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就讲一讲琅嬛与晋柯子的故事。”讲故事的女孩停顿片刻,确定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才娓娓讲道,“琅嬛姑娘出生于庄国尚饶簪缨世家,自幼聪悟过人,好诗书,通音律。年少时无意中诵读晋柯子《多多令》,心生敬慕,于是研攻词律,旬晦不辍,期盼有朝一日得以以新锐的身份同先师晤面。然而当女词人终于初露锋芒,晋柯子却不幸撒手人寰,神交数载,终究缘悭一面。琅嬛怆痛欲绝,慨叹造化无情,此后二十余年,奋笔著《含英》、《撷英》、《残英》三卷,无不是满纸泣血,字字锥心。尤其是那句‘浮花过眼,总成云烟’,彪炳后世。直至琅嬛病故,终生未嫁。”
女孩子讲完这段掌故,掩饰不住心中得意,她不但复述了细枝末节,还使用了几个显示她文气的词汇。女孩一年前被甄选为春官府女官,之后被王子育容则赐徽名“施彰”。
龄国春官长若菲辖下为七尚二十四司,既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以及逆风堂尚香。施彰的官职为尚仪局司籍,掌管经籍图书、笔札几案等事宜。又出生在龄国书香门第,自幼闻了不少墨香,对于自己稔熟的掌故,不讲出来总觉得闷在心中难过。
同施彰一起游园的女官皆是闺秀千金,年轻的女孩子们丰容靓饰,袅袅婷婷地摇曳在沐芳花园经冬不凋的红茶花间,若是谁人误入其中,定以为是闯入了洞天福地。
听完施彰的故事,女孩子们不置一词,都在等待一旁手持弓箭、相貌英俊的年轻人发话。
“施彰最是雅致!”俊俏的年轻人笑着说道,“上次见你在书帙上刺绣素梅,我从没有见过那样华丽丽亮闪闪的针黹!你抱着它走到哪里,上面的浮光就跟着轻移莲步一摇一摇,可是亮煞了众人眼!”他和善地微笑,巧妙地掩饰了言语中的讥诮。
“书帙”既包覆在书卷上的布袋,只有姜玉儿听懂此言是在讥嘲施彰是个掉书袋,于是不动声色地展眉。其他女官看到的只是施彰被王子夸赞后脸上得意的神情,以及其他同伴脸上极力掩饰的艳羡。
“瞧王子殿下将施彰夸赞的。”姜玉儿唇吻含笑,“心里大概像被阳光晒过的锦被那样舒坦吧?”
“玉儿姐乐群,我看倒是姐姐心里最舒坦吧?”王子育容则依旧是灿阳一样的微笑。
姜玉儿那一抹似有还无的笑容本就忽微,陡然收敛也不露痕迹。被人赤裸裸地指明幸灾乐祸,她心中难免悻悻,但如同她善于掩饰自己的窃喜,姜玉儿更善于掩饰心中不悦。她隐约接到了育容则飘来的一计眼神,方才针对施彰还只是揶揄和捉弄,并无过多恶意,可是此刻针对自己,那含着笑意的眼神却藏着分明的鄙薄,姜玉儿蓦然心头一紧。
王子育容则并非承王育泊岩亲子,这是悬圃宫中人尽皆知的秘密。母亲周琏被逼改嫁,育容则被迫改为“育”姓时年仅六岁。而育容则的生父,那位俊逸博采的柝州解元,在纯如王后被册封的不久后,死于一次意外事故。
这段故事讲起来总有一种育容则迫不得已认贼作父的感觉,不过悬圃宫中没有人用这个故事当做消遣。大家谈论的话题多是育容则如何风流成性,据说他绘制过一张阿妭们的列表,上面的内容事无巨细,详细地记载了她们的腰围鞋长瞳色发质,乃至她们最喜欢的诃子的颜色和材质。
其实他最爱研究的是阿妭们的肌肤,他将肤质肤色分门列榜,姜玉儿属于“甜白”一类,位居榜眼。她肌肤的光泽不张扬而是温婉地收敛在内部,像是纯净的甜白釉,给人以恬美婉约之感,让她独具一种春华之外的风韵,青春与成熟在她身上并行不悖。
而高举榜首的那一项只写了一个字“霜”,这一项之下尚没有任何名字。育容则最喜欢的大概是冰美人吧?可惜这张榜单他秘而不宣,所以女孩子们陪他玩耍时总是热情奔放的。
总之育容则属于经史子集屡背屡忘,斗鸡走狗样样精通。竟日同女官们狎玩在一起,从不在乎轻重缓急。若说育容则沉湎女色,却总是暗中以她们取乐,将刺刺的芒藏在纵情欢笑里。若说他不喜欢这群夭桃秾李,又怎会不务正业,每日耽溺于声色犬马,还动辄以厚贶相赠。
有一名女官头戴僻寒金凤头钗,清贵的金色好似凤凰的翅膀,冷艳,高贵,睥睨四方,凤首还衔有一颗淡粉红色珍珠,浑圆清透,像水中打捞起的初八的月亮。这支凤钗就是前些日育容则命人打造,赤金加之宝珠,的确是一份沉甸甸礼物,也不知千金一掷的王子事先可曾考虑,受礼者的发丝有些稀疏。
头戴珠钗的女官说道,“依我之见,琅嬛同晋柯子只怕是前世有约,所以琅嬛注定要以一世的眼泪报偿。细品《含英》、《撷英》、《残英》三卷,哪一笔不是掭泪而书?即便缘不授一面,情分却依旧牵绊。她其实是换一种方式还给他眼泪呢!”
“说得太好了!芸苔的见解一向独到!”这一次育容则是诚心赞扬,抚掌为她欢呼。名为芸苔的女孩官职为掌珍,辅佐尚功局司珍料理金玉珠宝。
芸苔是众女官中育容则较为偏爱的一个,芸苔自知姿色平庸,极少与人争宠,芸苔的恬淡让育容则反生怜意,所以每次大解荷包,赏赐芸苔的礼物尤其贵重,让其他女孩子艳羡不已。
“她是冷眼看人,所以公允!”衣着桃红色薄罗衫子的女孩言语刻薄。覆翼的冬天虽然没有寒风催逼,不过这个季节衣着罗衫毕竟过于单薄,女孩子裸露在衣衫外的雪嫩肌肤已经泛起淡淡的青白色。
这个姑娘本姓“黄”,是这些女官中姿色最佳的一位,父亲贵为冬官长,如此显赫的家室,更让她拥有骄矜的资本。育容则前些日也送给她礼物,是一柄乌木骨烙悉茗花折扇,扇面涂抹有龙脑香粉末,扇尾还用红丝缀上一枚双蜂团花纹饰的牙雕作为扇坠,她说话时就将黑褐色扇骨抵在朱唇,眉宇上扬。
“芸苔是冷眼,那扇扬你是眼热了?”育容则笑道。
“眼热又如何?”扇扬努着嘴说道,“依我说,琅嬛就是以文辞相诱,却可惜其计不售。就像昔日的楚夭曾以歌声相诱,便是告诫我们女孩子,自己的幸福要自己争取!”
扇扬的歌舞也是女孩子中可圈可点的,一年前姜玉儿那段《禹步》舞她是第一个学会,而且模仿得惟妙惟肖。等到宫中所有舞者都得其皮毛的时候,反倒是姜玉儿不再轻易献艺了。
“扇扬抛了玉,那容我再添一块砖。”施彰卖弄道,“依我看,若非楚夭命途多舛惹人怜矜,后人也不至于对她念念不忘。所以说呀,成就英雄的是功业,成就红颜的是悲剧。扇扬好妹妹,如此你还想争取吗?”
“喂!”扇扬咬紧牙关,却想不出一句话还击。
“对别人的悲欢大放言论,莫非冷酷无情之人?”姜玉儿幽声说道,这句话冷冷淡淡,有锋芒但不露骨,戛然在意犹未尽之时,让女孩子们都陷入了暂时的面面相觑。
施彰盯着姜玉儿,眼神中流露出敌意。
“咳咳,说来玉儿姐也有泪痣呢,这是要还谁人眼泪?”育容则出面圆场。
“王子最喜欢捉弄我了。”姜玉儿即刻换上笑颜,娇嗔道,“您再不带我们玩些开心的,我就要难过得哭了。”
“好好好!”育容则双掌一拍,就坡下驴,“不再说那些枯骨了!我们再来玩!”
扇扬也随之抚掌,“是玩投壶、握槊还是一起斗樗蒲?”
“殿下不喜欢玩樗蒲,你们忘记了?”芸苔提议,“不如继续射吧,这一次箭中的不要讲故事了,要去那边的荡秋千!”
“好!这次不要讲故事了,射中谁,谁就荡秋千!”扇扬拍着手笑道,“施彰姐最怕高,这一次她肯定不当挡箭牌喽!”
“你你!”施彰光了火,在身后追赶扇扬。扇扬身轻如燕,跳起来去夺放在石凳上的一段长红绸。“阿则,阿则,快来给你蒙上!”她手中捧着红绸,燕子一样扑到育容则身后,将红绸蒙在他眼眶上。
育容则的视线只剩下一片通红,在原地团团转。他手中的弯弓是竹皮纸所制,射程无非十步之远,箭杆也是纸质,箭头的部分用锦绸包覆,沾上龙脑香的粉末,称为“风流箭”。风流箭射在身上没有痛感,只会留下一团白色的香斑,然后浓郁的香气沁满身体,如同刚刚在香汤中沐浴过一样。
姜玉儿轻轻拂去肩膀上的白色斑点,从石凳上站起身,无声地混入游乐的人群之中。她跑动的时候轻轻摇晃裙摆,看似不经意的举动,如此衣摆的带起的香风却可以直扑进育容则的怀中。
“哈哈,我闻见了,这边最香,一定是玉儿姐!”育容则抽动鼻翼,饕餮她身上的香泽。“我要射了!你们这群小狐狸可不许故意躲我!”他在女孩中央张开弓。
女孩子们提着裙摆旋转,娇羞的笑闹声也好似飞旋起来。风流箭向着天空射出,育容则等待着,一般他在心中默念完“大笨牛”三个字,便会有一声娇娆的尖叫如应声般响起,随后是女孩子们花枝乱颤的笑语。这时候育容则就会挑逗地问,“是哪只小牛犊被我射中了?”然后在香泽的丛林中乱扑一气。
然而这一次……
“是扇扬推我!扇扬推我的!她辩不过我,就报复我!”
育容则掀开红绸,只见到施彰抱着膝头坐在雕花石凳上,嘤嘤地抹着眼泪。
“扇扬你怎么可以推人?”育容则则怨道。
“我没有推,是她自己没站稳!”扇扬辩白。
“就是她!就是她!”施彰不依不饶。
“这就打起来了?”育容则无比苦恼,女孩子流泪是最难缠的事,比战场上流血还可怕。育容则环顾左右,想找一根救命草。
姜玉儿冷眼看了片刻,等到育容则就快要团团转,才站出来主持公正,“不若这样吧!方才殿下射中的是我,施彰姑娘好意,代替我受罚,这次不管射中了谁,都由我荡秋千好了。殿下,您看如此可好?”姜玉儿的眼神缓缓飘向育容则,果真在育容则的眼神中找到了她想要的赞许和感激。
恐高的施彰如得大赦,对姜玉儿感激不已,不但方才的敌对一笔勾销,还对自己的斤斤计较心生出愧疚。扇扬也认为香司有气度识大体,虽然长得比自己漂亮,但至少性格不那么招人讨厌。
“走!我们去看玉儿荡秋千!”育容则将风流箭随手一丢,率先跑跳起来,这场小矛盾就此平息。
姜玉儿跟在众人身后,想起婆婆昔日的告诫:遇强弥强,遇弱弥弱,只会让针尖顶上麦芒。化解纠纷正确的做法是:他人强时己弱,他人弱时己强。作一名红颜,必需掌握一项技能:化解不必要的纠纷;作一名祸水,还必需掌握一项技能:制造必需的矛盾……
龄国人荡秋千可谓得天独厚,因为境内古树蓊郁,随便一根粗大的树枝就可以充当秋千架。龄国的秋千习俗由来已久,传承至今,发明了许多玩法。
可以“对出”,既两人面对面站在踏板上,一人蹲一人出,相互配合使秋千荡得更高。可以“带”,既一人出荡,一人在踏板上坐享其成。
沐芳花园中的秋千近两丈高,是取阿祖的老枝作为支架,悉茗花的花藤为绠,朱红色踏板的四角缀有以五彩丝线为流苏的银泡和银铃。荡至最高时悬空于王宫之外,可以俯瞰阿祖下的覆翼城。但因为伴生的眩晕感,极少有姑娘敢将这架秋千荡至最高姜玉儿踩上踏板,育容则在背后轻轻一推使之荡起,名为“送绠”。待秋千越荡越高,便不需要他人推送,每经过最高处,姜玉儿略作下蹲,随即用力蹬出。秋千被不断施加向上蹿升的力,每一次荡出,都是在冲向更高的天空。
长裙的宽摆是风的伴舞,如火焰般明丽的大红色,飞扬时如怒放的花瓣,翩飞在身后则如同寻花的彩蝶。姜玉儿好似一位轻灵又明艳的飞仙,她追逐云天的风姿,美得令人不敢直观。可是闭上双眼,脑海中又会不觉浮现出一幅画面:那是仙女的水袖遥指着远天,笑着说我要采撷下远方彩虹的碎片,织成世间最美的衣衫。当目光追逐她的裙摆,心中许是紧张,唯恐下一个瞬间,柔若清风的身子会腾云远去,又或许是期待,期待她落回地面,将织好的衣衫送给最心爱的人。育容则看着看着,忽然就明白为何古人称秋千为“半仙戏”了。
不约而同,所有人都为玉儿抚掌欢呼。
风中的姜玉儿也开始浮想联翩,想象着很久很久以前,是否曾经有一位居住在悬圃宫中的小公主,踏板下那些不知年代的银泡,就是这位小公主亲手系上。小公主最喜欢一边荡着秋千,一边向下面的世界丢墨莲子,看到墨莲子砸中那只她最喜欢的呆头呆脑的鳌鱼,便摇晃着赤足,咯咯地笑起来。
后来小公主慢慢长大了,古板的少师教诲她圣贤的诗书礼仪,小公主也渐渐懂得女孩子是该文静矜持的,于是她不再肆无忌惮地顽皮了……她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溜出来玩耍,因为月光为那只鳌鱼镀上一层光膜的时候,圣贤们已经被请回书架上打呼噜去了。
可是为什么会是“墨莲子”呢?姜玉儿蓦然一怔,那不是姬水低光荷的果实吗?
所有人都看到,秋千上的人一个膝软,险些踏空。
“玉儿姐,可要当心喏!”育容则在下面喊道。
这样的高度荡秋千,风声势必鼓噪激烈,可是一切喧闹的声音都从她耳畔消失了,她听不到风声,也听不到育容则的嘱咐,唯听得笃,笃,笃,不知道是自己的心跳,还是向这边慢慢走来的那个人的脚步声,又或者她在用心跳的搏动计数着那个人走来时的足音。
一只白净却有力的手拾起掉在地上的风流箭,凑近赏玩,又用指尖沾了些箭头上的香粉,凑近鼻尖下闻了闻。“哦呦,这是逆风堂的‘霜片龙脑’呀!”他对着秋千上的身影笑道。
邵南图还是文士衣冠,较出征前清减了不少,腰间的衣衫可以用大带束紧,肩头却显露出单薄。
“邵将军徐图良策,让‘天之遴选’落荒而逃,悬圃宫中早已传遍!”育容则急忙跑到邵南图身前,假意称叹,实则是想要回他的箭。
“是天公护佑,借我们西风。”邵南图还是笑,却并无归还之意。
育容则逃掉午课,躲在花园和女官们玩耍,邵南图把持着他的玩物不还,难保不在他父王面前告他不务正业,邵南图刚刚凯旋,说话自有分量。育容则毕竟年少,在邵南图面前,就更暴露出孩子气。“邵司马,您怎么来这里了?”育容则挑着眉毛问道。
“方才途径逆风堂,听彤阙说香司大人在花园中。”
“哦。”育容则放下心来,“原来是找玉儿姐的。”
“人间巧艺夺天工,这支箭确是精致。”邵南图将箭杆还给育容则,“香司大人的工巧令人由衷称叹,可若因此致使殿下无心向学,那便是臣子的失职了。”邵南图抓着姜玉儿的目光不放。
姜玉儿跳下踏板,敛着裙摆向他走来,步态娴雅清逸,藏着锋芒的眼神却已经暗中较量了几个回合。“邵将军,有何贵干?”她冷言冷语。
“托付一个人,请您调教。”
“一个人?”
邵南图略微错开一步,在场女官们这才注意,邵南图身后还有一个清莹的身影。也难怪方才没有留意,娇小的身躯一直藏在邵南图的阴影中。邵南图已经很清瘦了,可是女孩子竟可以藏身其后全然不露痕迹,玲珑得像是一块可以托在掌心的白玉。
这些女官无不是钟鼎之家出身,自幼熟习诗词歌舞,气质非小家碧玉所能比拟。即便姿色略微稀松的芸苔,也是华衣为衬,顾盼流连处自成一段风采。
可是这个粉黛无施的少女才不过探出半面冰容,足已经令在场的所有女孩子唏嘘不已。然而她们只是觉得这个仿佛从云朵中掉下来的女孩与众不同,却道不出她究竟别致在何处。只有姜玉儿慧眼,看得出女官们的美是向外彰显,而这个女孩子的气质向内收敛。
她的婆婆曾经告诉她,这样的女子便好像美玉之于足金,灿灿的黄金的确夺目,而这个目光清冷的女孩却宛若历经千年沉淀的莹玉。自古黄金有价而美玉无价,不需要绽放,却自然有光彩流溢,不刺目故而引人瞩目。
但是她的婆婆同样告诫她,是爱与恨成就了女孩子的至美,这样的女孩子之所以惊艳了凡尘,若非心中有深仇却恨之不能,便是胸怀有大爱却求之不得。她们可以远观不能亲近,因为她们外冷如霜,内热如火,她们所能爆发出的力量,即便最英勇的男儿也无可相比。简言之,她们危险!但是或许正因为如此,她们令人忍不住神往。
育容则的双眼也被女孩子点亮了。
他想她一定是有一口神奇的小石磨,收集起每一个十五之夜的月光研磨成细粉,再调和以冬雪消融后的清水敷在脸上!育容则想一定是这样,不然人类的肌肤怎么可能透出冷月一般的清冽光泽?他忽然觉得自己和这个女孩子好亲近,因为他第一眼就将她的小秘密识破了。
“你,你叫什么名字?”育容则竟然流露出年轻人才有的羞涩,期期艾艾地问道。
“穆国嶙州车牙郡郡守之女,柳亭午。”女孩清冷地回答。
“哦,原来是败将的女儿!”扇扬拿腔作势地说道,她原本被女孩羞煞得自惭形秽,此刻滋生出几分得意。
“车牙郡守以身殉城,虽败犹荣。我们龄国素来不以成败论英雄,柳郡守铮铮傲骨,姑娘是英魂之后,难怪生得一副玉骨。”育容则道。
“你叫柳亭午?”施彰的目光从柳亭午的黑若稠漆的云发一直扫到她裸露在绣鞋外的细白足踝。“‘亭午’是正午之意,这幅冰肌玉骨的冰人儿模样,这名字可不适合你。”
“面如冰霜,或许内心如火。”育容则笑道,“花儿不可貌相,能结出红辣椒的,不正是些稀疏的白花吗?”
“辣椒的花是白色的?”扇扬问施彰。
施彰摇摇头,这些不辨菽麦的女孩子又哪里见过?
“邵大人要将这姑娘托付给我?”姜玉儿问道。
邵南图颔首。
女官们如临大敌,育容则对柳亭午的欣赏明眼人可见,如果柳亭午进入逆风堂,岂不是成全他们会面?
“为何?”姜玉儿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
“正如扇扬姑娘所言,柳姑娘是穆国败将之女。”邵南图道,“托付给他人担心蒙受欺侮,唯有香司大人怀仁,相信会善待她。”
“奉承也没有用!”姜玉儿眉目含威,“她的父亲因你而死,心中难免怀恨。她恨你不得,反迁怒于我,我可不想为了邵大人惹一身火。”
姜玉儿态度冷硬,女官们便宽心不少。她们原本不喜欢香司的一枝独秀,就如这风流箭,姜玉儿总能慧心不穷讨得育容则欢喜。可是外敌当前,她们又觉得姜玉儿不愧为好战友,都在心中为她呐喊助威。
“这个好说。”育容则一拍巴掌,殷勤地说道,“我也是怀仁之人,要柳姑娘来我的凤岐馆便是了,如此玉儿姐也不为难,邵将军也为不难。”
“只恐怕殿下要为难了。”邵南图道。
“我为难?”育容则怔怔。
“您将敌将的遗孤留在左右,此事惊动了陛下,岂不要动怒?惩罚下官倒是无碍,为此而牵连柳姑娘,那便是殃及池鱼了。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这花园四围只有花障,不设围墙。”邵南图的眼睛扫过那些女官。
“那如何是好?”育容则犯了难,明知道柳亭午身份尴尬,却又因为这一点白璧微瑕,愈加怜爱冰玉一般的人儿。其实败将的子女充入宫掖并非罕有,姜玉儿既然对待彤阙不设戒防,又何必忌惮这个柳亭午。
“王子一言值千金,不若代柳姑娘像香司求个情吧。”邵南图提议,“下官绕过春官长而直接拜托香司,就是不希望柳姑娘的身份引来不必要猜忌。”
“邵将军最是周道!”育容则忙上前摇晃着姜玉儿的手臂,陪着笑央求,“玉儿好姐姐!玉儿姐姐好!好姐姐玉儿!姐姐好玉儿!记得你前些日还抱怨逆风堂的师氏粗手粗脚不得力,你看这个柳姑娘如瑾似瑜的,就去给你帮个小忙,好不好?”
“不要!”姜玉儿依旧强硬。她一向急人之难,对待育容则更是有求必应,这一次却铁了心,眼角上扬,狠狠削了邵南图一眼。
扇扬、施彰、芸苔六目相顾,女孩子们从没有何时像此刻这般同心同德,方才的紧迫感渐渐消退,都想看这处戏如何收场,到有种乐在其中的意味。
“请殿下赐名。”忽听得清冷的女声。
“嗯?”所有人同时一怔。
“请王子殿下赐名。”柳亭午重复了一遍。
“赐名?”育容则还是恍惚。
“听得邵将军讲,除了香司,这里的几位姐姐的徽名皆是殿下亲拟。亭午曾听人言,取名字最忌讳风花雪月堆砌一通,取名的境界乃是用凡俗的字眼营造不俗的意境。就如殿下名讳,有容乃大无欲则刚,巧拟天工却不见斧斤外露之痕。如果说无巧之巧是为大巧,那么无雅之雅是为大雅。”柳亭午道。
“哎呦,玉儿姐!”扇扬拿捏着声调,“柳姑娘这是在暗讽你的名字附庸风雅呢!”
“扇扬!”柳亭午的声音低微,气势上却毫不逊色,“是指细糠被风车扬净,留下精细的稻米;彰施指为素色布料渐染颜色;芸苔则是油料,可榨出油脂,供给食用。您为女官们所取的徽名与侈靡迥别,相反,皆关乎民间衣食劳作。”
此言一出,女官们无不惊异。她们并非惊诧自己的名字竟然带着浓重的黄土气,而是诧异育容则的神情再不同以往,轻挑和玩世不恭从他年轻的脸颊上消失,取而代之是恬然与宁和。
古人形容知己倾盖为“相见恨晚”,可是育容则同柳亭午相遇,全然没有恨晚的感觉。他只有一种强烈的宿命感,只觉得早也非,晚也非,就是应该在某一个注定的时间点,命运安排他们的生命线彼此交错。
“我听见了王子的心声。”柳亭午清冷如旧,“这声音中不是耽溺于风花雪月的轻狂,而是心系民瘼却无处施展的稽狂。”柳亭午单膝跪地,“殿下,请为我赐名。”
“小迟。”育容则不假思索,“姗姗来迟的‘迟’,虽然只是初见,却仿佛对这场相遇已经期待了很久很久,如此说来,恰到好处也是一种迟到。——玉儿姐!”育容则看向姜玉儿,眼神央求。
“好吧好吧,王子殿下隆情厚意,我姜玉儿也不是铁石心肠。”她转而对柳亭午,道,“来我的逆风堂吧,不过这可是念在王子的情面。”清浅的皮笑随即绽开为粲然,姜玉儿对育容则说道,“王子殿下,我自然不会亏待柳姑娘,不过保护您的可人儿,那可是殿下的责任!”
“那是自然。”育容则满面春光,“就知道玉儿姐最仗义!古人说吾患时不招自来,才是真正的友执。论心不如择术,好姐姐这样体贴我,我怎么忍心让姐姐多劳心?”
“油嘴滑舌!殿下将我捧到天上,转身就去找你的小迟姑娘。我岂不是要狠狠地摔下来?”姜玉儿转向邵南图,笑着问道,“邵大人可满意了?”弯弯的两道笑眼,其中却蕴着刺刺的芒。
“殿下一番赞美异彩流光,我这种不解文墨的人着实想不出更动听的词汇,免得多言数穷引姑娘们齿冷,那我就不感激你了。”邵南图含笑。纵然原本蕴含在姜玉儿的眼神深处芒刺一起攒射到他的脸上,邵南图也是不躲不避,对着她的眼睛无声微笑。
“邵南图,你是债主吗?”姜玉儿忽然质问他。
邵南图有些发怔,这似乎是姜玉儿第二次问他关于债主的问题,出征前问过一次,而今回朝,又问及这个奇怪的问题。“债主”有什么深意吗?邵南图终于有些迷茫了。
姜玉儿却在这时收回目光,很明显,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
“你真是有手段!”逆风堂前堂,姜玉儿一振裙摆,落座在一把乌木圈椅上。看得出她在生闷气,回来的路上她一直咬着自己的下嘴唇,现在那里被咬出了一片深红色。
“亭午不懂。”柳亭午怔立在原地,目光只交给自己的裙摆。
“请殿下赐名,从此摆脱战俘的出身,我甚至找不出理由再拒绝你。”姜玉儿示意身边的圈椅,“坐,又没有外人,别那么拘谨。”
柳亭午缓缓坐下,低声说道,“精明的只怕是姐姐。”
“这话我也听不懂!”
“因为姐姐答应邵大人之后,还不忘加上后来一句,如此一来,即便亭午当真是一团恶火,烧身的也是王子殿下,而非您。”
“哼哼。”姜玉儿冷笑起来,“我就是这样薄情寡义之人,所以在我身边最好当心一点!”
“不,姐姐不是薄情之人。所以姐姐将可能引火烧身的危险推给王子殿下,而非最应该承担这一切的邵南图大人!”柳亭午不动声色的说道。
“你有什么理由这样认为?”
“姐姐不应该排斥我的,我们明明是同类。可是邵大司马提出请求的时候,第一次姐姐拒绝了。姐姐拒绝的其实不是我,而是邵大人。”
姜玉儿蓦然眉峰一紧。育容则一时兴起情牵这个冷艳的女孩,是孩子心性,不足为虑。柳亭午在此刻出现,缜密的心机加之不为人知的目的,正与她前些日的香占相应。姜玉儿也并非措手不及,她此刻唯一看不清的是邵南图的立场,他侧足在这群脂粉之中,究竟是何深不可测的用意?
“哼哼……”姜玉儿还是冷笑,“我们在这里见招拆招,弄不好都被姓邵的骗了。彤阙!”她侧身吩咐,“去备一壶好茶,既然同为沦落之人,我要和这位柳姑娘好好谈谈。”
彤阙无声地施礼,无声地转身退下。“哦,对了。”姜玉儿唤住悄然离开的背影,“顺便再将梳妆台上那个剔红香盒取来。”
彤阙手下极为灵便,不久便将茶器逐一备好,兽面纹风炉也架在火塘上,等待清晨采撷自花蕊的朝霜滚沸。
“试一试我们的香茶,不知比穆国的‘代序’如何。”姜玉儿递了一个若有似无的眼神,彤阙无声地离开了。
两个女孩子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乌金炭偶尔爆裂的声音,反而让这种沉静更显得如同凝滞。姜玉儿在梳理自己的思绪,她用眼角斜睇了柳亭午一眼,娇小的女孩十指相扣,双手搭在自己的腿上,玉雕一样的脸颊没有半点神情。
不久之后,袅袅茶香很快便随着破裂的水泡翻出水面,幽然的茶香之中还缱绻有花草的清馨。姜玉儿的茶盏都是古拙的粗陶,捧在两个女孩子削葱一般的手指间,精致与粗犷的巨大反差,美得异乎寻常。
姜玉儿的每一样饰物都是如此,她极少选用华贵逼人眼目的金玉,而是精心挑选粗陶、古木、素色织物……即便装点云鬓,也多选择素雅的鲜花,鲜嫩得还带着清晨的露水。仰慕姜玉儿的龄国公卿无数,千金相赠只为美人一笑的更不可胜数。姜玉儿的首饰多到自己都数不清,可是那些一同玩耍的女官却从不见她发髻中的头饰一次超过两支。
姜玉儿并非不慕虚荣,只是因为她知道金玉难免需要人来映衬,而朴实无华之物却可以反过来映衬人。那些没有生命的石头再贵重,终究不可比拟红颜的春华,所以崇尚珠光宝气无异于自贱,因为放弃红花不作而甘当绿叶。
相反,姜玉儿非常爱慕虚荣,从前她最喜欢翻看婆婆收藏的珠宝,见到喜欢的就爱不释手,只想都戴在自己身上。每逢这样的时候,她的婆婆便用戒尺狠狠敲打她的手,她痛得大哭,发誓再也不敢,可是再见到,还是忍不住喜欢。
不过后来姜玉儿终于懂得了,属于女孩子的荣耀不在于被自己头顶的华冠压得后颈生疼,而藏在别人看她时的艳羡的目光之中。姜玉儿的美就在于美得不露痕迹,因为说不清她具体哪里美,所以她最美!
也许正是因为她所表现出的恬淡,那些公卿反而越不吝啬以厚礼相赠。也正是因为她所表现出的这种恬淡,那些公卿们为她千金一掷,却还觉得姜玉儿能接受他们的厚礼,是对他们莫大的赏光。
然而没有人能否认珠玉是美艳的,姜玉儿也不能,尤其是当夜深人静的漏夜,凑近孤灯悄悄欣赏。它们所绽放出来的幽幽光芒,能将玉儿的梦都点亮!
却唯有那个应该千刀万剐的邵南图,半年前搬着一盆红罂粟站在逆风堂的门口,冲她吟吟微笑,“香司大人呀,那些无耻之徒胆敢以铜臭玷污大人的言芳行洁,实在罪不容诛。我听闻义动君子,利动小人。香司之高义,自然不会为金财所动,而这盆花儿是邵某人寸心,为不负您的轻财重义,这些花儿您可务必要悉心照料,不然贻人口实,说香司大人只对金帛厚贶高看一眼,对千里鹅毛嗤之以鼻。”然后邵南图不由分说,将怀抱中的罂粟花推给她,而她就对视着邵南图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收下了。
之后第二盆,第三盆,第四盆……得寸便进尺。
姜玉儿想起邵南图昔日种种,唇边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我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也不知怎的,她心中忽然将翻涌出无尽酸水,只想向外倾倒。
“嗯?”柳亭午的眼中流露出惊异。
“枚州乌崖郡守姜可采并非我生父。我之所以名为‘玉儿’,是因为有人在我背后,刻下了一个‘玉’字。”
柳亭午从茶杯上方抬起眼帘。茗烟模糊了视线,姜玉儿的身上如同笼有一层薄雾。
薄雾后的人娓娓讲述,“三年前,我的婆婆在廉版过世。弥留之时,她交给我一封书信,说这封信是一柄钥匙,交给乌崖郡守,可以开启逝去的流年。当时的我不解其意,直至我辗转抵达乌崖,才明白何谓‘时间的钥匙’,养父大人将婆婆的手泽捧在心口,痛哭得像个孩子。”
“您的婆婆和乌崖郡守是故旧吗?”柳亭午问道。
“不知道。”姜玉儿轻轻转动手中茶杯,水烟腾起,“直至婆婆过世,她都没有亲口交代自己的身世。她是一个谜,从迷雾中宛然走出,再回归迷雾中去,与其揭开薄纱,诚不若活在后人的想象里。她离开了人世,却并没有死去,至少养父的心中她永远明艳如新。因为就凭借婆婆的一份书信,养父大人不但视我若己出,还依照婆婆的遗嘱,帮我伪造身份,寻机送我入宫。”
“您的婆婆……”柳亭午无法想象,当是怎样美艳的女子才能让男儿有如此痴心,为了一句遗嘱不惜干碍例禁,铤而走险。“她一定很美……”心中似乎有千言万语,说出口却唯剩这一句。
“想听我婆婆的故事吗?”姜玉儿忽然冷笑起来,“她是一个又老又丑的太婆……”
“什么?”柳亭午一惊,捧在手中的热茶泼洒出来些许,指尖有几点烧烫。
“对!一个丑陋的老太婆……”姜玉儿兀自冷笑。她没有为柳亭午将迷雾拨开,相反,她从密境后探出一只手,要将柳亭午引入雾中。雾中远远听闻有暮鼓在敲响,柳亭午立身在一片渺茫的白色中,分不清是迷雾还是如酥细雨,她不觉将手探向前方。
“悬圃宫中的人都不知道,我其实是个混血明人……”
姜玉儿的声音悬浮在远处,指尖的热度还在,柳亭午想要抓住那个声音。
“那是承龄五年,我八十二岁……”
承龄五年(天枢12081年)廉版
角落中的那间木板屋很破旧,和这个寨子中的其他矮房子一样不堪。只有窗台上一盆娇红色的踯躅花,以其与杂乱背景格格不入的傲然姿态,让人忍不住要对破木屋中的主人产生些许猜想。
玉儿跟在一位老妇人身后,双手提着长裙,唯有高高踮起脚尖,才能不让地面上蓄积的污水溅湿裙摆。昨夜这里下了一场透雨,天光的热度还不及将水汽带走,于是脏乱的街面便俨然烂泥塘。
“芮妈妈,要带我见什么人?”她羞怯地问走在前面的老妇人。
“能让你脱胎换骨的人。”芮婆说着,去叩破败的木门。阿芮已经太老了,老得看不出她究竟有多老,身形佝偻而臃肿,像一枚风干了水分的蒜头。叩门的手发着颤,敲不出引人注意的声响。于是玉儿上前一步,帮她叩门。
咚咚咚!
街道上几个青葱的少年正抱着水桶准备去远处打水,听到叩门声,无不怔立在原地。就仿佛玉儿叩击的不是木门,而是他们被春风撩开一道缝隙的心扉。
那时的玉儿还穿着最为简朴的粗布衣裙,可是即便是最为粗拙的衣衫,也遮掩不住纤柳腰肢和细嫩的脖颈。
她的美是一种含苞未放的美,敛翼的时候以为只是一只灰头土脸的小鸟,振羽的时候才蓦然发觉,那其实是自灰烬中涅槃而生的凤凰。
此时的她也还没有学会如何将自己的美艳发挥到极致,她只是本能地知道自己很美,小小的骄傲感膨胀在饱满的酥胸,让她走路的时候总不免要将下颏扬起来。
尽管衣着简陋,但是对于市井中的男孩子,玉儿已经宛若天上的神仙。他们的目光不住地在少女身上流连,留恋衣领半遮的纤长锁骨,又不忍放弃莹白足背上纤细的脚踝。
而玉儿的傲慢来自倨傲而非矜持,喜欢被别人欣赏,却不能容忍肆无忌惮,于是任由男孩们看一会儿,便狠狠地翻了他们几计白眼。那几个男孩子也不恼,反是吹起响亮的唿哨,一蹦三跳地跑远了。
“蠢驴!”玉儿在心中骂道。
木屋内传出应门的声音,沙哑、低沉,听上去是一位衰迈的妇女。随即是拖沓的脚步声,步履缓慢,仿佛虚软的双腿不堪负载身体的重量。
木门开启一道缝隙,出现在门缝中的面容,让玉儿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这位是……”芮婆试着向玉儿介绍,又不知为何犯了难。
“叫我郑婆婆便是,随夫家的姓氏,我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郑婆婆倚在门上,漫不经心地说道。
“每一个连自己名字都想要忘记的人,一定有一段悲辛得不堪回忆的过往。”柳亭午忽如其来的置喙像一柄快剪,裁断了姜玉儿的回忆。“我知道一个人,为了别人的儿子能存活下来,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然后呢?”姜玉儿被带入了柳亭午的故事中。
“然后一次机会,她抛弃了自己的名姓,也离开了那个存活下来的孩子。”
“她心中有怨吧?”
“我不知道,只知道最终她将生命献给了那个孩子。”
“那她的确是在怨恨了。”姜玉儿冷笑一声,“怨恨自己为何要对那个无辜的孩子心怀怨恨。那个孩子才是真正的可怜,因为最难背负的就是强加的厚望。”
“人心是无底的迷宫,走不通的。”
“错了,人心是镜子迷宫。”姜玉儿道,“我最喜欢拆解人心,虽然走不通,却可以照一照自己。”
“回到您的故事吧。”柳亭午道,“您的婆婆。”
姜玉儿颔首,语调低缓:
第一眼时,我以为婆婆是一具刚从棺木中爬出来的尸体,丑陋、臃肿、笨拙甚至恐怖。可是细致看,我才发现这个老妇其实也并非太苍老,只是岁月和变故让她变得如一截被浸泡过的腐烂的木头。
还有那不经意间倚门相望的姿势,让当时的我不禁要猜测,这个老婆婆的韶年其实是风华绝代的。那时候她曾经站在某个深深的府邸中,也如今日这样抬起手臂抵在门柱,然后脸颊埋进肘窝,半遮住新成的妆容。
“进来吧。”郑婆婆沙哑地招呼我。于是第一次,我迈进那间让人蜕变成蝶的小屋。
因为疏于规整,房间凌乱不堪,我的婆婆本就腿脚不便,在一堆杂物中笨拙地挪动,就显得更加举步维艰。
我原以为丢弃在地上积满灰尘的只是一堆普通的杂物,可是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些是竹琴、瑶琴、琵琶和数不清多少种乐器。一张失去一角的棋盘斜倚在墙角,在灰尘中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只有通过断口才能看得出,选材竟然是上好的玉石。还有壁角处满满一架古卷,尽管锦帙已经在流年的侵蚀中变得烂腐,可是书架是上等的白檀木打造。
我很惊诧,那些乐器的价值我无可估量,只是知道玉石棋盘和白檀书架一定是价值不菲的,而且我还主意到,婆婆随便用来喝水的杯子竟然是姬水瓷,只是杯中装的不是香茗,是浑浊的井水。
那时的我不明白,富庶如她,为何要居住在廉版最为脏乱的陋巷,这个连名字都不愿透露的老妇人,在我心中顿生神秘感。
“读过阿芮的信了,你的身世也了解了,叫‘玉儿’是吧?”郑婆婆这样问我,语气中没有任何亲切。她上上下下地审视我,就仿佛我是一件待售的商品,我被她看得很尴尬。
“是个俗气的名字,待我帮你换……”
她还未说完我便生了气,硬挺着脖子说我绝不要。我硬,婆婆更硬,浑浊的眼睛直视着我,看得我心里如被蜂蜇。但是不久之后,干瘪的嘴角撇出一缕诡异的笑容,婆婆说,“好吧,既然是你父母之意,那么不再强求。”她又说道,“我真喜欢你,因为你眼神中的恨意……来,有好东西给你看!”婆婆随即招呼我,笨拙的脚步蠕蠕向前,挪向墙角的一只衣箱。她才打开箱门,流溢的光彩就像春天的泉水,迫不及待地涌出来。
我何曾见过那样美艳的衣饰。尽管款式已经不再盛行,可是材质、做工、细腻的针脚和卓绝的绣法,无不彰显它们的价值不菲。
这些衣服应该是穿在某个贵妇身上的,拖曳着綷縩的裙摆,迤逦过宫掖中长长的甬道。而不是死寂在这个连蛀虫都鄙弃的烂衣箱,像一群色衰的昔日红颜。
我试着想象这些衣服穿在老妇身上的样子,可是实在想象不出,但是我已经可以确定,这个丑陋不堪的老婆婆真的曾绝世冠代,却又不知何故,让她的心老死了,像是古城中一段老城墙,当流年风干了昔日的风华,只剩下一段残破而厚重的记忆。记忆最终和这些衣物一起,压在生命不愿问津的箱底。
“喜欢吗?”婆婆问我。
我颔首,没有那个女孩可以真地拒绝虚荣。
“但是现在的你配不上它们。”婆婆随即泼了冷水。
我回忆不起自己当时的神情,大概是像刺猬一样炸起一身硬刺,然后又悻悻地收拢回来吧?
“不要让眼神中带刺!”婆婆不留情面地骂我,“眼神会暴露你心底的秘密。”她骂人的声音很轻,可是特别有穿透力,我被她骂得心头发颤,眼神即刻软弱下来。“但与此同时。”她又说道,“眼神可以成为你最好的工具。愿不愿意留下来,我教你如何配得上它们。”她问我,声音中如同带有蛊毒。
“教我?”我不可避免地中了毒。
“对,我教你,教你如何把自己的美变成武器!”婆婆露出发自肺腑的笑容。这一笑让我彻底看明白了,凋落的红颜的身上,被缄封了多年的万种风情将要渐渐苏醒。婆婆直视着我的眼睛,干瘪的嘴唇嚅嗫,启动了她下在我身上的咒语,“玉儿,我会将你变成全龄国最美的女人……”
“然后呢?”等待了许久没有下文,柳亭午终于按捺不住了。
“然后我的芮妈妈过世了。”姜玉儿讲道,“她那个时候已经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了。料理完芮妈妈的后事,我就住在婆婆家中,向她学习。”
“学些什么呢?”柳亭午问道。
“学些荒谬的道理。”姜玉儿轻蔑地一笑,“比如‘红颜’与‘祸水’有何区别。婆婆说这两者没有本质区别,‘红颜’和‘祸水’都因为完成了一项壮举——让一个站在权利刃尖上的男人冲动了一次!冲动对了,就称之为‘红颜’,比如那个离散了一对父子的,又比如那个学主人卧薪尝胆的。冲动错了,就称之为‘祸水’,比如那个没心没肺不该笑的时候偏偏傻笑的,再比如那个弹琵琶时不巧被守门人听见的。不过即便冲动错了也不碍,那就以悲剧收场吧,就比如那个六军不发时舍身赴死的,她不死,势必遗臭万年,她死了,反而流芳百世。成就那个美人的其实并不是她的美艳,而是她的男人在江山和美人不能两全时终究选择了江山……那真的是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吗?莫要被文人的巧言欺骗了,为什么我细致想来,只是愈发觉得残酷呢?我们的历史似乎是个很畸形的东西,成就男人的是江山,成就女人的是男人。历史既然没有公平地对待女人,女人又何必善意地对待历史,一个女人若想名垂后世,与其帮助一个男人成就他的江山,诚不若从男人手中将江山抢过来。”
柳亭午听愣了。
“吓到你了?”姜玉儿手背抵着下颏,眼神揶揄,“说过是谬论的……”她又是轻蔑一笑,“其实除却这些大道理,婆婆教我的大多是琐细之事。就比如如何拼酒,咀嚼鸡舌香可以让酒量倍增。学会了,我就在那些邻家的男孩子们身上试,他们自然求之不得。反正芮妈妈教过我武艺,我的身手很好,他们加在一起也不是我的对手。玩坏了无非处理掉,婆婆说过的,成就一位明睿的女人,免不了牺牲几个愚蠢的男人。我知道她收养我的目的,可是那又如何?我需要一位导师,就像钝剑需要砥砺。我不知道婆婆作何感想,或许就像书写一封长信,托穿梭在时空中的鸿雁捎给来世的自己。她终于零落成尘的时候,还将最珍贵的礼物留给我,是她终其一生酿制的香料,也取名《桃花劫》。飘摇一生,既不曾善始,终未得善终……”言讫,姜玉儿一声轻叹,“我婆婆的故事讲完了,你很精明,听得懂话中意,更听得懂弦外音。”她的眼神飘向柳亭午,深邃而幽长。
“我想知道您的生身父母是谁。”柳亭午问道。
“这不需要你知晓,我姓姜,我的身份是乌崖郡守姜可采的女儿,你记住这两点就足够了!”姜玉儿一改方才,态度冷硬。“这段时日我传授你悬圃宫中的人际,你要虚心向学。待到风头稍缓,便如你所愿,将你送去王子那里。至于休咎祸福,皆是你自己的造化。不过有一言在先,我始终相信真爱这种东西,相信它一定存在于世间的某个角落。但是对我而言,既已同时拥有才华和美貌,我真的不敢再奢望自己还能再得到什么真爱。做女人不可以太贪婪,无数既往已经证明,当上苍残忍地将才华、美貌、爱情都赐予同一个女子,等待她们多数是横死和早夭。这是肺腑之言,勿谓言之不预。”她随即托起彤阙送来的剔红香盒,递过去。
“这是?”柳亭午不解其意。
“‘悦泽面容方’,古书上的验方,冬瓜子,桃花,白杨树皮三味炼制,久服可滋养容颜。当是送给柳姑娘的见面礼。”
然而柳亭午旋开盒盖,并不是什么驻颜的药膏,里面其实是满满一盒油膏,细腻的奶白色,像莹润的羊脂。“这是,云脂……”柳亭午一惊。
“方才骗你的,的确是云脂。”姜玉儿微微一笑,道,“姑娘花姿月貌,何须再多修饰?可是天枢帝偏说明人的血液中流淌着罪恶,所以身上有一道与生俱来的痕,丑陋不堪。若想混迹于芸芸之中而不被察觉,唯有以云脂作为遮掩。不过这只香盒确实是我最喜欢的,送给姑娘作为倾盖如故的礼物。”
“姐姐这是何意?”
“明知故问。”姜玉儿道,“你方才说我没有理由拒绝你,因为我们是同类。当然了,明人体内流淌着神性,这就意味着我们不需通名换姓,第一眼就能认出彼此。你是个强盗,而我,恰恰也是个强盗。”
“是呀。”柳亭午也不想再隐瞒什么,语气有些意味深长,“知己知彼。”
姜玉儿注视着柳亭午的眼睛,唇边衔着一抹妖艳却诡异的微笑,她慢悠悠地说道,“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
悬圃宫拥有普天之下最为超绝的水利设施,螺旋而上的水槽可以从覆翼城中的千草湖中汲水,阿祖抛空的枝干作为引水管道,巨大的树结则剜空用于蓄水。
悬圃宫中所有的房檐都设有檐沟,将清洁的雨水和滴落的露水收集起来,可用于洒扫庭除。废弃的用水也有专人收集,最后会由春官府负责处理,废水顺着阿祖上的管道流经覆翼地下,在覆翼城外重新注入千草湖。
比如沐芳花园中的人工瀑布,是利用十七重水轮将千草湖的湖水汲引入净高三丈余的水塔中,经过灯芯草澄清,再从两丈高处飞流直下。因为采用水轮层层蓄水,越升往高处,可以汲引的水源越少,为形成树冠之上的眼眼碧池,最下面的水轮直径往往超越十丈。
远道而来的旅人游历覆翼,首选一项便是去千草湖上参观高可摩天的水轮。被接天的水光薰得痴醉后,随便踅进沿湖的小茶棚,听吸着水烟的白胡子老人讲一段很久很久以前,悬圃宫水系兴建时的奇闻异事。
这类故事往往有一个惯常的套路:就是君王催逼,工匠束手无计,这时候来了一个老乞丐要盐要米,工头大发善心,老乞丐指点迷津,最后皆大欢喜。不过游人们依旧听得如痴如醉,善意的结局就是如此,让乐在其中的人们忘却计较故事的真伪。于是白胡子老人多卖出几碗茶水,游人也觉得千草湖水冲泡得竹筒茶就是比以往喝过的都美味。
然而那些浅尝辄止的人未必知晓,错综复杂的千草湖水系中,还有一脉独立于阿祖的庞大汲水系统之外。
覆翼城其下十丈,光线不可透达的玄冥世界,奇特的地质构造在这里形成了一汪地下湖。地下湖的深度不可探测,通过地下暗河与更深层的水脉以及表层千草湖相沟通,犹如滴漏的一层,故而千百年来水量出入相抵,稳定平衡。暗湖安静地沉寂在覆翼城下,若不是一本名为《厌胜图》的书提及其存在,或许又一个千年过去,这片湖水依旧是不为人知的秘密。
有幸进入这个地下世界的人实在少之又少,所以尽管湖水的广度相当于覆翼城的五分取一,却尚无人为其正式命名,因此就取《厌胜图》上提及的名字,称“暗湖”。
暗湖所处的地下穹窿,阿祖深紫色的根须洞穿厚重坚实的土层,纵穿过湖上的空间,再蜿蜒着探入湖水中。树根盘根错节,千绪万端,于是玄冥之府俨然一座树根的迷宫。若要驾着小舟往来湖水中央的湖心屿,必须要船技精湛,才能应对必须的左躲右闪。暗湖之上并非完全的黑暗,阿祖的根须上附生有一种伞盖状的菌类,能发出微弱的蓝光,让这个地下世界愈加显得幽玄神秘。
树根掩映中,第二神若驾驶着轻便的刳木舟,缓缓向湖畔驶近,靠岸后他系好缆,跳下船。暗湖湖边有一间小屋,是剜空阿祖的根须后作为洞室,看上去粗拙简陋,也不设门窗,只有一片没有任何纹饰的棉布帘遮挡住仅容两人居住的狭小空间。
“已经上湖心屿检查过了,这一批木灵长势良好,再过三五日,将有二十余颗成熟。已经通知过地面上的人,他们会来人采摘,同时将送新的种子过来。”神若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一边褰帘进屋,不多时,从屋中抱出执壶、澡豆、棉巾,还有一盏斑驳的黄铜油灯和一张尺幅大小的桑皮纸。
“等到地面上来人采摘,你还像以往那样躲在湖边就是了,交给我来应付,你不必害怕他们。”神若对着茫茫湖面继续说道。
听不见任何回答的声音。
“都没有好好洗过澡吧?是我不好,这次和穆国人周旋,离开的时间有些久了。”神若如同在自言自语,“来,小洲,我帮你洗洗干净。”油灯随即被点亮,昏黄的光线并不比菌类发出的光明亮多少,只撑得起小小一片黑幕。那团狭小的光明中,纤小的身影瑟缩了一下,随即又归于石像一般的静止。
栎洲坐在湖边的石矶上,纤细如麦秸的小腿浸泡在沁凉的湖水中,呆滞的眼睛对着黢黑的湖面。她一动不动,就仿佛时间在她身上是完全停滞的。或许时间真的将她忘却了,小洲依旧保持着六七岁幼童的身材与样貌,然而那双盯着暗湖湖水的眼睛,像被汲干了所有水分的枯井,凝滞而浑浊,如同被白翳覆盖满的老妪的眼睛。
神若将执壶、澡豆放在一旁,蹲下在她身边,三下五下,桑皮纸被他折成一只两头尖尖的小船,神若将小船放入水中,轻轻一推,小船在水面晃悠起来。“看,你也来玩呀!”木灵一贯的冷漠和孤傲不见了,暗湖边的神若如同一位哄自己孩儿玩耍的父亲。他握住小洲的手掌,切入水中,轻轻送力,小船摇颤着没入光明无法抵达的地方。
“它飞走了,飞去找它的大海爸爸和白浪妈妈了……”神若的目光穿越黑暗,一直到纸张涨满水,被吞入湖心。
小洲沉默如旧。
神若将小洲抱在自己腿上,为她脱下鞋袜,女孩所有的上衣都是腰间一根大带维系,腰带一松,外衣连同中衣顺着肩头一并滑下,小小的身躯暴露出来。那是完全不曾发育的童女的身体,平坦的胸脯上,纤细的肋骨根根分明,女孩的肌肤白得透明,好似一点热度便可以将其融化。
神若将她小小的身体抱入水中,在执壶中注满水,细细的一股水流浇在小洲的头顶,顺着乌黑的长发落下。
“沐浴的时候要先洗头发,后洗的话身上又会弄脏。”神若自顾自地念叨着,也不知女孩子听懂没有。他从香盒中舀出些许龙脑膏,涂抹在小洲的发根。湖水的女孩子一动不动,像一只没有生命的瓷娃娃,任由神若捧着她的头发慢慢揉搓。
如何形容缠绕在神若十指间的轻柔,那是目光拂过爱人脸颊的温存,又或者是月光溅落离人肩头的忧伤。可就在不久之前,就是同样的一双手,掀开了车牙内隍的冰面,用手中弯刀的刃口试探他人生命的强度,即便血溅天幕,也未曾有半点犹豫。
“带我走……”忽听一个低哑而板滞的声音,空空洞洞,像一滴涧水滴落在石窠。
啪!
神若手中的执壶掉落在地上,泼出的水飞溅到木灵的脸颊,又顺着俊俏的鼻翼滑下。然而神若无心将其拂去,他完全怔住了,这还是第一次,他听见女孩子开口说话。
他看着小洲长大,从她还是怀抱中的婴儿,直至此时此刻。即便是六年前,栎氏的村寨在火光中化为灰烬,这个女孩也只是偎在他的怀中,任橘红色的火光在自己的眼睛中闪烁,始终不发一言。
可就是方才,尽管吐字滞涩,口齿含混,艰涩如没有上油的齿轮,却分明饱含了殷切和韧度——“带我走!”
神若怔怔地看着水中的女孩,小洲还是一如既往一动不动,板滞的目光盯着黢黑的水面,宛若一尊被遗弃在时间尽头的雕像。
“还不能。”沉默了良久,神若重新拾起执壶,“《厌胜图》还控制在承王手中,还不是我们可以离开的时候。”木灵的神情蓦然变了,他眯起眼睛,纯蓝色的眼睛阴鸷而幽邃。“边境上一战看似无关痛痒,实则不然,邵南图之所以带回柳亭午,是他认定穆国还留有后手。邵南图如果将她握在自己手中,柳亭午必然束手束脚不敢有所行动,所以他将其推给姜玉儿,这是一步险棋,邵南图意在放长线钓鱼。”
神若没有停止为小洲沐洗长发,指尖的轻柔依旧,眼神中的孤寒也依旧,刚与柔在他身上并存,非但不觉冲突,反而有一种阴阳相济的美感。
“龄国和穆国之间的切磋不过刚刚开始,邵南图放出了长线,而洛紫予的底牌还藏在手心里。其实有一个关键点邵南图没有抓住:柳亭午身后的人在暗中调查着什么。不知道那个人对龄国的破绽了解多少,但那个人放出柳亭午,其中一重目的是给潜在的盟友一个讯号。这讯号我接到了,所以洛紫予最终亮牌的时候,我们的机会也就来了。”神若的目光,狠毒却哀伤,“窃渎神性者永延罪祸!这盗天之罪本不应该由你我来偿,可是还记得重瞳子的预言吗?只要木灵还存在一日,神降的罪祸将永远尾随你我。但是,我绝不能让预言成真,这就是我委身人类的目的:摧毁《厌胜图》,让木灵这种悖逆的东西彻底消失!”
神若又舀了一壶水,让水流从高处淋下,指尖如梳齿,栉过小洲湿漉漉的长发。“所以请等等我,等我将使命完成的那一日!”
小洲依旧是沉默,却就是这份无声无息中,他们好像交流了什么。
温柔的笑容掠过神若的嘴角,他的手不觉偏斜了,水流顺着小洲的额前落下,没有神情的女孩的面孔,好像泪流满面。天光从不曾莅临的地下世界,神若慢慢俯下身,亲吻女孩子泪湿的脸颊,“有时候,等待也是一种逃离。我们要逃,虽然我也不知道我们最终能逃去哪里,但是这张命运的大网,我们一定要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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