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林

    喇叭王是圉镇后城人，五岁就跟父亲逛江湖，闯班子。十四岁开始独自掌班。会“十二循环换气法”。吹《黄沙祭曲》，噙子不下嘴，一气下来。《黄沙祭曲》是喇叭王自创长曲，粗犷，质朴，最易红白喜事。

    圉镇是大镇，周围九十九个村落，响器班子十二家，有十一家出外都说是喇叭王的弟子。那一家不说，那一家姓鲁，是圉镇西半里地小鲁庄人。鲁姓的父辈和喇叭王的父亲曾会过班子，后来不知为什么，又闹崩了。

    喇叭王仁义，吹喇叭不重钱。乡村之中，人多贫穷，平日几糊不住口，常是吃这顿没下顿，人死了，也讲不起排场，草草地就下土了。下土时，也多用苇席一裹，即使用棺材，也是白茬子薄棺材。但不管怎么穷，一场喇叭是免不了要吹的。

    穷人办丧事，请响器班子，多请喇叭王，喇叭王不拿架子，也少这规矩那规矩，用菜团子待他，他照样吃得香，不拿邪。吃罢，还照样送“人”上路，上路时，该封“香”了，主事人封多少，喇叭王照例是不计较的，接过来，说声：“得罪！”看也不看，塞怀里就走。

    喇叭王也怪，穷人请他，白吹也干。富人请他，得早早地下帖子，喇叭王就在帖子上写清酬项多少，数目多得吓人，但不能还价，一还价，就再也请不动了。

    圉镇大户多恨他！

    大户请不到喇叭王，就请那姓鲁的。

    姓鲁的愿意替大户卖力。姓鲁的吹技也差不多，但和喇叭王比起来，就错些事，喇叭王能单吐、双吐、三吐，姓鲁的只会单吐和双吐，三吐吐不好。喇叭王可以连吹出弹音、花舌、箫音、滑音、叠音、垫音，姓鲁的不行，他只能吹五间，花舌和垫音他吹不出。

    在这一点上，大户们很不满意，认为在穷人跟前栽了跟头，丢了脸。为这事，大户们也曾多次宴请姓鲁的，让他想想办法，超过喇叭王。

    宴请的次数多了，姓鲁的拗不过脸去，就对大户们说：“喇叭王之所以能成为喇叭王，原因在他那喇叭上。”

    大户们不解，大眼瞪起了小眼。

    姓鲁的就解释说：“喇叭王的喇叭杆上的音孔是按十二平均律开的，比一般的喇叭多了一个半音，吹起来就转调方便多了，这就是一般人赶不上的原因。这种喇叭的制作，是王家的不传之秘，先父曾偷偷地看了一下，他父亲就和先父割袍断义了。’

    姓鲁的说到此，朝大户们一举手：“各位要想让敝人赶上喇叭王，就得想法把他的喇叭偷过来。”

    大户们听了，觉着这倒是个主意。

    有一天，喇叭王去看一朋友，回到家时，天已经很晚了，他推开家门，就愣了一下，房子里站了一个穿长衫的年轻人。

    但喇叭王的脸上很快就挂上了微笑。快走两步，一下子就捉住了那年轻人的手，使劲地摇着说：“是小西呀，十多年不见，长成大小伙子了。前几天你父亲捎信说，你这两天要来，说要学学老叔的这门手艺，不想会来这么快，刚才去看个朋友，让你久等了！“

    叫小西的年轻人开始时脸色还有些发白，慢慢地就恢复了正常。他向喇叭王请了安，又说来时父亲给喇叭王备的几样薄礼，在杞县吃饭时一下子没招呼好，让人给偷走了，真是觉得无颜相见。

    喇叭王宽厚地笑笑，说：“傻孩子，我和你父亲是八拜之交，一家人怎么能说两家话呢？”

    接着，喇叭王从床前的柜子里抱出一葫芦的酒来，在喇叭王去柜子里抱酒时，年轻人的手竟不由地去摸了一下后背那略微有些凸的地方，脸上出了一层细汗。

    等喇叭王把葫芦放在面前的小木桌子上，年轻人才暗暗地出了一口气。

    豫东人爱喝酒，但从不讲究菜的好坏。喇叭王又从柜子里端出一盘花生米，这是他常备之物。在年轻人面前放了一个小黑碗，在自己面前也放了一个小黑碗，然后斟满。

    他们就开始喝起来。

    喇叭王是海量，喝着喝着，就甩掉了身上的小破紫花粗布褂子，说是男子汉就得能喝酒，英雄美酒嘛！

    喇叭王的酒，都是从圉镇南头“醉刘伶”处买来的，是烈性酒。但这酒也怪，入口时清香而淡，过一会儿就好像一条牛犊子一样蹦跶起来了。

    那年轻人喝过了五六碗，开始还不觉怎样，一袋烟工夫，他就觉得天旋地转，两眼发蒙，接着头一沉，趴在了小木桌子上……

    第二天清早，那年轻人才慢慢醒了过来，一瞅，正躺在圉镇大街上，很多人在朝他指指点点。他低头一看，脸上立即就像被扇了一耳光，他的长衫不见了，上身穿的，是一件破紫花粗布小褂，圉镇人对这件小都很熟悉。

    年轻人匆匆爬起来，快步来到圉镇一家大户门口，把一小兜儿的银元隔墙撂了进去，然后，头也不回，向西北如飞而去。

    隔了几天，人们才传言，那年轻人是东京汴梁有名的“神偷”，从没失过手，不想这回竟栽在了喇叭王的手上。

    后来，有人想打听这件事的原尾，问喇叭王。喇叭王就指指身上的长衫，摸摸背上的喇叭，只是“嘿嘿”一笑。

    喇叭王仍乐意为穷人吹喇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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