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风华爱成殇:萧红-梦断凄途--悲伤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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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意外来客

    生活总是会有一些意外让人措手不及。

    一天傍晚,李洁吾和萧红坐着闲谈,听见有人叩门,接着耿妈进来说:“有人找小姐。”

    萧红走出门去,不料那个人已经闯了进来。萧红脸上立刻露出惊愕的神色,她的心也忽然被撞得慌乱。而那个人进屋之后,随即重重地坐到椅子上,一言不发。萧红跟在他的背后,伸了伸舌头,做出个怪相。

    李洁吾正猜疑间,萧红咬了咬嘴唇给他介绍说:“这是汪先生。”

    来人正是汪恩甲。

    李洁吾向那人点了点头,自我介绍说是萧红表兄的朋友,听说萧红回来了,特地来看看的。

    汪恩甲听说后立即生起了醋意,他怀疑起了李洁吾和萧红的关系。他并没有理会李洁吾客套的自我介绍,而是不坏好意地的沉默着,继而又从怀里掏出了一摞银元,然后就开始用手摆玩着这些硬币,漫不经心地让那些银元手上一个个地坠落,他已经用气息在驱逐李洁吾了。

    气氛异常尴尬,最后,无奈之下李洁吾告辞出门,萧红没有送行。而后,更是冗长的沉默。

    李洁吾后来一连几次造访,都发觉屋子紧锁着,里面没有一点声音。最后一次,耿妈听到有人叩门,出来告诉他说,萧红和那个男人出去了,并且说,那个男人就是“小姐的未婚夫”。

    从那以后,李洁吾再没有去过西巷了,那些曾经的铃铃欢笑,那些曾经理想的花火,都被困在了记忆里,逝去的光年,究竟是西巷的感伤,还是人心怅惘,他们已经分不清楚了。

    那段日子里,经常去看望萧红的还有高原,也就是高永益,还有张逢汗。高原是萧红好友徐淑娟的同学,因为徐淑娟的关系,他们也很自然地成为了朋友。下回一见到的他们就非常的亲切而兴奋。这却使高原有些错愣,他从没有见过萧红像现在这样,他印象里一直还是那个安静倔强的小姑娘,她的热情让他心中一凛。

    浅蓝色的土布短衫,在早春里显得格外单薄,像一株素艳的小花,在风里倔强地舞动。她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张小桌和一只小凳子。

    萧红的生活一直都很困苦,为了维持生活,萧红常常去旧书摊卖书,换来一点点钱维持窘迫的生活,守着一线理想之光,渐次求索。

    高原注意到的房间的墙壁上挂着一个男人的头像,萧红眼神空洞地看着肖像,她告诉高原,这画中的人是汪先生,还说了自己要结婚的事情。她平静地同高原讲述着她身边发生的事情,表情淡漠,眼神微幽,隐隐地浸着哀凉。

    显然萧红和汪恩甲之间又发生了事情,其实也简单,两人之间唯一的矛盾也就是去留的问题,一个急切地要结婚,一个一心想求学。

    好不容易逃离了哈尔滨,眼看着离学校越来越近了,萧红心中定是一百个不愿意回去的。

    而现今经济问题越发严峻,之前身上那些个值钱的东西早都近了当铺。

    一切问题的核心都是钱的问题。

    到了三月底的一天,萧红突然跑到学校找李洁吾,说是生活上有了困难,问可否帮她想想办法。李洁吾搜遍了全身的口袋,凑不足一元钱,便全数交给了她,接着问她的生活怎样,上学了没有。

    她黯然回答说:目前这一切都谈不到了

    她眼神中光彩在瞬间寂灭,生命里尽是无望的哀伤。每一秒钟里,连呼吸都格外压抑。

    前方交错着路,心中是一座空城,她只能眼见着梦想的光渐渐地暗淡下去,这样的生命跋涉,格外艰难。

    李洁吾看着萧红的背影,心中很不是滋味,他多想冲过去保护那个瘦小的身影,然而,他是那样的无力。除了精神上的支持和同情,他无能为力。

    过了几天,李洁吾再次进城看萧红。耿妈说,萧红已经回东北去了。

    她像一抹天光艳影,在北平闪过,又转瞬间没了踪影。

    又一次梦的坠落,还未及硕秋结甜果,就在花枝夭亡,她凄然地离开北平,就如同从花枝坠落。没有炫目和灿烂,有的只是深艳的哀伤。隔离了梦想的剐心之痛,铭刻成生命的痕迹,此生难以抹平。

    1931年3月末,春之将至,万物新生之时,却是她无望地回归。多么讽刺,但命运偏偏如此弄人。最美的期望,总是得到最痛的果子,最真的心情,总是得到最无情的辜负。的

    这世上灼灼光年,也或许因为有了这些哀伤的事,才显得格外动人。万般无奈之下,萧红跟随汪恩甲回到了哈尔滨。

    下车之后,萧红现在徐淑娟家里住了的几天,她需要一个心理的缓冲去面对那个冷漠的家庭。几天后,萧红回到了呼兰。

    然而,呼兰小城里,已经是风雨满楼城,张家姑娘和野男人跑了,这已经成为了这座小城的头条大新闻,邻里街巷都在分析着故事的原委。故事越传越走样,越来越传奇。萧红可想而知已经成为了败坏张家声誉的罪魁祸首。

    很快,萧红被转移到了副昌屯,一个及其闭塞的地界。这里是一个典型的东北豪强的庄园。为了防止匪患,村外被一条矩形的沟围着,沟壑很深,足有三米,而且里面被注满了水。东南开门。煞有过去护城河的架势。

    封闭安全地又如同一个囚牢。

    虽然免除了社会舆论,但是她却不折不扣地被家族的人定义为了灾星。

    二三十双眼睛盯着这样的一个叛逆的姑娘,因此,萧红处于被囚禁的状态,每一双眼睛,都是她的“围栏”。

    她唯一可以庆幸的是,这样的圈禁使得她免除社会舆论的伤害,但是来自于族人的敌视、猜疑和冷落更是锋利的剑,时时刻刻地刺激着他的心。

    萧红这样倔强的性格自然是难以忍受这样的冷言恶语,最开始,她还声嘶力竭地为自己辩白,据理力争地同亲人理论,可是渐渐地,她发现,无论怎样解释,怎样控诉,她都不会得到半点认同,责难之声只增不减。所有抗争的声音,最终的听众和知己,也只有自己而已。

    特别是继祖母,像一匹阴鸷的猫头鹰一样,黑夜里也紧盯着她的行动,动不动骂她丢脸这使得萧红总是处于一种十分紧张的状态。当萧红孤独痛苦,暗暗靠着墙根哭泣时,倘若被继祖母看见了,一定会骂得更凶:“你真给家里出了名了,怕是祖先上也找不出这丫头……”

    虽无半点肮脏字眼,却是字字都浸透着刺骨寒凉,一次次刺痛了萧红的心。

    每一天朝阳升起时,萧红感觉不到半点希望,每一天日落黄昏,她都在无尽地等待。

    当一个人看不到未来,又不能在当下里开怀,那么能够做的,只有回忆。在回忆的光景里寻找片刻温暖,维持灵魂喘息。

    萧红在痛苦和失落中写下了怅然的诗篇:“去年五月,正是我在北平吃青杏的时节,今年五月,我生活的痛苦,真是有如青杏般滋味(《偶然想起》)”

    北平里装置她的快乐,还有对梦与知识的渴望。此刻的萧红渴望在此时能有个人来解救她。在门墙、栅栏,她无时不在寻找逃跑的机会。在被软禁了八个月之后,萧红终于趁着时局纷乱逃离了福昌屯,她终于一个人出现在哈尔滨的大街上了。

    关于这段痛苦记忆,萧红把最黑暗的部分留给自己,宁可暗自啮噬自己的内心,也不愿出示他人。这是一种独特的自爱方式。

    然而这一次的逃离,她却是两手空空,这一次的逃离是没有任何计划,也没有任何人能够为她的前路铺陈,她唯一能做的便是观察和等待。在神授的时刻到来之前,被无限延宕的折磨可想而知;而当机会一旦来到身边,她必须紧紧抓住并为此付出一切。付出的过程如何其实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敢于付出。

    2.怒吼的寒风

    初到哈尔滨时已经是深夜,寒风呼啸狂吼,是对这样一个时代的愤怒嘶声,又仿佛是萧红心底的呼声。她在寒风中瑟瑟颤抖。

    可是,当她踯躅在大街上,或是宿在狭窄而阴暗的小屋子里时,一种感到从未有过的生疏、空阔、孤独而无所凭藉。在哈尔滨,她其实有着不少的同学和亲友,却都不愿意投靠,偶尔在街上遇见,便以一种矜持的态度抗拒着。她觉得,几乎所有熟识的人,投给她的目光都是可怜的、轻蔑的、审视般的。与其这样,她宁愿默默地啃噬痛苦,总要好过在天光下晒伤疤。

    冬天越来越深了,萧红被寒冷逼得紧,思来想去,她还是非常希望能够得到陆哲舜的帮助。于是,她骨气了勇气去敲打陆振舜家的门。

    萧红一边敲门一遍渴望地呼喊,“姑母,姑母……”然而得到的回应,只是深夜里阴冷的几声犬吠。

    陆家人都睡了,也或许听见了萧红呼唤,才没了特意没有回应,同情一个为家族带来耻辱的姑娘也就是同声望颇高的张家作对。因为他们没有任何理由去理会萧红。那样一个寒冷的时代,同情心也早都被人世沧桑捂凉了。

    繁华的街,墨染的黑夜,萧红独自一人徐徐地走着,前行与后退都是同样的寒冷的孤独,她走向徐淑娟家的方向,就在这个夜晚,萧红强烈地感到脚底有针刺似的痛楚,双腿也渐渐麻木起来。

    她坦白说,她一时竟羡慕起那些经过的临街的楼房,憎恨起每个窗子,因为那里面有的是温暖和快乐,并且一定有很好的眠床……

    积雪在地上发出吱吱的响声,每一个步子都是寒冷,都在吮吸着她单薄的身体。对温暖的渴望让她连想到了家乡的马房,她觉得现在有一个马房都是好了,里面一定会有柔软的稻草,能保护她不受这寒风的啃噬。

    在这个夜晚,萧红饿着肚子跑来跑去。一整天没有吃东西,搜尽了身上所有钱,才喝上一杯热浆汁,昏沉沉的,浑身发软。也就是在同时,她被一个老婆子发现了。她终于跟随这个老婆子走了。而等她来到了陌生的住处,才知道老婆子原来是一个专操皮肉生意的酒鬼。

    老婆子又奸猾又凶狠,收养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也是准备养大以后当妓女的。深夜里,萧红听到女孩的尖叫,看见她被剥光了身子站在角落里。老婆子惩罚她,拿着雪块一把一把地打在她的身上,雪水顺着女孩的身体流下来。

    第二天,萧红要走的时候,老婆子拽住她,要她留下一件衣裳去典当。她随即把单衫从身上脱下来,好尽快离开这里,这时发现不见了套鞋。老婆子告诉她,套鞋在昨夜已经被小女孩偷去,卖了钱交给她了! 仿佛做了一场噩梦。 从此,萧红只得用夏季穿的通孔的鞋子去接触雪地……

    一个女子,一面要同恶劣的生存环境搏斗,一面又要战胜沦陷于生活之中的懦弱、畏缩、沮丧的情绪,真是谈何容易! 心高气傲的萧红,沿着流浪的道路一步步地往下走,锐气也就一天天消磨殆尽了。身上有东西可卖,都是幸运的,可依靠的。而这时的萧红,连一个铜板也掏不出来了,除了穿着的一件夹袍、一条绒裤、一双透孔的凉鞋之外,身上再没有多余的东西。

    她成了彻底的无产者,身外无物,连生存都难以支撑,又何谈自由和理想。

    绝境里的萧红,想到汪恩甲是很自然的事。虽然王家已经解除了婚约,但是从王恩甲个人对她的态度来看,她有理由相信,他一定可以接受自己。

    当所有希望幻灭,她也便会一层层地退而求其次地选择。

    作为择偶,汪恩甲当然谈不上是理想的对象,可是有哪一个男人值得自己为之委身呢?也许她自觉到了经济上的依赖性,需要在前“未婚夫”那里找到合法的身份来麻痹自己,为了生存,她纸能屈服。屈服于凄冷的现实。留一抹冷笑,徜徉后生。

    汪恩甲不能带萧红回家,因为他的家庭已经对萧红满怀怨怒。他们住在了哈尔滨的东兴顺率宾馆。

    旅馆的条件不错,旅馆老板又与汪家交往甚密。不管怎么样,萧红终于是结束了饥寒交迫的流浪生活。汪恩甲会经常来旅馆过夜的。对于萧红来说,能够有一处遮风避雨的住所,一张温暖的床,这已经是极大的满足。

    当她被困难折磨得身心俱疲,反而更能在这种浅表的生活琐事中得到满足和快乐。她想忘掉一切痛楚,她想逃离这样一种身不由己的无奈命运。

    在汪恩甲的劝说下的,萧红开始吸鸦片烟,云烟雾海里,仿佛痛苦会在某个兴奋的片刻离开身体。她渐渐地沉迷,沉迷那一片迷惑的鸦片香。

    英国有一位作家在小说中这样说到香烟的作用,“它是孤独者的伴侣、单身汉的密友、饥饿者的食粮、悲伤者的解药、失眠者的睡眠、挨冻者的火炉。”对于萧红,这里说的都非常合适。

    生活渐渐稳定,再加上鸦片的作用,萧红的生活开始恢复生气了。未来的学业已经是无望,她也只能接受眼前这样一段婚姻。

    两人公开同居的事情已经被汪恩甲的个哥哥汪大澄知道了,他非常气愤,她认为萧红之前的出走有辱汪家的门风,而且这样的丫头连离家出走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以后说不准会做出什么过格的事情来。

    汪大澄坚决不同意婚事,父亲已经过世,长兄如父,而且汪大澄掌握着汪家的财政大权,汪恩甲是不可以违逆哥哥的,只能暂时瞒着萧红,等哥哥消气之后再做打算。

    萧红虽然以一定的方式继续与李洁吾保持着某种联系,却也不复如先前的单纯而密切。有些在萧红看来是要紧的事情,譬如与汪恩甲同居的事,她是不想说出的。对陆振舜已不复怀有希望的热情。

    第一次来京,曾经有过敞开心扉的时候,这次却是完全关闭了自己,无人可以诉说。心中的无望和痛楚,难以再抹平,那些无可挽回亦无可弥补的痛苦,不必与他人说了。

    人生至此,整个的是一出哑剧。大幕沉沉,虽然看见出场的人物,但是看不到场次,剧情的进行是不清楚的。

    3.沉沦旅馆

    青春的欢乐将掩盖许多生活内容,虽然萧红并不爱汪恩甲,被爱的感觉对萧红来说是多么重要。有爱的滋润,总是温暖的,有汪恩甲的陪伴,怎么也好过她一个人孤独地承受苦寒。

    生活总是会给人意向不到故事,萧红忽然间发现自己怀上了孩子。期间萧红与汪家又发生了些纠缠。几番周转,她还又回到了原点。

    哈尔滨,道外十六道街,东兴旅馆。萧红拖着日渐笨重的身体,蜷居在旅馆里。她已经不能再像从前一般流浪了。

    一只受伤的鸟,朝南绕了一圈,又重新在这里坠落。她一次次挣扎,得来的却是更大的失望。

    当生存已经成为一种困难的事情,又怎么会有力气追寻生命的理想。每一次劫难,她都以为最痛不过如此,然而,她在苦难里挣脱后坠入的却是更深的苦海深渊。

    旅馆完全地把她和扰攘的社会隔开了。没有熟悉的面孔,没有通讯,没有探询和慰安。萧红唯一靠的是一份《国际协报》,来了解身外的世界。

    汪家给汪恩甲断了经济支撑,两人只能在旅馆老板那里赊账。这样累计起来便多达四百多元。萧红的肚子越来越大,而随着他们欠款的数目越来越大,老板自然而然地也就会给脸色看。

    后来汪恩甲对萧红说,他要回家拿钱来还账,从此也就再无音信了。也正是他的无踪所寻,使得他背上了玩弄、抛弃萧红的诸多罪名,被世人批驳为一幅丑恶嘴脸。

    汪恩甲的行为十分可疑。此去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他的父亲跟随马占山抗日被杀,家庭失去了经济支柱的缘故,不管他离去的原因是什么,那此后却只剩下了萧红一个人,她的生活又陷入了更困苦的绝境。

    汪恩甲走后,老板停止了对萧红的伙食供应,把她赶到楼上顶头的一个堆放杂物的散发着霉味的房间里去,那个房间有临街的阳台,又冷又潮湿,老板不停地同萧红索要他的欠款。

    不过,对于萧红来说,这样的软禁对她算是不错的。因为一个她现在这样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如果离开了旅馆她很有可能就被冻死饿死在街头了。

    旅馆老板一直希望扣留萧红这个人质,等着汪恩甲有来还钱的时候。老板还威胁萧红,如果她还不上钱,就会把她卖到桃花巷的妓院里去,卖身还债。

    萧红闻听,心中极度恐慌,她本以为现如今应该是最糟糕最痛苦的境遇,而这一刻,她才意识到,雪山之后是另一座雪山,绝望之下的谷底更深更寒。

    每天,她不得不挺着一个大肚子到街上买面包。周围是账房先生、茶役、妓女和别的旅客,当她路过时,随即投来轻蔑的、怜悯的,各式怪异的目光。她努力抵御着,做出矜持的姿态。只要听到茶役经过门前的脚步声,她会疾速地将面包塞入衣袋,掩饰自己的穷窘。

    在旅馆的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她只能暂将希望寄托在汪恩甲身上。她只当是汪恩甲眼前遇到了些困难,缠住了寻她的脚步,而从不敢想他就是蓄意对她辜负。她尽量克制自己的想法,她害怕自己被绝望打倒。

    萧红深陷在精神和生活的双重苦难中,难以自拔。幸福,已经成为了梦里的奢望。

    那些将要做母亲的女性是常常感到幸福的,一种面临创造的幸福。但是,在萧红这里,只有惶恐与苦痛。此刻的她,身怀六甲,双身双痛,一个新生命即将到来,她完全感受不到半点温暖的希望之光。自己是如此的单弱无助,想到不久将有一个更加弱小的生命要依靠她生存,不禁肝肠断绝……

    家人近在咫尺却对她不闻不问,由她自己生死在外。饥肠辘辘,身无分文,旁人冷瑟言语,老板恶狠狠地逼债……

    世态炎凉,萧红已经常尽了各种苦寒味道,她小心地守护着心中最后那绿豆烛火。她希望那个人能回来,救她离开这苦难海洋。

    萧红有时会想,曾经她叛逆地逃婚而求学,而命运兜兜转转,她却还是同汪恩甲同居在了一起,没有名分,没有一个像样的住所。如果当初顺从命运,今天或许就不会承受这样多的痛苦了。

    转了一圈,收获的只有数倍的困难,无可预知的未来。她忽而迷茫了,迷失在关于宿命的自我审视中。以有限的食物维持两个人的生命,萧红的体质迅速衰弱。她开始失眠、头痛,一种恐惧在忧烦与焦虑的纠缠中时时袭来。

    她自知从此不可能回到任何一个家庭。至于往日的同学朋友,所有的联系线索都被自己给掐断了,即使找到,有谁愿意在这个时候伸出援手呢?

    萧红不想坐以待毙,深埋在困难里,让她迸发出了更强烈的对与生命渴望。彩虹和阳光总会驱散风云阴霾,柳暗花明总在山重水复的摸索之后。世间诸多事,都是如此,一个极致,是另一种开端。

    萧红,一个命定不凡的女子,就算坠落花枝成了流转的浮萍,也会在命运的凄风苦雨中绚烂绽放。

    苦楚绝望里的涅槃,她的心中升腾起了强烈地求生的愿望。

    泪眼迷离间,她的目光落在手头《国际协报》文艺副刊的一个专栏“老斐语”上面,游移着,突然凝定起来。 萧红开始向社会发出了试探性的呼救。最初,萧红的做法还是比较含蓄的,因为她心中对汪恩甲扔抱有希望。

    五六月间,她把《春曲》邮寄到了《国际协报》的副刊部,署名悄吟。副刊主编裴馨园没有采用。小诗在编辑手中传阅了一遍就被放在一遍了。

    一守被无意搁置的小诗,却是萧红满心寄予的希望。她每天都盼复着回音,等来的只有无声的空寂。

    一段时间后,萧红又把《春曲》邮寄给了《东三省商报》的副刊原野,并附上了一封相对含蓄的说明信:

    编辑先生:

    我是被困在旅馆的流亡学生,我写了一首新诗,希望能够在你编得原野上发表出来,可以让人们听到我的心声。

    副刊编辑方未艾看后觉得小诗不错,就放进了待发的稿件中,而对于这样一个含蓄的说明却没有太过在意,他把它等同为那些夸大其词自己的处境而博得文章发表的学生。

    两次投稿求援,都杳无音讯,这让萧红感到失落。她在心中预演了一次次获救时欣喜的场景,却从没有一个场景跳到现实中,都不过是微幽灯影里的一场难圆好梦。

    转眼至夏,蝶舞花香,又是一年繁华时节。阳光开始变得热辣,炙烤着这片土地上的匆匆人影,炙烤着一个个悲伤动情的故事。

    苦寒里留下的精神裂伤,在这个燥热的季节里被晒得生疼。就连对汪恩甲的希望,也被晒干了。萧红已经知道,他不会回来了。这时候她的身体已经越来越笨重了,而且她听说旅馆老板已经给她找好了一家妓院。

    事已至此,已经是萧红的绝境了。她所能想到的,就只有向《国际协报》求救了。她想要逃离这痛苦的境地,所以,就算希望渺茫,她也要紧紧地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1932年7月9日,萧红想裴馨园发出了紧急的求救信。隔日,裴馨园看到了署名为悄吟的信。他对这个名字还有些印象,这信中内容更让他感到震惊。

    如花少女,反抗封建家庭的包办婚姻,离家出走,追求理想和自由;因为生活无着,上当受骗,被人抛弃,身陷旅馆受尽困难,与家庭割裂的关系,又无亲无故,眼下腹中胎儿又将诞生,处境已经非常险恶了。

    裴馨园把萧红的信给编辑们传阅了一遍,当大家读到了“难道现今世界还有出卖人的吗?有!我就将被卖掉……”这样滚烫的字句,把所有人的心都点燃了。在现今这样一个世界里,竟然有这样的悲剧发生,他们无法平静地坐视不管。

    “我们要管,我们要帮助她!”裴馨园当即决定第二天要去东兴旅馆看一看。

    隔日求救信没有得到回应,萧红以为自己的求救又一次要石沉大海了。迫切的求生欲望使得她鼓起勇气,在7月11日又给裴馨园打了电话,进一步说明了自己所处情况的紧急之处。裴馨园决定立刻去旅馆。

    这样的坚决的反馈让萧红心中燃烧起了希望的火焰。

    人生最大的喜悦无非就是,所得及是所求。而这也是此刻萧红的心情。在这昏暗的房间里,她的双眸,忽然亮了。裴馨园叫正在整理稿件的萧军一同前去,而萧军却果断地拒绝了。

    萧军原名刘鸿霖,辽宁人,据说祖先一代也是山东的移民。他的出身颇具传奇色彩,亲属和邻居中有不少绿林人物。不满周岁时,母亲吞食鸦片自杀,从小跟随父亲浪迹四方,长大一直过着军旅生活。“九·一八”以后,他在舒兰组织义勇军失败,被叛军押解出境,从此流落哈尔滨。

    这是一个混合了流浪汉和武士性格的人,有意思的是,他竟染有文学的癖好,在兵营中,便耽爱填写旧诗词,有时也写点数文之类。因为投稿的关系,萧军认识了裴罄园,从此结为朋友。他食宿在裴馨园家里,一面协助编报,一面写作。

    当时的萧军不会想象,就是这个他当时拒绝帮助的女人,却在后来和他的命运有着非同一般的牵连。

    就这样,裴馨园和其他三名编辑直奔东兴旅馆。他们心中怀揣火一样的热情,前去营救这个落难的孤女,一种英雄的情结油然而生。几个人到达东兴旅馆打听到萧红的住处后,就直奔二楼的储物间,敲开了她的门。

    阴暗潮湿的房间,只有床褥和一些零散错落的旧报纸。萧红脸色苍白,眼睛里没有神采,她被这悲苦的命运吸干了精魂。褪色的蓝布衫,赤足穿着皮鞋,在这样的一个环境里,处处散发着破落了悲伤感。

    裴馨园和编辑们同萧红了解她的一些具体情况,并安慰了一番。离开之后,裴馨园找到了老板,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并明确要求要正常给萧红供应伙食,一切费用由他们负责。

    老板看是报馆的人,不敢得罪。对萧红的监视,也从此放松了许多。

    4.缘分天空

    萧红的生活状况有所好转,但是彻底地脱离困难,似乎还有很远的路,她拖着沉重的身体,拖着疲敝的灵魂。只能够无声地期盼,无声地等待。

    裴馨园又邀请了一些作者到道外北京小饭店吃饭,向大家介绍了萧红的情况,请求大家帮助。这些作者听了深表同情,各自提了一些建议。有的计划着怎样抽出薪水为萧红还债,有的为萧红筹划着未来的职业。整个晚饭讨论焦点都是萧红,大家各自出谋划策。

    轮到了萧军表态的时候,他则表示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说自己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只有头上几个月未剪的头发是富余的,如果能换到钱帮助萧红,可以连根拔下来,毫不吝惜地卖掉它。大家笑了起来。

    裴馨园提议写文章义卖。

    “天呵!”萧军接着说,“在哈尔滨写文章卖给鬼吗?何况我又不会写卖钱的文章。”

    一场小的聚会,所有人都积极地参与为拯救萧红献计献策。而看上去只有萧军对这事不太积极。到最后,所有讨论都仅停在了讨论的语言层面上,还是没有一个实际效用的方法。

    菜羹已尽,酒已殇。小聚之后,空空散场,大家各走各路,在许多人的头脑中,萧红的故事,随着身体里的酒精一些挥发消解了。酒局散场,萧军独自沉默地走了很长一段路,当夜,他彻底地失眠了。

    报馆的出现使得旅馆老板开始紧张起来,这也使得他更加深了对萧红的愤恨,在他看来,这个小姑娘原本就欠了自己不少钱,而现在反倒是她鼓动起报社威胁自己。如今还要好吃好喝供着。这样一来,他心中怨怒更深,所以他换着方法地紧逼萧红要债,这使得萧红时时都处于精神紧张之中。

    无奈之下,萧红只能紧紧地握住眼前这根救命草,她连续给裴馨园打了几次电话,裴馨园却都不在,都是正在为裴馨园处理稿件的萧军代接的电话。他知道电话那头正是在旅馆的落难者悄吟,可是他却不愿意同她继续搭话。

    萧军曾经在哈尔滨做过宪兵见习生,在街头和饭店纠察军事纪律,他见过太多命运悲惨的女子。他的心灵已经磨砺出了一层坚硬的壳。萧军知道自己没有力量去帮助她,索性也及不要空空地许给她希望,来给自己贴上慈悲心肠的沽名。

    裴馨园召集一些朋友再次去东兴旅馆看望萧红。萧红的状况给他们都留下了深刻印象,面色苍白,神情恍惚,危险的境遇几乎要将它压垮。一个孤独的女人,要独自承受这样深刻的苦难,他们的心都被深深刺痛。

    回到报馆后,几人议论的话题始终离不开萧红,他们决心全力解救她。从众人的描述中,萧军了解到了萧红的一些情况。他虽口中并不言语,但心中的波澜却层层涌起。

    过了几日,萧红又给裴馨园来了几次电话,说她想借几本文艺书看,因为没有外出的自由,希望能把书送到旅馆去。裴馨园接电话时,萧军恰好从旁整理稿件。于是,当裴馨园这次托请他代劳的时候,他爽快地答应了。

    缘分是刹那的偶然,而爱情又是注定的缘分。

    世界诸多事,缘起缘灭都无所征兆。没有永恒的痛苦,只有不无可预知的遇见……

    甬道狭长而幽暗,每一步前行,都更靠近一个故事。像是一道命运的桥,伸向萧红的宿命里。

    茶房把萧军带到楼上的一个房间,敲开门,随即退走了。甬道的灯光照进来,萧军眼前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轮廓:半长的头发散落在双肩,圆形的脸上,一双大眼睛闪着亮光,直盯着他,眼神中带着惊悸和警觉。

    “您找谁?” 她气力微弱地问着,心中已经开始警惕地揣测着眼前人的身份。

    “张迺莹。”

    她“唔”地应了一声,立刻拉开电灯。

    萧军拉过来一把靠窗的椅子坐下,把带来的书放在桌面,同时把裴罄园的介绍信递上。这时,他闻到了房内冲鼻的霉味。又左右打量一番,尽是萧条和凄冷。

    她全身只穿一件褪了色的单长衫,开气有一边已经裂开到膝盖以上,光裸着小腿,脚下拖着一双变了形的女鞋。

    女人站在屋顶上灯光直射下来的地方读信,好像读了又读,脸色变幻不定,纤长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萧军看到她的散发中间有不少闪亮的白发,感到十分吃惊。她一面说着话,一面将笨重的身体偎在门旁,看样子是害怕这位信使突然走开。她太孤单了,她对信使充满了流连,她舍不得温暖和希望。

    “我原以为是我在北平的朋友托人来看我的,……想不到您是报馆的,您就是三郎先生?我读过您的一篇文章,是对我脾胃的,可惜没能读完全……”

    她从一张空荡荡的双人床上扯过一张旧报纸,指点着说:“就是这篇文章……”来那报纸连载着萧军的短篇小说《孤雏》的一个断片,署名三郎。--裴馨园想必在信中提到了这个名字。

    萧军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交代完后,微微笑着应承了一下,站起身告辞。他不敢再继续待下去,他怕,怕自己说给她带来更多的失望。

    “我们谈一谈……好吗?” 萧红用乞求的语气哀声说。

    萧军看了萧红一眼,迟疑了一下,终于坐了下来,点了点头说:“好的。”

    女人坦率地述说了过去的一段历程,以及目前的处境。萧军静静地听着,无意间把散落在床上的几张信纸顺手拿过来看了一下,见到上面画了一些花纹和紫色的字迹,还有仿魏碑《郑文公》的几个较大的字,不禁好奇地问:“这是谁画的图案?”

    “是我无聊时干的。”她从床上寻到一截一寸长短的铅笔,举起来说,“就是用这段铅笔头画的。”

    “字呢?”

    “也是……”

    “你学过《郑文公》吗?”

    “在学校学画时学的……”

    接着,萧军又指着抄写工整的几节短诗问道:“这些诗呢?”

    “也是……”她脸颊上忽而出现了一丝淡淡的红晕,有点不好意思,扬起头看了萧军一眼。

    去年的五月,

    正是我在北平吃青杏的时节,

    今年的五月,

    我生活的痛苦,

    真是有如青杏般的滋味!

    就在那一瞬间,萧军觉得世界忽然变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他认识的女性中最美丽的人!刚才给予他的所有晦暗和苦难的印象全然不见了,眼前他所见是,是一个饱满而闪耀的灵魂。

    “当我读着您的文章时,我想这位作者决不会和我的命运相像,一定是西装革履,快乐地生活在什么地方,想不到您竟也是这般落拓呵!”

    萧军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褪色的学生装、补丁灰裤子、绽口的破皮鞋,不禁笑了。

    萧红也笑了。

    一瞬间温暖的眼风,为萧红的心中注入了无限温暖。

    他们聊了许久,他们谈到了读书,又说到了萧红的幼年。讲到那些美好的回忆,萧红灰寂的眼神中闪出微光,萧红说她喜欢唱歌,喜欢作画……但她却不喜欢太阳。说太阳是个没有情趣的鲁男子。

    萧红又问萧军,他对于爱的哲学是怎样理解。萧军只是笑了笑回答,谈什么哲学,爱就爱,不爱便丢开。

    “如果丢不开呢?”萧红又继续追问。

    萧军当即爽朗地回答:“丢不开,便任它丢不开!”

    说完两人同时放声大笑起来。

    萧红已经许久没有笑过了,这一刻,她忽然发现,自己还是会笑的,心中忍不住有种流泪的冲动。发自内信生出的喜悦。

    两人,又聊到了死亡。萧红并不惧怕死亡,但是她热爱生命,她在极端绝望的时候,热然对生命满怀崇高的执著。虽然死亡能够摆脱所有痛楚,但是她依然高亢地拒绝着死亡的诱惑。

    就这样,两人聊着,聊了很久,像一对重逢的老友,有说不完的话。

    临走时,萧军指着桌上用一块纸片盖着的半碗高粱米饭,问她说:“这就是你的饭食吗?”

    她漠然点头。

    泪水要溢出眼眶,他强忍着控制自己的心。他的心里有种声音在呐喊:我必须要不惜一切代价拯救她,拯救这颗美丽的灵魂……

    他不能让眼泪溢出,于是就装作寻找衣袋里的什么东西一样低下头来,他把衣袋中的五角钱放在桌子上,说:“留着买点什么吃吧。”说罢匆匆道别。

    仅有的五角钱交出之后,萧军便没钱坐车了,十多里路的归程只好步行。这一路上,他始终无法平静,他的头脑中无数次闪过这个美丽的灵魂。

    夜深如墨,星光闪烁。萧红的心也在这个夜里鲜活起来。萧军的出现让她死寂的心海生起了狂澜。

    当夜,她写下了这样美丽的诗句:

    《春曲》

    我爱诗人又害怕了诗人,

    因为诗人的新,

    是那么美丽,

    水一般地,

    花一般的,

    我只是舍不得摧残它,

    但又怕别人摧残,

    那么我何妨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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