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织锦、宫灯、香烛……自接受穆国左丞相聘礼的那一日起,庄国大司空钟允便用明艳的红色将府邸装点一新,时至今日已然三年有余。吉庆的气氛像春野上的紫菀花,开遍府中的每一个角落,婢子们的眼波流转中,侍从们的嬉笑怒骂间,即便已经是星光黯淡的夜间,余韵久久不息。
后罩楼闺阁内,钟笙来到一扇面西的窗前,将窗纱偷偷褰起一角。
已经是子时将阑,星影黯淡的夜色浓稠得像一缸皂色的染料,只有牙白色的月盘是昏黑中唯一的清亮,引得推窗人的目光随着她的轨迹一起,无声无息地滑落像西北方幽天。
初春时节寒意未阕,天幕显得廓落而苍远,料峭的氛围中,忽听得一声轻缓的低叹。
庭院中,两位正在为石灯添油的婢女即刻抬眉向上望去,闺阁虚掩的暗牖后,一道红色的人影仓促一闪,即刻消失在阴影中不见了。
两个婢女用衣袖掩着唇,相视而笑。
“小姐又在遥望穆国的方向了。”其中一人打着趣说道。
“可是为什么要叹息?”另一人问道。
“真笨!小姐的夫君可是穆国左丞相!哪里是叹息?一定是在憧憬嘛!”
“哦,难怪害羞了要躲起来……”
钟笙背对着屋门,端坐于梳妆镜前,对着錾花鸾镜,将繁冗的发饰逐一卸下。珠钗、绢花、玉胜、步摇……这些珠光宝气失去了云鬓的映衬,凌乱地堆积一起,登时显得黯淡无光。
“吱呀”一声轻响,镜中可见身后的门被推开,一个人影缓慢地走进来,立身在钟笙身后。
镜中的钟笙没有抬起低垂的眉眼,镜中的钟允也未做多言,他只是默然地注视,看着鸾镜中的女儿安静得像一只木偶,腰肢和肩头不动,只有手臂缓慢地抬起又缓慢地放下。随着朱红色袖管的抬落,一支支发饰被她从发髻中拔下,指尖发力的动作中蕴着一种莫名的快意,仿佛她拔出的不是发钗,而是嵌入肌肉中的刺,它们离开肌肤的时候,还带着淋漓的血肉。
钟允对着镜子注视了良久,直至被取下来的发饰渐渐堆积成冢,镜中的女儿才终于抬起头,与自己四目相对。目光交错的同时,一直面无表情的父亲展开一个干涩的笑容,夸赞道,“我的笙儿真美!”
女孩子的红装确乎华贵,胸前绯红色的诃子上绣着并蒂两朵银色的白酥,金色的绲边上缘齐胸,暴露出细长的锁骨与牙白色的胸脯。然而本是韵致风情的装束,穿着在钟笙身上,却未见本应的妩媚。许是女孩年纪尚小,无法将这套与年景不符的裙装穿出应有的风韵,又或是因为有心事压在胸口,让镜中的少女滋生出一种与一身红艳不符的颓败感。
“女儿的红妆是庄国的金戈,不敢有半点疏忽。”钟笙冷刻地回答道。
她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并非绝代芳华,却也有几分不俗的容姿。五官温婉而精致,只是脸颊略显凹陷,这种消瘦的脸型让女孩即便是不动声色的时候也略显哀怨,何况钟笙的确不善于言笑,于是分明是姣好的面容,眉眼间却仿佛平添有一段闲愁。
这种闲愁或许适合惹人垂怜的碧玉小家女,却并不能裨益两国通好,她是庄与穆之间的信物,一国之国色如何能面带戚容?
于是她学着以浓妆示人,尤其擅长穆国人最爱的红泪妆,厚重的脂粉堆积在单瘦的脸颊上,让她觉得镜中的自己像是一个陌生人,让她想起新人笑旧人哭的怨妇,正在用脂粉掩饰着色衰爱弛。可是次日晨起扮装,她依旧不敢懈怠,仅仅三年,她已经与十六岁的纯真年少载驱载驰。
“笙儿就将嫁为人妇,不能还是少女的清淡装束。”钟允道。
“父亲教训的是,想来左丞相也不喜欢年少无知。”
“笙儿会心生埋怨吗?”钟允试探着问道,“商议好的婚期延宕了这么久。”
“穆国边事紧急,正值国人同仇敌忾之际,丞相如此是为笙儿着想,不想笙儿背负‘误国’的秽名。”
“会生气吗?左丞相不能亲自迎亲!”
“他是穆国国主,宵旰为公,没有闲暇顾及儿女情长,笙儿也可以体谅。”钟笙依旧是驯顺地回答,只是清淡的语调中不免泛起了一点波澜,镜中少女的目光是空泛的,呆滞之中却顿生出一点寒凉。
钟允听在耳中,未动声色。“还是难免心有怨怼吧?”他低声问。
“有林大司马来接亲,女儿已经很知足了。何况婚典的大事小宜皆是依照我们庄国的婚俗,左丞相是乾造一方,本应遵照穆国的礼仪才是,丞相能这样体念我们,已经很难能可贵。”钟笙还是乖巧地回答,镜中少女的目光,却是越来越清寒。
“笙儿能这样讲,为父真的很欣慰。”
“父亲为何不言‘笙儿能这样想,为父真的很欣慰’?”女孩问得突兀。
“笙儿?”钟允一惊,镜中少女的目光急速收敛,方才还空泛的目光瞬间汇聚成凝寒的两点,像玫瑰的刺,刺刺得可以伤人。
“因为您分明知道,笙儿说的每一句都是谎言!”镜中的钟笙毫不避讳地直视着父亲的眼睛,质问,“我们方才是在演戏吗?在扮演一个慈父与一个孝女?我们之间的不是发自肺腑的对话,而是两个戏子的宾白。又或许这部折子中根本还有第三方,他远在天边却也近在眼前,他正陪伴我们一起,扮演一对表里为奸的翁婿以及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
“笙儿!”镜中的父亲怒形于色,他本以为镜中的少女全无主见,像是一只被他提着牵线的木偶,只懂得唯唯诺诺地遵从他的一切旨意,三年来不曾表露半点心迹。却不想在最后关头,柔美的玫瑰终究是露出了刺人的芒。
“你个逆种!”钟允怒声诘责,“婚典就在三日后,你想要父亲在此刻悔婚吗?”
“笙儿何曾敢?”镜中的女孩凄然,“笙儿读过史书典籍,所以笙儿学会了认命,知道阀阅中的女儿无非一个命运:嫁给一个有助于父兄的人,然后自生自灭……”
“你竟敢这样羞辱你的父亲!”镜中的父亲一把钳住女孩的肩膀,他想要发力将女儿扭向自己,却又不知为何倏忽间泄了力,只有五指还攥紧在钟笙的肩头,渐渐地也松弛了。
“为何父女之间的对话要用镜像作帷帐?”钟笙问镜中的父亲,“父亲不愿与女儿直接对视吗?不愿、不忍还是不敢?”她缓慢地回过身,将自己的目光交给父亲的眼睛。
那一重镜像做成的屏障被冲破了,当父女四目相对,一切谎言与虚伪被掀开了原有的伪装。女孩的目光依旧是清寒的,只是清寒背后,依稀有一团怨火在幽幽燃烧。两汪晶亮噙在眼中,随睫毛一起颤颤发抖,倔强着不肯落下。
“笙儿……”钟允在女儿的注视中变得力竭,“为父,为父只是希望你能有一个好归宿。”他想让谎言听上去笃定有力,却已然力不从心。
“好归宿?”钟笙无声冷笑,“是笙儿不好,不巧听到哥哥和父亲暗下里的议论。左丞相日不暇给是假的,就连依照庄国的风俗成婚也不过是逢场作戏,分明是父亲亲口对哥哥说的,说左丞相一边示好一边降威,左丞相拿捏的恰到好处,不必走出帷幄,就在庄国恩与威并施……”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至最后,只剩下几个无力的颤音,“如果连父亲都对左丞相顾虑猜忌,那您又何必将笙儿许给一个自己都不能信服的人?你们在博弈不是吗?这不是棋局而是赌局,笙儿甚至不是您徐图良策的棋子,只是放手一搏的赌注而已。”
“胡言乱语什么?”钟允恼羞成怒,“这是成大事者的机关算尽,你这样的小女孩如何能理解?”
“成大事者?”钟笙还是凄惶冷笑,“那出卖女儿也是所谓的‘不拘小节’吗?原来十六年的亲情在父亲心中都只是‘小节’。”
“你也知道为父生你养你十多年,不晓报恩也就罢了,何必要胡搅蛮缠。婚典就在不日,届时瑾王和庄、穆两国公卿均会出席,你嫁与不嫁已经由不得自己。”钟允将严苛压下来,钟笙的头顶如有一团翻滚着闷雷的乌云。
“笙儿没有说不嫁,一身嫁衣已经穿着了三年,如何还能褪下?”
钟允略松了一口气,却无法完全宽心,“那你想如何?”他追问道。
“不想如何。笙儿早说过自己认命,即便不随丞相,父亲迟早是要将我许给某位权臣的公子的。生在豪门,女孩子都是父兄的棋,不是陷入这人的阵,便是落入那人的局。父亲是雄才大略,丞相更是一世之杰,笙儿有幸陪侍左右,已经此生无憾。笙儿无非是想告诉父亲,女儿并不是您们的玩物,即便是棋子、即便是筹码,我们也会思考也有生命。”
钟允无言相对,他不想一个养在深闺的娇女也可以这样激荡言辞,让他一时间百感交集,被羞辱后的气恼与对女儿的愧疚同时在心中翻涌起,他看着自己浓妆艳抹的女儿,恍惚间产生了一种疏离感,他昔日最熟悉的女孩子已经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可是他再看去,脂粉无法遮挡的眼神中,分明还是那个稚涩而害羞的女孩子,怀抱着对爱情的憧憬,哪怕她早已预见每一个泡沫的结局无非是最终碎裂掉。
钟笙缓慢地转过身,再一次面向镜面。于是镜中的他们又各自站在了伪装背后,用一重轻薄的镜像做遮掩,得以继续着一个慈父与一个孝女间的对话。
“夜色已浓,父亲早些歇息吧。笙儿毕竟是庄国的颜面,只要还有一人在身边,就绝不好卸下靓妆。”镜中的女孩子温驯地说。
“好的。”镜中的父亲眉目和善,“笙儿是庄国的殷望,愿意为国添彩,为父倍感欣慰。”
视线变得模糊,钟笙看不清镜中的慈父是以何种姿态转身离开,泪水冲开浓重的眼影,两道黑色的细痕缓缓划过铅白色的脸颊,像是中毒的血……
三日后,庄国禹甸宫。
玉辇形制不大,却极尽奢华,四角镶嵌满华贵的螺钿珠玉,在阳光下烁烁生辉。车窗的纱帘是宫国“碎烟罗”制成,远远望去,像一团青色的水雾。“水雾”忽然被掀开一角,一个娇小的额头探出来,低声询问车外随行的师氏,“姊姊,可不可以更衣?”是女童的声音,胆怯而羞涩,还流露出对外界的恐惧。
“坐回去!你是君王,不可以随便抛头露面。”车外的师氏冷言冷语地叱令,回答的时候甚至没有正眼相看。这个师氏衣着庄国春官府白襦红裙的礼服,却是幼小男童的身材,露出衣领的狭长锁骨瘦削而突兀,袖管外的五指比粉墙的垩还要苍白。他不时粗暴地扯一扯胸前的诃子,明显对男扮女装很是不满。
“我想更衣……”玉辇内的声音唯唯诺诺,羞怯地缩回纤细的脖子,缩身回到华美的囚笼中。
“再憋一会儿,等到赐福仪式结束,一切随便你。”师氏不耐烦。
“我真的想更衣!”
“懂不懂礼数?我们大老远从穆国来,要我们所有人等你一人吗?你好歹是庄国的君王,不要让我们以为庄国人都不懂规矩!”师氏严厉地诘问。
“可是忍不住了……”
“小孩子就是尿频!”师氏不耐烦地蹙起眉,紫眼睛中满是厌烦和鄙弃,“那就尿在裙子里吧,反正您的裙子有很多层,别人看不出来。”
“我想要和衫姐姐。”
“瑾主祭不在!”
“我想要更衣……”
“我又不是夜壶,你跟我说这么多遍有何用?”师氏斥骂道。
玉辇内安静了片刻,不久传出女孩子嘤嘤的哭声。
“别哭了!”师氏怫然,“你爹娘早死三年多了,现在哭丧有什么用?”
哭声戛然,像是被霜打的寒蝉,委屈和怅恨却收敛不住,延续成断断续续的抽噎,像断了线的珠串。
“喂,瑾王,别只顾着哭,教你的流程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玉辇内传出怯懦的声音。
“趁着还未开始,给我背诵一遍!”师氏叱令。
“一会儿钟笙姐姐出来后,我便和姊姊走上前去,将姊姊手中的米洒在钟姐姐身上,然后将钟姐姐胸前的绸带系成同心扣,这是永结同心的祝愿。然后拉起钟姐姐的手交托到穆国大司马手中,穆国大司马搀扶钟姐姐登上灭蒙鸟拉的花轿,我们所有人一起目送灭蒙起飞,等到队伍消失在西方的天际,任务便完成了。”
“还行,记得不错。”师氏追问道,“那还记得同心结怎么系吗?可不许系坏了!”
“记住的,就是那边一绕,然后系上,然后这边再一绕,然后……”
“得得得,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别那么多‘然后然后’!还有一点你记牢,若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不测,你就向我身边跑,因为在场所有人中数我最厉害的,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
“要是不听话就不让你睡觉时掌灯,黑夜里的妖魔鬼怪会偷偷爬到你的床下,咬掉你的脚趾!你听到没有?”
“听,听到了……”车内的声音发起抖来。
“阿烈公子也太过苛责,只是个小女孩嘛,您这样唬她,要被吓得尿裤子喽!”负责守卫瑾王安全的将领一身轻甲,兜鍪上的缨枪随风飞扬,正是代翼诚。代翼诚持剑立身在玉辇一侧,听到瑾王与阿烈间的对话,刺刺地笑起来。
“你懂什么。”阿烈递去一计凌厉的白眼,“她的胸口可是有庄国‘天命’,不趁着小驹子时带上辔头,等长成骐骥时再想驯服,那可是难上加难!畏惧是树种,没有日将月就的灌溉如何在她心中根深蒂固?”
“是,是,末将资质愚钝,不晓左丞相远虑。”代翼诚急忙赔不是。
“你还知道有左丞相?”阿烈偏转过头,言语中带刺,“代翼诚代将军,您的气焰可真是高涨!我教训人何时轮到你置喙?就算从车牙回来之后得到大司马的保荐,也莫忘了你最大的主子是谁!”
代翼诚原本挂着谄笑,因为阿烈的几句冷言而凝固在脸上。
自车牙回来后,林选对代翼诚的态度一别从前,还在洛紫予面前屡次为其美言,这次的婚典护卫的工作,就是林选为代翼诚争取来的。
代翼诚也渐渐认清了洛紫予的谲诈与阴狠,他本是一只在狼和狈之间你来我往的藤球,忽然间“狈”对他推心置腹坦诚相待,还向他哭诉自己也是迫于“狼”的淫威,和他一样身不由己。“藤球”自然感动得捶胸顿足,立誓穷心剧力以报林选恩遇。至于昔日林选对他的百般刁难,代翼诚不但不计较,反还滋生出一种英雄相惜之感。而对于旧主洛紫予,代翼诚谨遵林选的教诲,形容上笑语逢迎,道义上敬而远之。
所以代翼诚总想多陪几个笑脸,缓和一下气氛,却不想阿烈全然不领情面,让一切弄巧成拙。代翼诚感到窘迫,正是尴尬之际,一个兵士匆匆跑来,在他身边低语了几句。
“什么事?”阿烈问道。
“是大司马放心不下会场安全,又一次叮嘱下官。依照庄国的规矩,待瑾王系好同心结后,夫人要独自一人走向迎亲队伍,象征不留牵念。这个时候夫人身后没有傧相陪同保护,需要尤其警惕,要提防歹人扮装成庄国的师氏,伺机对夫人不利。”代翼诚道。
“这个早想到了,不然也不会这身愚蠢扮相!”阿烈不耐烦地说。
“嗯?”代翼诚有些不解。
“规矩是可以改的!”阿烈不耐烦地抖一抖女装的裙摆,示意有他作为钟笙的近身,没有人可以轻举妄动。
“哦,原来公子早有准备。”代翼诚恍然,“不过大司马也是想恪尽职守,才不厌其烦地千叮万嘱。”
“难怪林选保举你,有你在我面前喋喋不休,他等于给自己立一座功德牌坊!”阿烈用眼白翻代翼诚,“林选也真是能耐,让人越穿小鞋越服帖?”
“卑职是……”
阿烈忽而扬手,不想再听代翼诚啰嗦。他敲一敲玉辇的窗框,“瑾王,仪式开始了!”
欢忭的锣鼓声骤起,大地震颤起来,像一面被用力敲击过的鼓皮。朱红色的提花绒毯犹如一道系在庄与穆两国足踝上的红线,从延熹殿一直铺展向广场尽头。红线的一端,以林选为首的穆国公卿鲜衣高冠,面色凝重而庄严。红线的另一端,钟笙衣着绣制有紫菀花的大红色礼服,由父亲钟允搀扶着,在前呼后拥中缓缓走下大殿。
这其实是一场交易,买卖的双方是好翁婿洛紫予与钟允,洛紫予卖给钟允一个名为“穆”的庇护,助他此刻独霸一方,钟允卖给洛紫予一个名为“庄”的国家,助他未来囊括天下。钟笙是他们的明码,瑾王则是袖管中的暗价。
钟笙走下石陛,在红毯上暂且停下,庄国的礼官在此刻燃放起炮竹,鞭炮声噼噼啪啪,好像无数只巨大的算盘一同打响,不知有多少人正在心中算着各自的暗账。
“瑾王,该为新娘赐福了。”阿烈钻入玉辇中,不由分说,夹着小女孩的肋骨,像是在拔一个小萝卜,将她一把拉扯出车外。几个师氏随即走上前来,将一只盛满谷米的青铜斛递给阿烈,随后列队在阿烈身后。
“不许回头!”阿烈手捧铜斛,低声呵斥瑾王,“向前走,我会跟在你身后!”
喧天的鼓乐声顿止,炮竹声也化作一股股灰蓝的烟,被风吹散。所有人的目光离开钟笙,齐聚瑾王,如同一团巨大的乌云从头顶压下。厚重的不堪忍受的礼服,沉重的不堪载负的头饰,每一样都令瑾王喘息艰难,更何况身后还有一双监视她的紫色眼睛,像芒刺一样钉在她背心上。
瑾王言旭本是乡野人家的女孩子,三年前的即位仪式之后,又一直被钟允软禁,再没有机会见识这样的大场面。
那么多人注视着她,便像是一群黑压压的马蜂向她扑来,在她身上一通乱扎。瑾王想要回头,却不敢,想要哭泣,还是不敢,她唯有颤颤巍巍地向前挪动,双腿如灌生铅,双足却好像踩在云端。
身后的阿烈抽动鼻翼,冷冷地嗤笑了一声。
瑾王的下裙真的很厚重,五六重布料堆叠在一起,窸窸窣窣地拖曳在地上,让她行走时犹如在滑动。
瑾王缓慢地滑到钟笙面前,钟笙也温驯地矮下身子,与瑾王齐高。瑾王一双颤抖着的小手伸向阿烈抱着的铜斛,捧出一抔米,因为发抖而洒落了一半,还剩一半泼洒在钟笙身上。
“好了,系同心结。”阿烈悄声提醒。
瑾王轻托起钟笙胸前的绛紫色绸带,笨拙地,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结。系完同心结的小手就一直悬停在半空,没有他人的指令,她根本茫然不知所以。
“下去,没你的事了!”阿烈错一步上前,几乎是将瑾王撞开到一旁。
依照庄国仪礼,之后新娘要独自走到穆国队伍前,傧相不可跟随。然而阿烈恣肆无忌,执意追随在新娘身后。
趵!趵!趵!
他足蹬软底绣鞋,可是柔软的鞋弓踏在厚实的绒毯竟然落地有声!这不合矩矱的妄行,却没有一个庄国人胆敢提出异议。阿烈迈出的每一步都犹如在向他们宣明,不久的未来,谁人将独步天下!
阿烈目不斜视,眼角警觉的余光却在人群中逡巡。已经距离穆国的队伍不远,阿烈可以清楚地捕捉到林选所有目光,忽然之间,绿眼睛中寒芒一现。
就在同时,他听到砉然拔剑的声音。
是重叠在一起的两声,一声高亢,一声沉缓,一前一后交叠在一起,分辨不清谁在先谁在后。
“瑾王!”即刻是林选一声惊喊。但他临危不乱,随即横剑在手,疾步上前护在钟笙身侧。
他是其中的一柄剑,而另一柄……
瑾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是听见了极烈的啸声,啸声划过耳畔,像是有人在她身边为镰刀发硎。这种尖啸声让她心头一颤,待到心悸过去,一道修窄的冰冷已经架在她的颈间。那是最上等的镔铁才可能拥有的清寒,这样的彻寒渐渐渗进肌理,让瑾王一身血脉都拘挛着收紧。
哗!
登时,全场一片哗然。
“想做什么!”骚动声响在四面八方,然而阿烈的一声厉叱盖过所有了嘈杂的声响。
红毯的远端,那名刺客一袭穆国师氏的乔装,手中三尺剑横架在瑾王的脖颈上。代翼诚虽然在那一边,但是距离刺客尚有一段距离。
“都退后!”刺客审视左右,知道自己得势,用手臂钳住瑾王小小的身躯,一边放声大喊,同时缓慢退后。
阿烈临危不乱,厉声诘问,“大胆狂徒,你刺杀行动已经暴露,还想诛杀君王,犯下滔天之罪吗?”
“当诛的是你们!你们所有!”刺客凛若冰霜,“盗猎他国的穆国豺狼,荏弱无能的庄国羔羊!”
“你是谁,与我们有何前嫌?”阿烈厉声问。
“别过来!”刺客手中剑影一错。
阿烈不管不顾,长刀露陌提在手中,一步步向前逼近,“我不信你敢杀死瑾王!再者你杀死她又如何?庄国还会有新的君王!”
“那你试试看!”刺客呵道,剑刃随即在瑾王的脖颈上一偏,细白的肌肤上登时一道殷红的血痕。
敌退我进,阿烈一方面错步上前,一面在心中盘算着此刻的敌我。他与刺客相距尚远,这样的距离,即便他的进攻极快,也足以穷凶极恶的刺客将瑾王血刃当场。
他自然不怜惜瑾王的性命,但是“穆国之故致使庄国君主横死强人之手”,这样的罪责是洛紫予担待不起的。不过阿烈转念一想,“因为穆国护卫不周以至瑾王被劫持”,这样的罪责同样是他们不愿承担的。事已至此,唯有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其纵瑾王逃脱,日后他国借瑾王之名要挟穆国,还不如让这个后患倒毙当场。
阿烈这样想着,一步步逼上前。其实他很想回头同林选交换一个眼神,将自己的想法传达给林选,但是他知道刺客之所以没有孤注一掷,全因为他蓄在眼神中的张力,他必须逼视下去,瑾王的生死只在一念之间,不由得他半途抽离。
“都退后!放我离开这里!”刺客受不住阿烈的逼视,急于逃离。或许刺客已经感受到了阿烈的想法,感受到在阿烈心中,堂堂庄国君主,并没有多少作为人质的价值。
局势开始逆转,天秤渐渐向着阿烈这一端倾斜,就这样较量下去,对方极有可能在这种压迫中颓软下来,而穆国侍卫围拢而成的包围圈,像一张网眼密集的罟,没有任何破绽。
阿烈仿佛听到了,胜利的秤锤慢慢滑向自己的声音。短时的哗然之后,会场上变得鸦雀无声,让胜利的声音听上去那样清晰。
“夫人!”
忽然听到林选的声音:
“保护夫人!”
那个原本无懈可击的包围圈,瞬时出现了破绽,就连代翼诚都在犹豫,是应该继续包围刺客,还是应该分出一部人保护钟笙。
阿烈应声回过头,只见钟笙像一只断了翅的蝴蝶,绵软地昏倒在林选手臂中。
“混账!”阿烈在心中咒骂了一句。
刺客像是早有准备,就是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她一手截腰抱起瘦小的瑾王,一手挥剑左右劈斩,顷刻间,轻捷的身形便蹿出包围之外。
刺客将瑾王抗在肩上,狂奔在禹甸宫错综复杂的甬道中。她曾在这座宫殿中为官数十载,比瑾王还要熟悉这座恢弘的宫殿,她清楚地知道哪一个不起眼的转角或者小门背后,就藏着通向自由的一线生机。
她仔细听辨着自己身后的风声,并没有士兵一齐追来时的杂沓足音,于是身后唯一的追兵的脚步声变得格外清晰。刺客胆敢孤身涉险,身手自然拔俗,可是毕竟还负担有瑾王的重量,让在她拔足狂奔时有些力不从心。
“瑾王陛下,您想要自由吗?”刺客问肩上的女孩。
“我想!”瑾王的声音随着刺客的奔跑而剧烈颠簸。
“您想做真正的君王吗?”
“我想!”
“那么离开禹甸宫!您之后向着忠武门的方向跑,一路上没有追兵,只要您能跑出宫门,门外自有接应!”
“那么刺客姑姑呢?”
“不必管我。”
“姑姑会死吗?”
“也许会!但是只要您活下去!”
“姑姑是谁?”
“您的臣!”
刺客再无赘言,她将瑾王推进一间小门,随即一转身,横身拦在门洞前。“娶亲的日子都不敢露面,洛紫予早就知道自己天怒人怨吧,所以像个龟儿一样不敢出来!”刺客喊道。
“你是谁?好大的胆子!”阿烈从房脊上一跃而下,落地的同时,露陌在身前划出一道浑然的光弧,向着刺客的上段横扫过去。
“庄国人!”刺客不肯离开洞门,只是原地提剑格挡,然而她格开阿烈的刀锋,却截不断刀锋上的锐气。露陌刀冰冷而銛利的一线划过肌肤,刺客胸前的衣襟绽裂开,登时,素白的胸脯上鲜血淋漓。
阿烈第一刀得手,却并没有能力乘胜追击。一种奇怪的力道从露陌的刀身上传来,沿着阿烈的手掌,手腕,小臂,肘,一直延传至大臂。他把持不住刀上骤生出的怪力,竟然被逼地退后一步,才重新找回重心。
剑锋在震!——阿烈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这个念头。——刺客是仓促间提剑回击的,劲力和角度都不属最佳,不可能用一个蹩脚的角度发出如此凶悍的力道,除非她手中的剑在急速震动,在出手的瞬间将微小的力道放大数倍。
阿烈心中蓦然一凛,再不敢轻敌。
“我知道庄国不乏有志之士。”阿烈道,“却不想有人愚蠢到以卵击石。”
“何必多言,受死!”刺客是有意放手一搏,即已负伤,便率性以攻为守,将生死置之度外。
“你如何能混进师氏之中?”阿烈的猜测不错,他试着用露陌刀咬住对方的剑刃,却发觉刀口才与对方的剑刃接触,立即有凶悍的力度沿着刀刃上窜,好在阿烈的形体是由“灵”凝聚,如若凡人,必然半只手臂震得酥麻,丧失招架之力。
“这是你们大司马的主意!”
“少挑拨离间!”阿烈厉声呵斥。
刺客不计生死,几次迅如惊雷的交锋,剑光如划过天际的电闪。阿烈手中的露陌同样大开大合,然而面对对方爆发出的怪力,讲求一气呵成的抑扬九段无法挥洒自如。阿烈和刺客的对决犹如两将过马,一路狂奔,交手却只是一瞬。而每一次刀剑交锋,无非是阿烈被怪力弹开,而刺客的身上又多出几道伤口。
频频受伤的刺客却越战越勇,一心只为缠住阿烈。时间是关键,迁延时久,刺客流尽鲜血,性命不保。但是迁延时久,瑾王也将逃出阿烈的掌心。对方可以弃自己的生死于不顾,阿烈却不能弃瑾王不理。尽管阿烈与刺客相较占尽优势,他还是感到懊恼不已,他失策了,他应该直接追击瑾王的,他的自信太盲目了,他不应该以为自己可以一击杀敌,而误中对手的挑衅。
阿烈腾身而起,便是要跃上高墙,而对方果然效仿,几乎同时起身。
刺客负伤,跃起的高度远不及阿烈,却已足以一手握住阿烈的足踝,同时竖剑上刺,向着阿烈胯下劈去。
这是一次空中的角力,刺客的身形悬在空中,拖曳阿烈向下的力道来自自身重量。阿烈本无形体,完全是仪仗灵力的收放凭空发力,他不需要大地的支撑,也就不畏惧高空处的无凭无依。
刺客中计了,如同猛虎自不量力,竟想在天空中决战雄鹰。
阿烈驾驭了高空,刺客未将他拉扯向下,反是阿烈急速旋身,这一次猝不及防的发力,刺客的重心顿失。剑的走势偏了,阿烈轻易闪过那一剑,在转身的同时起脚,一计大开大合的飞腿,另一条腿照着对方面门劈头踢去,不偏不倚。
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身影同时落下,阿烈横持露陌,赤红的裙摆随着下落而被风鼓胀起,像一只伸张开触手的毒艳水母。刺客跌坐在地,赖以护身的佩剑在受击的同时脱手,滚落一旁。
她感到头晕目眩,眼睛看不清其他,视界中漆黑一片,漆黑中却有一道纤细的银亮闪烁在眉心间,那是露陌的刀口抵住了她的鼻尖。
“我的耐心有限!”阿烈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说,你受谁人指使?”然后他扬起刀,将死亡悬在刺客的头顶。
瑾王提着繁冗的裙摆,蹬掉了碍事的木舄,只穿着罗袜在一条小道中拔足飞奔。她不知道这条平日里熙攘的间道此刻为何空无一人,她也无暇多虑,腰带束得那样紧,无法自由开合的胸廓不能带给她足够的空气,她快要窒息。
她多想停下来深吸一口气,哪怕只有一口,可是她的双腿根本不允许,渴望自由的本能战胜了身体上一切不适。她就像是一只逃离开网罗的雏鸟,重拾天空的渴望强韧了她尚未丰满的羽翼。
呼啸的风声过耳,像是无数面旌旗在她耳畔撕扯。
“谁,是谁在风中说话?”瑾王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她隐约听到风中有一个声音,和嘶鸣的风声融为一体,无法用耳朵听辨,却可以直入她精神深处。那是神秘的风在她耳畔低语,从某个杳渺的时空中传来,带来了神明的旨意。瑾王觉得心口处发烫,风声将她的“天命”唤醒了。
“瑾王!”风中的声音呼唤她。
“大姐姐?”瑾王在心中回答。
“请信赖那个刺客,她会效忠您!”
“她是谁?”
“您的臣!”
“我记住了!”
“离开庄国,去临风!去找贞王李稔!”
“去白国?”
“求贞王保护你!”
“贞王!我记住了!”
“放心去吧,命运神会一直保佑您……”
“真的吗?”
“当然,命运神亲口说的!”
“大姐姐要离开了吗?你去哪里?”
再没有回音,那声音像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散。瑾王终于停下脚步,她在一片高墙林立中茫然四顾,风声骤起又在瞬息归于戛然,寂静中只听得见自己的喘息声,像急促推拉的风橐。忽然之间,一种奇异的香味悠悠然沁入心肺,清新得好像雨后的泥土,然而当她试着仔细分辨,却什么都闻不到了……
风?哪里来的风?
阿烈劈刀的手臂悬停在半空,感觉到抟风从足下骤起,风鼓胀起下摆宽大的红裙,像一只张扬着触手的毒艳水母。
他刀下的刺客已经面无血色,全凭一股刚烈的意念支撑的铮铮铁骨,发髻凌乱,额前的长发在乱风中乱舞。
“我没有时间为你送终,最后一遍,你如何混入穆国的师氏中?”阿烈质问。
“已经告诉你了,你们的大司马有二心!”
“少挑拨!”阿烈怒声呵斥,“不怕我碾碎您的骨头?”
“哼!”刺客嗤之以鼻,“能碎就说明够硬!”
“那好,我最喜欢斩断硬骨的声音!”
阿烈扬刀,却是猝然之间,他的手臂一阵战栗。
刺客扬眉望去,露陌刀的刀尖指向天际,持刀的手臂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鸷鸟般的紫眼睛依旧是傲岸地瞵视着她,深不见底的瞳仁中却闪过诧异与惊惧。
刺客恍惚间生出一个诡异的念头:有一种力量将阿烈定住了。
无心多虑,求生的欲望让她在瞬时间腾身站起,她还有生的信念,有了这个信念,再松软的双腿也有了奔跑下去的力量。刺客箭步冲出去,再回头看时,阿烈依旧是那个诡异的姿势,无能为力地目视着她远去。
“什么人?”阿烈举着刀,对着空无一人的四境放声高喊。
他感觉的出,有细细的丝缠住了他的手足,定是随着方才那股诡异的风一同潜来,先是虚缠在他的手腕足踝,之后出其不意地发力将他缠住。
他形如一只木偶,被提线牵制在原地,动弹不得。阿烈让自身的灵力急速鼓胀,他试着挣扎,却冲不开细丝上坚韧的力度。阿烈匆忙中使用“鉴”,他仓促四顾,却依旧找不出缠住他的细丝从何处发出。他的身边分明有一个人,而且已将他完全牵制住,可是卓绝如他,竟是察觉不到那个人丝毫踪迹。阿烈心中滚过一阵巨大的惊悸,这还是第一次,他体味到如临大敌。
“谁?”阿烈保持着那个荒唐的姿势,再一次高喊,却只有回声在应答。
刺客已经逃离开他的视线,他听到了远处士兵巡捕时的扰攘响动,可是他所在甬道内,自始至终空无一人。
阿烈无暇多想,眉心处的八芒星豁然变得闪亮,与此同时,锁链摩擦的声响充斥左右,窸窸窣窣,像是无数只蛇在一起蜕皮。
阴风骤起,撩动起红艳的裙摆和宽大的衣袖,暴露出的手腕和足踝上,蓦然出现了缠绕其上的锁链。阿烈的四肢还是那样苍白纤细,似乎禁受不住蓦然多出的枷锁的重量,然而手指和脚踝处暴突起的骨节,彰显着无上的力量已经蓄积在阿烈体内。
砉!
四股锁链猝然释放出,像是四条蛟龙咆哮着出洞。锁链随即螺旋上行,如若外人看来,像是四条赤黑色的蛇在凌空向上攀爬。
其实并非凌空。阿烈之所以命令锁链攀行,是要借此勾勒出细丝的走向,锁链沿着细丝蜿蜒而上,指向不远处的高墙。
“谁在墙上?”阿烈高喊。锁链的攀行在半空中停止了,锁链的尖端触到了一个强大无埒的“界”,阿烈的锁链无法将其穿透,便不克再前行。
“现身吧!”阿烈向着高墙的方向喊道,“我找到你了!”
“找到我又何用?”终于有声音回答了他,是女子的声音,如同从深幽的水下传来,含混不清,“你根本看不到我,又何谈战胜我?”
“你是谁?”阿烈质问,“为何干预穆国国政?”
“我是神,自然要干预人间事。”那女子回答。
“荒唐!”阿烈呵道,“你充其量是得道的游仙,少在我面前故弄玄虚!”
“信不信随你!总之天要助瑾王,由不得你随意造次!”
“不可能,苍天选择的是我们!”
“因为那句愚蠢的预言吗?”女子一笑置之。
“你怎么知道那句预言?你究竟是谁!”对方直接道出了洛紫予的预言,这让阿烈心中大骇。然而他被细丝束缚,不得不保持着举刀的姿势,从没有哪个时刻,他觉得自己在敌手面前这样力不从心。
“我是神,我自然知晓!”
“我不信!”
“那我也给你一句预言,你看看在不久的将来能否成真,再判断我今日所言是否可信。”
“说!”
“瑾王会逃往白国,但是贞王无法给瑾王庇护,因为贞王会死,死在凌王之手!”
“成真如何,不成真又如何?”
“若成真,你就相信我另一句话:洛紫予的一生不过是尤欣的一场文字游戏,阿烈你不是训诂而是衍文。”
“我听不懂!”阿烈怒道。
“无须听懂!”女子道,“阿烈你只需要明白一件事:人局赢不了天局,你以为自己棋高一着,可是命运之神只消动用一个子,就可以把你将死在原地!”
“我不信!”
“多说无益,就此告辞。”
“等等,别走!”
“为避免你以为今日相见只是幻梦,有一件礼物相赠。”女子的声音已经越飘越远,“阿烈,等到九九归一,我们太虚中再见!”
“回来!你是谁!解释清楚……”左右的高墙起了拢音的效果,喊声同回声叠加在一起。他手腕间的力度蓦然退去了,锁链失去了细线的支撑,像被抽了骨的蛇一样瘫软下来。阿烈举刀的手臂缓缓放下,他不经意中抽动鼻翼,隐约有一股奇异的香味,在他还未完全捕捉前已然飘散入风中。阿烈弹开手掌,掌中竟然多出了一只姬水青花瓷的小药瓶,瓶塞密封着,瓶中的液体仿佛拥有生命,在瓶中发出汩汩地颤动。阿烈心中一阵怔忡,口中喃喃低语,“这是……宫国的‘天涕’?”
“阿烈公子!”代翼诚带着人马匆匆赶来。
“你刚从棺材中爬出来吗?”阿烈怒形于色,急忙将青花小瓷瓶藏入袖管之中。
“大司马说这可能是调虎离山,不允许离开夫人左右!”
“夫人呢?”
“受到了惊吓,不过有大司马保护,太医也赶到了。钟大人已经下达了封城令,大司马的近卫也会襄助,刺客插翅难逃!”
“我看未必。”阿烈看了看自己的手腕,被细丝缠绕的感觉还残留在肌肤上,他有些泄气,“瑾王有神助……”
潮衔,休咎山。
“我在尚饶等了三日,始终没有瑾王的消息。钟大人还在搜寻,我不放心穆国这边,所以先回来了。”阿烈难掩心中懊丧。其实他早已将成败看淡,但是败于怪力乱神,终究让他心中难平。
炉火熊熊,白酥庄园的夜晚温暖如午后,阿烈和洛紫予各执黑红,凭棋案而坐,这是他们近来新增的喜好,商议对策时喜欢一边下象棋。
两人中间的棋子由绿檀木雕琢,茜草色填金浅刻,华贵奢美,棋盘却是由古拙的榆木打造,这一份雍容与质朴的冲击,两个人搏战冲杀的时候,便俨然两位华裘高冠的君王手持重剑,对决在黄尘漫漫的沙碛戈壁上。
阿烈的棋力较洛紫予更胜一筹,所以总是阿烈执黑为后手,洛紫予执红先手,但是今日阿烈有琐事萦心,原本开局后抢先入局,陷洛紫予于被动。但是中局时一着不慎,让洛紫予一计“大刀剜心”,以“车”勇闯宫心,不惜弃子入局将局势扭转。
“不可思议,你也有不敌的对手。”洛紫予一语双关。对局已经进入尾声,洛紫予车炮一前一后同时挺进,逼迫阿烈的老将离开中路,而阿烈的九宫内,只剩下一个上角的“士”孤军奋战,此刻的阿烈,要么将“将”移开中路,然后和洛紫予玩猫捉老鼠,要么以“士”解“将”,从容就义。如论如何,他都将很快陷入困毙的局面,此刻不过是垂死的挣扎,挣扎的结果无非是输得体面些,还是输得惨烈些。
“我当时只觉得手脚均被丝线缠住,完全动弹不得,我想找到细线的来源,于是让锁链沿着细丝的方向向上爬,却冲不破对方撑开的‘界’。”阿烈的指尖悬置在那个“士”上,他在犹豫。
“是‘吸华丝’吗?”
“不是,虽然很细很韧,但还是比‘吸华丝’粗很多,像是某种琴弦。”
“琴弦?”
“只是猜测而已……对手深不可测,使用的武器尚且是闻所未闻,更何况勘破对方的身份。”
“你真的信她是神吗?”
“如果李稔真的死于余与侬之手,我就不得不信了。不过凌王似乎是贞王的拥趸,这怎么可能?”
“造化弄人,真有可能也未可知。”洛紫予追问道,“她既然是个先知,提及你我的命运没有?”
“没有!”阿烈说得斩钉截铁,指尖在“将”和“士”间往复游走。
“当真?”洛紫予将信将疑。
“当真!”阿烈说得笃定。他并非想对洛紫予刻意隐瞒什么,只是那句“太虚中再见”让他无论如何无法接受,他不能接受自己归于寂灭,于是率性不宣之于口。
“查到刺客的身份了吗?”洛紫予又问。
“施着浓妆,面部特征不明显。已经问过同她接触过的一些人,但没有有用的线索。不过还是有一点可疑。”
“嗯?”
阿烈忽而挺直身,目光抽离开棋局,他单手抵着下颌,分析道,“近身的队伍中只有两种人,林选的近卫和师氏。近卫都是林选的亲信,彼此之间相互熟识,不可能冒充。师氏们一半来自穆国,一半是庄国春官府选派,彼此之间并不熟悉。刺客混入其间,庄国人以为是穆国人,穆国人以为她是庄国人,没有人识破也是情理之中。可是有一点说不通,师氏们是各司其职,如果忽然间多出一人必然显得冗余,我调查了一下,队伍中也没有师氏被暗杀后遭遇身份顶替,也就是说这个刺客是从一开始便混入其中的,那么……”阿烈故作停顿,“她是如何做到的?”
“你怀疑林选身边有奸细?暗中照应?”
“我与那个刺客之间有过对话,她繁复强调自己与林选串通一气,但我觉得这是明显的挑拨,如果为此而怀疑自己人,岂不是正中敌人下怀,可是……”阿烈话到一半。
“可是,又忍不住不怀疑?”洛紫予道出阿烈所想,“怀疑这是林选的调虎离山,利用钟笙将你从瑾王身边调离?”
“你以为呢?”阿烈反问。
“用人不疑。”洛紫予轻描淡写。
“你这是姑息!”阿烈抬高了音量,“天有多大,林选的胃口就有多大,你越是喂他,他越不知餍足。真不明白你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不想得到什么,我当他是朋友,尤其是在楚珩离开之后。”
“他却未必将你视为朋友。”阿烈顿了顿,说道,“林选那种人,不会有任何朋友!”
“为何这么讲?”
“他是个没有爹娘的孩子,即便依照若北的标准,他的童年也是捉襟见肘。结交朋友是一种技能,可是在他该学会此项本领的童年里并没有人愿意成全他。后来他成年了,错过了学习的时机,便一生也无法学会了。”
“你满口自以为是的大道理……”
“你这样回护他,一定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阿烈断然说道。
“废话,他是我的左膀右臂,我对他不可能没有一点期许。生活作风上的问题就由他去吧,他是沛穆唯一一位连中三元者,又长着一张丧尽天良的脸,他若是再嘉言懿行,那我岂不是该退位让贤了?林选中饱私囊这我知道,他比得过咱们会揽财吗?林选醇酒妇人我也知道,他比得过我这个在潮衔城开设官娼的吗?就让他放荡去吧,若没有他在漠视王法的路上身先士卒,别人的谩骂岂不是都指向我了?”
“少在这里偷换概念!”阿烈呵斥道,“你也知道我说的不是林选贪赃枉法行为不检的问题,而是他在背后捅你刀子!”
“良弓是担心鸟尽之后被雪藏,才将箭芒指向主人的。林选这个人,只给他足够的事情做,他便会安分守己。何况林选之所有对我有心存怨怼,不过是因为我监控着他的姐姐。罢了,不想再提林选了。”洛紫予道,“这样吧,就把代翼诚顶上去,此次守护瑾王不周,加之先前冒犯主祭,数罪并罚。本来不想刁难他,但他硬是要戗我们的刀口,那就莫怪我严刑峻法。至于瑾王,‘庄国君主遭遇歹人劫持,盟邦穆国襄助’,不愁没有围捕她的合适说辞。暗价丢了,但好在还有一个明码,庄与穆的联盟还能继续。”
“瑾王当真落入贞王手中如何是好?白国从此有了威胁我们的筹码,万一白国举着瑾王的大旗在庄国攘臂一呼,李稔那种三百多岁的老东西,区区钟允可不是对手。”
“如果有朝一日和李稔交锋,瑾王可以成为白国出师的借口,同样也可以成为穆国兴兵的理由,加之那句‘贞王要死在凌王之手’的鬼话……”洛紫予笑笑,“说来这个出身草野的小女孩的确不简单,自己对帝王之术一窍不通,确是让三个王者围着她征战。也许瑾王的存在就是所谓‘命运的折点’吧,注定了白、穆、宫之间要有一场生死角逐,细想来多有趣,一个尿裤子的小女孩,穆、白、宫、庄,四个国家!”
“你求之不得吧?”阿烈揶揄。
“哪里,哪里,避之不及而已……”
“对了,夫人怎么样,听云筝说你还不曾去看望她。”
“云筝怎么样?”洛紫予反问。
“能怎么样?”阿烈道,“美女入室,恶女之仇。即便你本领通天,也没有能耐将两个同时在乎你的女人拉到一起,和和睦睦地玩樗蒲。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正枕着你送她的笔记打瞌睡呢?”
“枕着书本睡觉?也不怕脖子痛。”
“装傻还是真不懂?我问你,那些笔记是你写的吧?”
“多是些信笔涂抹的词句和观书笔记,云筝说想看,便借给她,谁知道她久假不归,我也就没再问她要。”
“文字是一个人的灵魂,小丫头此举何意,你也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就是糊涂。”
“那我也不点明,免得你的傻装不下去。”
洛紫予沉默不语,盯着自己的手指怔了许久,化作一声低婉的轻叹,“阿烈,等省亲完,就送钟笙去崇州吧。”
“做事别太绝!”
“讽刺我妇人之仁的也是你。”
“此一时彼一时,暗价都已经丢失了,明码还不收留好?”
洛紫予再度沉默,许久,他低声说道,“阿烈,猜得到她的贺礼吗?”
“谁?”
“你说谁。”洛紫予有些不悦。
“好吧,她送的什么?”
“玉珏。”洛紫予凄惶地苦笑。
“哪个?”
“璧合的那个‘珏’。”
“做得好,我越来越欣赏沛主祭了!呵呵,既然命中无缘,又何必缘定相见?既然能给予的没有恩只有欺,倒不如纯纯粹粹只做一对宿敌。人生冗繁,总有些人相见恨早,造化最误钧与瑶……”阿烈语罢扬起眉,在洛紫予的眉宇间找寻他的反应。“好了好了。”阿烈随即将话锋一转,“别生气嘛!我们还是继续下棋吧,不过有一言相劝,有些情绪既知道拔不出,就别放纵自己溺下去。”
可是洛紫予无心棋局,装在锦盒中的玉珏像一道咒语,将他推向哀伤的漩涡里。他盯着棋盘愣怔了片刻,唯有将心头种种付诸一声清寒的低叹,“尤欣最无情……”
“问你一个问题好吗?”阿烈问道,“如果有可能,你愿意回到初见时吗?”
洛紫予沉默着,盯着棋盘,不置一词。
“那么我代替你回答吧。”阿烈道,“你不愿意!因为那时候的你一无所有,那时的你做不到将崇州的田赋倾囊捐输,只为一解她愁眉紧锁。那时的你能给她什么?只有你的命!可偏偏那个时候你的命不值一文。于是你甘愿堕落至今日这般田地,无怨亦无悔。这才是尤欣最无情的地方,他让你恨,却始终不悔!”言罢,他探寻着洛紫予的眼神,紫眼睛中有狂潮在翻涌。
“不过有位古人说过好哦——‘不如怜取眼前人’。”其实阿烈也无心棋局了,却是将那枚上角的“士”拾起,悄悄掖进衣袖。“不若我替你去看看夫人吧。我知道有些话你其实想说,但是于理于情你说不出口……”
钟笙点亮九节灯,两个人的影子同时跳跃到粉墙上,偌大的房间原本了无生气,有了这两个影子的陪伴,才不显得太过孤寂。已经夜深了,她的红泪妆却没有卸去,半残的妆容,昏暗的灯光,还有新嫁娘的身份,这样的场景越看越觉得凄凉。
阿烈从衣袖中摸出那枚“士”,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炕几上。
钟笙不解其意,问道,“我看那边的灯还亮着,你们在下棋吗?”
“难怪未卸妆,因为‘那边的灯还亮着’。”阿烈心中暗念。
“是呀,不过丞相的棋艺很差。”阿烈展露纯真无邪的笑颜,童稚的声音笑吟吟地说道,“他同我下棋无外乎两种结果:一,输得比较体面,二,输得非常惨烈。具体是哪种依我的心情而定。”
阿烈活跃了氛围,钟笙果真追问下去,“那是心情好惨烈还是心情差惨烈?”
阿烈笑眯眯,“依我的心情而定!”
钟笙不再追问,这是个文字游戏,更是个无底洞。不过听阿烈讲完笑话,心情明朗了些,她竟然不经意地笑了。
“住得还习惯吗?”阿烈继而问道。
“习惯,下人们都很客气周道。”钟笙低着头,恭顺地回答。
看到炕几上摊开有一本词集,阿烈拾起来随手翻弄。“琅嬛的《撷英》,很适合夫人的气质。不像云筝那个野丫头,只喜欢看野史传奇,满纸阴谋权术和血腥气。”他抬眉看钟笙,对方却不敢与他对视。
沉默了许久,钟笙的眼神幽幽地飘来。“丞相今晚不来吗?”她低声问道,眼神中充满了湿凉的哀怨。
“他身体不大好,又放心不下夫人,所以命我来探望。”阿烈解释。
“是吗……不便就算了,钟笙不介意的。”
“夫人会思乡吗?”
钟笙不假思索地摇头。
阿烈翻弄着手中的词集,他最不喜欢婉约词,那些哀婉的章句捧在手中,总觉得捧着一大把鼻涕眼泪。可是此时此刻,实在没有什么能比这些凄艳的词藻更能寄托一个少女的魂断心碎。
“其实想家也是在所难免,我也曾经离开穆,孤身一人在他乡很久很久,夫人的心情我可以理解。”阿烈递给她几个鼓励而温厚的眼神。那分明是一双阴狠如鸷鸟的眼睛,可是当少年的眼角真的弯出了一个温柔的弧度,他眼神中暖意并没有半分做作与不自然。
阿烈并非不通人情,相反他最是善解人意,或许正是因为可以勘破灵魂的最深层,才终于对人性嗤之以鼻。或许正是因为曾经抵达过灵魂的最深处,那种阴鸷的眼神背后,还始终保留着一份本真。
阿烈等了许久,终于等到钟笙默默地颔首,将视线全无保留地交给自己。
除却洛紫予,极少有人敢这样全无遮拦地与阿烈对视,所以极少有人发觉,阿烈真心想安抚一个人时甚至不需要借助语言,单是那种万年岁月后沉淀下来的目光,便足以令任何一个迷茫的灵魂获得抚慰与安宁,也足以令任何一个紧闭的话匣子为之开启。
“我看得出,夫人对他其实是有情义的。”这句话有些突兀,但是阿烈的语气是那样肯定。
钟笙咬着自己的嘴唇,咬得彤脂因此洇开,当她的唇吻开始变得苍白的时候,钟笙终于默默地颔首。许是心中的五味杂陈积郁了太久,让她再也不堪负载,那些平日里羞于开口的话,随着泪水一并涌出,倾泻千里。
“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一年,我十一岁。那一日他来家中找父亲,我听闻来客是大人物,心中很好奇,于是便借口练习琵琶,躲在阁楼上偷偷看。离开的时候,他听到了琵琶声,向着阁楼这边望过来。分明隔着花窗,可是我好似感受到他的目光中的温度,心中一惊,琵琶声戛然而止。他一定猜到了我在偷看他,轻轻笑了笑,便移步离开了。那一日,躲在窗纱后的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我没有看清楚他的样子,却清楚的记住了那个白色的影子,很瘦,瘦得让人心疼。他第二次来家中的时候,我十二岁,那几年我还爱躲在客厅的屏风后,偷看往来家中的客人。因为屏风作挡,我依旧看不真切,只是看到一个清瘦的白色影子,但是我瞬间便可以确定,就是他。那是我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很干净,也很低沉,那个声音和父亲侃侃而谈,我从未听过那样好听的声音,也从未听过如此辩才无碍。积攒了一年的好奇心,于是我不觉探出身,拼命想看清他……”
“那里是辩才无碍,分明是巧舌如簧,损人不利己。”阿烈小声嘟囔,不让钟笙听见。
“后来屏风倒了,我扑倒在地上……”钟笙还在抽噎,可是言及此处,她的唇边泛起一抹不经意的浅淡笑意,“他走过来将我抱起,身上分明摔得很痛,可是我却忘记了这些,我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他的眼睛。我从没有见过那种颜色,那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紫色海洋。在那以后,每一次回想起那双眼睛,闭上眼仿佛就能听见海浪的澎湃。像是血液的潮汐,血液回归心脏,再从心脏搏出,生命的存在从此有了凭证……”钟笙的眼神丝丝缕缕地飘过来,轻软得像风中的蛛丝。“不,你们的眼睛还是不一样。”她道,“他的眼神向内收敛的,而你的眼神是向外的,像鹰的利爪,想要将别人捕捉住。”
“对,我们不一样,他有自我,所以他可以自省。而我的自我是一片虚无,不抓紧别人,我大概会遗失我自己。”
钟笙怔了怔,大概没有听懂。她很快又回到自己的情绪中,“教我诗书的塾师说他是要偷走我们庄国的人,我将信将疑,便去问哥哥,哥哥说当然不是,是塾师妖言惑众。但是那个塾师后来被父亲杖责后逐出家门,父亲很敬重文人的,一向尊崇士可杀不可辱,父亲既然出此狠手,我想一定是因为师父所言才是真切的。”
“哪里需要绕这么多弯子?”阿烈道,“稍微打听一下他之前做过的事,就知道他绝非正人君子。”
“可是即便如此,我依旧忘不了那双眼睛,他眼睛的线条是微微向下的,像是一片深沉的汪洋。渴望出海的心情人皆有之,即便所有人都知道大海有可能将人溺死。”
“难怪。”阿烈眨眨和洛紫予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心道,“难怪要将我当成倾诉对象……”
“你曾经这样想我就放心了。”阿烈道,“起初还担心你不愿意来穆国呢!”
“我知道他绝非所谓的正人君子,可是钟笙一点都不在乎。我在乎的是父亲分明也知道这一点,却还是要将我许配给她。所以钟笙只是在生父亲的气,与丞相大人无关……”
“还以为小女孩都喜欢风流才俊或少年将军呢,他那种半老的药罐子有什么好?”阿烈忍不住想笑,可是看到钟笙赯红的赧颜,又不便笑出声来。
“他的确不好,但就是因为他不好……”钟笙怯怯地说道,“可是坏人也有坏人的温柔呀……”
“真是小女孩的心理!”阿烈看人笑话惯了,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那么多仁人君子不去爱,爱一个十恶不赦……哈哈哈,难怪他有那么多拥趸,时至今日我算是明白了!”
“我知道自己才姿平庸,难得厚爱。可是,却不想……”羞与辱一同迸发,钟笙在阿烈的笑声中怆然涕下,泪水像是一叶孤舟,缆绳断了,顺着汹涌的江水奔流而下。
阿烈的嘲弄登时凝固在脸颊上,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可以制伏任何一匹烈马,唯独勒不住小女孩脱缰的眼泪。
“夫人……”阿烈试着叫她。
抽噎声连成一线,钟笙无法回答。
“夫人知道什么叫‘挚爱’吗?”阿烈迫于无奈,只得提起小女孩喜欢的靡靡之音。
“挚爱?”钟笙抬起婆娑泪眼。
“挚爱就是一片共同的屋檐下,还有屋檐下的我和你。”
“我不懂。”钟笙茫然,却也渐渐收敛住哭泣。
“讲一个故事给你。”阿烈道,“从前有两个人,他们居住在同一片屋檐下,知晓彼此最见不得光的秘密。他没有攻讦她,因为他不能让外人看到屋檐上长满荒草;她也没有攻讦他,因为她知道自己不过华而不实的琉璃瓦,而对方才是支撑起椽与檩的砥柱栋梁。他们爱彼此吗?当然爱!但是他们最爱的其实是彼此头顶上那同一片天空。这就是所谓挚爱,并非耳鬓厮磨,而是为了天空下的其他人,共同支撑起一片遮风避雨的屋檐。”
“我好像听懂了,又听不透彻。”钟笙用衣袖拂去泪痕,怯怯地说。
“你真的爱他吗?”阿烈问道,“爱到见他一眼,就忍不住开始考虑‘一生’?”
钟笙颔首。
“可是我告诉你,人的一生太短暂,真的太短暂!如果一生都不足以你去爱一个人,就让即便百年之后,千年之后,跟在他名字后面的人是你,依旧是你,只能是你!”
“我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承认,洛紫予身边夭桃秾李。但那又如何?纵然弱水三千,纵然莺莺燕燕,同你相比,无非浮花过眼。”阿烈眼神中的诱惑,像世间最厉害的蛊毒,“或许你并非最美的女子,可是那又何妨?能留在人间的绝不是转瞬即逝的容颜,是灵魂的不朽以及因你之力而铸就的功业。转瞬之间,所有人都会忘却苏流缨是谁,但只要史册还在,‘钟笙’两字就是不朽!问‘貌’的价值就像探讨‘财’的价值一样愚蠢。‘金钱可以换来一切’,此言非虚,但是金钱只可以买下的是此刻的一切,没有谁人可以买得起未来。”
钟笙默不作声,却有一点幽微的光亮,在她眼神中越见明朗,像是一只萤火虫,渐渐招呼来它的同伴。
“开始听懂了?”阿烈露出满足的笑容,“让我讲得更直白一些。阀阅中的女子,美丑妍媸皆在其次,向来只以门第论红颜。既然来到穆国,你便不再是原先的‘钟笙’。”
“那我是谁?”
“你是庄国国主的女儿,与穆国国主的夫人!”阿烈的语气坚定。
“我不再是一个人,我只是一个符号?”
“‘符号’又如何?当你活到我这么久的时候就会懂得,人类的爱情不长久,无非是一生的长度。‘符号’的爱情才是永恒,那是史册的厚度。就像方才故事中的两个人,他们或许不是恋人,他们甚至有可能是一生的敌人。说得更惨不忍闻一点,成就爱情的并不是完美,而是叹惋与扼腕。如果夫人渴望挚爱,请夫人和他在一起,共同支撑起一片屋檐,这片屋檐很大,横亘整个北方。你们的名字不再是洛紫予与钟笙,你们的名字是穆与庄。你那个自以为是的塾师说得不对,洛紫予不是盗猎庄国的人,庄国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每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人都有义务将他从险境中拉回来。而你钟笙,恰是那条系住庄国的绳索。你的坚韧与否,于公,关乎你祖国的兴亡,于私,关乎你所渴望的挚爱是否恒久。我对你讲治国平天下似乎没什么大用,只希望你们的相守可以超越寻常的男欢女爱,最终被传诵千古。夫人出身高贵,自幼熟读诗书,阿烈的话您不会听不明白。”这样说着,纤瘦的指尖扣在炕几上那枚黑色的“士”上,“如果明白了,阿烈想将这枚棋子送给夫人。”
古语有言:“将军不离九宫内,士止相随不出宫”,世界北方的棋盘上,“士”之于“将”或许正如“庄”之于“穆”。
“我,我明白了……多少年后的史册上,‘洛紫予’旁边的名字是‘钟笙’二字。这是钟笙的不幸,也是‘钟笙’的天幸。人生苦短,一,赢不过命运,二,赢不过时间,待到沧桑百年,都化为一纸符号,或遗忘或流传。公子的意思钟笙听懂了,是真的听懂了……”
“呵呵,夫人聪悟,一点就透,如此我可以放心了!”阿烈欣慰地颔首,“原先觉得白酥庄园人多事杂,担心夫人清静受扰,想安排您到崇州府中修养身心。不过转念一想,崇州毕竟相隔甚远,难免有照顾不周的地方,夫人还是住在白酥庄园中令人更放心些。我会对他陈清利弊,洛紫予是明事理的人,一切的一切都请夫人放心。”
“麻烦公子了!”钟笙见礼。
“夫人之事,阿烈定当尽心尽责。云筝那个死丫头有些飞扬跋扈的坏习气,夫人是名门闺秀,不必同野人一般见地。还有府中新延请了一位姜姓的巫医,医术了得,可惜曾被烈火毁了容貌,样貌骇人。你万一撞见他莫要害怕,他的性格其实很谦恭。”
“钟笙明白,有劳公子提醒。”
“好说好说!”阿烈笑容可掬,“那么夫人好生歇息,阿烈先告辞。有什么事尽管吩咐,阿烈责无旁贷!——哦呦!”他已经转身离开,忽而一拍脑门,想还有一事悬而未决,阿烈于是又踅回来,问道,“问夫人一件事,婚典当日,林大司马眼疾手快,和刺客几乎同时出手。两声拔剑的声音纠缠在一起,一声高亢,一声沉缓,夫人可有印象,还记得具体那一声在前吗?”
“沉缓的。”钟笙很笃定,“盖头挡在眼前,我看不清其他,所以听觉变得尤其敏感。”
“那夫人还记得自己是如何昏过去的吗?”
钟笙想起自己的失态,有些尴尬,“其实我一直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是也不知怎么,只觉得脑袋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登时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时已经在飞往穆国的车上,林大司马派了很多人照顾我,安慰说只是受了惊吓昏过去,身体并无大碍,叫我不必担忧。”
“夫人确定吗?”阿烈虽是质疑,却又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钟笙又略作回忆,颔首,“我确定,怎么了吗?”
“没,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阿烈截住话机,顺手拿起炕桌上的《撷英》,抽出红叶压制的书签丢在一旁,将书合上。“阿烈最后说一句,婉约词适合之前的夫人,但不适合日后。闲愁是少年人的玩物,长大了,就该淘汰了。依阿烈鄙见,琅嬛其实是个愚蠢的人,眼泪是未了的情,她若是真心倾慕晋柯子,就应该把亏欠他的眼泪留待来世偿还,她急不可耐地流干了满满三大本眼泪,不是等于亲手斩断了他们的牵绊,弄得今生无份,来世亦无缘。所以眼泪这种东西,能少流的时候就不流。”他缓步走到钟笙身前,抬起手,轻轻拂拭她眼角的彤脂,“如果我的话你听懂了,就将红泪妆卸去吧。”阿烈透白如玉的指尖,染上了淡淡的绯红,“他不喜欢红泪妆,会让他想起那年沽弋山神道上,一直烧到天边的彤云……”
泠然琴声,阿烈推门进屋,琴声并不曾因他的打扰而中断。洛紫予背对着他,指尖在徽与弦间娴熟地游走。
依洛紫予之见,箫似益友,多多益善,琴如爱侣,一人足矣,所以洛紫予虽然各类乐器众多,琴却仅此一床,形制为绿绮式,取名“沽弋”,精心养了数十年,琴声中如同精魄。
阿烈蹑足走到洛紫予身后,从背后环住他的肩。“喀嚓”,他双手握拳在洛紫予身前叩击在一起,做出一个“上锁”的姿势。
琴声终于断绝,却还有一缕幽长的余韵渐渐飘远,终于那悠远的一抹也消失不见,洛紫予低声问道,“这是何意?”
“庄穆联盟呀!”阿烈笑道,“她对我五体投地,从此任我摆布。只要有我在,天下人都会看到你们亲密无间,所以……”他又做了一遍“上锁”的姿势,“穆和庄同心永固!”
洛紫予回过身,道,“什么难题交给你都能迎刃而解。”
“那是当然!”阿烈笑道,“小女人的心思我都能揣摩明白,还有什么军国大事是我不能拿下?”
“小女人?”洛紫予问道。
“把爱一个人当成一生的事业,还不是小女人?”
“你到底劝她什么了?”洛紫予好奇。
阿烈狡黠地笑,“嘻嘻,不告诉你……”
“那就算了。”洛紫予也不深究,转而说道,“不过一副棋被你偷走一个‘士’,以后如何下?”
“随便找个龟甲代替便是了。”阿烈轻描淡写,盘膝坐在地上,玩弄起角落处的一堆龟板,这些是占卜用的“黄金鼋”的龟甲,还没有经过灼烧,色泽赤黄如足金。阿烈最喜欢将它们一层叠一层地摞起来,待码成高塔之后抽出最底下的一层,看乌龟塔“哗啦”一声倾塌。阿烈很专注,玩得不亦乐乎。
“咦?这红色?”洛紫予看见他指尖沾染的绯红。
“哦,她化了红泪妆,我知道你不喜欢,所以为她拂去了。”
“这个……未免太暧昧。”
“其实我只是想给她一个暗示。”阿烈蓦地抬起头,玩闹的神色幡然间改变。他将龟板随手一丢,眉峰上挑,眼神中是挑衅以及乖虐。“我其实是想委婉地告诉她——”阿烈的笑容邪魅,“化妆的人没有,卸妆的倒是存在,她期待中的‘画眉人’,休咎山上并没有。”
“你!”洛紫予一诧,心头像是被冰水激了一下。他可以想象方才发生的一切,少年无比轻柔地为钟笙拂拭净铅华,看不见的凶残和阴狠藏在柔软的眼神下。这是阿烈最残忍的地方,他用春风一般的话语叩开紧闭的心扉,然后将淬毒的暗箭从那里攒射进去。
“好了,好了!”洛紫予不堪忍受,“别再敲打我的怜悯心了!如你所愿好了吧!我善待她!我们扮演貌合神离的夫妻!让世人看到庄与穆同心!”
“呵呵!”阿烈笑吟吟,“早这样就对了。你比她聪明,她让我费尽口舌,你一点就开窍。”阿烈拨弄着金黄色的龟板,笑呵呵,“哎呀,真是功德一件。我开始考虑来世投胎要不要做个媒人。”
“够了!闭上嘴吧!”洛紫予呵斥道,“替我出面一件事!”
“好说,你的烂摊子向来是我处理。”阿烈笑道。
“瑾王的事我们不可能置之不理,恰逢今年是贞白定鼎三百五十周年,以我的名义送一份礼物给贞王。”洛紫予道。
“给李稔?贺礼还是战表?”阿烈问道。
“你自己决定。”
“好的,我明白了!待我问过李稔之后决定。”阿烈起身走到方才那盘残局前,摸起一个“卒”,悄悄掖进衣袖……
同夜东北变天,夜幕低垂,黢黑的夜色罩在三人的头顶,像一口生锈的大铁锅。
庄国东南方的某片郊野,健硕的男人吹旺了篝火,火星崩裂,不久之后,烤野兔的香味飘溢出来。
男人抱起身边的小女孩,让她坐在篝火旁取暖。火光的温暖流溢出来,将女孩裹挟之中,像一张舒适的绒毯,为她抵御了更夜里的阴寒。女孩早已经换下了繁缛的裙装,一身粗布短褐是乡野女童的打扮,脸颊还蹭了几块泥土。
“刺客姑姑!”女孩的声音酥酥糯糯,“我饿了!”
应声的女子布裙荆钗,只有眼神中的清韵流露出风致,她转身问烧火的男人,“哥,好了没有?”
“就好就好!”男人转动着火中的野兔,火光映亮的温厚脸膛上,是一大把爽朗的微笑,他向着女孩说道,“瑾王陛下,怎么还叫刺客姑姑?”
“少师大人!”瑾王急忙改口。
“哪里还是昔日的庄国少师?早已经挂印多年。瑾王陛下若是不弃,既然我们冒充一家三口,叫在下一声‘楚娘’好了。”楚夤温善地微笑,许是想起了已逝之人,微笑中便有了淡淡的苦涩。
“我曾听叶丞相讲过,少师楚夤在朝是碧血丹心,在野是侠肝义胆。那时候我就想,少师大人若是能做我的妈妈就好了。我的妈妈死掉了,和少师大人的夫君秋官长一样,被大司空害死了……”
烤野兔的男人不安地看向自己的妹妹,他知道楚夤一向隐忍,这些年将丧夫之痛独自吞咽。可是忽然之间旧事重提,不知她一时间能否接受。好在楚夤不动声色,听瑾王絮絮讲着那些尘封的往事:
大司空钟允卖国求荣;秋官长秦臻方凌迟之死;少师楚夤与兄长楚名愤而辞官;瑾王遭遇架空,所有亲眷无一幸免,甚至不得与自己的主祭相见……
瑾王并没有任何恶意,也没有因为言及父母的惨死而痛哭流涕。她还是莅血之初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可是三年的软禁生活,又让她在某些方面与自己的年幼背道而驰。在那种天不灵地不应的孤绝环境中,她本能地将丧亲之悲从记忆中割除出去,就像一个被毒蛇咬伤的人毅然选择了断臂求生。三年之后再讲来,那种平缓的语调犹如在回溯一段事不关己的前尘,太过惨痛,所以痛到麻木。
命运是一柄快刀,在瑾王言旭的生命中切割出一个断口,断口之前是少女的纯真与无知,之后不论她愿意与否,命运神尤欣的手都将在她背后推上一把。她于是背负起庄国百姓的殷望,在荆棘载途的王道上载驱载驰。
楚夤和楚名看着瑟缩在篝火旁取暖的瑾王,小小的她抱紧自己的膝盖,怔怔地盯着橘黄色的火苗。不久之后,小女孩露出恬静的笑容,仿佛火焰中有几只正在跳舞的蛇,只有她能看得到。
两个人相顾无言,心中涌起欣慰,鼻腔中却泛起一股酸涩。好在兔子在此时烤熟了,馋虫闻到了肉香味,咕噜噜地叫唤。
楚名麻利地卸下一条兔腿,稍微吹一吹递给瑾王,问道,“不过陛下,你怎么知道‘刺客姑姑’不是坏人?在禹甸宫中,她让您跑您就一路狂奔,直至遇到在宫外接应的在下?”
瑾王却将到手的食物推给楚夤,“楚妈妈受伤了,楚妈妈先吃吧!”
楚夤微笑着摆摆手,“都是皮外伤,不碍事的。”
瑾王是真的饿极了,终于捧着兔子腿撕咬起来,含糊不清地说道,“楚妈妈和那个小哥哥不一样。楚妈妈抱我的手是温柔的,所以我就知道‘刺客姑姑’一定不是坏人!”
“陛下一定会成为知人善察的好君主!”楚名笑道,“不用看就会辨忠奸!”
“楚妈妈是如何混入会场的?”瑾王问道。
“有人暗中襄助。”
“是大恩人吗?”
“是个阴谋小人。”
“咦?”瑾王偏着头,“小人?”
“他有不臣之心,于是借助我楚夤之手。成功,在他主子的软肋间插上一刀,失败,他便用自己的属下顶罪,将自己的罪责推脱得一干二净。”楚夤说道。
“楚妈妈怎么知道他有这样的想法的?”
“另一个人告诉我的。”
“谁呢?”
“也是穆国人,全穆国最高贵的人,也是全穆国最智慧的头脑。”楚夤道,“如果有一个人能战胜洛紫予,一定就是这个人。社稷神是深爱着国人的,所以穆国的社稷神选择了他,而庄国的社稷神选择了您,所以我们誓死保护您!”
瑾王试着理解,然而以她的年龄却无法全然明白。“我们真的要去白国吗?我听说贞王是大英雄!”瑾王问道。
“嗯,去请求贞王庇佑。据说宫国的凌王陛下,也曾拜访过贞王,凌王陛下是一位仁爱的君王。”楚夤笑着问道,“陛下愿不愿意也向贞王请教,学习如何做一位好君主?”
瑾王颔首。
“那好!我们去临风!去见当今世上最伟大的君主!”楚名将瑾王扛在肩头,转身面向辽远的白国苍天。时近月末,月色幽蓝,遥遥望去,世界东方的天幕呈现出一种雍容而神秘的深蓝色,亦如“鸟翼上的国度”留给世人的印象。
对于这个世间的多数人而言,贞白王朝的历史已经超越了他们的家谱所能追溯的年限,在多数人心目中,“贞王李稔”这个名字就如同流过大地的风一样恒久。那是远古人神决战时,战神运斤而成的风,从上古吹到近代,并将一直吹下去,吹下去,直至将世间所有尘埃,送去它们长眠的地点。
至少此时此刻,憧憬着白国的三个人这样认为:贞白不会倾倒,就如神话不会破灭。
“见到贞王和贞主祭,可不许再吓得尿裤子呦!”楚名玩笑着说道。
“嗯!”肩膀上的瑾王用力地点点头,星夜昏暗,也不知小女孩脸红没有。
《两世书·盗天》完
《两世书·逆天》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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