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风华爱成殇:萧红-灵魂微光--勇敢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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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散落天涯

    旅途,给人的感觉总是疲劳且略带感伤的,因为舍不得过去,因为看不见未来。很多人,迷失在生命的旅途中。而萧红,迷惘在前往大连的火车上。

    一声汽笛,是一声哀叹,叹着一个时代感伤。

    1934年6月12日,萧军和萧红坐火车离开哈尔滨,次日到达大连。他们在朋友家里住了两天,然后搭坐日本轮船“大连丸”号,在青岛登岸。

    蓝天、碧水、湿热的风,她放眼望去,是满眼的迷茫,她不知道,未来的人生,前面还要有多少程山水要走。

    第二天是端午节,萧红的生日。这一天是同好友舒群一起度过的。

    愉快的是气氛,事实上,一个像萧红这样敏感、柔弱,而且继续为生活所折磨着的人是不可能变得快乐起来的,身在异乡,更是徒增不少伤感。细想起来,在哈尔滨,又能怎样呢。身在异乡为异客,她的内心总是充盈着一种浓浓的漂泊感。也许,她原本就是这个尘世的异客,也许正因此,她的生命里才写尽了流离。

    这一天,她二十三岁了,二十三年的岁月轮回,她又站在了出生的那个时间点。往事如风,浑然间吹动起一池人生梦境。

    原本一个含苞待放的年纪,正是青春娇艳。然而,她却过早地经历了人世沧桑风雨。在苦难里凝成了超出她年纪的深艳,散着郁郁的气息。

    都说女人如花,原本该是娇艳美好地舞动在尘世的春风里。而萧红,却飘在尘世苦海,回头和前望,都看不都岸。

    在观象山脚下的一个山脊上,舒群为萧军、萧红他们租了一栋房子。

    这是一栋用石头垒筑的二层小楼。站在窗前,或者倚在院子外面的石栏上,都可以看到海。宽广的视野,会让人的身心都很舒展。

    房子对面是苍翠的山岗,上面有一支旗杆,信号旗以不断变换着的色彩和图案,引导着港口进出的航船。从早晨到黄昏,石匠们采石的叮叮嗒嗒的响声是不间断的,但都似乎从树木间发出,愈显得周围的幽静。

    这样的环境,显然很适合写作,漂泊的人生中,萧红也只有在写作中才能寻得一片安稳。只有她自己懂得,那是她自我救赎的路。

    经舒群介绍,萧军担任《青岛晨报》副刊主编,萧红主编《新女性周刊》,算是有了一份正当的工作。编辑之余,萧军继续写作长篇《八月的乡村》,萧红则接着写她的《生死场》。一部卓越的心灵之作。

    她的心,被写作占满,她深陷在一片光粼粼的回忆中。她又看见了故乡的卖场。回到那许多熟悉的人们和牲畜中间。他们的命运使她感叹,她默默地抚慰他们,替他们抗议,制造了情节教他们反抗黑暗、奴役、灾变和死亡。

    苦难让她变得坚强,让她心中生出一种悲悯苍生的力量。

    萧红觉得,自己一直陷溺在个人的愁苦里,太自私了。还有一些更悲苦的人们等待她为他们呼救,为他们抗争。

    在关于底层的记忆和想象中,她一遍遍地让自己受难,一遍遍地清洗自己的灵魂。一部作品的形成,也正是一次灵魂的飞升。

    在这里,萧红有一些非常特别的邻居。

    在他们左侧的小房子里,住着一位老太婆;楼上住的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女人和一个粗野的姑娘,萧红叫那女人白太太;背后是卖肉包子的姓朱的小贩。因为白太太信奉上帝,早晚做着祷告,便常常有些长着泥塑般面孔,穿着宽大的黑衣黑裙的女修道士们在周围来来往往。

    目送她们没有声息的背景,萧红对萧军叹息着说:“这真是罪恶!为什么一个人会被他们弄得这样愚蠢呵!那还有人的灵魂么?只是一块肉!一块能行动的,但已经不是新鲜的肉了!”

    萧红为她们叹息着,也怜悯着,她可以让自己忍受苦难,但是不忍心看着她人受苦。她渴望解救许多人,包括自己,然而,她的力量是有限的,只能赋予一声满满的叹息。

    萧军夜里从报馆回来,远远地就听到白太太在唱京戏,还有伴奏的胡琴声。依依呀呀的,像是一群幽魂的演奏。当他要静下来做点什么的时候,祷告声又起来了,接着是哭声,悲伤的惨叫。临到清晨,人还没有醒过来,老太婆又做祷告了。一番又一番地重复轮回,像是在举行着一种神圣的仪式。

    萧军不似萧红那样心思细腻柔软,他受够了这些奇奇怪怪的邻居,最后他忍耐不住了,主张搬家。

    萧军的主张,萧红是完全不同意,一处又一处,仿佛是土里的植物,被换了无数片土地,每一次离开,都是生命的剧痛,她受够了流离的苦。

    并且在萧红看来,她们都是善良的人。那样的声音中,她听到了她们心底的悲伤。

    萧军却觉得,她穿得很漂亮,每天吃饱了就唱戏,又有丫环支使着,有什么可怜呢?只是缺一个男人,那随便找一个好了,也用不着每夜哭着祷告上帝……”

    “无论什么样的人……总是有痛苦的,只要有灵魂。” 萧红轻轻地叹息了一句。

    一双灵慧的眼睛,总是能轻而易举地看懂人心,看透灵魂。

    祷告声、哭声、戏声、胡琴声……一天又一天地重复着,渐渐地他们习惯了,成了生活的曲调,成了命运的伴奏曲。

    过了好些日子,有一天萧军从外面回来,萧红急着告诉他,房东要把凉亭拆掉建造房子,把姓朱的一家驱逐出去。她恳求萧军,是不是可以让他们搬到自家的厨房里去。

    开始萧军不依。萧红沉默了一阵,又说:“人真是没有怜悯和慈悲的动物……谁都是一样的。”她说着,嘴唇开始抖动,眼睛也润湿了。

    敏感的心,总是容易被刺痛。

    看萧红如此激动,最后萧军也就依从了萧红的意思。

    又过了一段日子,萧军萧红搬到楼上去了,姓朱的一家和老太婆也都先后搬走了。

    张梅林是在差不多的时间里,同萧军一道来到《青岛晨报》工作的。由于思想较为一致,而且都对文学事业抱有野心,拼着命写作,因此,他们很快成了朋友。

    这个广东青年没有家,住在报馆,平时到萧军萧红这边来搭伙吃饭。他们一道去市场买菜,由萧红烧俄国式的大莱汤,用有柄的平底小锅烙油饼。舒群也是常客,后来连他的妻子也搬了过来,干脆做了邻居。

    在朋友们的眼中,萧军和萧红一对儿是很有意思的。萧军戴着一顶毡帽,前边下垂,后边翘起,短裤,草鞋,加束了一条皮腰带,样子很像洋车夫。上身穿的一件淡黄色哥萨克绣边衬衫,却别有一种潇洒。

    而萧红把一块天蓝色绸子撕成粗糙的带子束在头发上,布旗袍,西式裤,后跟磨掉一半的破皮鞋,粗野得可以。到了秋天,她把那条男人裤子换给了萧军,穿上黑色裙子,又分明多出几分妩媚。

    这时,两人的物质生活仍然不能说是充足的,然而都不以为意,就像两只快乐的小鸟,在风雨天里也不忘追逐飞翔。

    在这个海滨城市里,梅林和他们常常结伴出游,去葱郁的大学山,栈桥,公园,水族馆,有时还到汇泉海水浴场去游泳。回归到自然中,人总是会快乐许多,其中真意,也许正像陶渊明所说“欲辨已忘言”了。

    和朋友在一起的日子,萧红是愉快的。这时,她那童年活跃的天性,便趁机释放出来了。

    笑声多了,忧郁也淡了。

    2.坚韧的花

    一株美丽的花,在风雨交加的人生旅途中灿烂开放。

    梅林第一次看到萧红的作品,是发表在萧军编的副刊上的小说《进城》。他的印象是:清丽纤细,然而下笔大胆,如同一首抑郁的牧歌。在苍茫的大地之上,放声高歌。

    后来读到《跋涉》中属于萧红的部分,那笔触也一样的清丽纤细大胆。

    对于萧红的创作,萧军并不关心她在其中表现出来的艺术特质,没有给她足够的鼓励;不但看不到她产生大作品的潜力,甚至因为女性的内倾与纤细而轻视她的作品。在这个时候,萧红多么需要别人对她的肯定和支持。可是,没有第二个人,除了梅林。在梅林的话里,那种朋友的恳切,使萧红的心更充满热情。

    高山流水知音情,不管是一首曲子,还是一段文字,无人欣赏和懂得,总是悲凉的。

    真正的作家生活在作品里,真正的作品宁结在生活中。

    萧红夜以继日地写作,自从进入《生死场》里去以后,再也出不来。那是一部无尽地展开的恢弘的画卷,只是,这画卷里,苦难太深。

    她手握一只纤细的钢笔,开始了孜孜不倦地写作,仿佛是灵魂穿上了红舞鞋,从开始的那一刻,便再也停不下来。

    所有曾经的苦难,都成为了灵魂的踏板,所以今后的生命,都将先给生命最美的炫舞。

    繁琐的生活,病痛的折磨,都被远远地抛在身后。

    萧红的身体一直都很弱,而萧军总是将自己同萧红做比较,他说:“悄吟一天到晚老生病,我可是不同,我差一天就炮兵学堂毕业了。”

    受得了众人的千刀万剐,也受不了得爱人的浮尘一指。

    多病,本来足萧红引以自伤的事,听到萧军的话,敏感的萧红心中也万千感慨。它不光折磨的着她的身体,还是蚕食着她的自尊。

    坚强,是脆弱里开出的花,她在脆弱的体质里,隐藏着一种意志的力量。柔韧,绵长,充满着神奇的力量。

    萧红拖着疲乏病痛的身体,一面干活一面编稿。她始终都在坚持着《生死场》的写作。从哈尔滨到青岛,颠沛流离间,完成这样一个大作品大约用了半年时间。犹如一只炫美的黑蝴蝶,倾吐灵魂的墨汁。

    一次,萧军同荒岛书店的老板孙乐文闲谈,听到孙乐文说在上海内山书店见到过鲁迅,还述说了当时的情景,于是起了给鲁迅写信的动机。他问孙乐文,把信寄到内山书店,鲁迅是否可能收到?孙乐文鼓励他寄出去,并且建议把通讯地址落在他的荒岛书店,免得惹出麻烦。他果然尝试着做了,但是,对于可否收到回复,是一点把握也没有的。

    意外的是,萧军很快收到了鲁迅的回信:

    刘军先生:

    给我的信是收到的。徐玉诺的名字我很熟,但好像没有见过人,因为他是做诗的,我却不留心诗,所以未必会见面。现在久不见他的作品,不知到哪里去了?

    来信的两个问题的答复:

    一、不必问现在要什么。只要问自己能做什么。现在需要的是斗争的文学,如果作者是斗争者,那么无论他写什么,写出来的东西一定是斗争的。就是写咖啡馆跳舞场吧,少爷们和革命者的作品,也决不会一样。

    二、我可以看一看的,但恐怕没有功夫和本领来批评。稿子可以寄“上海,北京四川路底,内山书店转,周豫才收”。最好是挂号,以免遗失。

    我的那一本《野草》,技术并不算坏,但心情太颓唐了,因为那是我碰了许多钉子之后写出来的。我希望你脱离这种颓唐心情的影响。

    专此布复,即颂

    时绥

    迅上

    十月九夜

    收到鲁迅的复信,萧军和萧红十分兴奋,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意外的惊喜。

    孙乐文也替他们感到高兴。他们商量过后,随即把《生死场》的原稿和《跋涉》一起,并附了一张两人合影的照片,挂号寄给了鲁迅。他们都期待着同鲁迅先生的进一步交流。

    这时,《青岛晨报》出事了。噩耗一重重袭来。中秋明月夜,舒群夫妇被捕;同时被捕的,还有舒群的妻兄和妻弟。局势格外紧张,风声鹤唳。

    空气中漂浮着警惕的味道。萧军萧红也都十分紧张,他们还不清楚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过了不久,孙乐文正式通知萧军。说报社要结束,由他出面同报主和印刷厂方面接洽结束业务的各项事宜。后来得知,孙乐文是一个地下党。

    一天夜里,他又约见了萧军,交给萧军四十元钱,说他次日要转移,并要求萧军尽快离开青岛。

    萧军、萧红和梅林一直将报纸维持到十月底。贫困的一次又一次地侵袭,硕果深秋,三个人就捧着辘辘饥肠。他们将一些木料家具拍卖掉,凑了些路费。

    11月1日,萧红、萧军、梅林买的船票,又是日本的“大连丸”号四等舱。他们是和咸鱼、粉条等杂货挤在一道,离开了青岛。

    船稳稳地开向远方,载着沉甸甸的回忆。青岛,这个海滨小城,她将又一次离开。每一处落脚的地方,她只能驻足。她的路,在远方。跋涉,是她命定的宿命之旅。

    3.海上浮萍

    上海,一个风情万种的城市,它毁了一个个蓬勃如新的好梦,又成全了一个个惊艳的传奇故事。

    霓虹灯里闪烁着欲望和繁华,山海人潮中涌动着一颗颗追梦的心。

    上海,不管你来去,不管你悲喜,它兀自地繁华着,忧伤着,在留声机咿呀地曲调中,看着浮生罗香梦影。

    三个人初到上海,心中升腾万般感慨,这座城市,太过繁华,像个梦境,他们却能清醒地感知。

    一行三人先是在码头附近的一个廉价的客栈住下,然后分头去找朋友和租房子。

    梅林搬到少年时代的同学那里。这个在北方海洋地带生活惯了的人,走进亭子间的他,如同困兽,在那里住了一夜便又回来找萧军和萧红。

    萧军和萧红租住的房子在新建的一排砖房子的楼上,有着黑暗的楼梯和木窗。往窗外望去,是一片碧绿的菜园,空气十分清新。

    “你们这里倒不错呵,有美丽的花园呢!” 梅林称赞着。

    萧红手里拿着一块抹布,叉着腰,装出一副很庄严的样子说:“是不是还有点诗意?”

    梅林看了看她那伪装的脸色和傲视的眼神,又看了看萧军紧闭着的嘴唇,三个人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贫困的生活,苦中作乐,这样的姣好光阴,尤为珍贵。

    每个人都一样,当时光匆匆划过,当记忆泛着淡淡微黄,回忆里的欢声笑语,经过岁月的发酵,格外甘醇、甜美。

    一段韶华回忆,是当时正美的风景。

    今人在回忆,当事人正在经历。

    一个老旧的房屋,却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观者拭目以待,亲历者徐徐开启。

    在萧红看来这个小房子和繁华的上海,看上去是极其不相称的。地板是用粗木板拼缀起来的,粗糙得很。一张木床,一张书桌,一张木椅,都是房东出借的。

    墙壁上又挂起了萧红用炭笔画的萧军的背面画像,是一个穿长袍的人坐在高耸的建筑物下面弹琴,处处都散着老旧的气息。另一种眼光看来,这样的陈旧,正是繁华的另一个极端,如此冲突的陪衬,却是最融合的映衬。

    安顿下来之后,萧军立即给鲁迅写了封信,渴望有见面的机会。他们心中有太多疑问和迷茫。

    两人一面等待消息,投入写作,当灵魂的花火翩翩起舞,生活的苦难都湮灭在了文字的海洋里。他们把作品投寄出去,像是执行一个隆重的仪式。厚厚的信封里装着他们沉甸甸的希望,他们渴望稿件被采用,渴望一个美好的图腾。

    等待的光阴总是会被拉长,也拉扯着人心,幽幽地变得焦躁而疼痛起来。

    等待而来的,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也不见退稿,死寂一般的宁静。这种无声无色的力量,更有蚕食人心的力量。

    那一袋面粉一天天地低下去了。萧红的心也渐渐地沉了下来。一袋面粉,支撑着他们的希望。而无声的回映,使得他们内心的烛火连同面粉渐渐消耗。

    梅林会不时地到拉都路这里,一来就问作品的出路,替朋友感到焦急。“听说上海文坛就是这样的,”他说,“但是,那面粉袋子再低下去怎么办呢?”

    除了有些干涩的安慰,他也同样是无能为力。

    萧红是个善感的人,听见梅林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大眼睛闪动着,润湿而激动

    萧军背着手踱了几步,用了他习惯使用的顽强的语气说:“前途永远是乐观的!” 他们就是如此,靠着信念和乐观熬着苦难的生活。

    鲁迅的回信很简单,关于见面,说“可以从缓”。再写一封信过去,顺便问及报载的生脑膜炎的事,虽然回信也很快,却仍然说是“有看见的机会”而已,看来还得延宕下去。

    《八月的乡村》在青岛时已经脱稿,本来正好趁暂时无事可做,把它修改出来,但是,萧军根本无心动笔,那感觉如同走在一条看不见光的路上,甚至想烧毁它,以此了结束那段灰心的记忆。然而,萧红是万般不肯的,每篇笔下生出的字,就算没有人欣赏,也值得自己珍惜。因此,萧红一次又一次地鼓励着萧军把稿子完成。

    与其将其毁灭来做为一种告别,萧红更愿意把它完成,以此了作为一个了断。

    转眼间,已入冬季,上海的冬天,让萧红体会到了另一种寒冷。在北方墙壁和屋顶都是加厚的,还有双层窗子,那样凛冽的寒冷是可以抵挡得住的。而在上海,却是完全不同。

    寒风从四面侵入,无孔不入。萧红披着大衣,流着清涕,时时搓着僵硬的手指,在油印纸上逐字逐句地把《八月的乡村》誊写完成。

    萧军后来曾经这样描述当时的心情:“我们是两只土拨鼠似的来到了上海!认识谁呢?谁是我们的朋友?连天看起来也是生疏的!我本要用我们余下的十八元五角钱做路费开始再去当兵,在上海卖文章的梦,早就不做了,只是想把我们写下的两部稿子留给他,随他怎么处置。不过在临行之先,我们是要见一见我们精神上所信赖的人,谁又知在这里连见一个面也还是这样艰难!”

    繁华的城市,生疏的天空,在希望与失望的颠簸中,他们迷茫着。他们渴望一个精神的引导,却是格外艰难。然而,当时的鲁迅却处在一种他们完全无法想象的水深火热的生活中。

    自柔石死后,鲁迅的生活已经进入半地下状态继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总干事杨铨被暗杀之后,他的名字,又上了“该死之榜”。

    一个决心与政府为敌的人,必然成为政府打击的对象。不问而知,这是要累及文字的,在严密的书报审查制度之下,他的文章往往得不到发表,已经出版的著作,也大都同许多左翼文艺书籍一样,遭到禁毁。

    青年的变化,在鲁迅看来是充满担忧的,这在清党的时候,贩人头者自不必说,就是文学青年,也大抵是可利用时则竭力利用,可打击时则竭力打击,到了左联内部也同样如此。因此,对于青年,都是逐渐采取回避。

    只是,他根本无法摆脱“愿英俊出于中国”的旧梦的纠缠,仍然禁不住青年的诱惑,他要在青年身上挖掘出希望的种子。

    4.珍贵的礼物

    对于萧军和萧红,鲁迅所以不加拒绝,大约也是因为青年的缘故,而且来自东北沦陷区。但是,他并不急。

    萧红开始以悄吟的具名,和萧军一起给鲁迅写信了。萧红抗议说,为什么要称她为“夫人”或“女士”?

    在信中,他们一连提了九个问题,除了关于上海文坛的情况之外,还问到鲁迅当了那么多年的教授,是否有教授的架子?

    鲁迅很快写了回信,开始“正名”的一段,写得很风趣:“中国的许多话,要推敲起来,不能用的多得很,不过因为用滥了,意义变成含糊,所以也就这么敷衍过去。不错,先生二字,照字面讲,是生在较先的人,但如这么认真,则即使同年的人,叫起来也得先问生日,非常不便了。对于女性的称呼更没有适当的,悄女士在提出抗议,但叫我怎么写呢?悄婶子,悄妹妹,悄侄女……都并不好,所以我想,还是夫人太太,或女士先生罢。现在也有不用称呼的,因为这是无政府主义者式,所以我不用。”

    在依次回答问题时,说到青年,认为不能一概而论,好的有,坏的也有。其中,“稚气和不安定的并不多”,显然这是他所喜欢的。眼前的两位如何呢?在这里,实际上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至于教授架子之类,他说,虽然当过多年的先生和教授,但因为没有忘记自己是学生出身,所以并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末了,写上“俪安”两字。还画了一个箭头,附加一句:“这两个字抗议不抗议?”

    来信的开头“刘、悄两位先生”,

    萧红看了,是心中充满感激的。从哈尔滨跋涉至今,她第一次被以独立平等对待。萧红的介入,增进了通信双方的亲和力。

    萧红回忆说:“我们刚来到上海的时候,另外不认识更多的一个人,在冷冷清清的亭子间里,读着他的信,只有他才安慰着两个漂泊的灵魂。”由此可见,鲁迅之于他们两人来说,非常重要。

    鲁迅的信是他们每天生活中的唯一的希望,那是一种真正有生命的日子,他们不再迷茫,并且能够信念坚定的活着。

    萧军这样描述收到来信时的情形,他们除了在家里一遍又一遍地诵读之外,出去散步时也必定藏进衣袋里,用手抚摸着,视如珍宝。

    那段惬意的日子,是萧红和萧军两人珍贵的回忆。每每想起,都别是一番滋味。

    上午来信,吃过午饭,便花六枚小铜板买两小包花生米,每人一包,装在衣袋里,边走边吃,一路漫谈着。遇到行人车马稀少时,就把信掏出来,一人悄声读着,另一人静静地倾听。像是聆听一场音乐盛会,心海随着文字一次一次地跌宕起伏。

    在那样的一段时光里,他们完全变成了两个孩子,有时大笑,有时叹息,有时泪流满面,有时还奔跑着彼此追逐,最洒脱的日子,全身洋溢着暖意。

    青春在雀跃舞动,光阴里散着笑声与憧憬。这段时光里,溢满了快乐的清甜。他们猜测着会面的地点,揣摩鲁迅的样子,想象着见面时的情景,因为各抒己见,还常常引起争执。争执过后,又一起美美的憧憬。每天,他们几乎都这么过,屈指计算着距离月底的日子,总觉得时间过得太慢,等待太长。渴望和憧憬装满了心。他们不再有空荡荡的迷茫。

    快要到见面的日子了,两个人反而紧张了起来。有种“近乡情更切”的意味。又是兴奋,又是激动。他们终于等待了这个隆重的日子。

    11月3日,午后,阳关灿艳艳舞弄光辉,萧红萧军开心地走出家门,按照鲁迅来信指定的时间和地点,他们一起来到了内山书店。这时,鲁迅已经等候在那里了。

    在柜台内侧的套间里,鲁迅站在一张长桌子跟前,一面翻检着信件和书物,一面和一个日本人样子的人交谈,内山老板在旁边陪着,似乎正在说着什么。看见萧军他们进来,鲁迅立即迎上前去,问道:“你是刘先生吗?”萧军点了点头,低声答应说:“是。”“我们就走吧……”他说了一声,走进内室,拿起桌上的信件和书刊向门外走去。

    萧红和萧军默默地跟在他的后面,抑制不住自己的心情,一直盯着鲁迅。

    鲁迅先生!瘦弱,憔悴,头发森森直立,眼泡大而浮肿,浓密的胡须,颧部突出,两颊凹陷,脸色苍青又近于枯黄和灰白,显出鼻孔特别大,而且煤灰般的黑。没有帽子,没有围巾,只穿一件黑色短长衫,藏青色窄裤管的西服裤子,一双黑色橡胶底的网球鞋。

    他们来到了一处咖啡馆。鲁迅很熟悉地推门进去,萧军和萧红跟着也进去了。

    一个秃头的外国人熟悉地向鲁迅打招呼,他拣了靠近门侧的座位,他们也在旁边坐了下来。这座位很僻静,椅子的靠背又特别高,像小屋子似的,邻座之间谁也看不见谁。鲁迅介绍说,这咖啡馆主要靠后面的“舞场”赚钱的,白天没有什么人到这里来,所以他常常选择这里作为会客的地方。

    服务生把咖啡点心之类端上来以后,随即离去。

    不一会儿,许广平带着海婴进来了。

    鲁迅简单而平静地为他们作了介绍:“这是刘先生、张先生,这是密司许。”

    许广平微笑着,伸出手,和萧军萧红握了手。萧红一面微笑,一面握手,此时,她的眼光中已经有泪光,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

    许广平打量着萧红:中等身材,白皙,体格还是健康的,不相称的是太多的白发,使她看了暗自吃惊,想到其中所隐含的许多的曲折与艰辛。

    萧红爱笑,那无邪的天真,深深地记在了心里。

    萧军讲述他们从哈尔滨出走,直到上海的流亡历程,还介绍了东北沦陷区的一些实际情形,包括当地人民反满抗日的斗争,越说越多,他们心中有太多想要表达,想要鲁迅知道。而渴望表达的太多,有时反而会语塞了。鲁迅似乎看出了他们的紧张,用浑厚的声音安抚他们。鲁迅为他们勾勒出了上海社会的大轮廓,让他们对生存环境的复杂性有一个初步的认识。他的语气是亲切而和蔼的。

    他有时沉默着,有时微笑着,还不时地抽着烟,深情安静而饱含希望地看着萧红和萧军。

    话聊多了,萧红和萧军也就放开了。

    许广平很少说话,而一些情绪的浮动时时写在他们的脸上,那么自然、像一池柔柔地春水,阳光倾洒在湖面,那样美好。

    鲁迅把一个信封放在桌子上,指着说:“这是你们所需要的……”

    萧军和萧红知道,这是他们在前信中要借的二十元钱了。

    鲁迅轻淡、含蓄地呵护着他们的自尊,在鲁迅眼中,他们两个人,是孩子,也是希望。未来中国的希望,都寄予在了这样的年轻人身上。

    萧军把带去的《八月的乡村》的抄本交给许广平,这时,想起回程坐电车的钱没有了,他坦率地对鲁迅说了。

    鲁迅从衣袋里掏出大银角子和铜板,放到桌子上。他和萧红走进车厢之后,鲁迅还站在原地里望着,许广平频频扬起手中的手帕,海婴也学着大人的样子,挥扬着一只小手……

    萧军和萧红两人与鲁迅继续以通信的方式保持联系。一个小小的信封,却是为两人插上了灵魂的翅膀。鲁迅安抚着两具漂泊着的躁动的灵魂,希望两人常到外面走走,看看社会,看看世界,一切都是值得品味。

    承蒙鲁迅先生精神照拂的每一天里,萧红觉得自己每一天都在成长,她像一颗贪长的植物在鲁迅的信中汲取丰盈的养分,并拨开乌云,向着阳光生长。

    鲁迅先生是那样可亲可敬,萧红心中将他奉若神明,又亲近如同严师慈父,鲁迅先生并非只有教诲,有时也说说私事,抒点愤懑。

    他说:“敌人是不足惧的,最可怕的是自己营垒里的蛀虫,许多事都败在他们手里。因此,就有时会使我感到寂寞。”又说:“我的确常常感到焦烦,但力所能做的,就做,而又常常有‘独战’的悲哀。”这么早,他便撩开了战袍,让他们看自己的血肉和伤口。

    渐渐地,萧红二人已经对鲁迅形成了很强烈的情感依赖。

    其实,某种意义上,对于鲁迅来说,当他看到身边多出两个年轻可靠的伙伴的时候,多少要打掉一点虚无,增进一点战斗的意气的。

    大半个月过去,萧军和萧红收到鲁迅这样一封信。刘吟先生:

    本月十九日(星期三)下午六时,我们请你们俩到梁园豫菜馆吃饭,另外还有几个朋友,都可以随便谈天的。梁园地址,是广西路三三二号。广西路是二马路与三马路之间的一条横街,若从二马路弯进去,比较的近。

    专此布迟,并请

    俪安

    豫

    广同具十二月十七日

    这样一封连同许广平一同具名的信,郑重地邀请两人去鲁迅家中吃饭。一封剪短的信,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读着,心中一股温热,萧红眼中涌出了热泪。经尽了那么多的漂泊,经历过那样绝望的人生之后的,她终于在苦难之后得到了最珍贵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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