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蜻蜓·紫裙子-鸳鸯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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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郝姣

    九分袖正好暴露出她纤细的手腕。小小的袖管如同削尖的铅笔,生生扎入他的心。他就是这样爱上小姐的。

    他和她最近的一刻,是他在帮他的师傅量她的身体。她是那么瘦,像一张相片。她的脸是清秀好看的。沉鱼落雁,他只知道这么一个词。

    他才十九岁。十三岁时跟随师傅来到邺城。十五岁已然颇有名气:城里年轻姑娘、有钱小姐的衣服都出自他手。三百六十行里,他也算是混出了名堂。师傅总是使他相信有命中注定这回事,他的注定就是缝制新衣。直到有一天,他的徒弟超过他,就像今日他超过他的师傅———如果不是遇到她。

    一出生,她的使命就注定了:嫁给一个人的儿子,而那个人必须是在事业上能帮助她自己的爹。她来到这世上就是为了嫁人。其实不错,别人还会送对联贺喜。佳偶天成,门当户对。若添得一男半女,婆家欢心,爹娘也有光彩。再挨几年,儿子便和丈夫一样,女儿就是当年的自己。然后自己成了现在的娘亲。成了供奉着的奶奶,成了某门某氏之墓——如果不是遇到他。

    他也不是有意的。身处这乱世,他和她不过都是废墟上爬行的蚁类。眼看着有动荡要来,那么快的工夫,闪避不及。其实他应该感激这时代,不然她哪记得他是谁。以前的他不过是她眼皮子底下一盏凉茶,轮不到她赏赐一刹那的光景。可如今,凉茶变作救命稻草。她的家,落败了。她潦草地嫁了他,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裁缝有裁缝的好,哪管你动乱不动乱,城头变幻的旗子都出自他们之手。

    她怨不得他。谁叫爹娘挑上这么个人儿。总好过那些纨绔子弟,他们养的蟋蟀、鸟雀填得肚子吗?至少每个夜里那些细密的针脚,粘在他身上的零碎布头,是他们的希望。偶尔兴致来了,午睡醒来的她也会缠着他教她裁上一剪,在阳光不太强烈的下午——她怕晒黑。娘家尚有点底子,抄家时偷偷塞起来几件首饰,可爹娘还要活命。她也渐渐清楚,苦日子来了,不是一日两日。

    她其实也嫌弃他。他甚至连去码头扛货物的气力都没有。他以为他有爱就足够了。还好,他还是爱她的。他爱她不是因为她的钱,不是因为想做乘龙快婿。他从来不敢想。娶她的时候,还是她高攀了他的。他对她奉若神明,言听计从。可命运压榨出来的叛逆让她疯狂了。她要反抗,自己做不到,但她还能逼他。

    他自是不愿的。可神明的旨意又怎能违背。可惜了那样一双灵巧的手,手指修长,剪裁的时候如同一只蜂鸟在飞。如今却要拿起不属于它们的长矛。手上生出茧子的一刻他突然想到师傅说过的注定,原来竟也是个玩笑。

    他是不想着有一天能完整地回来了。临行前,他拿出了师傅的珍藏。一幅鸳鸯缎。红泥小火炉的映照下,薄凉如水,薄凉如情义。留着吧,值些钱,嫁人的时候免得人笑话。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细瘦如铅笔的袖管,为他擦了擦汗。他定定地看了整晚,不知是看的她还是它。鸳鸯缎是真的精细,可却有个致命的缺点,缝长褂固然是好,可这缎上鸳鸯的位置,只能从中间把它们分开。若不如此,就永远是一匹缎。缎子再漂亮,不能成衣也是枉然。这苦命的鸳鸯啊。

    他哪里知道革命不过就是杀戮。胜者为王是永远的真理。一战就是生死两茫茫的十年。他唯一的牵挂就是她,不知那幅鸳鸯缎她怎么处置。是缝制成一件得体合身的长衫,还是残忍地典当变作改嫁的大红盖头。他是不奢望她能等他的。这十年的日日夜夜,他只求她的平安。战场上比谁都勇猛,他只是不想活下来面对真相。许是缘分未尽,阴差阳错地被他分得一官半职。将军的庆功席上,他却终于见了她。

    十年未见她还是那么瘦。不过由一张清晰的照片变得略为模糊了。看得出这些年她未曾受苦。那颗通透的翡翠镯子和她的礼服多么相称。她和他相公的衣服,又是多么相称。一个鸳,一个鸯。鸳鸯缎的结局,他没料到。

    他没料到的还有。筵席第二天,他就犯了通敌的罪名,被发配边疆。做他的妻子时,她的话已是圣旨。何况是如今这样宠爱她的将军。那幅鸳鸯缎做的华服,她穿过一次便不会再穿。他不知道的。他也不会知道了。作为一个裁缝,他没能亲手缝制最华美的绸缎。作为一个丈夫,他未曾得到妻子的半点关怀;作为一个战士,他不是死在沙场,而是在发配的路上。弥留的时候想起师傅说的注定,师傅还说,鸳鸯缎太美,乃是不祥之物。如果鸳鸯被拆开,必定有人死于非命。

    他不信,他只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死于爱还是死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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