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无论是车水马龙的城市,还是山清水秀的乡郊,佛寺道观是越来越多了,此中又以佛寺占的比例最大。有的因历史沿革,原本就是著名的佛教圣地;有的只是一个并不著名的小庙,经扩建而有了大气象;有的纯粹是为了增加旅游收入,新辟出的一方丛林。休闲旅游也罢,寻求心灵寄托也罢,真心实意参禅念佛也罢,总之到庙里去的香客和非香客络绎不绝。有寺庙,就有僧、尼,他们走出了一个个的小家遁入空门,所以称为出家人。家的界限,是一条门槛,出家人才又叫槛外人。《红楼梦》中的宝玉,在送给妙玉寿诞的帖子上,自称是槛内人,也就是没有出家的凡俗之人。
我居住的这座城市以及周边的乡村和城市,佛寺不少,灵岩寺、华林寺、福严寺、龙山寺、大佛寺、文华寺……名字可以数出长长的一串。如今的寺庙并不封闭自守,而是广结善缘,与社会各界建立了许多联系,修庙塑佛需要人捐助,寺产安全需要人维护,堂殿的匾额楹联、接待室的字画需要人操持,盛大的法事活动需要人报道,与社会再不是梵呗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了。
在我认识的本地僧人中,就有灵岩寺的真如住持。
灵岩寺峙立在湘江西岸,离城约三十里许。灵岩寺所处的确切位置,叫灵岩岸,始建于唐代,至今有千余年了。寺院倚岸临江,江心有一个很大的洲,叫苇洲。杜甫、刘长卿、左宗棠、彭玉麟、王阉运等历代名贤,都到过灵岩寺,并以诗咏之。但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只剩下一个格局很小的殿堂,再经近三十年的不断扩建,凿开江岸,一字排开山门、天王殿、摩崖碑刻长廊、万佛殿、藏经阁、罗汉堂、观音殿、大雄宝殿、居士楼,高低错落,参差有序,蔚然成大观。
两年前,也就是灵岩寺大雄宝殿快落成时。记得是一个上午,我正在报社的社会文化部办公室里看稿。
“请问,你是杜主任吗?”
我抬起头来,蓦然发现面前站着一个中年僧人,青灰色的僧衣、僧裤,黑色的僧鞋,面目清癯,头顶上嵌着香疤,两只眼睛清亮如水。
我忙站起来,说:“我姓杜。你是……”
“我是灵岩寺的住持真如,想请杜先生帮个忙,贸然来访,海涵海涵。”
他边说边掏出一张名片递过来,我接过一看,上面印着“中国佛学院硕士研究生,灵岩寺住持真如”,还有电话座机和手机号码、灵岩寺网站以及他个人的邮箱。
我忙搬来椅子请他坐下,并给他沏上了茶。
我说:“我去过灵岩寺好几次,是外地同行来访时,我领他们去的,那个地方真不错。”
“哎呀呀,杜主任,你怎么不找我?我们寺的斋宴还是很不错的。”
“不敢惊动你们这些静修之人,看过了,就打马回府了。”
真如的手机响了,他说声“对不起”,就轻声地通起话来:“喂,哪位?是惟诚方丈啊,我是真如。贵寺的大铜佛开光大典,我会来的,一定来!就不必来接了,我开车来,阿弥陀佛!”
他收了手机,对我笑了笑,说:“我们这个寺,硬件也差不多了,宗教局正在为我申报方丈哩。我原在浙江的干佛寺,一眨眼,到这里也有五个年头了。”
我忙向他表示祝贺,并问他有什么事要找我。
他从挎在肩上的一个黄色布袋里摸出几张照片,说:“我们寺的大雄宝殿快落成了,门外的廊柱和殿内的楹柱上,对联是不可少的。杜主任,我们读过你不少的旧体诗词,知道你是这方面的行家,想请你拟一副对联,好吗?”
我接过照片,都是关于大雄宝殿的,拍得很壮观。
“是你拍的?”
真如点了点头,说:“是数码相机拍的,一千万的像素,还算清楚Ⅱ巴。我已经拜访过文艺界的一些专家了,他们都答应帮忙,杜主任你千万别推辞。”
我说:“我来试试吧。”
“杜主任,五天后是星期天,上午八时,请到市中心等候,我会带一辆中巴车来,把各位先生接到寺里去,还有宗教局的领导,一起评选对联,顺带吃个斋饭。”
真如说得很快,说完了,站起来双手合十告辞。
我把真如一直送到新闻大楼外的停车坪里。真如的车是一辆银灰色的“捷达”,很富态的样子。他朝我挥了挥手,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轻轻按了一声喇叭,车轮子就转动起来。
我之所以爽快地答应为大雄宝殿拟对联,一是出于爱好,此外也算是为佛门做“功德”吧。我很快就把对联写好了:
岸边津渡,滩头渔火,江流下洞庭,庄严道场千年犹盛;
云外钟声,风里烛光,沧桑阅人世,悲悯襟抱万法皆空。
五天后,我们乘坐由真如亲自驾驶的中巴车,到了灵岩寺。他的车开得真不错,不但可以边开车边和车里人聊天,还可以毫不碍事地接打手机。
在评审对联时,真如总是让宗教局的领导先说,然后才谈一些自己的看法,对联的内容是否合乎佛学大义,平仄是否贴合,都能说到点子上,他是真懂。
快到中午时,对联评选完了。真如连忙打手机,只说了一句话:“你可以来了。”
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僧人走进了会议室。
真如站起来,介绍说:“这是我的得力助手了然师父,也是中国佛学院的硕士研究生。”
了然向大家微笑点头,他的手里拿着一沓信封,绕着大圆桌在每个人面前放一个。
真如说:“各位先生辛苦了,这是寺里的一点小意思。”
寺里居然也发红包。
大家都觉得有些愕然。宗教局的领导同志忙说:“收下吧,是局里安排的,一点辛苦费。”
真如立即接上话:“对,对,对,是局里安排的。大家请去用餐,斋饭早已备好了,请!”
此后,真如和我有了密切的联系,隔三差五,会把一些他拍的灵岩寺的风光照片,他写的一些吟咏灵岩寺的旧体诗词,从网上发到我的邮箱里。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断断续续挑选一些发表在副刊上。他拍照片喜欢用仰视的角度,于是那些楼阁殿台显得很高大;他的诗词,俗世情怀似乎多了些,看不出是出家人写的。
半年后,大雄宝殿落成暨开光大典隆重举行。真如又打电话,又发电子邮件,还叫了然专门送来了请柬。我原本是要去的,但那天报社有个重要会议,终究没有去成,我另外派了记者去采访报道。
第二天,我听参加大典的同事说,真如的心情不怎么好,因为省佛教协会在申报方丈的评定中,真如没有评上,似乎是“戒”“定”“慧”的功夫还差些火候,只能有待他日后的修行了。
但灵岩寺的香火却越来越旺了。
奇怪的是,真如很少给我打电话、发电子邮件了。
有一天,了然忽然打了个电话来,说真如在半个月前突然失踪了,他现在暂时代理着住持的职务,寺里不可一日无主啊。我问,这是怎么一回事?了然告诉我,那天傍晚时,真如忽然接到省城的一个电话,说是要给寺里赞助三台手提电脑,让他开车去取。真如没说是谁打的电话,只对了然说我去了,最迟明天中午回寺。到了第二天中午,真如没有回来,了然打他的手机,手机关了。了然忙向公安局报了案,又在网上发出了寻人的帖子。了然认定真如是被谋害了,一辆捷达车,三台电脑,还有他揣在身上的一个存折,上面有寺中所存的三十万元钱(钱是第二天上午被取走的)。
一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破案毫无进展。真如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难道他真的被人谋杀了?而且谋杀得不露半点痕迹?再说,真如是一个很了解世俗百象的人,他为什么会傍晚长途开车去取电脑?为什么不带个僧人同往?我知道这样推测是一种罪过,总之真如理所应当是被人谋杀了。那么,灵岩寺死了个和尚,天竺国多了位如来,幸甚善哉,阿弥陀佛!
有一次,我领几个外地友人去灵岩寺参观,一入山门,劈面碰到了然住持。酱黄色的僧褂,洁白的僧袜,灰色的僧鞋。他好像胖了不少,腹部滚圆。了然合掌致礼:“杜主任,好久不见,请到会客室喝茶!”
我说:“不打扰了,下次吧。”
“那就下次、下次。”
“真如住持有消息吗?”我忽然问道。了然双目低垂,但眼角的那一抹余光,很亮。
他说:“一直没有……没有……阿弥陀佛。”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