重视,后来发展成两本书:《比较文字学初探》、《世界文字发展史》。我提倡大学里要有这门课程,中国到今天大学里还缺少这门课程。清华大学有一个小组在研究。
二十三新陋室铭
我来北京以后,一方面工作压力很大,一方面我自己要补充知识。他们搞运动,我就埋头读书,尽量不参加社会活动,除了政协开会。工作很紧张,也可以说是很充实,能有这样的机会,也是很不容易的。
一九五六年我们全家到北京,就住在沙滩,这个地方是老北京大学,在清朝是驸马府,我们一进去,里面的花草好极了,美极了。我在这儿住不到几年,就看到一个很美的房子一步一步地被破坏。不久,毛泽东下命令,不许种花,花匠都回家了,种田。花、树比人还娇气,要人不断收拾的,立刻就一塌糊涂。后来军队住进来了,把一个很好的荷花池填掉了。后来许多人家都搬进来住,也不知道什么人家。
在沙滩有一个好处,到北海、故宫很近,五分钱到故宫,故宫上午没有人的,我花五分钱在里面写文章,环境又好,空气又好。对面就是景山公园,清早在景山公园绕一个圈,回来工作,因为我的工作可以在家里做,不一定在办公室里。
我住的地方是民国元年给一个德国专家特别造的小洋房,我进去时已经破烂了。有趣味的事情是,外国朋友知道我住在有名科学家的房子,写信问我这个科学家叫什么名字,我说不知道。这房子现在恐怕拆掉了,多少年的房子不修理不行。所以我写了《新陋室铭》。
新陋室铭
山不在高,只要有葱郁的树林。
水不在深,只要有洄游的鱼群。
这是陋室,只要我唯物主义地快乐自寻。
房间阴暗,更显得窗子明亮。
书桌不平,要怪我伏案太勤。
门槛破烂,偏多不速之客。
地板跳舞,欢迎老友来临。
卧室就是厨室,饮食方便。
书橱兼作菜橱,菜有书香。
喜听邻居的收音机送来音乐。
爱看素不相识的朋友寄来文章。
使尽吃奶气力,挤上电车,借此锻炼筋骨。
为打公用电话,出门半里,顺便散步观光。
仰望云天,宇宙是我的屋顶。
遨游郊外,田野是我的花房。
笑谈高干的特殊化。
赞成工人的福利化。
同情农民的自由化。
安于老九的贫困化。
鲁迅说:万岁!阿Q精神!
一九八四年我们家搬到后拐捧胡同。这是我们出版社的地方,起初政府给我们一块很大的地方,后来紧缩,就把我们单位跟出版社合并在一起。
二十四昆曲研习社
张允和到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工作也是意外。她在上海教书,全国都用范文澜的《中国通史》,她很认真地写了两万字的意见,《人民日报》就把她的意见要求登出来,她很得意。人民教育出版社是出教科书的,把她请到北京来编辑教科书。人民教育出版社的社长是叶圣陶,他本来是张允和的老师。
那时候我们在上海有保姆,还不止一个,孩子由保姆来管,家里的事情她走开也没有关系。我们家不相互牵制,她到北京来,我还在上海。来了不久就碰上“三反”“五反”,跟她毫无关系,群众运动瞎搞了,哪里有那么多的“老虎”呢?因为搞运动是另外有领导小组的,社长叶圣陶没有发言权,张允和的背景,叶圣陶了如指掌,可是又帮不了忙。
“三反”“五反”说她是“大老虎”,为什么呢?第一,我家虽然很穷,她的娘家很有钱,是大地主;第二,“三反”“五反”要把所有的信都交出去,她乖乖地把私人的信交出去,她跟我通信当中有许多好玩的事情。有一个男的老朋友写信给她,说:我们现在都老了,我从前非常爱你,我爱了你十九年,后来你结婚了,这些事情就不谈了。那么她就写信告诉我,想不到这些事情这么奇怪,你猜猜看,这个人是谁?我就告诉她,这个人可能是C吧,可能是L吧,可能是D吧。那么,搞运动的人看了觉得不得了,认为这一定是反革命的密码,就把她打成“大老虎”。
其实经过这种运动的人觉得无所谓,她没有经过这种事情,当真了,神经一紧张,生病了,叫作“牙周神经炎”,人要发烧。当时我还在上海,她就跟领导讲好到上海治病了,领导知道她没有什么事情,让她到上海,真正有事情就不让走。这牙周炎想不到还很厉害,整个把牙拔掉,重装牙齿要很长时间,就写信给人民教育出版社,说牙还没有好,要几个月才能回来,人民教育出版社给她写了一封信:你不要回来了。搞运动不讲道理的呀,这样子,她很不愉快。
虽然张允和受了挫折,还没有影响我的情绪,我对共产党建设中国还是抱有信心的。我来了北京之后,就把整个家庭搬到北京来了。
那时候的确是很热心,我在上海有三份工资,在北京只有一份工资。当时上海的标准待遇高,北京的标准待遇低。到北京来,经济上损失很多,那时候的确是为国家办事情,从不计较这些。我都不在乎这个。
张允和受了这次刺激,又有好处。我们来了北京,当时的文化部部长、副部长都是我的朋友,他们也知道张允和能力很高,单位就缺少张允和这样的人,叫她去工作,我们研究了半天,不敢让她去。我说:“不要做工作了,政治运动的波浪你受不了,没有送条命已经好了。”因为她只能做工作,不能应付政治的波动,再碰到政治波动,没有命了。只有在党里面搞运动搞惯了的人叫“老运动家”,无所谓的,张允和没有这个本事。后来果然不断搞运动,而且搞到“文化大革命”,如果她去工作,那真是死路一条,因为她这个人比较脆弱,经不起这样子搞。
她一面搞昆曲,一方面读读书,很好。她到北京来,就是自己写写文章,研究昆曲,跟俞平伯他们一起搞昆曲研习社,后来俞平伯不做社长了,让她做,所以很愉快。幸亏不做工作,不然没有命!
每个星期听一次昆曲,周末我们一定去看戏,听昆曲,假如有特别好的戏,就不听昆曲,就去看戏。那时候叫汇演,各地的好戏都到北京来演出,戏曲界我有很多朋友,有很好的戏票早给我准备了,所以星期六晚上去看戏,不仅我和我老伴,我妈妈也喜欢看戏,一块去。有时候看戏看到十二点以后才回来,这也是很愉快的事情。
那时候北京几个重要的昆曲演员常到我们家来,南京、杭州的重要演员也到我们家来,我们都跟他们做朋友。张允和写了好些关于昆曲的文章,人家很喜欢看,台湾对昆曲热心的人很多,也把她的文章拿到台湾发表。
俞平伯跟我们家交情好得很。我们家有很多俞平伯写的东西,老伴去世以后,我现在不挂这些东西了,我孙女带走了,她也很会玩。俞平伯很有学问,家学渊源,三代都很有学问。
俞平伯的风度真是没有话说,这是中国传统的仁人君子,高尚学者的风度,待人好极了。他对《红楼梦》的观点跟共产主义当然是谈不上的。所以批判俞平伯是没有用的,看起来是笑话,古代的文学为共产主义服务,怎么可能呢?
俞平伯在曲会里常常讲他的研究成果,像大学里上课一样,非常深入,那真是有水平!
曲会里有几个家庭妇女,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的,这都是薪金阶级,维持家庭都没有问题的。后来薪金阶级没有了,变成工人阶级。夫妇两人不得不工作,不然养不起家庭。在我们的时代,高级知识分子妇女不一定做工作,因为那时候家庭经济由丈夫负责,家里的太太都是学问很好的。那时,中、英、美都是这样的。
张允和在曲会里没有收入,不仅没有收入,我们还贴钱。北京市文化局每个月贴给这个曲会二百五十块钱做零用,其他的由各方捐钱。这种民间机构从明清就有了,士大夫在一起雅集。这个昆曲民间机构等于京剧的票房,都是士大夫有钱、有闲、高尚的娱乐。曲会在现在王府井商务印书馆的地方,里面还有小的演出剧场,中央很多有名的人都来看。周总理常常来看戏。康生也来,康生很懂昆曲的。
沈从文也来过,但不是很多,沈从文对昆曲的兴趣没有我们大。他搞另外一套,忙得不得了。张兆和也懂昆曲,来得不多。
我对昆曲的爱好从中学开始,我们校长童伯章对昆曲很有研究。童伯章在中学就教我们昆曲的文学,昆曲的音乐,我已经有印象。我始终对昆曲不是那么喜欢,我喜欢西洋音乐,我年轻时也学小提琴。听西洋音乐是张允和跟了我走,听昆曲是我跟了她走。我觉得中国音乐、西洋音乐都有好的地方。
二十五宁夏五七干校
“文化大革命”来了。忽然报上登出来,要反对教授,反对工程师,反响很大,国际反响也很大。几天后,口气改了,不讲反对教授和工程师,叫反对“反动学术权威”,“反动”的当然可以反了。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头一个星期的口号跟第二个星期很不一样,头一个星期的口号出来,反响太坏,第二个星期口号就改了,内容没有改。
“文改会”是一个小机构,比部小,直属国务院的,开头轰轰烈烈的运动,我们等于是处于保护的状态。
“文化大革命”的目的是什么?开头大家都不了解。开头没有江青,后来江青变成“文化大革命”一个重要的人物。开头没有“四人帮”,后来才有“四人帮”。
“文化大革命”的破坏力之大,恐怕毛泽东自己也没有估计到。人变得没有理智,没有法律,许多机构都停下来了。全国破坏的价值无法计算,“文化大革命”死了多少人?一直到最后看了内部材料,我大吃一惊。
在“文革”中,张家当中影响最大的是大弟弟。大弟弟在贵州大学,贵州比较边远,更野蛮一点,所以大弟弟劳动过度,在“文化大革命”没有结束就死了。
“文化大革命”把我们越来越贬低,开始说我们是“反动学术权威”,后来坏的帽子越来越多,到后来是“现行反革命”,到最后整个机构下放宁夏平罗五七干校。一九六九年冬天去,一九七二年春天回来。
岳飞说“踏破贺兰山阙”,就在平罗。因为中国的山多是东西向的,那地方的山是南北向,平罗是一个缺口。风吹过来,八级是很普通的,很苦的地方。我们去了才知道,有二十几个站,一个站有五千个劳改犯。我们去的五七干校是由两个站改造给我们的。实际上我们是优待的劳改犯,是周总理特别关照,可以拉电线,有电灯,给我们打一口井,我们运气好,打的水可以洗澡。在干校,可以通信,可是慢得不得了,一封信要大半个月才能收到。五七干校实际是劳改营,我们这种人是社会不需的人,是“社会的渣滓”。一到那里,大家要宣誓:永远不回去了!后来林彪死了,就把我们都送回来了。这是按照苏联的办法,苏联也把老的知识分子、资产阶级、地主赶到北极圈以外。
我们去劳动改造,不许带书。在那里种稻子,缺少水,怎么种稻子呢?本地人劳苦得不得了,愚昧得不得了,什么都不知道,真可怜!一望二十里路,没有人烟,可是条件很好,有铁路,有运河,交通方便。天然条件很好,没有利用。
在宁夏时,我和林汉达——他原来是教育部副部长——两个人年纪比较大,第一年要下田,第二年叫我们去看高粱地,看看有没有人来偷,我们在山冈上望去,至少可以看一二十里路,没有人的。每天早上去看高粱,太阳下山前回来,比较轻松,我们就聊天。林汉达是研究语文用语,他主张词汇要口语化,把人家不容易懂的,改为容易懂的。我们谈到寡妇和遗孀的分别:穷人死了,老婆叫寡妇;有钱人、名人死了,老婆叫遗孀。林汉达后来生病死了。
我去看白菜,要服从造反派的领导,宁夏没有白菜,都是卡车运来的。白菜非常好,容易烂,要赶快交给厨房吃。好的都不吃,吃的都是坏的。我发现一个白菜原理:坏的才吃,好的不吃;不坏不吃,坏完吃完。从头到尾吃的都是坏白菜。
我们见到大雁下大便,这是一个有趣味的事情。古书上说,鸿雁传书。北京、南京的天空原来都有大雁飞来飞去,后来大烟囱冒烟,大雁害怕,就不飞了。现在大雁在中国西部宁夏一带,从西伯利亚飞到印度洋。大雁飞来的时候,天空中几天几夜,数也数不清。林彪死了,通知我们明天清早五点钟要开会,每人带一个小凳子,坐在空地上面,开会没有大会堂的。我一看天气好,到中午一定很热,开会都是大半天,我就戴了一个大草帽。九十点钟的时候,大雁来了,不得了,铺天盖地,到了头上,大雁纪律性好得不得了,领头大雁一声怪叫,大雁们下大便。我戴了大帽子,身上只有一点点大便,许多人身上都是大便,洗都不好洗。那天戴帽子的人不多,因为清早有一点点云,所以很多人都没有戴帽子。他们说,这种情况大概一万年才遇到一次。这是一生当中非常有趣的遭遇。
到五七干校有一个好处,我原来有失眠症,到了干校体力劳动,不用脑子,失眠症好了。回来以后,失眠症没有了,坏事情变成好事情。
“文化大革命”时,张允和是家庭妇女,不是重要对象,所以受的冲击不是挺大。我也是很受优待,我们几个同事回来以后被打得一塌糊涂,我没有被打。造反派告诉我,我查你是不是里通外国,结果你没有里通外国,所以没有打你。张允和带小孙女住在北京的亲戚朋友家里,家里不能住。东西都搞光了,她受不了,这种地方都表现出她比较娇嫩。
周小平和儿媳妇都是中国科学院的,下放湖北潜江,这些都是苦地方,是关劳改犯的地方。张允和和孙女在北京,儿子在潜江,我在宁夏,一家人在三个地方。连养孩子的钱都没有,我的老伴在亲戚那儿借钱过日子。
抄家是一家家都要抄的。到我们家来抄家,还算文明,拿去了几本书,没有什么损失。可是后来我们都不住在家里,造反派就把我们家的门打开,东西都搞光了,其他的东西都不稀奇,大量的照片搞光了,我们小时候的照片原来都有,现在全没有了。等到我们回来,我们的房里都住着不认识的人,回来再安排给我们住的地方。
我从干校回来,很有趣味,把高级知识分子都集合到国务院训话,说:你们这些人都是“社会的渣滓”,没有用处的。我们是人道主义,所以给你们吃一口饭,都回去吧,不要乱说乱动。没有工作,都回家了。
我们在“文化大革命”当中的工资扣掉了大部分,我最少的时候只有三十五块钱一个月,付房租都不够,就借钱来过日子。回来以后,很优待,扣的钱还给我们,用这个钱把债还掉。
沈从文一家是文学系统,他自杀是觉得恐慌。“文化大革命”时好多文学家自杀了,像老舍。后来沈从文到了故宫当解说员,不算文学家。
二十六“专家专家,专门在家”
一九七二年从宁夏回来,有几年什么事情也没有,我就安安静静做研究工作,那几年研究的成果最多。我在“文化大革命”以后出的书为什么多呢?因为这段时间把以前没有弄好的研究,都弄好了。文字改革在世界上已经变成一门科学,中国人又不知道,我可以接触到一些外国的东西,稍为知道。
我们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新加坡是一九六五年成立。新加坡也是有意思,不是自己要求独立,想参加马来西亚,马来西亚不要它,把它赶出来的。李光耀大哭,说:“我们又小又穷,要成立一个国家,怎么办?”这个事情在中国完全新闻封锁,我们都不知道。我是八十年代在美国张充和家里,看到一点旧杂志才知道的。为什么要把新加坡赶出来,道理很简单:一、新加坡大部分都是华人,如果参加马来西亚,马来西亚的华人就可能超过百分之五十,马来人就不愿意;二、新加坡的华人共产主义思想弥漫,李光耀原来就是老共产党。马来西亚讨厌中国人,把他们赶出来,新加坡只好独立。这跟台湾刚刚相反,台湾要独立。天下的事情都是古里古怪。
新加坡独立以后,要研究怎么建国,向美国专家、英国专家、日本专家请教。派一个调查团到中国来调查了三个月,新加坡能不能跟中国大陆走共产主义道路。调查的结果是新加坡不能走这条道路。
可是新加坡研究政策要跟哪个国家走,语文政策基本上跟中国走。新加坡的语文政策搞得很好,全国通用的语言是英语,华人要用华语,马来人要用马来语,印度人要用印度语,三大民族有自己的语言。华人的语言讲方言还是讲国语呢?可是不能用“国语”两个字,因为新加坡的国语是马来语,也不能用“普通话”,这三个字在新加坡不好理解,就用“华语”,这在华人里面都能接受的。华语的标准完全按照大陆,这是他们聪明的地方,文字也用简化字,拼音也跟着大陆用拼音。新加坡什么都跟台湾,就是拼音、普通话、简化字跟大陆。台湾很不高兴。我在参加国际会议时,台湾人质问新加坡人:“你们是‘事大主义’。”就是跟着大国走,新加坡人说:“我们不是‘事大主义’,我们是为了研究、教学方便。”
新加坡第一个用简化字、拼音方案,之后影响马来西亚、泰国。新加坡开头是穷得不得了,什么都没有,可是走国际道路,什么东西都采纳国际专家的意见,结果十年工夫就变成一个好的榜样。我去了两次,第一次是新加坡华语协会邀请的,第二次是新加坡国立大学邀请的。第一次主要让我讲中国的拼音方案、简化字、文改政策;第二次是讲东亚国际语文问题,主要是英文地位。新加坡现在变成东南亚的明星,东南亚的语文中心、医疗中心、金融中心、航空中心在新加坡。原来大家讨厌的地方,不要它了,结果后来大家都喜欢它。马来西亚要吞掉它,可是它现在不要再参加马来西亚。到今天,新加坡的国际机场比我们北京的国际机场要好多了。
香港跟新加坡相反,跟着台湾走,到今天还是不大用拼音。台湾在我们没有提出简化方案时,蒋介石就提倡简化字,两次公开提倡。蒋介石在南京时就提倡简化字,南京是最早公布简化字方案的,可是公布出来,人家反对很厉害,第二年就取消了。蒋介石到了台湾又提倡,孙科也提倡,后来共产党搞了,他们就反对了,是这么一个变化。我认为简化问题不是党派的事情,文字改革问题不要跟政治搞在一起。现在台湾搞一个通用拼音,我看通用拼音很难搞下去。我是希望说服台湾,语言文字用科学方法来解决,跟政治脱钩。我对台湾人讲,“文改”不是共产党搞的,“文改”在清朝末年就搞了,国民党对“文改”很热心的,北洋政府也很热心的。
一九七六年,实际上我还没有恢复工作。毛泽东死了,邓小平上台,政策是改了,可是许多坏事还存在,一时改不了。一九七七年开始改,一直改到一九八四年稍为像一点样子,比较上轨道要到一九八七年。开头也没有恢复办公,把社会搞得一塌糊涂要转过来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差不多十年工夫,拨乱反正,大概到一九八七年以后,才上轨道,这些是很慢的。我名义上是恢复了,但是没有上班,在家里面做研究工作。我的生活很简单,研究的内容不简单,表面上安安静静。所以,造反派批评我们:“专家专家,专门在家。”
我在家看书,写文章,把研究工作一点点地做完。张允和在那个房间,她也看书,写文章。她搞她的,我搞我的。外面的活动,在打倒“四人帮”以后恢复了昆曲研习社,她负责昆曲研习社的工作。他们自己唱,主要在现在商务印书馆的地方演出,里面有小的演戏设备。我的妈妈也喜欢昆曲,也常常去看。那时候我的工作很忙,交际很少,“文化大革命”以后大家不敢交际,交际以后人家就说你们搞小团体。这样很好,可以在家里安安静静做学问。所以“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可以出很多书,一本一本地出来,其实很多在那时候已经弄好,后来重新审读一遍。
我的《汉字改革概论》这本书再版了好几次,日本花了三年工夫,把它翻译成日文,在日本出版。日本一个专家翻译好以后,成立一个审定小组,五个教授审定,有好些问题不明白,特别到中国来问我。在香港,《汉字改革概论》有香港版,这本书里好多篇章翻译成德文、英文。这本书影响很大,因为文字改革在当时中国是作为一件大事情,全世界很注意中国这个工作。
我提倡现代汉字学。这件事成功了,现在许多大学都开现代汉字学的课程,都写了很好的教科书。汉字改革到现在还有许多问题没有解决,像信息处理、语文处理,信息处理跟文字有很多关系,到今天还有许多问题没有解决。现代汉字学是一门大学问,一个泱泱大国应该有这一门学问。
我提倡人类文字学、人类文字史,这俩我花的工夫最多,从五十年代一直到现在都在搞。我出版《世界文字发展史》。文字史、文字学是一门功课的两个方面,文字史注重材料,文字学注重规律。这门学问非常重要,我提倡大学要开这门功课。中国古代就重视文字学,中国可以说是创造文字学的国家,不过我们只研究汉语的文字,不研究旁的,看不起人家的东西。后来欧洲的一些文字研究很成功,本来我们是世界领先,这样我们反而落后了。
人家问我:“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为什么出了那么多书?其实我是把从前没有搞起来的重新整理出版,不是一下子研究那么多。《世界文字发展史》已经进入“世纪文库”,与沈从文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同时列入“世纪文库”;《语文闲谈》与《沈从文小说选》《沈从文散文选》同时列入“中国文库”。
二十七重游欧美
我们好长时间没有出国。一九七八年,张充和的丈夫傅汉思在美国大学里很有地位,他和另外几个大学有名的教授组成一个访问团,他代表耶鲁大学,来中国访问。他们来之前,我们不知道,来了以后通过关系找到我们。我和张允和就去看傅汉思。访问团团长是余英时,副团长是傅汉思。余英时的学问很好。他们知道中国没有录音机,就带了好多录音机,今天这个录音机已经过时了。
他们来了之后,文化生活开始恢复。大概到一九八四年以后,才恢复正常,这一年我受邀请出国。有一次,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请我去开会,领导突然来找我,说:“你赶快准备一下,下星期到巴黎去开会。”我说:“我不想去,我这里的工作还没有搞完,我的衣服也破光了。”领导说:“没有问题,你赶快去做最好的,开完会回来一概交给公家。”这样子就匆匆忙忙到巴黎,当时国家是不给钱的,因为有人帮我们出,我上飞机,一分钱都没有,上飞机前,他们说:“你的皮夹子要取出来。”因为国家规定不能带人民币出去的。我的皮夹子就交出去,口袋里没有一分美元,也没有一分人民币。后来人家问:“一分钱都没有,你怎么敢上飞机呢?”我说:“已经到了飞机旁边了,不上也得上。”我倒一点也不惊慌,因为有困难,我在国外还是有些关系嘛。这是一个奇怪的事情。
从此,人家就知道我没有死掉,常常有人邀请我出国,有时一年出去几次。
有一年美国邀请我去访问,我和张允和一起去。到了美国,她就到大姐家去住几天,到四妹家去住几天,还到我们一个表弟家住几天,访问我们的亲戚。
大姐一个人住在旧金山,她是入了美国国籍,有养老金。美国养老待遇好,她有一套公寓房子,比我这个房子好多了。她平时不大去,住在公寓里太孤单,于是住在她的一个朋友家里,有孩子需要她帮着照顾。我要到七个大学讲课,讲完了我就到耶鲁大学旁边四妹张充和家里。张允和也从旧金山到四妹家里,讲了这些年经历的事情。胡适之到美国去讲学,也住在四妹家里。胡适之跟傅汉思是老朋友。在傅汉思家里,我看到许多重要的书,知道许多我不了解的情况。
那时候,我没有吃过麦当劳,傅汉思要请我吃饭:“你想到哪儿吃?”我说:“我想到麦当劳吃。”他说:“麦当劳不能请客的。”我说:“我没有吃过,去体会一下子。”他说:“好吧。”因为请客是不能到麦当劳的,麦当劳是普通吃饭的地方。我是去体会一下,看看这个麦当劳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次出国是不列颠百科全书出版社安排的,我跟联合国中文翻译处一个朋友联络,由于他们的介绍,联合国工作人员语言学会请我到他们学会里演讲,因为他们要了解中国文字改革的情况,我带了录像带给他们看。这个会长是一位法国女士,很有水平,她请吃茶点,我就问她:“联合国六种工作语言,哪种用得多,哪种用得少,有没有统计?”她说:“英文百分之八十,法文百分之十五,西班牙文百分之四,还剩百分之一是俄文、阿拉伯文、中文。”那么,我回来就把这个消息告诉别人,不过最近情况怎么变化,不了解。
二十八家庭文化
晚年,我们和沈从文、张兆和往来比较多。
沈从文生活中大部分的时间在写,他的笔头快得很,一看什么重要的材料,立即记录下来,否则会忘掉。他写《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的时候已经积累了大量的材料,要人家画画,领导就帮忙,由社会科学院安排一个画画的、一个考古的帮他忙。
张兆和的工作是做《中国文学》杂志的编辑,她做修改文字这个工作很好。她离开《中国文学》时,主编说:“张兆和离开我们就很不方便。”张兆和的好处就是自己不写东西,为人家服务,这个精神很好。文学的东西需要加工,加工是很高的技术,加工得天衣无缝也不容易。沈从文去世以后,她就整理他的东西,他的儿子也帮忙,家里变成一个编辑部。
顾传玠跟我们家交流不太多。抗日战争时我们在四川,他们在上海,解放以后他们在台湾,我们在大陆。有时候我们在美国,他们在中国,往来不多。在顾传玠演出的那个时代,昆曲很受知识分子重视,顾传玠演小生风度很好,跟梅兰芳配过戏,梅兰芳觉得他很好。
顾传玠在台湾大概是受了凉,急性肺炎去世。在台湾初期生活还是比较艰苦。蒋介石死了之后,蒋经国领导下的台湾经济发展得比较快,人均收入增加十一倍。今天,台湾的生活水平远远高于大陆。为什么闹独立呢?这也是原因。可是台湾早期很苦,打仗影响了台湾。可以这样说,蒋介石时代渡过了难关,蒋经国时代发展了。蒋经国在台湾名声很好,国际上也说他好,因为他把一党专政改为多党民主。这是一个世界的总趋势,这个改变弄得不好就会发生动乱,他能够做这个大的改变而没有发生动乱,这是不容易的。
顾传玠去世不久,张元和就到美国去了。他们结婚得很晚,在抗日战争后期,他们结婚时,我们在四川,不在场,打完仗以后,人家把旧的报纸给我们看,上海的新闻界起哄得很厉害,大标题“张元和下嫁顾传玠”。因为那时代跟现在不一样,现在是很看重演员的,那时候演员不被看重。时代变化太快。
张充和在北京大学读书,傅汉思在北京大学教书,傅汉思非常钦佩沈从文,经常到沈从文家来。沈从文也在北京大学教书,所以大家熟悉起来。傅汉思和张充和是在解放前夜去了美国。那时候大的政治改变,美国大学希望傅汉思到美国去教书,他们走时,张元和已经在台湾。我们不在一个地方。
张充和二00四年回来一次,在北京举行书法展览会。我本来想让她在国内住半年,休息一下,结果另外有人要陪她到美国去,怕她路上没有人陪,那个人急于要到美国,所以她很快就到美国。展览会结束以后,她没有留很长时间。
张家的父亲受“五四”文化影响很深,跟蔡元培、蒋梦麟这样的大教育家交朋友。我都弄不清楚他跟这些大教育家是怎么交朋友的,反正他交的这些朋友在当时都是很先进的,所以影响了他的家庭。我想,像这样的家庭在中国还是有一些的。
文化需要有优越的生活来培养。太穷了,文化就困难。一直到改革开放之前,讨厌文化人的,现在,这种看法改变过来了。一般来讲,在外国,文化人都属于中产阶级。生活要有一定的条件,我最近看到资料,发展中产阶级,日本搞得最好,日本大部分人都是中产阶级,比例比美国高。
二十九“周百科”
张家四姐妹的夫婿中,沈从文最有名气。
“周百科”是沈从文给我开玩笑的话。到了后来就更有趣,改革开放时期,中美两国要搞文化合作工作,当中有一项就是要翻译美国的《不列颠百科全书》。《不列颠百科全书》本来是英国的,是因为“二战”期间英国的很多企业都卖给了美国,《不列颠百科全书》也是如此。我们翻译《不列颠百科全书》,当时国内购买力很差,二三十本都买不起,压缩成为《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到了一九八五年以后,又扩大翻译。中国方面三个人是刘尊棋、钱伟长和我,美国方面有三个人,六个人成立了联合编审委员会,这样子,人家更给我开玩笑,叫我“周百科”。这个外号就是这样起来的。
邓小平到美国访问,中美文化要合作,就要做好几种工作,一种工作就是要翻译《不列颠百科全书》,这是中美合作项目之一。成立了一个中美联合编审委员会,中国方面领头是刘尊棋,他的学问很好,我在美国就认得他了,还有钱伟长和我,下面有一个编辑部。这件事情的翻译工作量很大,应当说条件太好了,因为我们在一九八○年开始的,许多大学的教授都是下放五七干校刚刚回来,没有工作做,可以请他们帮忙翻译。我们主要从北京、天津、上海各大学请教授来,还有其他的专家。我们联络了五百个教授级的专家,他们都很高兴来翻译,觉得做这个工作有意义,不过稿费少得不得了,因为那时候经费很紧张。如果今天搞,就不这么简单了,这东西吃力不讨好,人家不愿意来工作。
三十本百科全书我们压缩成二十本,这件工作搞了好几年。大百科全书是一个国家应当做的,我们在“文化大革命”当中闹了一个大笑话:有一个欧洲小国到中国送一部百科全书,我们送他们一本小的《新华字典》。小国送大书,大国送小书。百科全书在国民党时开了多少会,没有办成功。“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中国要办百科全书,当中一个刺激就是美国希望中国翻译百科全书。我们是先有《不列颠百科全书》,后有自己的百科全书。这件事情的倡导者姜椿芳在“文化大革命”之前是马克思主义编译局局长,“文化大革命”当中他被关在东北的监牢里面,眼睛弄坏了。放出来以后遇到美国要我们翻译《不列颠百科全书》,他一早就有搞百科全书的想法,回来以后就跟倪海曙和我等少数人商量,他一直希望倪海曙和我跟他一起搞大百科全书。倪海曙在拉丁化运动中是头头。我们“文改会”的工作推不了,没有去。
姜椿芳出来以后,我就问他:“你是不是恢复马克思主义编译局局长?”他说:“我不回去了。”不再搞翻译工作,后来这个事情得到胡乔木的支持,胡乔木就跟邓小平讲,邓小平同意了两件事情,一件事情是翻译百科全书,一件事情是自己编一部百科全书。姜椿芳就全力以赴编百科全书。当中的一个小问题,百科全书的条目怎么排,我和倪海曙积极支持姜椿芳改用拼音来排,因为当时大家都不熟悉拼音,反对的人很多,现在反对的人少了,假如不用拼音,就不好查了。这部书出来,不会赚钱,因为中国人买不起。这部书的每一个分卷都有水平,出来以后学术界评价很高,现在正在重新编。这部书是一个大国家必须有的。
三十晚年所思
“文化大革命”前后,我是全国政协委员,全国政协也停了十年,后来恢复了,我是政协教育组副主任。后来恢复“文改会”的工作,后来改名为“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我离休的时间是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一九八八年对我是一个分水岭。这一年我有了电子打字机,这是一个改变。张允和对拼音不感兴趣,她会,但是不熟悉。后来有了电子打字机,她才知道自己不熟悉,就要自己查,因为拼音太容易,她在电子打字机上用拼音编《水》。《水》这本杂志是原来她们在家庭里玩的。改革开放了,家庭里的人在国内国外都可以往来了,原来是二十年亲戚朋友不能往来,连地址都不知道。她就想起恢复亲戚朋友的联络,于是恢复《水》,有了电子打字机,就比较方便。
一九八八年以后可以分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就是把我的研究工作一点一点搞一个段落;第二个阶段就是随便看东西,写杂文。我是做学术工作的,不搞文学,为什么不搞文学?不是我不喜欢,而是我的精力有限。在学术上,对语言文字学方面可以说是一个空白,我就占领这个空白,可以做许多事情。为什么说是空白呢?语言文字在中国是一个古老的学问,一向传统很深,要把旧的书看一遍,也要看好多年,大学里一向把音韵学、训诂学作为重点的课程。清华大学解放前有名的大学问家都叫国学大师,王国维等人都是研究从前的东西,成果很大。可是有一个传统很糟糕,就是研究中国,研究古代,不研究中国以外的东西,不研究现代。没有外国,那范围就很小了,世界那么大,一个国家再大也只是一个国家。研究古代而不研究现代,现代许多问题需要解决,而且有实用的,研究古代当然很有价值,但是跟实用相差很多。王国维的创造了不起,可是有哪几条实用的?
我到了“文改会”,工作需要,我就在空白区里做了许多工作,很容易见效。当中最重要的就是把“文改运动”从感性认识发展到理性认识,我在北京大学开汉字改革概论课,就是把原来人家没有系统的知识变得系统化,言之有据,把有系统的知识变成一门学问。第二件事情,我提倡现代汉字学,现代汉字许多问题很少有人研究,大学生到中文系都是研究古代,可是现在有用处的东西不研究不行。
胡适之了不起的,他到中国公学当校长,找沈从文去教白话文学,为什么呢?胡适之说:“我们提倡白话文很久,大学里面连课程都没有。笑话!”大学里谈到的文学都是古代的,没有现代的。中国提倡白话文以后,许多人认为小说上成就最大的是沈从文,诗上成就最大的是徐志摩。不能从政治角度来批评他们,从马克思主义的角度当然可以否定他们。可是文学史不是那么看的。
同样地,在语言学、文字学方面,赵元任搞了现代,是了不起的,可是他搞的现代主要是方言,跟现代有实用的问题真正挂钩的很少。我就在这方面下功夫,一做这工作就立刻遇到许多问题,当中最重要的就是制定汉语拼音方案,把这件工作提高到一个新水平。第二是现代汉字学,这是成功的。第三是比较文字学,还没有成功,清华大学有一个研究小组,可是要成为一个课程,现在还没有条件。讲起来道理很简单,历史系只有中国历史,没有外国历史,行不行呢?只有古代史,没有现代史,行不行呢?为什么语言学、文字学老是古代的,老是中国的,没有现代的,没有外国的?这样来讲,很容易了解,可是到今天要改还是不容易,现在多少大学有现代汉字学我还不知道。他们说,至少有十几个大学,当中跟我有密切联系的是华东师范大学、上海师范大学、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
文字改革的意义很重要。中国的传统与外国传统相似,有文字之“神”,“神”是高傲的。古代人认为,文字是上帝给的,是不能改变的。这个观念当然是错误的,事实上,外国与中国一样,文字、语言都是随着时代在变的。譬如今天在语言方面,有了电脑,很多新的名词也随之而来。中国最早的一次大的文字改变就是秦始皇统一中国后“书同文”,当时七国使用不同的文字,统一以后文字不同带来很多不便,办公、行政、教育都不方便,因此秦始皇要统一文字。可见,早在秦始皇时代,中国的文字改革就开始了。后来,历代都在改变,汉朝改变也很大,秦始皇用小篆作为主要的文字,到了汉朝就开始用隶书,再后来又变成楷书。虽然古代传说文字是由上帝给的,不能改变的,但实际上文字是不断在改变的。
到了清朝末年,受到西洋的影响,感到中国的文字太困难,对文化的普及提高不方便。后来随着与外国往来的频繁,就发现中国的文字与国外的往来不方便。所以,从清朝末年,就产生了“文字改革运动”,写的方面就是“语文现代化运动”。语文现代化,就是中国的语言和文字要跟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发展。这些工作中,我觉得近年来做得很好。解放后,在五十年代制定了“汉语拼音方案”,现代年轻人都学了。这个拼音方案,用字母表示“音”,用处很大。首先,使得中国的小孩子、文盲能够利用这个工具认字,走进中国的文化宝库;其次,方便外国人学习中国的文化。所以,汉语拼音一方面是从没有文化到有文化之间的“桥梁”,另一方面是中外文化交流的“桥梁”。这个桥梁看似是个小事情,但是缺少了就不方便。比如,我们中国人的名片上印着拼音,这样不懂“方块字”的外国人也可以认得,可以叫出。我们中国从清朝末年到今天,都处于现代化改革的过程之中,现代化改革,一方面是语言文字的改变。
九十年代以来,教育部领导的普及普通话工作做得很好。设想,一个大的国家,广东人讲粤语,上海人讲上海话,香港人到北京旅游还要找翻译,国人在本国找翻译岂不是笑料?其实外国原来也如此,我三十年代到日本东京读书,原来以为我学的东京日语,可以走遍日本,但是发现连不远的京都的语言就完全不一样。可是日本能够推广日语,日本人称之为“国语”,以东京话为基准,到了现在日本人之间讲话没有一点障碍了。西洋国家的共同语言普及大概三百年之前就实现了,日本大概一百多年之间实现了,我们中国还正在实现之中。前两年,有人在北京做抽样调查,北京人能讲普通话的大概占百分之八十,百分之二十的不一定能讲,所以我们是在逐步改进。一个国家要做到现代化,需要达到很多指标,其中一个指标就是讲话大家都懂,如果讲话都不懂,怎么能算现代化国家?我们这一指标虽然还没有达到,但是逐步在接近之中。我个人的感觉,九十年代我们的语言现代化工作发展得较快,是一个很好的现象。文字改革或者说语文现代化,是中国现代化的一个方面,不能没有,人不能不讲话,人不能不认字啊!要达到这个目标,还要做很多的工作,比如普通话要制定一个标准,要做教育工作,我们的文字特别困难,我们要使它变得方便一点,太困难的地方要改掉一点。当然,基本上要依照原来的,不能改动太多,逐步的改动是可能的。文字改革、语文现代化是中国现代化的一个方面,重要性也就体现在这个地方。
八十五岁以后,我看一些专业以外的书,主要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文化学,另外一方面是历史学。为什么看文化学呢?这是偶然的,《光明日报》开一个栏目,要振兴中华文化,要找一百个人写文章,差不多每个星期一次,我开头不感兴趣,后来人家说请你写,就给他们写吧。我说:“他们有些人的写法我不同意的。”他说:“没有关系的,他讲他的,你讲你的。”好,我就给他们写,写了一篇,他们觉得感兴趣,这样就把研究文化学作为一个玩意儿,不作规规矩矩的研究,就看了很多中国和外国的文化学的书,都是零零星星,后来上海编了一本《周有光文化论稿》。对文化学我是外行,他们觉得我的看法还是跟人家不一样,有参考价值,这是业余的。我现在写的文章,平均每个月发表一篇,有的在内地,有的在香港。因为年纪大了,没有事情,别人来看我,说怕耽误我的时间,我说我的时间不值钱,我现在是“无业游民”。
《百岁新稿》是我九十岁到一百岁之间写的,其中,有的文章是我看了很多书后写的,有的文章是杂志邀请我写的。老来读书,我首先想了解三个国家:中国、苏联和美国。了解自己的祖国最难,因为历代帝王歪曲历史,掩盖真相。考古不易,考今更难。苏联是新中国的原型,中国改革开放,略作修正,未脱窠臼。
人家一看《苏联历史札记》,说:“这篇文章我们不敢登。”我说:“为什么不敢登呢?这都是公开的苏联的材料嘛。”他们说:“你把它结合起来就变成集束炸弹。”苏联垮台是世界历史大事,我也很关注这个事情,就经常看一些相关的中外文书籍。看了至少有十六七种,一半中文、一半英文的。一次跟朋友聊苏联的事情,有朋友邀请我写一篇关于苏联的文章,介绍苏联的情况。苏联一共几十年的历史,所以介绍苏联的书籍都是长篇大论,他希望我这篇文章不超过一万字。我就把几十年的历史压缩,把最基本的东西写出来,没有添加评论。《苏联历史札记》里完全讲的是事实,比如,我把苏联的几个领导人“排排队”,讲讲他们执政和下台的情况。苏联领导人不是死了下台就是政变下台,这就说明苏联有问题了。国家的领导人终身制是不行的。老了,没有精力,并且任职时间一长就有种种问题。因为政变下台,这个制度也是封建社会皇帝的做法。当然,我没有评论,我是写出来让别人去评论。在书中,我就写了几句叙述性的话,看的人自然明白。我用诸如此类的写法,在很短的文章里,实际上提出了很多重要的问题。
《美国社会的发展背景》也是别人邀请我用很短的文章进行探讨。为什么美国只有两百年的发展历史,但是却超过了两千年历史的国家?为什么美国是英国的殖民地,却超过了英国?许多人问,拉丁美洲的开放比美国早一百年,那为什么拉丁美洲到今天还远远不及美国?这些都是非常重大的问题,需要研究。我不是简单地提出答案,我是提供一个大的历史背景,从历史背景我们就可以看到为什么美国发展得“快而好”。有一个美国教授,看到了我这篇文章发出感慨:“我一辈子在美国都没有了解美国,我看了你的文章才了解美国。”
《后资本主义的曙光》中“后资本主义”不是我提出来的,是外国人早就已经提出来了。因为资本主义的特点是要有资本家、工人阶级。那么现在发生了新的现象,工厂没有工人,农场没有农民。这是我自己在日本和美国看到的,自己也难以置信,但是亲眼看到了。很大一个车间,只有两个工程师跑来跑去看看机器有没有故障,没有一个工人,但是生产快得不得了。那么,资本主义没有工人,还算资本主义么?这是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像比尔·盖茨,他的钱比很多非洲国家加起来都多。原本一个书生,何以有如此多的财富呢?他不是用资本去赚钱,而是用知识去赚钱的。所以,现代人都说知识时代。有人把资本主义以后的时代称为信息化时代,美国的未来学家就是这样讲,很多人就称之为“后资本主义”。很多人还不知道国外的这种变化,中国改革开放以后引进外资发展了经济。但是本来按照马克思主义,外国来中国开工厂是不能接受的,是资本侵略。由资本侵略到发展外资,这也发生了变化,也是“后资本主义”。所以,思想要“与时俱进”。
我们需要了解,整个时代在前进,有的国家跑在前边,有的跑得很慢,有的不愿意跑。一跑就分了前后,但落后的可能往前赶,尽管最后不可能都一起达到终点,但是不能不跟着跑。现在有一些国家的人,他们就不肯跟着走,抵制现代化。前几年有一个有趣的新闻,一个伊斯兰国家的国王去世,儿子继位,但是儿子在国外读书接受了新思想,想要改革。首先的改革就要让国民看电视,他召集大臣开会,兴办电视台。但是大臣都不赞成,认为电视里都是魔鬼。谈不妥,大臣就离开皇宫,出门却找不到自己的汽车。回来问新国王,新国王告诉他们:“汽车也是魔鬼。”这些大臣就哑口无言,后来,电视台就办成功了。所以,中国的改革难,但是外国的改革更加难。历史的规律是必然的,改革的路是必然的,只是条件有好坏,改革的阻力也有大小。我觉得“与时俱进”很重要,但是真正“与时俱进”不是很容易。
张允和对政治不是不感兴趣,可是不赞成我参加政治工作,主张我搞学术工作。我搞政治工作有几条路,第一是搞外交,外交界一直到国民党为止,差不多都是我们的同学,从前搞外交,英文和法文都要好。我到意大利米兰玩,到中国领事馆签证,里面跑出一个人来,就是我的同学,重要城市的领事都是我的同学。国民党时期,蒋介石的手下,好多都是我的同学,譬如沈昌焕是国民党秘书长、台湾的“外交部部长”。沈昌焕跟我很要好,他的夫人李佩兰是张允和的好朋友,大学时住在一个房间里。我要到国民党政府做官,很容易的。我觉得张允和的主张是对的,就不参加政治。这个主张一直到解放后还是这样子。
胡适在“五四”时的影响非常大。胡适和我的岳父是朋友,我够不上是他的朋友,他当教授时我还是学生呢。鲁迅是支持共产党的。毛泽东的办法跟斯大林完全一样的,捧一个人捧到天上,其他就不管。曹禺到解放以后,说:“我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他受了框框,当然写不出来了。
专制主义是列宁创造的,我到东欧国家,就觉得奇怪,东欧不谈马列主义,没有这个名称,谈马克思主义,他们暗中反对列宁。我到东欧开学术会议,起初不了解,我不懂政治,就随便谈谈,他们不谈马列主义。赫鲁晓夫的回忆录上有一段,他说他坐了火车到什么地方,火车上面很空的,一路看见死人,军队就把死人拉上来,放在火车上面运走,他还没有到达目的地,一列火车都装满了死人。
毛泽东基本上是一个政治人物,一个军事人物。在军事上能统一共产党内部,成为一个大的军事力量来打倒国民党,这个他成功。可是他得了政权以后,跟斯大林走错了。毛泽东假如学多一点新知识,可以做许多好事情。他不仅没有到外国读书,看看他的书房里,都是平放的书,没有竖放的书,他没有新书,都是看老的书。他讲的许多话都是秘书代他写的,很对,结果他做的完全相反。他是言行不一致的。很可惜,他有一个很好的机会,结果自己破坏了。毛泽东死了,党中央说毛泽东一生做了两件大事情,第一件建设了新中国,第二件破坏了新中国。这话很有道理。
改革开放在共产党的历史来讲,是邓小平做了一件大事情。改革开放很难,要有邓小平这样子掌握到权力,否则改革不成功。邓小平搞改革开放是不容易的,下这个决心很冒险的。邓小平这一点是了不起的。
我对中国未来是乐观主义,我认为中国的未来跟世界的未来是一致的。社会的发展是有一个规律的,规律可以暂时离开,不能长期离开,迟早要按照规律前进。现在的规律是世界都向民主制度前进,美国这一点做对了,美国能够看到世界前进的趋势,就跟着这个趋势推广民主制度,这是美国聪明。民主制度是逐步前进,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民主大大发展;苏联瓦解以后,民主又大大发展。根据外国人的研究,大概需要三十年,三十年以后中国可以走上民主道路。方向都是一样的,方向一定是走向世界共同的民主道路。
三十一长寿之道
二00二年八月十四日,张允和去世,享年九十三岁。
张允和在世时,我们上午下午都喝茶,有时喝清茶,有时喝英国红茶,有时喝咖啡。我喜欢喝咖啡,她喜欢喝好的清茶,“举杯齐眉”。我们的理论是,夫妇生活不仅要有爱,还要有敬。古代夫妇“举案齐眉”,我们今天没有案了,就“举杯齐眉”。喝咖啡时大家举杯,这个小动作多少年,是一个小事情,很有用处,增加家庭生活的趣味,增加家庭生活的稳定。这是古代传下来的,很有道理,朋友来了,我们也宣传这个道理。
我们在外国当然喝咖啡,喝茶少一点,我们在国内也喝咖啡,不过喝咖啡比较少。解放前,中国的咖啡店多得不得了,朋友聊天常常在咖啡店里面,也有男女朋友在咖啡店里谈恋爱。解放后,资产阶级的东西都取消了。中国在咖啡店之前有茶馆,这是一个好制度。家里面地方小,或者不方便,茶馆里就很好。
我们很少吃补品,人家送来的补品,我也不吃。从前在银行里,很多人请客,不能拼命吃,山珍海味会吃坏人,瞎吃不好。我想健康最重要就是生活有规律,同时胸襟开朗是重要的。健康有物质的一方面,有精神的一方面。物质方面我们要求不高。不要生气,都是小事情,吃亏就吃亏,讲个笑话,刘少奇讲:“吃小亏,占大便宜。”我说:“我吃小亏,不占大便宜。”
我现在有“三不主义”:一不立遗嘱,二不过生日,三不过年节。日常生活越来越简单,生活需要也越来越少。饮食上,很多荤菜不能吃,不吃油煎肉类,主要吃鸡蛋、青菜、牛奶、豆腐四样。但是牛奶和鸡蛋都不能多吃,鸡蛋一天一个。上下午各喝一杯红茶。穿衣服也简单,别人送的漂亮衣服没有机会穿,因为不出门,穿出来也觉得不自由。喜欢小房间,有利于听觉。旅游也发生困难,不能走长路。
我现在的生活简单:睡觉、吃饭、看书、写文章。我每个月发表一篇文章在报刊上,是杂文。我写作不用手写,而是用一台夏普打字机。夏普打字机的研发,曾从语言学的角度征求我的意见。一九八八年生产后送给我一台,当时一台五千五百元,许多中国人买不起,今天三千元一台,中国人还是不喜欢用。因为中国人都有了大电脑,而这种小电脑功能单一,不能游戏,这个投资就失败了。用了这台打字机以后,写作效率提高很多,我也提倡别人用电脑或者打字机写作。
我现在虽然不做专业的研究,但是语言学、文字学有新的东西,还是感兴趣。我看的东西很多,后来写成文章。我虽然是写着好玩,但是这里面有一些新的见解。
我每天看《参考消息》,《参考消息》还是有一些消息,你要会看,消息在字里行间,不在标题上面。美国和香港朋友每周都寄给我英文杂志。现在专业书看得少了,看历史、文化方面的书比较多,文艺书本来就很少看。
我年轻时生过肺结核,患过忧郁症。我们结婚的时候,家里的老妈妈偷偷找了算命先生给我们算命,说这对夫妇只能活三十五岁,我们就笑笑。我觉得算命先生没有算错,是医学改变了我的寿命。
我们认为,我们不可能长寿,因为青年时身体都不是挺好。我们的生活比较有规律,不乱吃东西,不抽烟,不喝酒,喝酒喝点啤酒。从前客人来,我们要敬烟,买了很好的烟,都请客人抽,自己不抽。我想生活有规律,胸襟要宽大,碰到许多困难胸襟宽大就无所谓。在世界上许多事情不可能样样都顺利的,吃亏就吃亏一点,没有什么了不起,家里那么多东西都搞光了。日本人打仗,把我们老家的底子都搞光了,我们苏州虽然穷了,但是按今天标准来看,应当说还是很有钱。家里还有些古董,古董也是很值钱的,结果日本人来了,什么都没有了,那么多东西都搞光了,后来的东西更不稀奇。做人胸襟要宽,不生气,家庭里的许多事情都是一点点小事情。我的妹妹有一句名言:“我们家庭主妇遇到的都是小事情。”
我们的照片从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但是“文化大革命”都抄光了。我当时是“反动学术权威”,在农村改造,家里没有人,造反派占了我们的房子,东西都随便扔。现在有的照片是亲戚多余或者复印给我们的。我们对财产都看得很淡,觉得是身外之物。许多人都问,你们度量为什么那么大?有人说,你们所以那么大气,因为你们娘家、祖先都有钱,钱看惯了就不新鲜了,我想也有道理。佛教里有一句话,你对身外之物看得太重,你的精神就痛苦了。
有一次,我去医院做检查,填一个表,我写了九十七岁,医生给我改成了七十九岁。又有一次,一个医生问我长寿之道,我说你是医生怎么问我啊?很多人都问过我这个问题。以前我没有考虑过,但是后来思考了一些有道理的方面:我的生活有规律,不乱吃东西。以前我在上海有一个顾问医生,他告诉我:大多数人不是饿死而是吃死的,乱吃东西不利于健康,宴会上很多东西吃了就应该吐掉。还有一个有趣味的事情,我有很多年的失眠症,不容易睡着。“文革”时期我被下放到农村,我的失眠症却治好了,一直到现在我都不再失眠。所以,我跟老伴都相信一句话:“塞翁失马,焉知祸福?”遇到不顺利的事情,不要失望。有两句话我在“文革”的时候经常讲:“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这是古人的至理名言,很有道理。季羡林写过《牛棚杂忆》,各种罪名,都不要生气,都不要惊慌。这就考验我们的涵养和功夫。我想,首先,生活要有规律,规律要科学化第二,要有涵养,不要让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要能够“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
(《周有光百岁口述》,周有光著,李怀宇采写,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二00八年五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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