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奇才吕碧城-莫问他乡与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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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艳惊纽约城

    一踏入这个陌生的领土,还没来得及发表举目无亲友的感慨,便有人献上娇艳欲滴的鲜花。

    献花的是中国驻旧金山领事馆工作人员,得知大名鼎鼎的吕碧城要来美国,他们早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与她同行的旅客个个如同日理万机的皇上一般高呼身体乏累需要休养生息,而大病初愈的吕碧城此刻却精神抖擞,随着领事馆的陶书记一起,跑去游览旧金山。

    在旧金山逗留了几日觉得不过瘾,又突发奇想要去纽约城。

    所有人都对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给吓到了,一位长得细皮嫩肉斯斯文文的男生故作神秘地说:“吕同学,旧金山玩玩还是可以的,纽约却是万万不能的!”

    “为何?难不成那里闹鬼啊?”吕碧城大为不解。

    “闹不闹鬼暂且不知,倒是经常闹匪!”旁边有人神色严肃地插嘴道。

    “闹匪?土匪的匪?”吕碧城面上毫无惧色。

    “嗯!”所有人点头称是。

    “当真?”吕碧城将目光转向了刚刚带她游览完了旧金山的陶书记。

    “他们说得虽然有些夸张,但那里确实不太平,抢劫犯十分猖狂,经常发生重大的抢劫!吕碧城小姐初来乍到,还是稍微歇息一下,等过两天大家一起启程比较安全!”

    上了年纪的陶书记这几天为了陪吕碧城可算是跑断了腿,见她还没尽兴,忍不住好言相劝。

    “我就不信这个邪!那得多差的运气才能刚来就遇上抢劫犯?你们害怕我不怕,你们不去我自己去!”吕碧城的倔劲儿一上来,谁都拦不住。

    就这样,吕碧城一个人不顾众人的阻拦,兴冲冲地踏上了前往纽约的火车。

    历经四天四夜的长途跋涉,终于到了这个传说中的不夜城。

    下火车时恰逢夜晚,9月的天气不冷不热,晚风温柔地撩起她额前的碎发,徜徉在这座著名的国际化大都市的街头,看着夜色中迷人的灯光,她一下子被这里吸引住了。

    当下,她便决定,暂时不去哥伦比亚大学,待她领略了这座不夜城的旖旎风光之后再去不迟。

    崭新的城市,崭新的面孔,崭新的夜景,崭新的空气,对吕碧城来说,除了天上的那一轮明月,一切都是崭新的。

    景色虽美,但总得先找个地方把行李放下。

    此时,吕碧城一个人伫立在陌生的街头,想着该去哪儿落脚。

    就在这时,一辆豪车在距她十几米处缓缓地停下,从里面走出两位衣着光鲜的白皮肤蓝眼睛高鼻梁的美国女子,她们衣着光鲜,一看就是名媛贵妇。

    车上的一位洋人对着吕碧城打了一个响亮的口哨,嘴里还热情地跟她打着招呼:“嗨你好,美丽的东方小姐!欢迎你来美国!”

    “嗨!你好!”吕碧城一句热情的回应,惹的刚才下车的两位美国女子极为不满。

    她们用满是嫉妒的眼神瞥了吕碧城一眼,毫不知情的吕碧城微笑着走过去,用不太熟练的英文与他们交谈:“你好女士,请问这儿哪儿有好一点的旅馆?”

    “想要好的?”那两位美国贵妇细细地打量了吕碧城一眼,想借机弄她一番。

    “对,好一点儿的!价格稍微贵一点也没关系!”对于价格,从来不是吕碧城关心的,她只对环境、服务、品质比较关注。至于金钱,随便你开个价好了,反正她多得花不完。

    二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指着不远处的一栋高楼说,“那儿环境不错,你可以去那住上一晚!”

    “Hotel Pennsylvania?”吕碧城问。

    “没错,就是它!环境相当不错!我们正准备去那儿,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们一起!”两名金发女郎等待着看这位初来乍到的中国人出糗。

    “太好了!承蒙关照!”谢过这两位美国人,吕碧城便兴致盎然地跟在二人身后,直奔Hotel Pennsylvania。

    走进金碧辉煌的大厅,吕碧城被深深吸引了,两位金发女郎缓缓走到前台,合订了一个房间,然后,扭过头来等着看吕碧城的好戏。

    此时的吕碧城正抬头看着指示牌,感觉身后有一双温暖的臂膀环绕过她纤细的腰肢,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吕碧城吓了一跳,异国他乡,举目无亲,是谁会跟自己开这样的玩笑?难道,是昔日的好友也来了美国?

    她兴奋地一转头,却发现,一张陌生而精致的脸。

    那是一个金发玉齿肤白貌美的外国女子,她的笑很有感染力,虽是初次相识,却让人感觉是久违的朋友。

    “你认识我吗?”吕碧城问。

    “是的,从现在起,我们就认识了!你好我是这里的值班经理娜塔莉!欢迎你来美国!”娜塔莉将手从吕碧城的腰间撤离,热情地伸出右手说。

    “你好我是吕碧城,想在这儿住上一段时间!”吕碧城爽朗地笑着说。

    “一段时间”四个字,顿时让面前的娜塔莉以及站在旁边等着看好戏的那两位带她来的金发女郎愣了一下。

    不过很快,那两人便意味深长地一笑,等着一会儿吕碧城知道价格的瞬间将会表现出如何尴尬的表情。

    到时候,她们一定会将她的窘态照下来放到报纸上连发半个月,她们要让她无地自容,让她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等吕碧城在娜塔莉的带领下走到服务台处准备订房间时,那位身材稍微胖一点的女子早已准备好了相机,就等着吕碧城出糗的那一刻。

    但是,让她们失望的是,吕碧城在得知价格以后,神色不改地用不算太流利的英文说:“这么奢华的地方价格还算公道,给我先预定六个月,如果体验好的话,我会继续续费!”

    “六,六个月?”手拿照相机摆好姿势就等着按下快门的女郎忍不住惊呼道。

    “六个月会不会太少?”吕碧城扭过头来灿烂地笑。

    就连身边的娜塔莉也无比惊讶,她是这儿的主管,方才见到吕碧城的不俗气质便知道这一定是一位有钱的主。但是,再有钱的人在这个全美国最豪华的旅馆也大多住上十天半个月就算了不起了,这位年轻貌美的中国人竟然一张口就是六个月!

    原本以为她在开玩笑,等她迅速地付款后,这几位旁观者顿时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

    “谢谢二位的热情指路,这半年的时间我会一直都住这儿,你们可以随时来找我玩儿啊!”吕碧城热情地对方才的两位指路人表达着感谢。

    “呵呵,好,好!我们会的!”

    那两位合住一间房的金发女郎无比尴尬地应着,随后目视着那位娜塔莉如同接待公主一般将她迎了进去。

    与国内相比,纽约要豪华多了,豪华就意味着奢侈,奢侈就意味着昂贵。但对于身价不计其数的吕碧城来说,不怕贵,只要你贵得有理由。

    霎时间,某个东方国家的公主入住Hotel Pennsylvania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很快,吕碧城在这里建立起自己的社交圈,从达官贵族到名媛贵妇再到新闻记者,每个人都以跟这个出手阔绰的东方女人结交为荣。

    日日都有邀约,每天堆在桌子上的请柬都有厚厚的一沓,吕碧城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也感觉不到孤单。

    一日,服务生送早餐时,奉上一份别致的请柬,之所以说它别致,是因为它看起来是那么地与众不同。

    别人的请柬都是纸质的,但这一张却是白金打造的,将白金碾成一层薄薄的纸,上面刻着她的名字。

    地址在五马路,落款则是一个叫席帕尔德的人。

    离宴会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时,蜷缩在沙发上的吕碧城才懒懒地起身,将请柬往包包里一塞,直接到旅馆的理发店去盘发,为她打理头发的是一位看起来二十岁出头的特别爱笑的洋妞儿。

    见到吕碧城盛装打扮,便很热情地问道:“小姐准备去赴宴吗?”

    “嗯!”吕碧城应着,抬起右手欣赏着刚做好的指甲。

    “是去什么场所?告诉我,好给您配一个合适的发型哦!”理发师问。

    “好像叫什么……马路?”吕碧城极力回忆,还是没能将名字记全。

    “不会是五马路吧?”理发师略带惊讶。

    “对,就是五马路!”吕碧城一下子响了起来。

    “天哪!小姐,您可算是攀上高枝儿了!不知道是谁邀请的您?那个地方住的都是大富豪!”理发的洋妞儿一脸的艳羡,仿佛去参加一个宴会下一刻就要嫁入豪门的感觉。

    “一个叫席帕尔德的先生!”吕碧城对大富豪这几个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她依旧漫不经心地欣赏着刚做的蓝色指甲。那是一种特别优雅高贵的色彩,张扬而不媚俗,特别适合她今天的心情。

    当吕碧城说出这个名字时,洋妞儿没有继续追问,而是停顿了数秒后哈哈大笑。

    “怎么了?”吕碧城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说得不对。

    “小姐,席帕尔德可不是什么先生,她是女人,是全美国最有钱又有势的女人!你能被她邀请实在是太幸运了!对您来说这可是一步登天的机会,您一定要好好把握!”理发师眉飞色舞地说。

    “是吗?”吕碧城淡淡地笑着不予反驳。

    “没错!她这个人有慈悲心,你只要在她面前扮可怜她就会毫不吝啬地资助您,但她不喜欢别人比她打扮得更明艳,所以,您的头发是不是做得稍微低调一点儿比较好?要不,我帮你重新做一个?”

    “不用!我想,或许我的钱也够用了,所以,不需要她的资助也不必去揣摩她的喜好!”

    吕碧城微笑着起身,将厚厚的一沓小费轻轻地放在桌子上,拎起包包骄傲地昂着头走了出去。

    那名理发师目送着吕碧城的背影愣了半天没反应过来。

    宴会上,各种达官贵人商界政要,让吕碧城突然觉得疲惫。

    她决定换一种心情,于是,一日她换了一身洁白的连衣裙,闭上眼睛在一个路口转了一圈,最后凭感觉停下来,最后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哪个方向,便去哪条街上的舞厅放肆一回。

    结果,她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正好是一个稍微有点儿破旧的舞厅。这是命运的安排,她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路边的一个普普通通的舞厅。

    在这里,没有熟悉的面孔,她反而觉得十分轻松。

    她一个人坐在旁边,举着高脚杯,看着舞池里的男男女女在灯光摇曳的舞池里意乱情迷。

    胳膊被人碰了一下,手中的红酒随之晃了出来,洁白的连衣裙上顿时开满了散发着淡淡酒香的香槟玫瑰。

    “对不起!对不起!”

    抬头见,发现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孩正在慌乱地道着歉。

    微微的鬈发,白皙的皮肤,立体感十足的五官看起来很帅。

    02.友情无疾而终

    “我正觉得这条裙子有点儿素,谢谢你为它增加了些色彩。”吕碧城唇角微扬的样子煞是好看,深深地吸引了面前的这位年轻人。

    “谢谢你的宽容,这件衣服在哪儿买的?我想赔你一件新的。”年轻人问。

    “不必了,这件衣服是限量版,估计这世上再也没有相同的了。如果你非要赔偿的话,不如,就赔我跳一支舞吧!”

    “我叫汤姆,非常荣幸能陪你一起跳舞!”

    走进舞池吕碧城才领略到这个年轻人超高的舞技,他的身上洋溢着一种那些富豪们所没有的魅力,那就是热情和谦逊。

    跟他在一起跳舞,没有利益,没有算计,彼此都不打探彼此的隐私,甚至,汤姆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们像老朋友一样一起逛街吃饭看电影喝咖啡,每次汤姆都很绅士地抢在自己前面买单。享受着被照顾的吕碧城突然觉得很幸福,但遗憾的是,这份幸福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

    事情要从汤姆遇见一个儿时玩伴说起。

    那一日,二人如往常一样在舞厅里相约,其间,跳出一身香汗的吕碧城去洗手间洗把脸顺便仔仔细细地化了个妆。

    就在这时,汤姆的一个朋友出现了。

    “嗨!汤姆!”那人用刮目相看的表情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说,“你小子走狗屎运了!竟然搭上了东方国家来的一位公主!”然后被同伴喊走了。

    “什么?公主?”汤姆怔怔地愣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从洗手间里出来的吕碧城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腕间的香水味调皮地窜进汤姆的鼻孔,好闻的香味瞬间让他清醒。

    “你怎么从来不问我是做什么的?”

    对于汤姆的答非所问,吕碧城一点儿都不惊讶。她既然允许自己穿衣打扮不着调,就允许别人语言措辞不着调。这是每个人的权利,别人无权评头论足。

    “你该不会是某个国家的王子吧?”吕碧城坐回到椅子上,右手托着腮静静地看着他说。

    这本是吕碧城的一句玩笑,想不到汤姆却认了真。

    他将身子往前倾了倾,一本正经地告诉吕碧城:“看来我让你失望了!我既不是王子,也不是贵族,我甚至连个事业有成的有钱人都不是,我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工人,我能力有限,你知道吗?只能来这种穷人才会来的地方!”

    “那又怎样?”

    “我的意思是,跟我这种穷人交往,会降低你的身价!”汤姆的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自卑也有期盼。

    “你觉得我是那种眼里只有达官贵族的势利女人吗?”吕碧城问。

    “你当然不是!”汤姆说。

    “那还废什么话?赶紧来请我跳舞吧?”吕碧城微笑着伸出手。

    汤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牵着她的纤纤玉手拥她进入舞池。

    此时,早已断情绝爱发誓此生不再碰婚姻和爱情的吕碧城只是将汤姆当成普通朋友来交往,但,在汤姆的心里,还存有一份美好却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才二十多岁,正是渴望爱情的年纪,吕碧城在他眼里端庄得体善解人意,让他充满渴望却又感觉她如同女神一般遥不可及。

    有一句话叫门当户对,说的是婚姻中的两个人一定要实力相当才能长久,相差悬殊迟早会分手,究其原因是因为条件差的一方会自卑,自卑的人容易敏感,敏感的人容易生事端,久而久之,就会有隔阂。

    爱情如是,友情也如是。

    所以,老祖宗说“仨钱不与俩钱交”,有一定的道理。

    吕碧城身家无数,而汤姆吃顿饭都要精打细算。吕碧城住的是全美国最奢华的旅馆,吃的是高档西餐,结交的也是全美国最知名的富豪政要。

    她处于普通人一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只不过认识汤姆后,吕碧城渐渐地喜欢上了这种小老百姓扎堆的地方,此后便很少去那种特别奢华的舞厅。

    即便是有朋友相约,她也会将地点选在这家普普通通的小舞厅。

    音乐缓缓响起,舞池里弥漫着暧昧的气息。汤姆揽着吕碧城的腰在舞池里慢慢地挪动着步子,他的个子比吕碧城高,一低头就能看到她溢满风情的眉眼。

    他痴痴地看着她,在音乐即将停止的那一瞬间,将昨夜准备好的一封信悄悄地塞进吕碧城的口袋。

    那是一封邀约信,在信中,汤姆约她礼拜六一起出来跳舞。因为之前二人每一次遇见都是偶遇,从来没有谁约过谁。

    但吕碧城没有往口袋里塞东西的习惯,更没有翻口袋的习惯,她的衣服穿过后第二天都会换新的,从来不会重样。所以,吕碧城根本没有发现那封信,更不知道汤姆约了自己。

    第二天便是礼拜六了,因为胃部不适,她无心出门,便在家里休息了一天。

    到了中午突然觉得有点饿,便走出房间准备吃午饭。用餐时,遇见了同住一家宾馆的一位叫贝士林的银行总经理。

    “你好吕碧城小姐!”坐在邻桌的贝士林热情地打着招呼。

    “你好!”吕碧城微微一笑,点头回应。

    “我非常欣赏吕碧城小姐的文采,不知道礼拜天能不能赏光一起跳个舞?”

    贝士林的话让吕碧城十分意外,如果说自己的诗作在国内被广为传播那她不会有多高兴,但这里是美国,压根儿就不会讲汉语的美国人居然知道自己的诗作,那她顿时有一种非比寻常的满足感。

    “跳舞可以,地点我选!”吕碧城开出了条件。

    “听你的!”对方在意的是跳舞的同伴,至于舞厅在哪儿,他毫不介意。

    吕碧城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自己最近经常去的那家看起来有些陈旧的舞厅的名字,对方欣然同意。

    礼拜天,吕碧城选了一件碧绿色的长裙欣然应约,虽然此地距离自己所居住的宾馆很远,但她轻车熟路,早早就来了,她进来时贝士林还没影儿。

    她像往日一般坐在靠墙的一个位子上静静地喝着红酒等待。

    垂下眼帘静静地盯着杯中不停摇动的酒,想着自己在异国他乡竟然一点孤独都没有,嘴角便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

    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洁净的藏青色西服袖子上散发出好闻的洗涤剂的味道。

    “来了?”吕碧城左手伸手搭在对方的手中,放下杯子缓缓起身。

    与对方四目相对的那一幕,吕碧城才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贝士林,而是汤姆。

    他今天理了发,换了一件新衬衣,而且,脸上的表情看上去也跟往日不同。很明显,在来这儿之前,他曾精心打扮过。

    “对不起,我……今天约了人……”吕碧城微笑着准备手从他的掌心挪开。

    “我知道!”汤姆并不松手,他轻轻捏着她的手,脸上洋溢着自信而迷人的微笑。

    “吕小姐!”身后传来一个男子低沉的声音,回头间,迎来贝士林一大捧娇艳欲滴的玫瑰花。

    “哦,他来了!”吕碧城说。

    汤姆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怔怔地看着吕碧城。吕碧城尴尬地将手从汤姆的手里抽离出来,接过贝士林送来的鲜花。

    半晌,汤姆终于回过神来,目送着吕碧城与贝士林双双迈入舞池,随着音乐摇摇摆摆,他笑着摇了摇头,扭头离开了那间舞厅,从此,便再也没有来过。

    第三天,服务生前来收取吕碧城要换洗的衣服时将那封信掏了出来:“吕小姐,您的信!”服务生双手送到吕碧城面前。

    吕碧城十分惊讶,自己没有往口袋里塞东西的习惯,因为那样会影响到整体的穿衣效果,而且,国内朋友给她的来信她都收在一个专门用来装信件的木盒子里了,怎么会钻进口袋里呢?

    她疑惑着接过信,缓缓地伸展开来。

    那是一封极短的英文信,信纸干净漂亮,字迹苍劲有力。

    吕碧城不由地轻轻念出了声:“你是一场雨,打湿了我枯萎的风景,你是一缕暖阳,烘干了我发霉的心情,你是一阵清风,为我吹来光明。不,你不是雨水,也不是暖阳,更不是清风,你就是你,是我倾慕的吕碧城。”

    喜悦如同涟漪,在吕碧城的心里一点一点荡漾开来。

    她微微一笑,捧着信纸继续往下读:“感谢你在知道了我的平凡身份后依然选择与我做朋友,礼拜天我在老地方等你,我想给你一个惊喜!”

    时间是1920年9月27日。

    落款是,汤姆。

    03.于病痛失落中成长

    紧紧地攥着那张信纸,吕碧城的心也如同信纸一般,被揉得七零八落。

    “对不起,我约了人!”

    “我知道!”

    回想起那日的情景,吕碧城这才知道,原来,那一日汤姆的精心装扮是为赴一场与自己的约定,为了那一次相约他也许花掉了一个月甚至好几个月的积蓄,但自己却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正在后悔时,床头的电话响了起来。

    会是汤姆吗?吕碧城欣喜地接过了电话。

    “喂?”声音里流淌着前所未有的温柔,“不了,我身体不舒服,你还是找别人吧!”

    没等对方再多说一句,吕碧城便“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电话是贝士林打来的,他约吕碧城今天晚上再去上次的那家舞厅,吕碧城拒绝了。

    吕碧城交友凭的全是感觉,合则交不合则散,与你一个月赚多少钱,认识多少的朋友,拥有多大的权力没有关系。

    贝士林虽然长得文质彬彬的,口口声声说研究过吕碧城的诗词,其实那只不过是用来接近她的幌子,他开口闭口就是自己的豪车与豪宅,让吕碧城十分反感。

    所以,跳过一次舞便将他拉入社交黑名单。

    此后,吕碧城几乎每天都会去之前的那家名叫老时光的舞厅转一圈,不忙的时候会静静地待上一两个小时,希望可以再次找到汤姆,然而,让她失望的是,汤姆从此再也没有来过。

    一次也没有。

    这段美好的友情无疾而终,这让吕碧城心里倍感惋惜。

    异国的食物虽然看着赏心悦目,但真正吃起来,根本无法让一个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中国人得到满足。

    由于之前在办学时落下了严重的胃病,所以稍有不慎就会胃疼,由于饭菜不对胃口,加上汤姆一事让她耿耿于怀,每日几乎只吃喝点儿鸡汤来对付,最终让胃病再次发作。

    那一夜,她躺在床上感觉到胃部时而针扎,时而翻搅,收缩时像是要吐出酸水般无力虚脱,胀开时又觉得仿佛要撕裂的痛苦。折腾了半天,她忍着疼痛强迫自己入睡,但眼睛合得上,却怎么都睡不着。

    无奈之下,只好爬起来拿来几本杂志翻着看。

    杂志里有一幅插画叫《宋园鬼影》,当时正值七月,是个多雨的季节,那一夜,外面狂风暴雨雷声大作,风嗖嗖的声音配上鬼影的插画,吓得吕碧城毛骨悚然。

    丢掉杂志裹住毯子,正准备强迫自己入睡,这时,外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谁?”吕碧城压低了声音问,她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声音连同身体一起颤抖着。

    外面除了风声便是雨声,根本没有人回应。

    吕碧城死死地盯着那道门,生怕一不小心便被狂风给吹开,顺便刮进来一个鬼。

    这时,看到门缝里钻进来一个东西,或许是门太紧,那个东西在一点一点地往里钻。由于门离着床有一段距离,所以她根本看不清钻进来的是什么东西。

    她跳下床随手操起一只拖鞋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正准备抡起拖鞋狠狠地砸过去,这时,才看清,原来是一个信封从下面的门缝里塞了进来。

    吕碧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浑身瘫坐在地。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惊吓,吕碧城从那日起又开始莫名地发起烧来。

    晚上睡觉时,心也如同恋爱中的少女见到心上人一般怦怦地跳个不停,但她没有心上人,也早已过了被电到的年纪,她怀疑自己的心脏有问题。

    会不会得了心脏病?

    吕碧城一个激灵从床上翻身起来,迅速摇响了旅馆医生的电话。

    这么晚了有人求诊,一定是急诊,医生不敢怠慢,拎起药箱子一口气冲到吕碧城的房间。

    诊治之前,吕碧城看着医生的眼睛冷静地说:“我没有家属,所以,如果有什么危险,请你一定要告诉我,无需隐瞒!”

    医生见她说得如此严肃,认为一定非常严重,赶紧拿起听筒来听过以后如释重负地说:“你根本没有什么危险,你的心脏很强壮,跟我的一样强壮!我先给你开点药,你吃了就会好!”

    说完,医生便熟练地拿出处方单来准备开药。

    “我从来不吃药,所以,您也不必给我开!”还没等医生下笔,就被吕碧城拦住了。

    医生颇为惊讶:“既然如此,那你叫我来干什么呢?”

    吕碧城抱歉地一笑,说:“我请你来只是为我检查一下身体,看看有没有得什么不治之症,如果紧要的话,我要马上请律师立遗嘱!”

    这些话,她说得云淡风轻,但那位已经成了家有了孩子的医生却听得异常沉重。

    是啊!有家有室的人怎会理解她一个单身者的担忧?所有的身后事没有人替她料理,再丰厚的财产也不知道由谁来继承,她只能亲自安排。

    此事过去后不久,吕碧城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

    她依然会经常去那家舞厅,希望可以再一次见到久违的汤姆,她没有别的奢望,只希望跟他解释一下,那封信她当时真的没有看到。

    但,汤姆就像是一个梦,醒了,就烟消云散无影无踪了。

    自己在汤姆的眼里成了一个爱慕虚荣嫌贫爱富的势利女人,这让吕碧城心里十分郁闷。

    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掠过一丝丝的失落。

    一阵风,调皮地掀起了她薄薄的长裙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一片落叶像蝴蝶一般落在脚下,她蹲下身子捡起来,抬头一看,树上的叶子不知何时已经泛黄了。

    算一算日子,今天正好是中国的中秋节,晚上,吕碧城一个人坐在大大的窗台上,望着圆圆的月亮读着国内诗友们寄来的信,却依然倍觉冷清。

    “砰砰砰!”

    外面传来一阵轻微却有节奏的敲门声。这么晚了,会是谁?

    吕碧城慵懒地走下窗台,裹着亲肤的睡衣,穿着柔软的棉质拖鞋前去开门。

    一张俊俏的脸映入眼帘,是这家宾馆值班经理娜塔莉,那个喜欢用搂搂抱抱打招呼的热情女孩。

    “中秋节快乐!”

    娜塔莉像一只欢快的小鸟,没等吕碧城请她进来便自作主张地顺着吕碧城的胳膊下钻了进来,将一个精致的礼盒放在房间的桌子上。

    “你们美国人也过中秋节吗?”吕碧城颇感诧异,这不应该是中国的传统节日吗?

    “不,我们国家不过中秋节,这是我专门为你——吕碧城小姐庆祝的中秋节!月饼是我请专人特制的,尝尝味道怎么样?有没有你们中国的月饼好吃?”

    说话间,娜塔莉已经将月饼的包装盒打开了。

    这个喜欢自作主张的女孩,真的太让人喜欢了。

    吕碧城小小地尝了一口,口感柔滑入口即化,有一丝丝的甜缠绕在唇齿之间,让人回味无穷。

    “很好吃啊!你是怎么做到的?”

    “当然是特地为你请了中国的大厨精心制作的咯!来,尝尝,这个是不同的味道!”娜塔莉笑着将另外一只月饼切开一小块,送到吕碧城的嘴边。

    吕碧城吃着这独一份的月饼,顿时对眼前的这位洋妞刮目相看。怪不得小小年纪就能在如此高端奢华的宾馆里做值班经理,凭的全是可以打动客户的手段。

    “是不是跟朋友吵架了?”

    虽然吕碧城开怀地笑,但娜塔莉仍然一眼就看出她不高兴。

    “不,没有!”吕碧城极力掩饰。

    “跟谁?”娜塔莉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

    “是一个叫汤姆的男孩,我们在舞厅认识的!”向来倔强不肯服输的吕碧城却也心甘情愿地在娜塔莉面前甘拜下风。

    娜塔莉虽然只有二十二岁,但她的心智却十分成熟,并且已经经历过好几段感情,她告诉吕碧城,汤姆的离开是好事儿。

    吕碧城大为不解,自己明明失去了一份美好的友情,怎么会说是好事儿呢?

    “你难道没感觉到他对你产生的是爱情而不是友情吗?难道你打算嫁给他吗?”一句话,让吕碧城哑口无言。

    她开始仔细回想,自己与汤姆之间的点点滴滴。

    不可否认,汤姆看她的眼神里满是爱慕,那种可以甜死人的温柔让她误以为是友谊,但娜塔莉说得对,那不是。

    既然自己已经下定决心一人笑看花开花落,何必给他一些根本无法实现的幻想呢?

    或许,他的离开时好事儿,这样一想,吕碧城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心中的郁闷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个中秋,有了娜塔莉的陪伴,吕碧城感觉不再孤单。

    玩儿也玩儿够了,是时候去进修了。

    吕碧城在哥伦比亚大学是旁听生,主修英语和美术,其实,她这一次是带着任务来的:把眼中的美国写下来,发回上海《时报》,让国内的人民和她一起放眼看世界。

    虽然她的年纪比那些年轻的学子都要大,但她分外自信,将主修的两门课程学得特别扎实,同时,也以独特的视角将自己眼中的美国写出来,寄给上海《时报》。

    既没有耽误玩儿,又没有耽误学习,同时又没有耽误工作,这便是众人永远捉摸不透的吕碧城。

    两年的时间转眼即逝,1922年4月,吕碧城结束了为期两年的留学生活,绕道加拿大,准备坐船回国。

    当时,中国越洋大轮赴美国航线一般都在日本横滨中转,轮船经过横滨时,吕碧城随着一群美国妇女上岸游览。

    当时,英国王子华尔士行将访日,横滨满大街灯彩缤纷,甚是吸引人。为了迎接华尔士的到来,日本政府特地建立了富丽堂皇的行宫。

    吕碧城随着人群走进行宫,看到一些身着锦制围裙、头上插着步摇的女子成队出入长长的台阶和门槛时,竟忘记了这是日本,以为自己穿越到了中国的古代。

    就在恍惚之间,一位身着欧式礼服的年轻人走过来操着一口熟练的英文很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嗨,女士你好!”

    “你好先生!”吕碧城早已习惯了陌生男子的搭讪,她很礼貌地回应。

    “请问你也是日本人吗?老家哪里的?”年轻人饶有兴致地问。

    “你是日本人?”吕碧城在听到日本人这三个字时,脸上的微笑瞬间凝固。

    “是的!你是哪里人?我们可以交个朋友吗?”年轻人说着便双手递上自己的名片。

    “我是中国人!”吕碧城说完,便以去寻找朋友为借口离开了。

    临走时,那名日本人绕过走廊门槛上的众多盆花,径直走到吕碧城面前礼貌地伸出手来:“后会有期!回去后给我写信!”

    吕碧城犹豫了一下,伸出右手象征性地握了一下:“后会有期!”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登船之前,她随手将名片丢尽了大海里。一边丢,一边口中念念有词:“沉者自沉,浮者自浮,余某某,不友其仇!”

    “碧城,你在念叨什么呢?”旁边有人问。

    “哦,我在下咒语呢!”吕碧城幽默的回应,惹得一船人哈哈大笑。

    04.抹不去的愁

    春柳新发,红灯高挂,吕家的深宅大院内一片繁华。府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喜悦,他们是在迎接吕碧城的归来。

    仆人口中称着小姐笑吟吟地迎上前去接过吕碧城手中的行李箱,此时,母亲以及三个姐妹也一脸笑意地看着她。

    她上前拉住母亲的手,悄声诉说着这些日子以来对双亲的思念。

    正值晚饭的时间,后厨为她准备了满满一桌子的饭菜,清炖老母鸡,红烧狮子头,每一样都是她喜欢的。

    抓起筷子正准备大快朵颐,突然,仆人王伯神色严肃地走过来,将一张名片递到吕碧城手中。

    吕碧城低头一看,这正是滨海遇到的那个日本青年,她心下一惊,名片不是被自己丢掉了吗?怎么会出现在王伯手中?

    正在疑惑间,两名仆人抬来一个大箱子,打开一看,里面都是画画用的材料和毛笔。

    “王伯,碧城的行李刚才不是已经拿回来了吗?怎么又多出这么多东西来?怎么回事儿啊?”姐姐吕美荪对这些东西的来历颇感兴趣。

    “一个日本人,他说他是碧城小姐的朋友!”王伯如实禀告道。

    “你这个不肖之女!我让你留学去深造是为了让你学东西回来报效祖国,你,你居然跟日本人交上了朋友!我,我让你交朋友!让你跟日本人交朋友!”

    母亲气呼呼地从座位上跳起来,将箱子里的东西抓住来用力地摔到院子里。

    吕碧城赶紧向几位姐妹求助,可三个姐妹也冷冷地看着她,一脸的瞧不起。

    几位仆人也面无表情地摆出一副你自己做的孽我们也爱莫能助的样子。

    “不是那样的!你们听我解释!”从未如此无助的吕碧城大声地哭喊着。

    “物证在此,你不必解释!你走吧!从此别进我们吕家的大门!”母亲端起一盆凉水朝着她扑头盖脸地泼过来,顿时吕碧城从头凉到脚。她打了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

    吕碧城朝着四周看了看,才发现原来是南柯一梦。

    回想着刚才梦中的画面,吕碧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了个身,竟是一夜无眠。

    回国后的吕碧城一边继续在上海经营商业,一边翻译外国著作,工作赚钱之余,也不忘与诗友们四处游览,吟诗作赋,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一直持续到1925年。

    1925年5月30日,上海爆发了震惊中外的“五卅惨案”,上海两千多名学生异常愤怒,他们在租界内散发传单,发表演说,抗议日本纱厂资本家镇压工人大罢工、打死工厂党员顾正红,声援工人,并号召收回租界。

    然而,手无寸铁的学生怎能敌得过手持长枪的巡捕?

    最终,英国巡捕逮捕了一百多人。

    这一举动彻底惹怒了中国人,当天下午,上万名中国群众聚集在英租界南京路老闸巡捕房门口,高呼帝国主义的口号,要求释放被捕的学生。

    气急败坏的英国巡捕当场开枪射击,导致十三人死亡,数十人重伤,另有一百五十多人被逮捕。

    此时的上海正在被一张无形的魔掌所掌控,吕碧城眼睁睁地看着同胞们被迫害却无能为力,心中不畅,日日烦闷。

    仆人怕她再憋出个什么病来,便劝她去南京看望大姐惠如。

    这一次,吕碧城接受了仆人的意见,离开上海前往南京。火车上,多日不曾休息好的吕碧城疲惫地打了个哈欠,将帽子往下拉了拉,盖住半张脸后缓缓地合上了眼睛。

    “小姐,我们可以做个朋友吗?”

    昏昏欲睡时,一个说着蹩脚中国话的老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是哪国人?”这是一个悦耳的女子的声音。

    “我是英国人!”洋人的声音里透着自豪。

    “英国人没有资格跟我做朋友!我是中国人,只跟中国人做朋友!你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女子的回答无比霸气,让方才还哈欠连天的吕碧城顿时睡意全无。

    她将帽檐轻轻往上一扶,转身去搜寻这位女子的身影,发现一位英气逼人的女子就坐在离自己不远处的一个座位上。

    女子微扬着下巴冷冷地看着坐在身边的一位个子很高的外国人。

    外国人搭讪失败,摊了摊手说了一句“想不到中国的女人这么凶”后,便尴尬地走开了。

    吕碧城微微一笑,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女子笑着拍了拍身边的座位,示意她过去坐,吕碧城也不推辞,直接起身坐了过去。

    “你刚才说的可真是解气!”吕碧城毫不吝啬自己的称赞。

    “这些英国人在我们的地盘上撒野,居然还想跟我们中国人做朋友?他也配?”女子说话的语气干脆利落,有着一种与秋瑾身上一般无二的英雄气概。

    正是这一点,让吕碧城对她好感倍增。

    “说得好!中国人就要有骨气!”

    “我叫沈月华,镇江来的!你呢?叫什么名字?”女子热情地伸出了右手。

    “吕碧城。”

    两只手握紧的同时,两颗心也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吕碧城啊!你和秋瑾烈士的友情我早有耳闻,果然跟传说中的一样漂亮!你这是要去哪儿?”沈月华说。

    “英国人射杀我们中国同胞让我气愤至极却又无能为力,再待下去会让我窒息,所以出来透透气!”

    二人越说越投机,像久违的朋友一般聊了一路,沈月华是在苏州下车,吕碧城觉得难得遇到一位知己,干脆也一起在苏州下了火车。下车后吕碧城的奢华衣着吸引了好几位揽客者。

    “两位女士,住店吗?”一位四十多岁中等个的胖乎乎的男子走过来询问。

    “你们的店在哪儿?”吕碧城问。

    男子用手往旁边的一家金碧辉煌的旅馆处一指,说:“看到没有?惠龙旅馆!就在前面不远!”

    吕碧城粗略地一看,“惠龙旅馆”四个大字在黑漆漆的夜里显得夺目璀璨。

    “就它了!”

    二人坐上黄包车,很快就到达了惠龙旅馆。

    里面环境不错,落地窗、西洋画、热咖啡,每一个细节都透着品位,服务生标准的大牙露六颗小牙露八颗的国际微笑让人觉得很舒服。

    “想不到我们国内的旅店格调越来越高了,之前只有在国外才能住上这种合心思的店!”吕碧城忍不住夸了一句。

    “这位小姐真是好眼光,我们的店是英国人开的,自然品位跟国内的那些本土店不同!”服务生微笑着说。

    “英国人开的?”沈月华扭头问身后送她来的开黄包车的师傅。

    “没错,英国人开的!比中国人开的住着可舒坦多了!二位,请进吧?”

    “不了,高贵的英国人开的还是留着给高贵的英国人住吧!我们这些穷嗖嗖的中国人可住不起那么高大上的店!”吕碧城说完,拉起沈月华的手掉头就走。

    此时已是深夜,再到别处寻找旅馆几乎都满人了,只有一家比较简陋的小客栈还有两间房。

    吕碧城开了两间,准备凑合一宿。结果,沈月华却坚持要退掉一间,两人合住。

    “我不缺钱,干吗那么节省?”吕碧城说。

    “有钱也不能铺张浪费,有钱咱可以捐给那些失业的工人,捐给流离失所的孩子!用的地方多着呢!”沈月华一再坚持。

    “听你的!”最终,二人挤在一间房里,沈月华住下铺,吕碧城住上铺。

    那一夜,吕碧城在上铺酣然入睡。

    第二天,她与沈月华相约同游苏州,一起去拜访苏州的老朋友费树蔚。看到吕碧城带来了一位新朋友,费树蔚便在旁氏鹤园宴请二人。

    天下着蒙蒙细雨,打湿了在座每一位的心情,沐浴在雨雾中的白墙窗棂、长廊曲折、池塘假山、松柏群花如同一幅幅精巧别致的江南烟雨山水画卷,透着一股仙气和灵气。

    然而酒席上,吕碧城却没有往日的美酒新诗,取而代之的,是痛骂英军的惨无人道和当局者的昏庸无能。

    吴江一别,众人相约秋日再来苏州赏桂花,席间,从费树蔚口中得知,杨荫榆被罢免了校长的职务,便产生了想要去探望她的念头。

    杨荫榆是吕碧城哥伦比亚大学的校友,1924年担任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一职。

    结果,才做了一年校长,便遭遇了北师大的学潮,鲁迅与当时的教育部长章士钊打起了官司,学生游行,捣毁了章士钊的住宅,还集体要求封建家长制作风的校长杨荫榆下课。

    最终,杨荫榆被免除了校长的职务,回到无锡老家,后来又投奔到苏州哥哥处。

    再一次见到这位哥大的校友让吕碧城感慨万千,此时无所事事的杨荫榆,已然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

    吕碧城劝慰一番后,鼓励她务必保持文人的气节。吕碧城的开导无异于雪中送炭,让杨荫榆的心情有了一些好转。

    等她开导完校友来到南京,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大姐家的仆人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喜悦。

    “阿姨,是不是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吕碧城一眼就从仆人的脸上看出了不对劲。

    “惠如小姐她……”

    “大姐她怎么了?”吕碧城心下一惊。

    “病故了!”泪水随着这三个字一起从仆人的身体里涌出来。

    05.从此世间无亲人

    这世间有太多的事无法预料,几个月前还跟她谈笑风生的人,如今,说没就没了。

    没有预兆,没有遗言,没见最后一面,一切都是那么地突然。

    比大姐突然离开更让吕碧城无法接受的是,大姐尸骨未寒,家族里的人不忙着为她料理后事,却在忙着争夺家产。

    惠如的丈夫是舅舅严朗轩的儿子,由于吕碧城十几岁时就住进了舅舅家,而舅舅当时又是个不大不小的官,所以,他的族人们经常上门走动。

    每次见到吕碧城都会忍不住夸赞几句,因而,跟吕碧城之间并不生疏。

    后来姐夫去世了,只留下大姐一人在支撑着家。但由于惠如不是普通的女子,十几年来一直做女校校长,在社会上拥有一定的地位,所以,即便是丈夫去世后,族里的人依然对她恭恭敬敬笑脸相迎。

    如今,大姐一走,偌大的家业顿时没了主人,平日那些看似关系亲密的人的贪婪本性就彻底暴露了,于是,又一场你争我夺的财产争夺之战爆发了。

    “你让吕碧城小姐评评理,我是惠如的长辈,小辈的去世了,我一个长辈的理应替她代管财产,免得被你们这些毛儿都没长齐的年轻人给挥霍咯!”一位脂肪过剩的年约70岁的老者拄着拐杖掷地有声地说。

    可能是方才争吵地时间太久,嘴唇都已干裂,但仍旧毫不示弱地与一群年轻人争得脸红脖子粗。

    “您都那么大年纪了,争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啊?又不能带到坟墓里,否则您死了,这些钱岂不又得换主人?这样换来换去的多麻烦!”一位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年轻人扶了扶眼镜说。

    “就是!您就行行好留给我们这些晚辈的成吗?最起码我们还能多活几年,您说对吗?吕碧城小姐?”旁边的一位中年人接茬儿道。

    “说得对!要不这样,咱们公平分配!现金归您老,著作权归我们这些年轻人,碧城小姐,您觉得这样公平吗?”

    “我又不是这些财产的主人,自然是做不了它们的主。不过……”吕碧城稍微停顿了一下。

    “不过什么?碧城小姐,你有什么好法子尽管说!”有人催促道。

    “不过,如果你们想要公平的话,最好是派个代表下去问问我姐,或者,你们一起去问。毕竟,这些钱是她辛辛苦苦一分一厘赚来的血汗钱,让她给你们分配一下岂不是更公平?省得你们争来争去白费口舌也没个定论!”

    吕碧城忍住痛苦忍住悲伤,忍住想要破口大骂的欲望,忍住想要过去一人赏他们一人一耳光,不,是十个耳刮子的冲动,假装异常坚强地扫了一眼这群所谓的姐姐的族人们,十分冷静地说。

    “这……”

    一句话,让方才还争吵不休的一群人乖乖地闭上了嘴。一干人等红着脸面面相觑,而后像是霜打的茄子一般耷拉着头,谁都不吱声。

    不过,跟财产相比,显然脸面不值钱,所以,在安静了没多长时间,几个人又开始争论起来,上了年纪嘴皮子不太利索的那位长者居然举起拐杖动了手。

    被打的年轻人回头就是一拳,直接抡在老人家的鼻子上,顿时,喊声、哭声、叫骂声不绝于耳。

    抚摸着姐姐的遗像,看着一群人在为了那些原本就不属于他们的身外之物吵得天翻地覆骂得狗血喷头打得头破血流,如往日父亲刚去世时的情景一般无二。

    “大姐,你一定想不到那些昔日里对你热情洋溢的族人会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瓜分你辛苦了一辈子的积蓄吧?还好,你比我幸运,没有亲眼看到他们丑恶的嘴脸。”

    吕碧城的表情里满是悲伤,声音里充满绝望。

    父母早已离世,小妹吕坤秀也在1914年就亡故,如今,最亲最爱的大姐也撒手人寰,这个世上,跟她有血缘关系的只有二姐吕美荪一人。

    然而,由于英敛之的原因,吕碧城早已与吕美荪绝交,并发誓今生今世不再相见。她可以原谅英敛之的举棋不定,也原谅他的见异思迁,甚至可以原谅他之前的恶意攻击。

    因为他是外人,也是恩人。他们之间只有感觉没有承诺,她没有理由去怨去恨去纠缠去质问。

    但吕美荪不同,她是亲人,亲人之间不允许有夺取有伤害,她没办法理解她,更永远不可能原谅她。

    爱之深恨之切,亲人一旦反目,往往比旁人更加深刻。

    她想找个人来倾诉一番,找个人来帮帮她,可是,偌大的一个世界,竟然再也没有了可以畅所欲言的至亲之人。

    就在吕碧城陷入往日的痛苦中无法自拔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将吕碧城拉回了现实:“各位,今天是我大姐发丧的日子,大姐尸骨未寒,希望你们能给她留点面子,把她送走之后再讨论财产的问题也不迟!你们说呢?”

    听到这个温温柔柔的煞是好听的声音后,吕碧城的心一下子收紧了。

    是她!那个活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却早已成为仇人。

    “美荪来了!”有人跟她打招呼。

    不得不承认,吕美荪的确有以柔克刚的魅力,她的到来,竟然让方才失控的场面平静下来。

    吕碧城冷冷地扭过头,再一次看到那张发誓永不再见的脸。她的脸上挂着温婉的微笑,从她的脸上几乎看不到一丝亲人离去的悲伤。

    吕美荪微笑着看向吕碧城,像是看着一位情投意合的知己,吕碧城冷冷一笑,高傲地抬起了下巴。

    如果不是大姐的葬礼,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留在这里,但,今天这个场合不同,吕碧城不能走,二姐吕美荪也必须在场。

    一言不发地料理完大姐的丧事,身心乏累的吕碧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城。

    火车上,她告诉自己,这个世界上,从此真的只有自己一个人了,无牵无挂了无生趣。

    更让她无能为力的是,此时的国内也一片混乱,中山舰事件、国民革命军誓师北伐、上海工人武装起义、惨绝人寰的3·1惨案……各种事件一件接着一件。

    国家的动荡,亲人的离世,家庭的纷争,每日看着各种争斗无止无休,她却无力制止,这让吕碧城难以承受。

    这里让她透不过气来,她开始憧憬自由的大洋彼岸。

    虽然这世上已经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亲人,但好在她还有友人。

    临走之前,她将出国的想法告诉了好友费树蔚等人。得知她又要出国,几位朋友纷纷作诗赠别。

    为了给她送行,费树蔚精心备好了酒席,吕碧城欣然赴约。

    席间,吕碧城旋转着手中的酒杯,无限感慨地说:“想当初,我们与克文经常三日一小聚五日一大聚,如今,我都好几年没见到他了。要是他在就好了!”

    “唉!”费树蔚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怎么了?这么多年难道你也没跟他联系过吗?”吕碧城问。

    费树蔚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不应该啊!为什么会这样?莫非是因为……”袁世凯的原因?

    后面那一句吕碧城只是在心里想了想,并没有问出口。

    毕竟,当初袁世凯要称帝时,她和费树蔚都是极力反对的,所以,克文跟费树蔚若是因为这个断了交情也是情有可原。

    毕竟,袁世凯是最疼爱他的父亲。

    “你误会了,不是因为这个。碧城啊,还记得当年我极力撮合你们在一起吗?”费树蔚笑着问。

    “自然记得,我还记得当时跟你说过,克文这样的公子哥只适合流连于花街柳巷、偎红倚翠,不适合跟一人白头终老!”想起那些往事,吕碧城忍不住哑然失笑。

    “现在看来,你是大智慧啊!幸亏你没有答应,否则,我哪还有脸见你?”费树蔚一本正经地说。

    “怎么?现在知道我有智慧了吗?难道当年你不知道他是个没心没肺的花花公子哥儿啊?”吕碧城半真半假地问。

    “我说的不是这个!”费树蔚说。

    “那你指的是?”吕碧城大为不解。

    “实话告诉你吧!如今的克文已经堕落得不像个样子了,天天吸食大烟上了瘾,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现在除了大烟他谁都不认!我多次去拜访都被他拒之门外啊!”

    一想到这段尴尬的经历,费树蔚就觉得浑身不舒服,曾经那些碰过的钉子如今还密密麻麻地扎在他的胸口,扎得他钻心的疼。

    “他竟这般绝情?”吕碧城颇感惊讶。

    “更可气的是,他把偌大的家业拜了个精光,之前收藏的古玩名画都一一贱卖换了福寿膏!你说,若是当年你当真嫁给了他,他现在却这般模样,你还不得恨死我啊!”费树蔚摇头叹气万分惋惜。

    “怎么会?”

    听完费树蔚的描述,吕碧城突然心中很不是滋味。那个曾经风流倜傥博学多才的袁家二公子怎么会堕落于此?

    借着些许的酒意,吕碧城的眼前又浮现出第一次见到袁克文的情景,那个彬彬有礼才华横溢的翩翩美少年正一脸阳光地在记忆里冲着她痴痴地笑。

    “吸大烟就是个无底洞,一旦沾染上这辈子就休想戒掉。他这人本来就挥霍无度,如今又没了依靠,日日靠卖字为生,唉!”费树蔚无奈地拧紧了眉头。

    “他住哪儿?我想去看看他。”

    就着心事,吕碧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06.含泪吃下闭门羹

    如果说,年轻时的吕碧城有一首诗便可以兴高采烈,但,随着年岁的增长,她的心态开始慢慢发生了变化,她觉得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虽然可以给她片刻的慰藉,但却无法给她真正意义上的温暖。

    而她深知,自己之所以能有今天的成绩,得感谢两个人,一个是英敛之的慧眼识才,另一个就是袁克文的鼎力相助。

    此时的吕碧城少了许多倔强,多了许多感恩。

    这一走,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归来,回想起曾经对自己诸多帮助的袁克文,听说他已经从天津来到了上海,她决定亲自登门拜访。

    那一日,她精心挑选了一件净白色的连衣裙,初秋的风扬起美丽的裙角,让她在浅蓝色的天空下,生生地美成了一幅画。

    照着费树蔚给她的地址,吕碧城找到了袁克文现在的住处。

    与其说那是一个家,不如说是一个窝。

    岁月剥光了大门上的油漆,露出斑驳沧桑的痕迹,萧条的院落外面长满了杂草,给人一种无人居住的荒凉。

    门外无人把守,吕碧城轻轻敲了敲门,半天里面也没个回应。正准备去旁边找个人打听打听,刚一转身,门吱嘎一声,开了。

    “克……”回头间,看到的不是记忆里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克文,而是一个看上去病歪歪的家仆,手里抱着一个落满灰尘的青花瓷,跨出门槛。

    “老伯,请问克文在家吗?我是他的朋友,特地来探望他,若是他在家的话劳烦您通报一下!”吕碧城重新折了回来,礼貌地问。

    “不是刚送走一位吗?怎么又来一位?唉,你且在此等候片刻,我去给你通报一下,我们家少爷最近身体不太好,见不见就看你的造化了!”老仆面无表情地说完,咣当一声,将门重新关上了。

    约莫过了五分钟,家仆颤颤巍巍地再次从里面走了出来,用抱歉的表情和语气对吕碧城说:“对不住了姑娘,我家主人已经睡下了,要不,你改日再来吧!”

    说着,便准备关上大门。

    “老伯,我知道他没睡,你去告诉他,门外吕碧城求见,他一定会见我的!”吕碧城掏出一点钱塞进家仆的口袋。

    “唉!”老仆摇了摇头,再一次转身回到院子。

    不过很快便出来回话了:“姑娘,我家主子说感谢您的挂念,他现在身体困顿不便见客,姑娘还是请回吧!”

    随着“吱嘎”一声,两扇大门缓缓地合在了一起。

    “他居然不见我!”一阵风卷起了满地的尘土和落叶,迷了吕碧城的眼,她轻轻揉了揉,泪水便滚落出来。

    她怎么都想不到,那个曾经呼风唤雨左右逢源的二皇子如今竟沦落到以变卖家产为生。她更想不到,昔日那个对她仰慕至极的袁家二少爷如今竟然会将自己拒之门外!

    时间真的是这世上最贪婪可恨的东西,偷走青春和美貌,卷走财富和地位,吞噬亲情和友情。

    但它又是如此珍贵,溜走了就再也寻不回。

    吕碧城理解克文的心情,他不愿意将自己堕落的一面展示在朋友面前,他无法接受现在的自己却已无力改变,如果相见让他觉得丢了颜面,何不给他留下最后一点尊严?

    踩着满地的落叶,吕碧城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次日,她便收拾好行李再次踏出国之路。

    浩瀚的大海上,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孤魂野鬼漫无目的地飘来飘去,如果不是父母双亡祖宅被霸占姐妹英年早逝,唯一还活着的那个却与自己不合,曾经的知己一个一个与自己越来越疏离,她怎么会狠心离去?

    但凡有一点值得她留恋的东西她都不会抛下自己的国家投往别人的屋檐下。

    尽管心境无比苍凉,但吕碧城的着装却异常惊艳,一袭华服在众多乘客中显得尤为显眼。

    旁边坐着的是一位跟自己年纪相仿的中年女子,跟吕碧城不同的是,她身上穿得异常简朴,按说,能够出国的都不是贫困的百姓,一个风华正茂的女子,为什么会穿得这般平淡无奇呢?

    吕碧城表示无法理解。

    还没等她开口去问,女子仿佛看出了她的心事一般轻声做了解答:“我们女人跟男人不同,出门不能太招摇,免得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你人长得这么漂亮,穿得又如此出众,一定要当心点儿啊!”

    说这些话时,女子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瞥向了周遭的那些男人。

    “怕什么?活着就要天天精彩,难不成要为了别人故意扮丑啊?”吕碧城对于女子的想法极为不解。

    这一生,她只想随心所欲地活,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不在意别人的议论,英敛之的看法她都不在乎,何况这些与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的路人?

    入夜,载着无数达官贵族横渡太平洋的这艘巨轮上一片灯火通明,身心俱乏的吕碧城倚在坐椅上睡着了。

    睡梦中,她站在甲板上临风眺望故乡,突然一阵风吹来,她身上的华服被狂风卷走,慌张之际,发现身上不知何时早已长满了美丽的羽毛,幻化为一只周身发着光芒的孔雀,在众人的一片唏嘘声中朝着大洋彼岸飞去。

    船上的游客顿时沸腾了,纷纷向她投掷五彩丝带,她想飞回来,却发现自己没有学会如何掉头,心里一慌,醒了。

    觉得有点闷,她想去外面透透气,刚一起身,引来周围一阵哄笑,难道是自己的妆花了吗?

    还是说,刚才的梦境是真的?该不会是身上的衣服真的被风吹走了吧?

    吕碧城担心地低头一看,顿时哑然失笑。

    原来,自己身上不知何时被一堆五颜六色的丝带缠绕住了。

    她四处张望了一番,发现周边有几位身着得体考究的中年男子正冲着她意味深长地笑。

    “这些东西怎么来的?”吕碧城表情懵懵的,一时间竟以为还在睡梦中。

    “是那些男人扔过来的,我早告诉你了,出门在外不能穿得太招摇。”旁边那位素衣女子小声告诉她。

    “这有什么关系?谢谢各位的丝带了!我很喜欢!”

    吕碧城将缠绕在身的丝带一一握在手中,如同一个妙曼的舞者,在灯光中挥舞着离开。

    “这女人太大胆了!”坐在身旁的素衣女子看得目瞪口呆。

    07.公园遭人骗

    再次踏上熟悉的旧金山,吕碧城心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

    没有任何学习任务,没有工作需要完成,这一次,她有大把的时间将这里欣赏个遍。

    此时正值中秋佳节,回想起上一次来美国,那个中秋节是那个长得异常漂亮的娜塔莉的值班经理陪她一起度过的,她还特地找中国大厨为她制作了的月饼至今想起来都回味无穷。

    回想着那些让她欢喜的往事,吕碧城一颗被烦恼塞满的心渐渐地被快乐一点一点挤走了,她忍不住扬起了唇角。

    “快看啊!那棵活了三千年的大树!”汽车刚一停稳,就听到有人欢呼。

    收回思绪,顺着声音看去,只见映入眼前的是一片绵延数里的红树林。

    “果然不虚此行!好美!”吕碧城忍不住轻呼着。

    一群人犹如放了学的孩子一般从汽车上挤下来,直接钻入这遮天蔽日的红树林中。

    不远处,有一个美丽的洋妞在大树下伸展开双臂微闭着眼睛快乐地旋转,黄色的马尾辫随着她的动作在大幅度地动着,那背影,那笑容,看上去好熟悉。

    等女孩睁开眼睛原地站住的那一刻,吕碧城顿时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兴奋。

    是娜塔莉!

    吕碧城加快脚步兴奋地溜到她的身后,伸出双臂轻轻将她抱住,将娜塔莉第一次与她打招呼的方式完美地重复了一遍。

    女孩疑惑地扭头,怔怔地看着吕碧城:“女士,你认识我吗?”

    “是我啊!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吕碧城!和你一起吃月饼过中秋的中国人!”吕碧城极力搜索着记忆,将一切能够勾起她回忆的词都翻找出来。

    “吕碧城?中国人?”女子依然怔怔的。

    “没错,是我啊!”

    “不认识!”女孩抱歉地摇了摇头,转身走开了。

    她不记得我了,吕碧城脸上的笑容如刚刚盛放的昙花,还没来得及停留,便一点一点枯萎凋零。

    垂下头,看着满地的红叶,吕碧城黯然神伤。

    突然感觉腰间暖暖的,将目光从地上移到腰部,发现有两只白皙的手轻轻将她揽住。

    猛一回头,再次看到那个熟悉的女孩。

    “我以为你真的不记得我了!”看着那久违的笑容,吕碧城忍不住轻笑出声。

    “我真的不认识你!”另外一个女子从旁边闪了出来,一样的身材,一样的妆容,最重要的是,连长相也相差无几。

    吕碧城怔怔地盯着眼前的这两个一样的女孩,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做梦了。

    她用力地晃了晃脑袋,那两个人还在,怎么回事儿?她对二人投去了疑惑的眼神。

    “是不是很惊讶为什么我们长得那么像?”娜塔莉笑着问。

    “嗯!”吕碧城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是我的孪生妹妹,在旧金山工作,我是趁着假期特地来看望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你说巧不巧?”多年不见,娜塔莉的笑容依旧灿烂。

    还有什么能比在异国他乡遇见朋友更让人欣喜的呢?

    那一日,娜塔莉带着吕碧城在高高的红树林中穿梭,吕碧城看着这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木极为不解,明明是绿色的,为什么会叫红树呢?

    娜塔莉告诉她,虽然树的外表虽然是绿色的,但它们的肉质却是鲜红的。

    “想不到竟有这般与众不同的树木!”吕碧城倍觉惊奇。

    “就如同与众不同的你!”娜塔莉笑着说。

    十余株树根围绕成圆形,直径多达百余尺,可能是因为原来的主干已经朽化,旁边发出的嫩条逐渐长成了参天大树。

    踏在厚厚的落叶之上,嗅着空气中特有的山林气息,吕碧城顿觉神清气爽,一路的疲惫一扫而光。

    “姐姐,来帮我们拍个照!”不远处,娜塔莉的孪生姐妹朝着她们挥手,她的身边,站着一个帅气的大男孩,高高的个子,温暖的笑容,看着看着,吕碧城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那不是,汤姆吗?

    那个将信偷偷塞到她口袋里的男孩,那个因为误会而突然人间蒸发的男孩,那个才华横溢舞姿卓越的男孩,现在,就站在自己面前。

    他一定很幸福,在娜塔莉孪生姐妹身边笑得那么灿烂。

    虽然吕碧城曾经天天去那家舞厅等待,想要找到他跟他做个解释,但,她认为现在最应该做的不是解释也不是道歉,而是默默地走开。

    “走,我们也过去跟妹妹他们一起拍个照吧!”娜塔莉说。

    “我还有事情需要处理,恐怕没时间了,我们改天再约!”吕碧城笑着推辞。

    告诉了娜塔莉的自己的住址之后,吕碧城离开了那片郁郁葱葱的红树林,走在旧金山的繁华大街上,她的心情渐渐地趋于平淡。

    附近有一座公园,吕碧城随着人群漫无目的地走了进去。

    礼拜天,公园里的人很多,一个像是龙一样造型的滑车上,有一群孩子在里面肆意地挥舞着手臂欢快地叫着。吕碧城投去一个羡慕的眼神,还是童年好,可以肆无忌惮地大喊大叫。

    正准备找个地方歇歇脚,突然一阵凄厉的惨叫声传来。

    “快看,那里有人摔下来了!”

    吕碧城猛一转头,看到一个小女孩头朝下趴在血泊中。旁边,一个六十多岁的男子扑过来将孩子抱在身上嚎啕大哭。鲜血汩汩的流出来,浸透了他脏兮兮的衬衣。

    看样子,这男子应该是小女孩的亲人。

    “愣着干什么?快送医院啊!”吕碧城见男子无动于衷,连声催促道。

    “我身上这点钱只够吃一顿晚饭的,哪有钱去医院啊!”男子绝望地看着吕碧城。

    吕碧城扫视了一眼周围的围观者,围观者呼啦一下同时散去。

    没人性!吕碧城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然后迅速将随身携带的一千块钱全部拿出来,塞给男子:“我这有!你赶紧拿去给孩子治疗!”

    男子千恩万谢地抱着孩子离开了。

    这些路人的冷漠让吕碧城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她没有在公园停留,而是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又走了出去,随便找了个地方想吃点饭,坐下后才想起来身上没钱了,便打了一辆车回了宾馆。

    晚上,坐在窗前望着天上的圆月喝着红酒,门突然有节奏地响了起来。

    如多年前一样,打开门后,不等自己邀请,娜塔莉便自作主张地钻了进来,为她送来与当年一样的月饼。

    那一日,二人就着往事吃着月饼,一直畅谈到深夜。

    见吕碧城眉宇间隐约着些许的不畅,娜塔莉忍不住问她怎么了,吕碧城便将白日在公园里的见闻一一描述了一遍,表示自己很为那位小女孩担心,也不知道给的那点钱够不够。

    娜塔莉当即便告诉她,那两人是骗子,这样的花招天天在个个繁华地段轮番上演,有时候在公园,有时候在街边,有时候在河边,总之想尽各种方法骗游客的钱。

    “我们本地人都知道他们是骗子,根本没有人搭理他们,只有你这样的外国人才会相信他!”娜塔莉说。

    “怎么可能是骗子呢?我明明看到那孩子趴在血泊中一动不动,那老伯也哭得伤心欲绝。”吕碧城还是相信自己亲眼所见,对于娜塔莉的言辞不予理睬。

    “你亲眼看到那孩子是怎么摔下来的吗?你看到她是从哪儿摔下来的吗?你知道她那地面都是特制的吗?”娜塔莉一连串的问题让吕碧城懵了。

    她木然地摇了摇头。

    没错,她是没有看到那孩子是从哪儿摔下来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摔下来的,她只是听到有人喊了一嗓子才看到孩子趴在地上的,但无论如何她都不相信那是假装的。

    “你遇见的是不是这两个人?”

    见吕碧城还是不信,娜塔莉索性从包包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里,一个男子正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女孩哭得伤心欲绝。

    一样的两个人,一样的表情,但背景却不一样,她看到的是在公园里,而这张照片则是在繁华的街道上,因为照片里有一辆汽车停在边上。

    “这?”吕碧城疑惑地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娜塔莉。

    “是他们吗?”娜塔莉问。

    吕碧城微微地点了点头。

    “我也被他们骗过200块钱,还专门跟踪他们做了一个调查,发现这名男子就是一名职业骗子,到处靠各种演技博同情骗医药费,其实那根本就不是血,是演员用的道具!”

    “哦!”

    “算了,自认倒霉吧!”娜塔莉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

    “凭什么要自认倒霉?要是不好好整治整治他,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被他骗呢!不行,我要去告他!”倔强的吕碧城再一次上来了倔脾气。

    08.奇怪的梦

    “告,告他?就为了那一千块钱?”娜塔莉有点儿不太相信,这个出手阔绰的女富豪会为了一千块钱打官司。

    “没错!为了我的那一千块钱,为了你的两百块钱,也是为了以后成百上千个好心人的一百块钱!”吕碧城坚定地说。

    “可是,在美国的律师费很贵的,而且赈款也是我们自己心甘情愿捐出去的,如果想打赢这场官司的话,恐怕律师费也不止一千块呢!”

    娜塔莉叹了口气说,这正是为什么那么多人明明知道被骗却依然没有人站出来起诉他的原因,因为律师费太高了,而且耗时又耗利,大部分人耽搁不起。

    “一千不够那就不请!咱自己举证,我吕碧城就不信治不好他这个毛病!”

    显然,吕碧城跟这位可恨的大骗子杠上了。

    “好吧,那么,祝你好运!”娜塔莉起身告辞。

    次日凌晨,用过早餐后吕碧城准备去找律师。结果,连着咨询了几位律师,发现这里的律师费果然十分高昂,而且律师很明白地告诉她,即便是聘请了他们,这场官司也不一定会赢。

    原因很简单,一来是此人行踪不定,没法取证;二是那些钱是他们自愿捐出去的,不属于诈骗,顶多属于说谎。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收了钱还不保证能替我打赢官司,那我要你何用?我自己来!”

    吕碧城迈着优雅的步子转身离开。

    几日后的一天夜里,吕碧城躺在软软的大床上,沐浴着皎洁的月光准备安然入睡时,突然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闪了进来,吕碧城定睛一看,此人丰神俊朗,眼睛里闪烁着动人的光芒。

    吕碧城很想问问他是谁,结果,还没等她开口,男子便微笑着将一张浅蓝色的名片递给她。吕碧城接过来一看,名片上写着他叫瓦伦蒂诺,是一名音乐教师。

    “你是怎么进来的?来找我做什么?”吕碧城看着关得严严实实的门窗,再看看眼前的这位人高马大的大活人顿时毛骨悚然。

    “听说你来美国了,特地来跟你道个别!”那名自称瓦伦蒂诺的男子浅浅的一笑,便化作一缕青烟,钻出了她的房间。

    吕碧城吓得打了一个激灵,睁眼一看,原来是一场梦。

    “瓦伦蒂诺?”吕碧城轻轻念着梦中的那个名字,迷迷糊糊地再次进入梦乡。

    第二天,吕碧城草草地吃了几口东西便再次为赈款一事四处奔走。

    此时已是深秋,早晨的风透着些许的凉意,吕碧城看到有不少人步履匆匆地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一起,从十几岁的少年到五六十岁的老妪,每一个人的神情都略带悲伤,看起来像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

    吕碧城十分好奇,见众人神情不悦也不便追问,只是随着人群走几步,后来发现为首的一人手里举着一个照片,那照片上的人浅浅地笑着,眼睛里流淌着令人着迷的光。

    吕碧城顿时心下一惊,这不是昨天梦中的那个自称瓦伦蒂诺的人吗?

    这时,她才恍然惊觉,瓦伦蒂诺其实就是美国著名的男演员。

    多年前,吕碧城曾经看过他主演的一部《茶花女》,由于时间太久,印象已逐渐模糊,如今再次看到他的照片,顿时有一种恍若隔世般的久远。

    怎么会突然梦到他呢?

    这些人带着他的照片准备去哪儿?

    从这些人的表情来看,应该不是去庆祝新片上映,那么,他们要去做什么?

    这时,一位卖报的少年挥舞着手中的报纸高声叫喊:“卖报咯!卖报咯!娱乐圈特大新闻!鲁道夫·瓦伦蒂诺昨夜于昨日凌晨去世!卖报咯!卖报咯!”

    吕碧城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莫非……

    “给我来一份!”她迅速拦住卖报的少年买了一份报纸。

    “给!”

    展开报纸,瓦伦蒂诺的样子占据了整整一版,他的微笑跟昨夜梦中相差无几,吕碧城仔细看了看新闻,此人是在昨夜11点多去世的,而自己是在10点多被噩梦惊醒的。

    也就是说,自己睡着的时候,瓦伦蒂诺并没有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将报纸塞进包包,找到一家图书馆,开始翻阅各种书籍,最终,得出定论,可能是灵魂出窍。

    这四个字虽然看起来十分诡异,但吕碧城之前也曾经亲身经历过。

    那是在上海时,自己在睡梦中突然听到女仆进门“咦”了一声,睡觉十分警醒的吕碧城顿时便醒来问女仆怎么回事,女仆当时告诉她,就在刚刚你站在门口告诉我说口渴了让我烧壶水送进房间,怎么我一进来你却睡着了呢?

    吕碧城这才想起来,是自己在睡梦中口渴了,心里想着让仆人烧壶水送进来,但她其实一直没有动。

    这件事一直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现在看来,当时自己极有可能是灵魂出了窍。

    而至于瓦伦蒂诺为什么会灵魂出窍前来跟自己道别,这就不得而知了。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对方来道了别,那她理应有所回应,当天,吕碧城便为瓦伦蒂诺写了一阕《金缕曲》以示悼念。

    这场官司的确很难打,跟踪、取证,非常麻烦。但是,她想做的事谁能拦得住?

    最终,吕碧城追回了骗子的欠款,而且没有花费一分钱的起诉费用。

    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千块钱时,已经是三个月了,虽然其间所耗费的人力物力远远超过这一千块,但吕碧城却由衷地感到高兴。

    数日后是元旦,在美国,元旦就是新年。

    吕碧城在旧金山过完新年后,沿着西海岸来到洛杉矶。

    到了洛杉矶,吕碧城没有做任何的停留,便直达好莱坞。吕碧城参观了当红明星的住所地,还身临其境地进入电影录制的摄影棚,想象着当年瓦伦蒂诺在此处拍摄时的情景。

    将美国转遍后,吕碧城在1927年2月12日,乘坐“奥林匹克号”巨轮横渡大西洋,开始陌生而精彩的欧洲之旅。

    奥林匹克号是一艘重达46000吨的巨轮,上下共计6层,光升降梯就有3个,虽然是一艘船,但整体的布置却是金碧辉煌美轮美奂,吕碧城踏入的那一瞬感觉自己进了皇宫。

    头等舱有五百多人,从侍者到乘客,每个人都身着优雅的礼服,船外秋风萧瑟,船内灯光璀璨,回想着那个至今都让她觉得奇怪的梦,吕碧城拿出一本书来在众人的觥筹交错声中细细品读。

    “你也喜欢瓦伦?”一个好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什么?”吕碧城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着燕尾服留着短发的洋人正在微笑着看着自己。

    她嘴角微翘,眼神迷离,虽然身着男装,但吕碧城一眼就能看出她其实是个很漂亮的女孩。

    “我是说,你也喜欢他吗?”女孩从地上捡起一张纸,将手中的一张瓦伦蒂诺的照片一起递给吕碧城。

    吕碧城这才明白,原来她说的瓦伦是瓦伦蒂诺。

    那张纸和照片原本是夹在书中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到了地上,吕碧城点点头,对她投去感激的一笑。

    “我也喜欢!他是我的偶像!”女孩微微一笑。

    吕碧城这才发现,她身上穿的衣服,发型,甚至那个迷之微笑都跟已经去世的瓦伦蒂诺很像,毫无疑问,她是在刻意模仿他。

    “看出来了!”吕碧城轻轻抬了抬身子,让出一半座位给面前的女孩。

    “我叫安妮丝,很高兴认识你!”女孩热情地伸出了右手。

    “吕碧城!”吕碧城礼貌地回应。

    女人和女人之间,想要结仇很容易,只要给她一个同样喜欢的男人,比如吕碧城与二姐吕美荪。

    同样,女人和女人之间想要结识也很容易,只要给他们一个同样喜欢的男人,比如吕碧城与这位安妮丝。

    或许,陌生人与陌生人之间更有新鲜的话题,一路上,二人相谈甚欢,从共同的偶像瓦伦蒂诺,到好莱坞大片到战乱的中国,再到西方的法律,二人无所不谈。

    “嫁给他!”正聊得热火朝天,突然传来一阵高喊声。

    二人抬头一看,原来,是有人在船舱里求婚。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手捧着一大束鲜花,单膝跪在一名身材妙曼的女子面前,旁边的游客都在旁边起着哄。

    她娇羞地笑着,不知道是被玫瑰花映衬的,还是喝多了,白白的脸蛋像是刚刚涂过了胭脂一般绯红。

    “你的丈夫向你求过婚吗?”安妮丝问。

    “啊?”吕碧城尴尬地无法回答。

    “我是说,你们国家也这样求婚吗?”安妮丝仿佛意识到了自己可能说错了话,赶紧换了一种方式。

    “不,我们中国人很传统。”吕碧城尴尬地笑笑,将头扭到热闹处。

    这时有人起哄,让在场的游客一起为这对新人庆祝,一人三杯,吕碧城不胜酒力,才喝了一杯便觉得头晕晕乎乎的。加上此时已是深秋时节,酒水微量,吕碧城的胃又开始隐隐作痛。

    当第三杯酒倒入杯时,吕碧城眉头微微一蹙,她再也喝不下了,胃疼得厉害,但是这个场合,不喝似乎有点儿不近人情。

    为难之际,安妮丝一把接了过去:“我朋友胃不好,我来!”脖子一扬,一杯酒倒入口中,而后,她微笑着将空杯倒过来,示意已经喝光。

    吕碧城投给她一个感激的眼神,四下不着边的大海上,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却能在关键时刻仗义出手,让吕碧城心里涌动着别样的温暖。

    她很好奇,对方怎么会知道自己胃不好,还没问出口,安妮丝便贴心地递上一杯热水和一瓶胃药:“我是医生,赶紧把药吃了吧!以后多喝热水少喝酒!”

    “嗯!”吕碧城第一次吃了西药。在此之前,她是拒绝服用药物的,但这一次,盛情难却。

    虽是萍水相逢,却成了莫逆之交。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一转眼,船靠了岸。

    安妮丝要去伦敦,而吕碧城要前往巴黎,离别之际,安妮丝将吕碧城带到一对白发苍苍的夫妇面前,再三叮嘱他们,请他们指引吕碧城去巴黎。

    “我叫谷赛!很高兴可以做你的导游!”这位看起来年近八十岁的男子很热情地用英文跟吕碧城打招呼。

    “吕碧城!”吕碧城微笑着欠了欠身。

    “你坐的第几趟车?”谷赛的妻子问。

    “第二趟!”吕碧城扬了扬手中的车票,然后目送着坐第一趟车的安妮丝离开。

    等她再次回头寻找谷赛夫妇时才发现,身边的游客人来人往,却独独没有这两人的踪影。

    09.误入险境

    还没启程就已被抛弃,吕碧城苦涩地笑了笑,回头去寻小艇。

    但是,人太多了,她根本挤不上。正心烦时,突然感觉有人拍她的肩,回头一看,只见谷赛夫妇正一脸笑意地站在面前。

    “我以为你们……自己走了。”

    心直口快的吕碧城意识到这样说有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感觉,及时地刹住了车。

    “以为我们走丢了?别担心!虽然我们年纪大,但是我们身体很好,根本丢不了!”

    谷赛是个很幽默的老人,一句话让吕碧城心情大好,跟这样快乐的人做伴,旅途一定非常愉快。

    “我们刚才是去换车票了,本来我们是坐的第五趟车,为了跟你一起走,我们去换了一张跟你一样的!”

    谷赛的妻子扬了扬手中的车票。

    深秋的风虽然很凉,但吕碧城突然觉得心里很暖。

    更让她暖心的是,三人一起登上小艇后,吕碧城的行李箱找不到了,这对夫妇从小艇的一层一直寻找到三层,上上下下反反复复地帮忙寻找。

    吕碧城过意不去,便告诉他们,那里面只有两件换洗的衣服,不打紧。

    二人这才罢休。

    登岸以后,吕碧城请二人在原地等候,自己则去税关找到了自己的行李箱。

    很快,谷赛的女儿女婿驾车前来迎接他们,两位老人同时叫了一辆出租车,吕碧城一一与他们抱了抱,转身便往出租车里钻。

    但是左脚刚迈进车里,身后谷赛夫人便大喊:“别动!”

    吕碧城不知所以,赶紧从车里出来,谷赛夫人趁机与老伴钻进车里,对吕碧城说:“让我女儿送你,我们打车走!”

    出租车缓缓启动,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吕碧城突然觉得这是这一路来最美的风景。

    近处无风景,而因为陌生,一棵草一棵树一片落叶都是一首极美的诗,一阕哀婉的词。

    吕碧城游兴正浓,却突然接到巴黎朋友打来的电话,让她回去处理事务,吕碧城不得不坐上通往巴黎的火车。

    车上人并不多,吕碧城旁边的座位都是空着的,她闭目养了一会神,睁开眼睛时发现身边多了两位和蔼的老人。

    其中一位身材微胖的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递给同伴一根,随后递到吕碧城的面前,微笑着问道:“要不要来一根?”

    不了,吕碧城摇头。

    两位老人便点燃香烟,很享受的在旁边吞云吐雾。

    一根烟还没抽完,又上来两位法国女子。两人一胖一瘦一前一后地坐到吕碧城对面。

    午餐时,吕碧城起身去餐车用餐。回来时发现对面的两名法国女子正在旁若无人地吃着自己带的食物。

    那些东西看起来油腻腻的,二人将食物从包装袋里掏出来,大口地撕咬,弄得一地碎渣。

    吕碧城微微皱了皱眉,重新坐回原来的座位上。

    两位老人也用完餐回来了,再次给吕碧城递烟,由于吕碧城胃部不好,闻不惯那些油腻腻的味道,所以便欣然接受了老人的香烟,优雅地抽了起来。

    两名女子发现吕碧城盯着她们狼吞虎咽后,心中十分不爽,但又找不到理由发作。

    如今看到吕碧城抽起烟来,立刻指责道:“车厢里禁止抽烟,你连这点儿规矩都不懂吗?”

    吕碧城没做声,迅速将香烟掐灭了。

    这时,旁边的另外一位老人点燃一根雪茄,自顾自地抽起来。烟雾吞吞吐吐,窜进两名法国女子的鼻孔里,她们却仿佛没闻到一般,顶着一张油嘴与同伴高谈阔论。

    吕碧城用英文质问对面的两名法国女子:“他们抽烟你怎么不管了?”

    那名身材略胖的女子瞥了她一眼:“刚才我们在吃饭,不想把讨厌的烟味吞进去,现在我们吃完了,抽不抽的都无所谓了!”

    吕碧城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车厢本来也不是吃饭的地方!油乎乎的味道比烟味更令人讨厌!火车上有用餐的地方,你们为何不去?”

    其实,吕碧城心里非常清楚,餐车里的东西价格十分昂贵,两名女子肯定是心疼钱才选择自己带食物的,但她并没有说破,以免伤了对方的自尊。

    留尊严归留尊严,自己的面子自然也不能丢。

    她岂是被别人随意欺负的女子?哪怕是在异国他乡,她也毫不示弱。

    于是,再次将香烟塞进嘴里。这时,旁边的老者见双方争论不休,便出来打了个圆场,说:“可能大雪茄的味道比较柔和,而普通的纸烟味道比较冲。”

    吕碧城微微一笑,取出火柴瞬间点燃了口中的香烟,用力地吸了一口,缓缓地将烟雾吐到对面的空气中:“不都是烟吗?雪茄跟香烟有什么区别?”

    两名法国女子见吕碧城不太好惹,只得乖乖闭了嘴。

    火车开到边界多莫多索拉时,吕碧城去了一趟洗手间,在走廊里听到有人说行李需要在此处启验才能允许出境。

    想要去问明真相,但那人钻进厕所很久没有出来,加上车上人太多,吕碧城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问身边的乘客。

    旁边有人告诉她,自己的行李也是标明去巴黎的,应该到巴黎再领取,一路上不用过问。

    吕碧城还是不放心,打算找车站人员询问一番,但由于自己法语不太好,怕说不明白,想找一位熟悉法语的人帮自己。

    这时,旁边一位美国女子起身表示自己懂法语,可以陪她一起去问。

    吕碧城十分感激地跟着这位女子下了车,看到一位穿制服的车站人员,便上前询问,在下车时,吕碧城感觉有人在身后摸了她一把,愤怒地回头去寻找时,那名美国女子已经自顾自地下了车。

    “你好,请问行李需要在这儿启验吗?”美国女子连说带比划地问那名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

    “不是在这儿!”工作人员摆了摆手说。

    这时,有人喊这位工作人员,此人对同事说了一声稍等,然后扭头告诉美国女子:“你到行李房找到自己的行李开锁请验才行!”

    可是这名美国女子脾气太急,听说不是在这儿时,连声谢谢都没说掉头就走,工作人员的后半句她一个字都没听到。

    见吕碧城正四处搜寻,美国女子兴奋地告诉她:“我刚才问工作人员了,在这儿不需要启验行李!”

    那就好,省得麻烦。

    两人回到座位上便再也不提启验行李一事了。

    火车到了巴黎之后,吕碧城找不到自己的行李时才被告知,她的行李被留在了边境小镇莫多索拉。

    “你不是说不用启验行李的吗?”吕碧城问同行的美国女子。

    “没错,我是问了,他们告诉我说不用启验的!”美国女子也很无辜,因为她的行李也被留在了莫多索拉。

    工作人员如此不负责,吕碧城怎肯善罢甘休?

    她立刻拉着美国女子去找工作人员交涉:“我们曾经问过你们的工作人员,他告诉我们行李不需要启验,现在我们的行李被留在了莫多索拉,你们说应该怎么办?”

    “您好女士,请问您问的是哪一位工作人员?”

    “我记得,他的工作号是31,一个长得高高瘦瘦的家伙!”美国女子用法语跟工作人员交涉。

    “好的,请稍等!”工作人员抱歉地笑笑,立刻给莫多索拉那边打去了电话。

    经过一番询问后,女子很抱歉地告诉她们:“十分抱歉两位女士,我刚才已经打电话问过31号工作人员了,他说当时告诉你不是在他那里启验,而是应该到行李房去开锁请验,但是,他刚说了一半你们就跑了!”

    吕碧城与同伴面面相觑。

    巴黎地处欧洲以北,这里的天气比地中海之滨的罗马寒冷得多,只穿了一件单衣的吕碧城刚一下车就冻得浑身直哆嗦。

    本来就身体单薄,穿得又单薄,不抗冻的吕碧城只好花费一百五十法郎,请柯克旅游公司交涉,好歹在五天之后取回了行李。还好她为了更好地游览欧洲各国美景,出国前购买了柯克公司出售的可以在两个月内自由使用的车票。

    穿上厚厚的衣服,吕碧城顿时觉得迎来了温暖的春天。

    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吕碧城终于处理好了巴黎的一切事务,由于此处太冷,吕碧城准备沿着原路返回。

    沿途中,她将未曾畅游的风景名胜一一游览一遍,第一站是日内瓦。日内瓦的山水誉满全球,尤其是日内瓦湖十分有名。

    一日午后,吕碧城沿着湖边散步,看着湖中荡来荡去的瓜皮小艇十分悠闲,很想尝试一下,但是只身一人自己又不会划桨,只能远远地看着别人双双登艇,心中很是羡慕。

    “姐姐,坐船吗?”一个清亮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抬头看去,却是一位本地的青年男子隔着堤岸的栏杆在跟自己说话。干净的脸庞,干净的笑容,他的脸上,有着没有被世俗沾染过的清纯。

    吕碧城摇了摇手中的钱袋子:“我只剩下这点钱了,不知道够不够船费?”

    “上来吧,我不收你的钱!”

    吕碧城莞尔一笑,轻挪步子踏了上去。

    待吕碧城坐稳后,青年便摇着船桨朝着湖心慢慢地划去。从这个方向看去,周围的风景又是另外一番美艳,阳光温柔地洒在她的身上,如同母亲的环抱一般温暖。

    小舟在水中荡来荡去,荡得吕碧城有些许的倦意,她打了个哈欠,告诉青年想上岸。

    “姐姐若是倦了,便先在船面上小憩片刻,等船靠了岸我再喊你!”青年说。

    吕碧城微闭着双眼,在晃晃悠悠的小船中沉沉睡去。

    等她醒来时,发现身上多了一件衣服,而那位划桨的青年,不知何时已经躺到了自己对面,已经酣然入睡。

    他睡了,谁在划桨?

    抬头一看,却见小船正在湖中心像一只无根的浮萍在水中随波逐流,吕碧城迅速爬起来,抓起船桨乱划一气。

    由于不懂,手忙脚乱地折腾了好一大一阵子,小舟还是在原地打着转,没有前进一步。

    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无助地看着那位睡得很沉的青年。

    青年仿佛有心电感应一般睁开眼睛,笑着盯着她问:“这才刚划进湖边,你怎么又要急着回去?湖中的风景这么美,就这么走了不觉得可惜吗?”

    吕碧城哪里还有心思欣赏美景,她沉着脸埋怨道:“湖中来来往往的小舟这么多,万一被撞到了怎么办?你怎么能对乘客这么不负责呢?”

    青年却毫不担心地躺在船上,静静地看着她问:“你怎么这么看重生命呢?像你这般美丽的人,以这么美丽的湖泊为生命的归宿不好吗?”

    “神经病!”吕碧城见青年无意帮助自己,只能试着自己划。

    由于不谙此道,等她费尽力气将小舟划靠岸时,夕阳的余晖已经染黄了一片湖水。

    10.惊魂未定

    米兰、罗马、威尼斯。

    离开那个小湖之后,吕碧城一口气将这些美景游了个遍。下一程,便是闻名于世的音乐之都——维也纳。

    飞机渐渐驶离地面,地下的树木、田野、河道渐渐变小,最终成为地图上的一个又一个小圆点,那些树木,那些田野,那些河道原本近在眼前融入生活缺一不可,但,随着飞机渐行渐远,开始模糊,更模糊,直到最后可有可无。

    其实,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

    当你眼界低时,眼前的功名利禄都是如此重要,但当你走出来放开眼界后才发现,除了生命,其他的一切都微不足道。

    晚上,飞机抵达维也纳,看着这神往已久的“音乐之都”,吕碧城心中无比兴奋,找了一家地处繁华地段的临街旅馆——格兰德旅馆住下后,洗了个热水澡后给费树蔚写了一封信后便直接上床入睡,准备等次日一早迎着朝阳去遍寻美景。

    然而,第二天,迎接她的不是美景和朝阳,而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暴乱。

    次日一早,尚在睡梦中的吕碧城被一阵叫喊声惊醒,她揉着眼睛下了床,走到临街的窗户边撩开窗帘朝下看了看,看到大街上汇集了密密麻麻的一大群人,振臂高呼着什么的口号。

    这样的场面吕碧城并不陌生,她在国内曾经不止一次地见到过。

    原来,不公平到处都有,并不是只有在中国才有,吕碧城无奈地摇了摇头,准备出去给费树蔚寄信。

    但当她走下楼时才发现,大厅里挤满了人,他们一个个神色仓皇,把大厅塞得满满的,大门只留了一条很窄很窄的缝儿。

    吕碧城走过去,请他们开门,自己要出去寄信,但却被看门的几个人以外面不安全给拦住了。

    顺着门缝,吕碧城朝着外面看去,只见旅馆门外人头攒动,乌烟瘴气,大院被烧,有人满头鲜血地从她面前跑过去,救护车乌拉乌拉地悲鸣着奔向街口。

    国内的场景再一次在异国他乡上演,她突然觉得十分惊恐,她开始意识到,只要人们存有杀戮之心,就永远没有安宁。

    吕碧城紧紧地握着手中的信,一步一步从人群中挤出来,退回到楼上。

    那一日对于她来说度日如年十分煎熬,恐惧、担心、忧虑,各种情绪汇集在一起,折磨得她异常难受。

    到了晚上,大厅里的人总算是逐渐散去了,吕碧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落了下来。

    将手中的杂志放到床头,打了个哈欠正准备关灯入睡,手还没有碰到开关,突然一阵枪响声划破了夜的静寂,紧接着,又是三四声枪响,随后,耳边枪声四起,一声接一声地不绝于耳。

    吕碧城迅速跳下床将房间内的灯光拧灭,走到窗边打开窗户朝下张望。

    可是,那一晚没有月光,外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

    方才的一阵困意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声打得支离破碎,吕碧城关上窗摸着黑回到床上翻来覆去,竟是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大早,吕碧城便下楼去向店员打探情况,然而,她们知道的并不比自己多。

    想买份报纸了解一下情况,但所有的报摊也只有社会党的机关报可以见到,其余的报纸全部停刊。

    不仅如此,火车不能开,飞机不能飞,电报不能发,电话不能打,邮政不能用,吕碧城虽然身居在繁华都市,但却有一种与世隔绝的绝望。

    她无法与外界沟通,不能到想去的地方游览,不能给朋友打电话,就连给他们寄封信都不能。

    她能交流的,就只有眼前的这些人。

    就在吕碧城感慨眼前没有熟人可以将心中的烦闷一吐为快时,一位同住一家宾馆的举止非常优雅的先生邀她共进晚餐。

    他跟那些道貌岸然的假绅士大不一样,态度谦笑容灿烂,就连深邃的眸子里都透着光亮,在这个连空气都不流通的闭塞城市里,他的出现让吕碧城觉得如此鲜活。

    “不好意思,今天恐怕不行,我有约了!”吕碧城说。

    “那明天呢?”男子锲而不舍。

    “明天,恐怕还是不行。”吕碧城无奈地耸了耸肩。

    “后天呢?”男子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后天,很抱歉,我也不确定!”说完,吕碧城便逃也似的转身离开。

    目送着吕碧城离开的背影,那位先生轻轻叹了口气。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吕碧城之所以拒绝他,不是因为忙,不是不善社交,也不是因为有约在身,更不是因为对他没有好感。

    而是,她的全部行李都阻滞,没有运到城里,而所有的东西都在行李内,连一件换洗的衣物都没有,想要出去买一套,可是商店大门紧闭,想买都买不到,根本不够买一件新衣。

    她那么骄傲的女子,怎么能容忍自己随便穿一件已经穿过几天的脏衣服与别人共进晚餐呢?

    在这火车不通电话不通信件不通又找不到一个熟悉的人可以沟通的宾馆里憋了那么久,她万分渴望有个看着还算顺眼的人一起吃吃饭聊聊天。

    然而,这个美丽的梦想就因为没有换洗的衣服而破灭了。

    “哎,听说了吗?昨日的暴乱是由于社会党和保守党冲突引起的,听说死了好几百人呢!”一个粗糙的中年女子的声音。

    回房间的走廊的转弯处,吕碧城听到有两位客人在低声地用英语交谈。

    可能是怕脚步声惊扰到二人的谈话,吕碧城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我也听说了,好像光伤员就有上百人,兵荒马乱的咱们还是在屋里待着比较安全!”这是一位年轻女子的声音。

    “没错,回房间!”

    随着哒哒哒的一阵凌乱的高跟鞋与地面的碰撞声,两个女子快速地上了楼。

    “听说死了好几百人呢!”那名中年妇女的声音在吕碧城的耳边不停地重复,盘旋。这几百条生命说没就没了!

    同为人类,怎么可以如此残忍?视别人的生命为草芥,说践踏就践踏,说枪杀就枪杀,让人觉得太可怕。

    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突然觉得肚子有点饿,翻翻包包,见里面的钱已经所剩无几,听着方才那两位女子的对话,这次的暴乱好像挺严重的,恐怕一时半会的不会通车。

    不通车,就意味着行李运不来,行李运不来就没有换洗的衣服,没有换洗的衣服她就不能出门,不能出门的话她连吃饭的钱都快没有了。

    吕碧城看着包包里的几张零钱,准备去柯克旅游公司取点钱。

    昔日无比繁华的大街,如今像被洗劫过一般空空荡荡的,大部分商店的门紧紧关闭,昔日到处都是的出租车如今一辆都看不到。

    吕碧城只好踩着高跟鞋一步一步地挪到柯克公司,一路上,有稀稀疏疏的行人在路上走,但女子很少见,像吕碧城这样长得惊艳衣着怪异的女子就更少见。

    一路上,引来不少人行注目礼。

    以往,没有经历过这次暴乱之前,吕碧城对于这些欣赏她的人都会报以微笑,但如今,大街上屈指可数,吕碧城突然觉得很不安。

    取了钱后,吕碧城便直接往回走,一路上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停留。

    走到半路时,突然感觉身后有人一直在跟着自己,吕碧城加快脚步,后面的人也在紧追不舍。

    此人是不是看到自己取了不少的钱?

    吕碧城暗暗将手伸进包包里,将钱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放进包包,一部分则塞进了口袋,打算一会儿如果真遇到抢劫的话,就直接将包包扔给劫匪,自己带着另一半钱逃生。

    在历经了父母去世、姐妹去世、同胞被残害后的吕碧城看来,没有什么能比生命更珍贵的。至于这些身外之物,只要活着就有机会赚回来。

    眼看着就要走到伯里斯特旅馆时,而身后的人却依然没有动手,吕碧城暗暗松了一口气。

    伯里斯特旅馆与格兰德宾馆相邻,走到这儿就意味着马上就要回家了,虽然那个家只是一个暂时落脚的地方,但只要踏入进去就意味着安全了。

    但就在这时,吕碧城回头时发现身后的人招了招手,突然从路边窜出来上百人,迅速窜到旁边的警署门口,此时吕碧城才反应过来,后面的人并不是跟踪自己,他们的目标是警署。

    刚刚松了一口气,顿时一颗心又再次悬了起来。

    枪声如同昨日一般,一声接着一声地响了起来,街道上马上硝烟弥漫。

    但不同的是,昨日吕碧城在楼上,相对安全,但此时,她置身于空空荡荡的大街上,随时都可能受伤。

    吕碧城正不知所措,这时,一只温暖的大手将她用力地一拽,惊慌失措的吕碧城一下子就被拉近一扇大门中。

    抬头一看,一个男子正冲着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邀请她共进晚餐的那位绅士。

    “这是哪儿?回宾馆了吗?”毕竟是女子,即便是再聪明再冷静,遇到这种情况也会有点儿懵。

    “这儿是宾馆,不过不是我们住的那一家,这儿是伯里斯特旅馆,在我们住的那家附近。”男子淡定地说。

    他看起来很冷静,丝毫没有被外面的枪声所影响,甚至可以说,他一点儿都不担心不害怕,就仿佛外面发生的一切只是在演戏,而他,是一个事不关己的看客,仅此而已。

    吕碧城虽然也是历经过大风大浪的女子,但,刚才那可怕的一刻仍旧让她惊魂未定。

    男子将吕碧城扶到大厅的椅子上,语气温柔地对她说别怕,与此同时握住吕碧城的手腕为她诊脉,并朝侍者要来冰水给她喝。

    “夫人,你可真有福气,找了个这么疼爱你的丈夫!”旁边的一位瘦成麻杆的女侍者投来无比羡慕的眼光。

    “不,他……”

    吕碧城正准备解释,那位先生迅速将水端到她的嘴边:“夫人说得对,我的表现还不够好,以后我会继续努力的!”

    “你……”吕碧城刚张开嘴,水已经轻轻倒入她的口中。

    刚到嘴边的话只能就着水重新吞回肚子里。

    半个时辰之后,外面的动静逐渐停了下来,这时,有人趴在男子耳边轻声低语了几句,男子轻轻拍了拍吕碧城的手说:“现在外面已经太平了,你赶紧回宾馆吧!”

    “那你呢?”

    话刚说出口,吕碧城顿时后悔了,怎么会这么问呢?虽然她知道男子跟自己住同一个宾馆,但按照她以往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对任何一个人如此关心的。

    莫非是心动了吗?

    应该没有。

    只不过,人在危难时更容易对身边照顾自己的人产生依赖,吕碧城知道,这不是爱。

    她早已心如止水,怎么会喜欢上一个仅仅见过两次总共说了不到十句话的人呢?

    “我还有点儿事要去处理,你小心点儿!”

    “嗯!”吕碧城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对男子的感谢,然后起身走出大厅回到格兰德旅馆。

    当天夜里,吕碧城坐在桌前给友人写信。

    一阵觱篥声隔着窗户传入吕碧城的耳朵,如此寂静的夜里显得更加哀婉凄厉,伴着这哀怨的音乐,吕碧城将这两日来发生的事从头回忆了一遍。

    如果说昨天的枪杀还有一墙之隔,那么今天,她可以说是身临其境了。

    那种置身于危险之中随时都有可能丧命的感觉让她更加无法理解这些制造暴乱甚至开枪杀人的凶手。

    对于吕碧城来说,生命是十分可贵的,她无法理解人为什么会如此残暴?

    恐惧加上哀愁,让她身子十分乏累,写完信后,上床,关灯,听着曲子很快便睡着了。

    在宾馆里待了三五日,终于,外面恢复了往日的繁华,格兰德外面的大街上人声鼎沸,仿佛从来没有人在此倒下过。

    电车恢复了,交通恢复了,滞留的行李也运来了,枯萎的心情也缓缓地复苏了,笑容绽放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吕碧城第一时间打开行李箱翻出一身新衣服,打扮得焕然一新走出去参观了奥地利前皇帝弗朗茨·约瑟夫一世的故居“雄本皇宫”。

    吕碧城用了短短的两个小时,就将四十多个厅室全都浏览了一遍,这位皇帝尤其喜爱东方物品,如中国的古瓷、书画、漆器等,全都分室陈列。

    回来的途中,路过一个菜市场,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钻入鼻孔里,吕碧城疑惑地探出头去。

    虽然车子与菜市场隔着一小段距离,但是,她依然清晰地看到菜市场陈列着宰杀的动物的皮革,摊位前悬挂着动物的头颈,鲜血吧嗒吧嗒地滴在地上……

    而身边的人,从菜摊老板到购买者,都熟视无睹谈笑风生地比划着哪个部位的肉味道比较鲜嫩,哪个部位的肉质比较粗糙。

    看到这一幕,吕碧城的眼前再一次浮现出了前几日旅馆门前的大街上那些游行者倒在血泊中的画面。

    之前,她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人类为什么会如此残忍?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他们为什么随意就能结束?

    如今,看到此情此景她似乎知道了答案。

    如果说人类还有能力有思想去振臂高呼进行呐喊反抗,那么,这些动物呢?

    不会呐喊,不会说话,只能任人宰割。

    谁会站出来替它们呼吁呢?

    没有。

    菜市场虽已随着车轮的滚动而渐渐淡出了视线,但那令灵魂战栗的血淋淋的画面却永远地刻入吕碧城的脑海中,擦不到也擦不去。

    这座徒有虚名的城市接连的几场屠杀让吕碧城兴意阑珊,当天回去后便收拾好行李与柯克公司联系好,准备第二天一大早便坐火车前往德国首都柏林,由柯克公司派人去接。

    火车上,吕碧城随手翻阅着刚刚买来的一份当天的新报纸,正准备放下闭目养神时,突然,那个笑容温暖的男子的面庞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是幻觉。

    但直到她再次打开报纸时才知道那并不是,那个温暖到足以融化冰雪的笑容就印在报纸上,吕碧城心下一惊,仔细读完才知道,这个曾经邀自己共进晚餐的绅士,这个曾经在危难时拉她一把的美男子原来是那一日围攻警署的策划者。

    如今,他已被拘捕归案。

    孰是孰非她并不清楚,但她知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他是在为那些倒在血泊中的无辜之人报仇,他并没有错,而自己,是不是也应该为那些垂死挣扎的动物们做些什么?

    合上报纸,吕碧城将目光投向窗外,远处,一匹马正拉着人和车在不遗余力地奔跑,它是否知道,等耗干力气无力奔跑的那一天,也会被剥皮剔骨,成为菜摊上的一份食物?

    它不知道,但吕碧城知道,所以,它要为这些傻傻的只知卖力的动物呐喊。

    到站了,胃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吕碧城轻轻揉了揉,随着拥挤的人群下了车。

    清风微凉,让酷暑中的吕碧城突然觉得浑身一阵清爽。真是个不错的地方,准备安顿下在此地好好地避一避暑,胃部却再次痛了起来。

    这一次,疼到她无力直腰,细细的冷汗挂满额头,微红的面庞瞬间换了底色。

    “啊!”随着行李碰撞地面的扑通声,吕碧城双手捧腹地蹲在地上。

    “女士,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方才坐在吕碧城邻座的一位五六十岁的大叔问。

    “我,胃疼得厉害!”吕碧城艰难地说。

    邻座的陌生人将她送到医院,一番检查之后,医生很轻松地告诉她:“女士,你的胃出现了很大的问题,需要给它做一个手术!”

    或许,在看惯了生死的医生眼里,做一场无关紧要的小手术只不过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但在吕碧城心中,却是一件需要慎之再慎的大事情。

    “可以不做吗?”吕碧城问。

    “当然可以,如果你想一直这样痛下去的话!但我建议你还是做一个,否则你的胃会越来越痛,直到最后坏掉!”

    医生的话虽然说得很委婉,但吕碧城却一下子便听出了弦外音:如果不想死,那就做个吧!

    她不想死,她还有更多美丽的风景要看,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还有无数个动物在等待她去解救,她得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如果真要做手术的话,我建议你回巴黎!”邻座的大叔提议。

    “为什么?我刚从那边过来啊!难道这边的医生不好吗?”吕碧城颇为不解。

    “医生哪儿都差不多,但是,回那边至少有人照顾你!”大叔说。

    吕碧城很惊讶,此人是如何得知自己在巴黎有人照顾的,思来想去,可能是因为自己在伯里斯特旅馆里被那位绅士照顾时这位大叔也在场,也可能这只是他的一种猜测。

    再次响起那位拥有迷人微笑的被逮捕的先生,吕碧城一阵怅然所失。其实,在哪儿不都一样,自己哪有什么朋友照顾呢?那只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一个陌生人,两人甚至连一顿饭都没有一起吃过,谈何照顾?

    更何况,他已经被捕。

    吕碧城的眼里再次浮现起印在报纸上的那张脸。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也惨遭杀害?

    想到这儿,吕碧城心里一阵难受,她甩了甩头,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把自己安顿下来。

    告别大叔,在菩提树下大街找了个地方住下来,此处是柏林城中要道,堪比纽约的五马路和巴黎的音乐街,环境优雅风景美丽,是吕碧城一眼相中的地方。

    这里天气凉爽,在炎炎夏日是最好的避暑之地。

    突然想起有人到车站接自己,吕碧城拍了一下脑袋,丢下行李便往柯克公司赶。

    柯克公司派去的人在车站等了好几个小时都没有接到吕碧城万分着急,当下便炒了负责接车的那名司机。

    巧的是,这名司机是中国人,当初之所以派他去接吕碧城,也正是因为这一点。

    由于在路上走得太急不小心与路人发生了剐蹭,纠缠了好久才花钱了事,赶去时吕碧城已经被送去了医院,所以并没有接到。

    司机十分沮丧地抱着东西往外走,迎头便撞上了正在进门的吕碧城。

    “对不起!对不起!”司机用不太熟练的英文道着歉。

    “你是,中国人?”黑头发,黄皮肤,黑眼球,吕碧城一眼就认出自己的同胞。

    “我是中国人,难道你也是……”司机失业后的沮丧一扫而光。

    “我是吕碧城,很高兴能在国外看到同胞!”吕碧城微笑着伸出右手。

    “你是吕碧城?”司机在听到这三个字时眼神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但很快暗淡下去。

    “怎么?你认识我?”吕碧城问。

    司机尴尬地叹了口气,将自己因为没接到她而万分抱歉的心情表达了一番。

    得知同胞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被炒,吕碧城当下便带着他重新回去给她求情,最终,看在吕碧城的面子上,那名司机重新留了下来。

    为表达感谢,次日,也就是周末员工驾着车子带吕碧城游览了波兹坦、黄堡、国家图书馆、恺撒博物院等地。

    一路上,二人相谈甚欢,得知二人都是安徽人,更是倍感亲切与欣喜。

    司机用熟悉的家乡话为吕碧城一一介绍沿途的景点,有了这些景色做回忆,也算不虚此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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