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书:盗天-将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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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国车牙。

    没有了昔日的朝歌夜弦,林选的这间行馆忽然间显得格外冷清,龄国人攻占车牙才不过两日,雕琢考究的核桃木家具还未来得及蒙尘,却已经有了一种仿佛被时光擦拭过很多遍的残败感。让人觉得这间行馆中时间流逝的轨迹是扭曲的,外面不过一两日,里面已经飞逝了千百年。

    邵南图环顾左右,这种感觉像是凭吊古迹,就好像茫茫然站在某段残垣上,头顶的月光像古井水一样湿凉。月是一枚带钩,能将古与今勾连起来,于是头顶着今夕的月亮,却不知正在沐浴着的是哪一年的月色。

    邵南图的目光透过窗棂,今夜的月是凄艳的靛青色,很圆很亮,像夜空失眠的眼睛。“云翳兮涂月旬晦,月落西窗。”他忽然想起车牙城墙上穆国人唱过的悲歌了。

    “调查出结果了吗?关于那顶烧成焦黑的帐子?”邵南图问道。

    那个准备汇报的士兵一直等在一旁,待到邵南图从情绪中拔出自己,才开启怀中一只木头盒子。“穆国人无暇清理,所以帐子的残骸得以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大司马大人,您请看这个。”士兵展示着木盒中的焦黑之物,禀报道,“似乎是烧焦的纸张,墨迹已经无法辨识,但是根据推测,那顶帐子中的卷册多达千计。”

    “数以千计的资料,这很可疑呀。”站在一旁的神若说道,“怎么想都有一种在暗中调查我们的感觉。”

    “调查我们,然后毁灭痕迹。”邵南图道。

    “为什么要毁灭痕迹?难道穆国人知道我们会开入车牙?”神若问道,“关键是,他们如何知道的?”

    邵南图不语,隐隐的不安占据心头,他追问那个兵士,“还有其他线索吗?”

    “帐子中的用品有被清除过的迹象,但是这个是在角落里发现的,想来是被遗漏了。是个稀罕物件,同僚们都不曾见识过,还请您定夺……”兵士从怀中摸出一只小布包,呈上去。

    邵南图抖开布帕,眉头一紧,“这是……”托在掌中是一枚小巧的银质扣子,已经熏成焦黑,但依旧能辨别出原本雕琢在扣子表面的花纹,纹饰古雅粗放,是一只扬起一边翅膀的罗罗鸟。

    “你认识?这是什么?”神若问道。

    邵南图挥挥手,示意那个士兵先行退下。“哦,对了!”他又将士兵唤住,嘱咐道,“麻烦你再跑两个地方。周璟公子忙于整理车牙的版籍保甲,多有辛苦了,劝他不必过急。还有去通知柳亭午姑娘,说原计划有变,我们三天后即班师回朝,她也同往。好了,你先去吧。”

    “看样子是若北一代的做工。”那个士兵远离后,邵南图向神若解释,“若北有些部落,未婚的少女会将头发编成长辫子,然后在每条辫子的末梢缀上一枚白银扣子作为装饰。”

    “若北?”神若眼中闪过警觉。

    面面相觑片刻,两个人均默不作声,只有疑云在眉头上渐渐凝聚,神若面色苍白,邵南图则一脸铁青。

    许久,邵南图问神若,“你怎么看?”

    “且不论这枚来自若北的扣子。”神若道,“我觉得还有更大的疑点。”

    “嗯,说来听听。”邵南图道,“看你我心想是否契合。”

    “总觉得这一仗我们赢得太过顺利。”神若说道,“那个林选曾追随洛紫予征战慧国,可谓威名赫赫,怎么可能不念名节就这样临阵脱逃?而且穆国兵力之雄厚世人皆知,为何驻守车牙却只派来区区一万不到?这不足一万兵力也配得上林选作为主将吗?总之,我们打得太过顺利了,顺利到让人感觉个中有诈。”

    “对了!”邵南图双手一拍,“这也是我存疑的地方。林选身后可是整个穆国的国力,他有恃无恐。既然如此,他为何不开城主动出击?何必空耗两年?这是最大的疑点!所以我想,或许穆国在同我们玩欲擒故纵……”

    “舍得以车牙为饵料,必然是看上了龄国更大的鱼。可是什么是更大的鱼?莫不成是龄国的国鼎?”神若问道。

    邵南图心中惊喜,神若与自己不谋而合,他觉得找到了志同道合之人,忙询问神若,“既然见地一致,神若之意当如何应对?”

    木灵面无表情,“作为棋子,象不行日,马不飞田,需要保帅的时候,卒子就不问其他一往无前。身在局中,却非操盘之人,既是如此,又何必将执棋人的心思探明白,只怕是平添苦恼而已。”他事不关己地说道,“输也是欺,赢也是欺。说一句不中听的肺腑之言,其实你们的成败荣辱与我何干?所以,爱如何如何。”

    “你可……”邵南图觉得无言以对,“真是洒脱。”

    “高高挂起而已,所以终究是不契合……”神若看着邵南图的眼睛,读出了些许失望。“那么大人您有何高策?”他于是将话题牵回。

    “算不上高策,只是为保龄国安澜,不得不绸缪于未雨。”邵南图道,“对策的确有,可惜是个阴损之术。”

    “说出来听听。”

    “不如将计就计,穆国抛给我们一个诱饵,我们也抛一个给他们。”

    神若怔了怔,问道,“所以您将柳亭午带回覆翼?”

    “她是战俘,这样做合乎常例。”

    “不怕引狼入室?”

    “洛紫予的胃口太大,想让他咬钩,饵料必须充足。但如果柳亭午当真的是穆国抛出的诱饵,那么我们反以她为饵,才最有可能钓上穆国的鱼。即便她存在风险,也值得一试。”邵南图道。

    “您想如何?”神若问道。

    “我还没有想好,但我希望必要的时候,能得到小洲姑娘的帮助。”

    “这个无碍,我们听命于陛下,只要陛下首肯。”神若道,“不过悬圃宫中的局面已经混乱不堪了,您当真有乱中求胜的把握吗?一念差池,就有可能被人浑水摸鱼。”

    “悬崖之前,我会将马勒住!”

    “就怕即便勒住,终不免人仰马翻。”

    “你这是何意?”邵南图面露愠色。

    “没有何意,我说过一切于我无关。”神若不动声色,“只是想引陛下那句话:‘将帅落马,最善有三,宿仇,新秀,美人裙下’。”

    “宿仇和新宿我认可,然而‘美人裙下’?”

    神若摇摇头,“勒不住的马,过不了的关……”

    宫国瀛州。

    瀛州地处息烽山南麓,山脉如障将西北风阻挡,即便深冬也不显萧索。

    正值岁末,乌桕树红叶如火,远观团团红炽如喷吐的烈焰,近赏时燥烈消退,唯有卵圆形的树叶随风招展,如一柄柄红绢团扇,喜喜可爱。

    林间道就掩映在红叶之下,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

    三岔口则是瀛州界上的一处冲要,如握住京畿西南的一只手,南下可通浣州,西行可渡来水、抵达泊州,北上则是瀛州边城苏里,与国都长良相交通。

    原本是行人如织、车马如簇的交通要道,却可惜昨夜一场夜雨时至今晨方止,冬日的阳光灿烂却不温暖,所以已经接近亭午时分,地面上却依旧泥泞湿滑。空气中也渗着湿冷,深吸一口气,鼻腔中满是沁凉的泥土气,像是井水拔凉的青团,倒也有些清新。

    却是难为了行路人,往来的行人无不放慢步履,车马的行进更是缓慢,不但要避开路上的水坑,还要避免将泥泞溅到行人身上,招来几计不必要的唾骂和白眼。

    歇儿还是那身干练的男儿装,背着她的印花蓝布小包袱,选了三岔口上一处干燥的地面,轻踮起脚尖,像一只开心的陀螺,“嗖”地旋转起来。

    她还是昔日的习惯,用转圈来决定目的地。

    结果天意大概是想捉弄她,两年前就是在这个三岔口,歇儿睁开眼睛一看,发现自己面对着来时的路,于是歇儿只得重返长良。之后的一年,天意带着她在瀛州境内绕了一大圈,一年之后将她再次丢回长良。歇儿满心以为第二次旋转可以将她带离瀛州,岂料她所信奉的天意直情径行,于是再后的一年,她围着长良城绕了第二个大圈。

    终于将瀛州的鸭血粥和陀螺烧饼吃到腻烦的时候,歇儿第三次站在这个死节一样的三岔口。风声过耳,她和着风声在心中默默祈祷,“带我离开,带我离开,带我……”

    “好狗不挡道!”

    风声还在耳畔旋转,她忽听一个童稚的声音说道。

    “好鸟不乱叫!”歇儿不假思索,脱口就是一句回骂。

    她匆匆站稳步脚,一睁眼,看见了一张横眉冷对的马脸,大马翕动着鼻息,热气扑面喷了她一脸。

    “呀!”鼓鼓的马眼吓了歇儿一跳,她错后一步,方才看清那是一辆一马独驾的简易马车,深色的油布蒙起四面,车厢的空间可供两个身形苗条的人安坐。

    出门在外,歇儿总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然而此刻,歇儿的怒火瞬间腾起了三丈高。因为那个驾车的人居高临下瞵视着她,手中握着缰绳,一副丑恶得不能再丑恶的嘴脸。

    “这不是孔大才子的小伴当嘛?”歇儿先发制人。

    “这不是坑蒙拐骗的歇儿姑娘吗?”芸窗也不让。

    “这么匆忙,赶着给车里人下葬呀?”

    “猜的差不多,赶去给你娘哭丧。”芸窗一抖缰绳,高头马即刻抛着蹄子对歇儿怒目而视。“闪开闪开,小卒子也敢塞象眼?”

    “哼!我就蹩你马腿了,怎么样?”歇儿果真一叉腰,横在路中央,高仰起下巴,势焰快熏到天上。

    “芸窗,谁人这么缺乏教养?”车中传来孔涵的声音。

    “除了那个坑蒙拐骗姑娘还能有谁?正趴在路中央晒她的小绿壳呐!”芸窗的鼻子同样翘到天上。

    被骂作龟儿,歇儿自然气恼,却不露出,只是柳眉飞挑,“原来你叫芸窗呀,只可惜是一扇脏兮兮的小墙洞,也难怪,谁叫你那位主人见不得光,连金榜的光亮都受不得。”

    “砉”,车内传来折扇合拢的声音,孔涵褰起车帘,探出头来。玉面公子风姿如旧,听从向非童的劝诫不做纨绔打扮,一身素洁的衣衫却更显风姿俊雅。

    “哎呦,果然是坑蒙拐骗姑娘。”孔涵极具涵养地微笑,“两年多未见,一口铁齿铜牙打磨得愈发锋利了。”

    “嗯?”歇儿一怔,本以为孔涵会将她劈头盖脸臭骂一番,不想却是褒扬。她知道孔涵笑里一定藏刀,却又看不清刀光藏在何处。明知道前方是一片雷池,迈进去必死,可是以她的倔强个性,又不可能在孔涵面前服软。“那是,自然……”歇儿只好试探着错上去一小步。

    “唉……”孔涵摇着头,佯作叹惋,“只可惜强极则辱,割伤了自己的舌头。”

    “什么?”歇儿又是一怔。

    “哦!哦!哦!”芸窗拍着手叫起好,“好狗不喷人!”

    轰!歇儿果真踩到雷上,她听懂了孔涵的言外意。“你说我血口喷人!”歇儿蓦地恼了,却不是因为被孔涵讥嘲,她是恼怒孔涵挖了一个陷阱,而自己竟然跳了下去。她的脑袋在飞转,她想组织出最犀利的讥讽攒射给孔涵,可是她看着孔涵那张温雅微笑着的脸,竟然头脑发了空,一个词也想不起来。

    “上车吧,我们载你一程。”孔涵在歇儿气急败坏之时伸出手臂给她。

    “你说什么?”

    “多亏见到你,我才知道一个姑娘竟然能如此恶劣。你也算让我大开眼界了,呐,我比你有修养嘛,知恩图报了,就搭你一程。”孔涵伸手给她,温文尔雅地微笑。

    “嗟来食吗!本姑娘才不稀罕!”歇儿嘴上硬,心头却像是裂开一道细细的缝,有一缕暖暖的晴阳挤进来。孔涵是在逞口舌之欢,可是看上去谦逊而温善,从小到大,很少有人以这样的笑容对待她。

    见到歇儿动了容,促狭的神情在俊俏的眉梢一身而过。“我可是真心诚意的邀请。”孔涵邪气地笑,“车里很宽敞,你的壳也放得下!”

    三丈高的怒火刚刚平息,登时腾起到三十丈,歇儿的刻薄们又回来了,蹦着跳着叫嚣着,争抢着要射到孔涵身上。

    “孔涵!你才叫令人大开眼界!”怒气从歇儿的胸膛冲出,攒射到孔涵脸上,“用无耻形容你,无耻听了自愧不如,用卑鄙形容你,卑鄙听了相形见绌。你何止是让人大开眼界,你让辞书都词穷!”

    “那全世界人民更应该感谢你!”孔涵也恼了,“以后形容一个人刁诈恶毒狡猾尖薄,用两个字就可以概括了——‘歇儿’!”

    孔涵一鼓作气说完这一切,气喘连连。自己乘车而让一个姑娘行路艰难,这并非孔涵的修养所允许。他不过想贪一时的口舌之娱,报上次出丑的仇。然后就携歇儿一程,毕竟距离下一个驿站还远,道路也因为积水湿滑泥泞。却不想这个姑娘如此不知好歹,弃他的好意不顾,还出言伤人。

    “芸窗,我们走!”孔涵压不住自己的怒气,一甩车帘坐回马车中,“不识好歹的野丫头,尽管让路上的野狗叼了她!”

    芸窗咧着嘴笑她,倨傲地扬起马鞭。

    啪!清脆的一声落在马背上也犹如抽打在歇儿心上。马车带起的风从她身前擦过,比严冬时的劲风还要猛烈。那股风扑在脸颊,将她额前的头发吹向后方。真的太猛了,她竟然重心不稳地摇晃起来,歇儿不自觉错后一步,一只脚不偏不倚踩入身后的水洼,靴子湿了,她却不自觉摸摸自己的胸口,好像心头也有一个地方是湿凉的,可是她找不到在哪里。

    也不知是真实还是幻觉,她又听到了那声折扇展开时的声音。

    砉!

    仿佛在嘲笑着她,随着飞扬的马蹄,渐渐飘向远处了……

    歇儿愣怔在原地,一只脚就那样陷在水洼中。其实长良城中那场不欢而散,歇儿事后想起也是心怀愧疚,她是想有机会就向孔涵致歉,但是这一次的确是芸窗对她出言不逊在先,她只是不想太轻易就给孔涵面子,所以故意几句刁难,却不想孔涵道高一丈,以恶制恶不说,还当真弃她于不顾,自己做着马车飞奔,弃她在泥泞中艰苦跋涉。

    歇儿真的恼了,三十丈的火气蹿升到三百丈,她也不知道这股熟悉却莫名的怨气从何处来。想到孔涵高不可攀的身份她要生气;想到孔涵比女孩子还要精致的面容她要生气;想到孔涵一口优雅的澄州‘采桑音’她要生气;现在孔涵一骑绝尘而自己在后面望尘莫及,她更是要生气!

    歇儿目送着马车远去,她又一次听到了贯耳的风声,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腿脚已经不由己控的狂奔起来。

    “孔涵!”她追在马车后失声大喊,“死孔涵,烂孔涵,祝你倒在路上没人埋!”

    “给你猜个谜语哦!”芸窗偏出头来讥笑她,“绿屋子,进泥塘,干瞪眼,追不上!猜一只慢吞吞的小动物,你猜那是什么。哈哈哈,继续晒你的壳哦,我们不打扰喽……”

    歇儿追着孔涵的马车,跑过一路湿滑泥泞,她不追还好,这一追,车轮搅起的泥水正好溅落在她的脸蛋上。

    莫名的委屈在胸口中爆发了,酸涩的液体喷涌出来,一直冲上眼角。那一日的路人都看见,男孩子打扮的年轻人带着一身泥污,在一辆渐远的马车后追逐了许久许久,当“他”终于停下脚步的时候,所有徒劳无功皆化作掩面而泣。

    歇儿自始至终也没有发觉,在那个犹如命运交错的三岔口,她尚未来得及问明天意,就已经跟着一辆马车,跑上了通往西方的路。

    长良,涟流宫。

    “见您从来菘回来后气色不佳,一直想来看您,却找不到得宜的机会。伤势好些了吗?”凌主祭试着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消沉,可是柳眉间锁着一团青黑色的愁云。

    “只是肩膀上一道抓伤,没什么大碍……”凌王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空虚,“关键不在这里……”

    凌主祭知道肯綮何在,却不知该如何启口。从来菘回来后一切朝会和例行如旧,凌王没有在群臣面前表现出任何异常,只有当身边别无他人,坠在眼角处的疲惫让人看得出,他其实乏力又乏心。

    乔杉夜亲自斟了杯热茶,不为饮水,只是想借此掩饰不安。

    不久,凌王自己道了出来,“寒烛说我肩上的伤是术士试图反抗的时候抓的,可是我却以为是被蛇的獠牙擦伤。梦境和现实混为一谈,如何解释都是不祥之兆,何况我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凌王沉默良久,说道,“幸好有寒烛在,不顾自己安危扑在我的剑前。若不是她将我从梦境中唤醒,不知还要戕害多少……”

    “是呀,不想小姑娘看上去柔弱,却有着意想不到的勇敢。”凌主祭附和。

    “怎么会这样?”凌王双手合十抵在自己的鼻翼前,懊丧不已,“我杀害了一名无辜的术士,还是在萨兰女神的面前。可我以为自己斩杀的是蛇……”

    “似乎不是梦魇那么简单……”凌主祭咬着右手食指的骨节,柳眉不展,“寒烛回忆说,术士倒下后您如同变了一个人,挥舞着抑扬扑向人群,满面是流淌的鲜血。她回忆的时候特别惊惶,颤抖地说那简直,简直如同……”凌主祭一咬牙,说出一句很刺人的话,“……魔鬼一样!”

    “夜!”凌王不恼,却是牢牢地抓着凌主祭的眼神,“她说得不错,我觉得自己身体里真的有魔鬼!”他的眼神在摇,那种无助的感觉就好像一个病人拉着大夫的手说,救救我,我得了很痛苦的疾病。

    “这只是,只是一个比喻……”凌主祭不知如何安慰他。

    “梦境中的那条蛇吸了我的血液。”凌王回忆着湖中的诡诞世界,“我随后便觉得有一种黑暗的情绪滋生出来,像是有毒的触手,将我的意识绞住,然后取而代之。我变得嗜杀,我的喉咙干得难以忍受,那一刻我只想要血液!”

    凌王盯着主祭的眼睛,他在那双红眼睛中捕捉到了幽邃的恐惧,恐惧像一眼黢黑的大洞,一直打通向凌主祭的心底。于是凌王停止了讲述,梦境历历如昨,未因时间的打磨而漫漶,他害怕再这样回忆,会让自己又一次深陷进去。

    “这件事大宗伯已经经手,相信会对萨兰信徒有所交待。”凌主祭低声宽慰。

    “我总觉得这不像是单纯的噩梦。”

    “不是噩梦又是什么?”凌主祭递去一计温柔的微笑,“您就是挂怀的事太过,才会噩梦连连。”只可惜微笑有些干涩。

    凌王未理会主祭的遁词,追问着,“你说这会不会是某种……诅咒?”

    凌主祭手中的茶杯滑脱出手掌。啪!杯底扣在桌面,几滴水星飞溅出来。

    面面相觑,他们在彼此的眼睛中找到了自己内心的倒影,惶遽的,不安的,烦乱的。凌主祭很想宽慰凌王说一切只是他多心,可是凌王扑朔迷离的身世,他胸口处的诡异刀伤,宫国“天命”二十年不现之谜,她、觉苒、凌王三人的命运交错……一切的一切叠加在一起,就连她自己都无法再说服自己。

    “陛下,真的是多心了。”凌主祭说得力不从心。

    “对了,你听说过‘劫尘’吗?”凌王问道,“好像听过这个名字,一时又想不起来。”

    “劫尘?”凌主祭挺诧异,“陛下为何想起这个?”

    “这么说真的有‘劫尘’?”凌王更诧异。

    凌主祭颔首,“相传人神之战后,世界中央的渔孤山遮蔽了日月的光芒,于是八祇在协议之后拔出了渔孤山投在地面的阴影,此阴影化为一柄剑,便名为‘劫尘’。”

    “那么有提及‘劫尘’具体是八祇中的哪一位拔出的吗?”

    “没有,至少宫国的传说中没有。不过封禅期间不是有驻跸白国嘛,贞主祭给我讲白国一直有一个传说,说劫尘是他们的主祇,也就是白国的社稷神拔出来的。但我事后问过风振鹭,他说从未听说过,所以具体如何就不得而知了。陛下怎们想起问这个?”

    凌王没有回答,继续追问,“那么劫尘会带来什么?”

    “渔孤山是天地的枢机,而劫尘是天地的阴影,所以是灭绝之剑,据说劫尘出鞘之时,黑暗将席卷苍生。”凌主祭再一次讯问,“陛下怎么想起问这个?”

    凌王迟疑了,他心中有太多谜团,太多太多,让他倍感无从说起。“没什么,我随口问问的。”沉甸甸的谜像顽石一样阻在心口,多说一句话便觉得气短乏力,凌王只想闭上眼睛,进入无梦的睡眠里,他又有了一种失血过多后的头重脚轻感。

    凌主祭狐疑了一下,看到了凌王眼神中的疲倦,没有再追问下去。“要不要休息一下?若是再陷入梦中,就闭上眼睛,告诉自己一切不是真的。”凌主祭轻轻握住他的手腕,“闭上眼睛就不会感到害怕,最多让那条蛇咬您一下好了,痛一下也就醒过来了。”

    “没事,我应付得来。”凌王的手反压在她的手上,报之以宽慰的浅笑。也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鬼使神差的,凌王挽起袖管,想看一下梦中蟒蛇咬过的地方。

    呀!

    两个人同时惊叫起来,他们看到了比噩梦还要恐怖的景象——凌王的右手手腕上,也就是梦境中毒蛇獠牙陷入的地方,那里真的有两道伤口初愈后的痕迹!

    “昨晚沐浴的时候分明还没有!”凌王惊道。

    凌主祭凑近那道咬痕谛视,那是很浅很淡的伤痕,呈现淡青色,如同是陈旧伤遗留下的色斑。可是即便浅淡,却也清晰无误地烙在凌王的手腕上,不可磨灭地存在着。就如同来菘无尽神殿中所发生的一切,似是虚,却是实。

    “这是……”凌主祭说不出其他,只觉得全身发紧。

    “夜……”惶遽感像一计重锤锤在心口,方才他还觉得自己可以独挡一面,可是此时此刻,无助感战胜了一切。凌王看着主祭的红眼睛,失声说道,“我有一种感觉,我觉得梦中的那条蛇就是劫尘……”

    “怎么可能!”凌主祭难以置信,“劫尘只是一个虚妄的传说!”

    凌王却说道,“不,我相信自己的感觉!不久之后将会有撼天动地的事情发生,不仅是你我身边,而是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就仿佛命运之手以人间为枰下着一盘大棋,而棋子们正在逐一就位……”

    午夜之前,歇儿背着沉甸甸的疲倦和潦倒,抵达路边上的驿馆。

    “什么?不让住?”歇儿走得双膝发颤,被溅上的泥浆早已经干了,可是掸落后依旧留有灰白的印子。她此刻急需要热水和餐饭来驱走疲倦、肮脏还有难捱的饥饿。

    “这里是驿馆!”驿丁坐在案子后大吼。想必是白日里工作太累,所以入夜后喝了不少酒,说话的时候一脸赯红,还不时有令人作呕的酒气喷出。“驿馆是供文书传递和官员食宿的,不是你要找的鸡毛店!”

    “可是我看见你们悬出的望子,今天接纳百姓居住呀!”歇儿偏着头。

    “那是挂给馆中的几位大人看的,你还以为是真的?”驿丁丢给她一计鄙弃的白眼。

    “啊?什么意思?”歇儿歪着头想了想,绕明白了本末,登时义愤填膺,叫嚷道,“喂喂喂!几位大人爱民如子,知道前边道路因为雨水塌陷,过路百姓没有歇脚的地方,临时开放驿站给我们,你们竟然阳奉阴违!”

    “我们阳奉阴违?”驿丁嗤之以鼻,他的确醉了,说话时有些口不择言,“你也太天真了!爱民如子?把百姓当孙子的只有凌王陛下。几位大人这么做,无非是为了在陛下面前卖个乖,你以为他们当真希望馆中有外人吵扰?你年少无知不懂这些,驿丞大人却是明明白白。去去去,找个农舍落脚吧,叫叫嚷嚷将馆中的大人们吵醒了,人头落地的是你!”驿丁睡意正浓,上眼皮急于想拥抱下眼皮。

    “你们!”歇儿更是来气,“你们一丘之貉,伙同起来欺骗凌王陛下?”

    “你以为如何?君王一纸诏书,骗的是全国!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允许虾米骗小鱼,小鱼骗大鱼,不过环环相骗而已……”驿丁一个呃逆,烘臭的酒气喷了歇儿一脸,歇儿不巧吸了一下,胃里本就是空空,这下恶心得只想呕吐,歇儿忙跳后三步远。

    她心中有火气,可是转而一想,其实驿丁说的也不无道理。宫国的驿馆都是当地的富户主持,亏损自负,官府不予补给。所有驿丞唯有献媚往来官吏,利用馆驿的社交之便务商,才能以商补亏,支持驿站继续运作下去。

    而那些的表面功夫的官吏呢?也并没有什么烧杀抢掠的害理行为,无非言行不一,他们的官阶在上位之下,下位之上,请功时沦落人后,担罪时首当其冲,挤在中间受够了夹板气,难怪期盼着不次之迁。

    真正可悲的是百姓,满怀期待,最后希望落空。又或者是凌王陛下,一腔爱民心,无奈绠短汲却深。

    两年前向非童曾对孔涵说,一个国家需要很多路,但是这些道路并非一日可以修成,也绝非一位圣主可以修成。等待国道四通八达不是一个人的一生,而是几代人的一生。凌宫仅仅二十年而并非贞白三百五十年,我们处在一个承前启后的尴尬年代,但是如果不咬牙挺过去,那个所谓的“后”永远不会到来。

    可惜这些话歇儿无缘听闻,她只是觉得这个国度的金玉之内其实还有很多败絮,心中愤慨,却也想不到再深入。

    歇儿知道这里不会有她容身的地方,却又咽不下恶心和怨气,眼珠像狐狸一样乱转。“官人官人,我且问你,有一位孔涵孔大人可是下榻这里?”歇儿在脸上堆出暖融融的假笑,像个准备给鸡发红包的黄鼠狼。

    “容得你过问?”驿丁没好气。

    “你不回答,我就扯着嗓子喊,把所有人都吵醒!反正你是福禄命,我只有一条贫贱命,咱们比谁不怕掉脑袋!”小黄鼠狼不赔笑了,龇出了尖牙。歇儿一掌拍在案子上,瞪着大眼睛威胁。

    “得得得,您是大爷!”驿丁醉了,脑子不太灵光,嘴上也没有门卫,“孔大人用的是白质黑章的勘合,是天官府的命官。”

    “他用邮符没有?”歇儿追问道。她知道邮符是官员向驿站提用车马时使用的凭证。

    “孔大人只喂马,不换马。”驿丁实在支撑不住自己的眼皮,一颗圆脑袋像一计重重的大锤,锤向自己的手臂,“喂喂喂!”歇儿趁着鼾声还未响起,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相,央求,“我不住房间了,但是天色已经这么晚,行行好,给我一个遮风的地方吧?你们的马厩在哪里?”

    “出门左转再右转。”驿丁抬起手,胡乱比划了一个方向,“今夜的口令是‘阿扩是一只没有尾巴的猪。’驿丁抬起醺眼,看了看一脸狼狈样的歇儿,起了些许怜意,道,“你要是饿了,悄悄溜去后厨摸些吃的,好像有糍饭团和宝塔菜。可别让被人撞见,不然驿丞为我是问……”驿丁还未说完,鼾声震雷一样响起来。

    歇儿原本对这个驿丁厌恶至极,但是就这一句话,让她心里腾起一点点暖意,她想这个驿丁只是看人嘴脸太久,学会了油滑,但是本心还是善的。

    从后厨溜出来,歇儿大口啃着糍饭团,还不忘再向衣襟中偷塞几个水萝卜。好在厨房中备有一些净水,让她可以勉强将脸洗干净,可是衣服上还是脏兮兮的,像只刚从污水中打捞出来的小狗。

    夜风拍打着她的小身板,洗脸时被打湿的头发才被吹干,又凌乱地飘拂在眼前。歇儿未理睬那几茎头发,在风中远眺檐脊飞翘的驿楼,看到每一个窗扉内都悬挂有松花色绸布帘。住在房间中的人是不会留意绸布上的精美提花的,只有像她这种远远眺望的人才会特别留意,其实每一扇窗上,还各贴有一幅粉连剪纸。

    想到孔涵可以吃饱啖足在柔软的衾被中酣然入梦,自己却只能啃着萝卜充饥,歇儿心中的失落和委屈又探出触手。

    “还说我坑蒙拐骗,你孔涵才是欺上瞒下,和这里的奸吏一丘之貉,欺骗我们这些劳苦百姓!”歇儿忿忿然想着,将糍饭团随手一丢,大步向马厩走去。

    “口令!”马厩前的守卫将佩刀一横。

    “‘阿扩是一只没有尾巴的猪’!”歇儿一边说一边想这个口令实在诡诞。

    “我是天官府孔大人的人,大人有文书忘在了长良,命我星夜回城。”歇儿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说谎时大气不喘。好在天色很暗,马厩门前只靠一提风灯照明,她身上的泥污也看不真切。

    守卫收回佩刀,“官人请进。”

    “夜间提马也不需要令牌,你们的制度未免太过松散。万一混进了马贼,可是不好向大人们交代。”歇儿是只调皮捣蛋的小老鼠,又不知天高地厚,老猫好心放她通过,她还要再踅回来,去揪一揪猫的胡子。

    “混进马贼也是阿扩的失职,与小人无关。”守卫眯着小眼睛贼笑,一副标准的奸人嘴脸。

    “阿扩?”歇儿心中一奇,问道,“门口那个驿丁就是阿扩!”

    守卫还是一脸坏笑,不作回答。

    歇儿眼珠一转便想明白了,这里的人联合起来欺负那个阿扩,编排他不说,还唯恐在他值夜的时候不发生些非常之事。或许这个守卫根本看出她没安好心,故意不揭发,就是为了让驿丞惩罚阿扩。而阿扩受到排挤,才不得已借酒浇愁。歇儿心中愤愤起来,一面觉得阿扩可怜,又觉得这样的人真是窝囊。

    没一个好人!歇儿咬着牙想。

    “喂!”歇儿一手指着守卫,一手叉着腰,她壮喝一声,一副痛饮三碗过岗酒,要赤手空拳斗大虫的架势。

    “小子你给我记住了,我叫歇儿!就是长良城中‘玉歇宫’的那个歇字!”她拍着自己的小胸脯,“这个名字你记清楚了,等本姑娘美名满天下的时候,你也好给孙儿们讲讲,当年的我是多么侠义心肠!”

    “啥?”

    还没等守卫反应过来,歇儿一个错步上前。她只有绣花身手,可是仗着轻捷机敏,一计凌厉的手刀,手起刀落直劈在守卫的后颈。

    守卫直挺挺地倒下,像一截被伐倒的木桩,他歪下去的地方,歇儿扮了一个巨大的鬼脸,她提起门口风灯,大摇大摆地走进马厩。

    “马儿乖!”歇儿掏出怀中的水萝卜,走过一匹匹良驹。厩中的马都是骐骥,还有几匹脚力更胜一筹的驳,不过歇儿只在孔涵的那一匹前停下,这匹马儿她识得,大眼睛瞪她的时候,炯炯的目光像它的主人一样。

    “谁叫你的主人和那些恶吏同流合污,本姑娘定要给他一个小惩大诫!”歇儿一边赌气地说着,一边温柔又和善地爱抚马的鬃毛,她指尖的温软,简直如同老蚌在爱抚自己的珍珠一样。

    她曾经听说犬类听不懂人的语言,只能分别出人言的语气,所以当你轻轻挠着狗儿的下巴,笑眯眯哄它说:乖乖你长得可真丑!狗儿一样会开心地冲人摇尾巴。歇儿心目中狗儿和马儿是差不多的,就好像马儿和孔涵差不多一样。

    其实孔涵无非是受向非童之命去龄国探访郑式里和楚夭一事,他的确有一张天官府的勘合不假,却并非官员。他比歇儿更不谙世事,对于这些内幕更是闻所未闻。但是在歇儿的心中,乌鸦都是一样得黑,那只喜欢冲她嘎嘎乱叫的无辜的乌鸦便是黑中至黑!

    歇儿抚摸着浓密的马鬃,柔声哄道,“好乖乖!阿姐带你出去玩哦!”她将水萝卜喂给那匹马,探手去解缰绳,笑嘻嘻地问道,“乖乖,你叫什么名字呀?”

    马自然是挣扎,摇晃着脖颈不让歇儿牵它。“哦,原来你叫拨浪鼓呀!”歇儿的眼睛眯成两弯细细的弧。

    手掌忍不住在骏马水滑的皮毛上摩挲,手指顺着乌黑的马鬃一只流到马腹,指尖传来的感觉全无滞涩,就如同一滴晶莹的水珠在绸面上划过,女孩子喜上眉梢。

    忽然之间,她的指尖触及到一个硬硬的结块,歇儿登时眼睛一亮,走南闯北积累出的经验让她猜出了大概。指尖顺着马腹的硬结移走,不久之后,她渐渐勾勒出一个一掌约大的方形。

    果不其然,江湖上的人有在马背上蒙假皮藏财物的习惯,不想孔涵这种二门不迈的人也学会了。“只可惜学得画虎类犬!”歇儿在心中窃窃发笑,“别人贴假皮都是贴在背上,用马鞍掩饰起来,你却好,直接贴在马腹下,唯恐别人不知道此地有银子。”

    “与其日后被外人偷走,还不如歇儿我先替你保管起来!”歇儿这样想着,轻轻一揭,一叠厚纸落入她掌中,凑近风灯查看,果然是结海楼发行的票据。

    “哇!这么多钱!”歇儿的眼睛登时贼亮,活脱脱一只闻见了肉香的狐狸,她凑得离风灯更近些,扳着手指算起来,可是她从没有算过这么大的数,才数到一半不到就数乱了。不论多少,总之她发财了。歇儿将那厚厚一叠纸向掌心一拍,心中告诫自己不要得意忘形,可是嘴巴好不容易闭上又被笑意撑开。

    风灯昏黄色的光芒投到银票上,那简直就是黄金的颜色!歇儿从衣襟中摸出随身携带的一个小账本,作为一个财迷,账本是她哪怕不带脑子也要随身携带的东西。只可惜此刻手中没有笔,若是有,她真想在上面画一个大大的财神爷,然后再亲笔提上三个大字:臭孔涵!

    啪!歇儿将一张银票拍在阿扩面前的案子上。

    鼾声息止,阿扩抬起醉眼,迷茫地看着歇儿。

    “这一张给你,门外还有一匹驳,逃走吧!”歇儿很强势地说。

    “什么?”阿扩愣怔。

    “我把马厩里的马都放了,正准备逃跑,你也逃走吧!”

    “你你你!”阿扩勉强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像被当头泼了冷水,酒意顿时消了,“你把马放了?”

    “对,放了!”歇儿得意地说。

    “我好心给你个容身之所,你竟然给我闯祸!你个不识好歹……”

    “你才不识好歹!”歇儿截住他,呵道,“我敢把名字留下,就是为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不想连累你,你倒好,倒打一耙!”

    “哎呦,完了完了。”阿阿扩急得直跌足,“驿丞非宰了我!”

    “驿丞你个头!他们骂你,你还替他们卖命!”

    “你简直是天大的胆子!”

    “那又如何?”歇儿叉着手,下巴扬到天上,“反正我把厩里的马都放了,你是逃也得逃,不逃也得逃,我就是这么霸道!”

    阿扩还想再说什么,却听到了外面骏马的嘶鸣,他钉在原地,脑还中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白。

    当当当!

    歇儿的指尖在敲案子上的银票,也敲破了阿扩脑中那片空白。

    “醒醒!醒醒!给我醒醒!给我听好了,很快就会有人醒来,留给你抉择的时间不多。事已如此,是留下来接受惩罚还是带上钱奔赴未来,一切由你自己决定!”她随即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敢言!敢为!敢当!才不要活得那么窝囊!”只留下这句话掷地有声地砸在地上,等到驿丁阿扩茫茫然抬起头,那个雷厉的背影早已经走远了。

    “反正也不是我的钱……”夜色中,歇儿一边大步流星,一边这样想。

    “啊!”次日清晨,孔涵用手中的折扇猛敲芸窗的脑袋,“是你说的,钱跟着我还不如跟着狡兔安全!现在可好,我们的马没了,整整三万五千铢被偷走了,驿丁也逃了,此事如若闹大,被龙罝发觉我们还有可能性命不保,那个歇儿简直就是个大瘟神!大瘟神!”

    “那公子你就不要大喊大叫了。”芸窗捂着脑袋,“您比那个马贼姑娘还像个泼妇。”

    “你还狡辩!”孔涵更怒,“可是你说的,说狡兔是咱们从澄州带来的老马,除了咱们孔家人,其余的妖魔鬼怪一概不认。你说,为什么见到一个漂亮姑娘就跟着跑了!”

    “您还是等追回狡兔后直接审问它吧,芸窗是以仁见仁,才因为它和我一样忠诚。不曾想狡兔马如其名,见色忘义。”

    “你你你!”孔涵那张英俊的脸霎时红又霎时白,终是扑哧一声怒极反笑。他扶着马栏,想到自己竟然这般愚蠢,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

    “公子你笑了!”芸窗拍起手,“你也觉得自己被一个姑娘耍特别愚蠢?其实芸窗也有同感喏。”

    “你!”孔涵的折扇直指着芸窗,扇子颤抖了半天,他也没说出一个字。“你说怎么办?”许久许久,孔涵才呛出这一句。

    “公子莫急!”芸窗掰着手指,头头是道地分析,“马贼姑娘放了驿站的马,那是贻误情报的重罪。除了那个被打晕在马棚中的守卫,就她的责任最大。芸窗想,驿丞此刻一定已经用青鸟传书,她逃得不远,下一个驿站就会将她拦下!”芸窗自信满满,觉得自己简直是位神断。

    “你是真的傻嘛?”孔涵又是一计折扇,“驿丞不知道她的相貌,所有的凭证只有一个‘歇儿’,她就不会改名叫驴儿狗儿吗?再者她会愚蠢到进驿站自投罗网吗?”

    “哦。”芸窗挠挠头,“还以为所有人都想我一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所有你像你一样傻,世界就太平了!”

    “公子,那我们如何是好?钱只剩手中一些零碎盘缠,又不能回长良找向大人。”

    “当然不能回去!”孔涵道,“若是被向大人知道,我这张脸皮撕下来都能贴补城墙了!”

    “公子,我们怎么办?”

    “嗯!”孔涵凝着眉思量片刻,心中亮起一点点光,“以我对那丫头的了解,没将我们嘲笑够她是不会轻易罢手的。我们这就上路,如果猜得不错,我想她会在路上等我们。”

    “马贼,马贼!”远远地看见那个盛气凌人的身形,芸窗放声大喊。已经没有马匹供他们驾车,孔涵和芸窗不得不将行囊被在肩上,像背起两个巨大的壳。

    阳光下的狡兔毛色柔亮、骨形俊拔,横在路中央,低着头刨蹄。歇儿则斜坐在马背上,摇晃着双腿,悠悠然嚼着萝卜。

    “我们来猜一个谜语哦!”她冲着孔涵坏笑,一群名为“幸灾乐祸”的小人儿在她眼睛深处手舞足蹈。“四条腿,进泥塘,干瞪眼,追不上。”歇儿拍着手咯咯发笑,“不过这一次谜底变了哦,是猜两只慢吞吞的小动物,你们猜是什么?”她故意拖长那个“两”字,等到孔涵和芸窗终于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歇儿比划出一个“二”的手势,像小蚂蚁的触角,在两个人面前晃来晃去。

    “你!不!许!走!”孔涵俯下身双手压在自己的膝盖,上气不接下气。

    “我当然不走!我还要好好地嘲笑你呢!”

    “把我的狡兔还给我!”

    “什么?”

    “我的马,这匹是我的马,还给我。”孔涵心底还有最后一丝期望,也许歇儿并没有发觉那些银票。

    “哪里有狡兔?”歇儿用手指缠绕狡兔的鬃毛,看看东又看看西,装傻充愣,“我怎们看不到?这里只有我的拨浪鼓!”

    “明明是我们的狡兔,少同你的鸡毛蒜皮混为一谈!”芸窗凛然。

    “喜欢我的马可以卖给你们呀!我不收现钱,只要银票!”歇儿眨巴着眼睛,伸出一只手掌摊在孔涵面前。

    孔涵死咬着自己的嘴唇,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眉宇紧缩,比一身泥点的歇儿还要狼狈。可是孔涵顾不得擦去,他的脑筋在急转,他的钱财全在这个姑娘身上,他要不惜一切留住她。这还是平生第一次,孔涵体会到一个人的意义可以如此重大。

    “不想买我也不强卖哦!”歇儿旋过身正骑在马背,夹紧马腹,“拨浪鼓,我们走!”

    “等等!”孔涵一声力竭的高喊,“不许走!”

    歇儿勒住缰绳。

    “你不能走!”孔涵道。

    “为什么?”

    “你贻误情报传送是重罪,没有我替你挡罪,你难逃法网!”孔涵编了个谎言。

    “活该那些狗官没有马骑!我这么做是为国为民!”歇儿义愤,不久偏着头看孔涵,“不过你有什么本事替我挡罪?”

    “我是朝廷的密派官,自然有特权在手。”

    “咦?你是去密探的?”歇儿眼睛一亮。

    “不告诉你!”孔涵心中暗喜,心想吸引这个姑娘跟着自己,就有机会再将钱夺回去。

    “那你凭什么替我挡罪?”歇儿自作聪明地笑,“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没有钱花,所以不得已追在我后面?你为什么不夹着你的小尾巴回澄州老家去,反正你那个老爹有的是钱。不过孔涵,你要是真能这样做……”歇儿乜斜着眼睛瞄他,“刁诈恶毒狡猾尖薄名为‘歇儿’,那痴傻愚钝蒙昧迂陋外加厚脸皮,是不是该改名叫‘孔涵’?”

    “你就尽管磨你的牙吧!”孔涵道,“我不过损失一副颜面,你却是小命不保!”

    “我怎么听闻‘士可杀不可辱’?”歇儿抵颐而笑,“既然在孔大才子心中性命比颜面重要,那么,哦,懂了,原来孔大才子心中一直将自己与小人为伍!”

    孔涵转身就走。

    “好吧,好吧,我服你了。”看着那个拂袖离去的背影,歇儿妥协了,“你就跟着我吧,你帮我挡挡追兵,我给你打赏,我们一言为定。”

    “好,那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说!”

    “由我来决定目的地。”

    “那可不行!我的去留一向是交由天意来决定!”

    “现在我就是你的天意!”

    歇儿的眼睛溜溜地转,“那你倒是说说,我们去哪里?”

    这姑娘自作聪明,到底还是被自己骗了。忍让她一时的冷嘲热讽,等拿回银票,看他如何十年不晚!孔涵心中暗笑,强忍着不形于颜色,他清清嗓子,故意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给她,“去龄国!你敢不敢?”

    歇儿默不作声,捏着自己的尖下巴直盯着孔涵看,看得孔涵脊背发毛的时候,小巫婆一样的姑娘吟吟地笑了,又是她那种无比诡异的句式,“孔涵!”她大叫一声,心中的喜悦再难以掩饰,冲出嘴角,一直飞上眉梢,“你真是挺可笑,除了你做出的傻事儿,没什么比你更可笑!”

    “喂,你这是什么意思?”孔涵满心以为自己技高一筹,忽然间又是一头雾水。

    “跟上我哦!”歇儿双腿一夹马腹,马蹄声清越如欢庆的鼓点。“走!”马鞭高扬,马背上的少女像插上了翅膀,她唿哨道,“我们去龄国!”

    龄国覆翼,逆风堂。

    梦,又是梦,姜玉儿讨厌这个梦。

    分明只是芮妈妈讲给她的一段往事,却清晰得仿佛她亲眼目睹一般:

    喊杀声响彻在四面八方,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越收越紧。

    男人解开紫绶,褪下自己的官衣,发了狠劲将其从中一破为二,以此为襁褓,把满身是血的一双女婴分别包裹其中。

    这里是官邸西面的一处酒窖,酒窖半沉入地下,因为墙体渗水,已经多年弃置不用。可是当禁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这个弥漫着潮湿和腐旧味道的晦暗角落,竟成为了男人和她刚刚分娩的妻子最后的藏身地。

    然而酒窖年久失修的木门又能为他们抵御多久?禁军已经占据了这座举国闻名的府邸,找出他们是迟早之事。

    杂沓的脚步声更近了,男人透过天窗向外张望,就连昔日平静如绸缎的姬水上,此刻都是火把移近的光亮。他们是走投无路的,从龄国带回来的那本书犹如一块巨大的蜜糖,被香气蛊惑了心智的蚁群争抢着扑上来,变得贪婪且疯狂。

    然而男人的眼神中没有任何畏惧,静谧如水的目光安和地注视着一双爱女,口中轻声哼着一只低婉的安眠曲。包裹好女婴后,男人将她们放入母亲的怀抱中。

    “多可爱呀。”他的妻子平静地说。同样安和宁谧的神情,好像在即的死亡不过是一场噩梦的终结。一首狂曲终于演奏到了尾章,往昔的叹息声皆化作尘埃落地,指尖撩拨出最后几个低缓的颤音,曲终后人散尽。

    “是呀。”男人竟露出了清浅的微笑,“是我们的孩子。”

    “若是能睁开眼睛看一看就好了,看看她们的家。”妻子环顾左右,长久无人打扫的酒窖阴森而肮脏,但是即便如此,酒窖依旧是官邸的一部分,而这座官邸恰是宫国四大建筑奇观之一。

    历朝历代,每一位从这座官邸中出嫁的女孩子,无不是与宫国最饱学之士或最风云之士交颈鸾凤,一生荣华,芳名垂范后世。而此时此刻,即便这对姐妹睁开双眼,她们看到的又将会是什么?是父母被屠杀的惨象?是家破人散国家沦亡?

    “尚大人!”女侍呼号之时,酒窖的木门被人重重地踹了一下,腐朽的门栓抵挡不住凶悍的力度,木屑如雪花飘落。

    “阿芮,听我说!”男人对那个女侍讲,“他们不知道你在这里,也不知道出生的孩子是两个,我把妹妹留给他们,可以成为你和姐姐的掩护。你带上姐姐,如果皇天垂怜,你们有幸逃出长良,等姐姐长大之后,告诉她她的父母是谁。在包裹她的衣料上,我已经写下了真相,《厌胜图》在宫国的真相。”男人看着女侍,眼神中流出哀婉的敦请。

    阿芮只点了一下头,可是其中的韧度,犹如在生死簿上签下“忠诚”两字。

    “那么……”男人未作犹豫,扒开襁褓,露出女婴的后背。手落下的时候,掌中已蓦然间多出一柄银亮的匕首,锋利的刀尖划破娇嫩的肌肤,婴儿的啼哭声响起。

    蹬踹木门的声音大作,两个婴儿的哭声彻底暴露了他们。“就在这里!”酒窖外面有人兴奋地喊道。

    “就留下这两个字吧,这是家的名字。”男人将两个襁褓迅速掩好,“如果她们之中有谁能活下来,如果她们有幸重逢,愿命运之神垂怜,带她们重返故里……”

    门栓在这时断为两截,死亡的使者夺门而入。

    场景开始变得模糊,男人的身形迅速黯淡下去,变为一团虚影。这种感觉好像仰起头看龄国的婆娑树影,头脑渐渐缺乏血液的供应,用力眨眼想看清,却发觉眼前唯剩下犹如墨迹洇湿的朦胧光影,指尖捉不住,回忆捞不起。

    一片死寂,随即女孩子凄怆的哭号声从杳渺尽头传来,震碎了虚渺的梦境:

    “爸爸,妈妈……”

    覆翼悬圃宫逆风堂中,姜玉儿从床上惊起。

    “玉儿姑娘!”门外传来彤阙急切的扣门声。彤阙睡在逆风堂的配殿中,听到隔壁惊慌的尖叫,匆忙披衣前来探看。

    姜玉儿深吸气,湿冷的空气吸满胸腔,却压制不住胸膛尚未息止的起伏。“我没事!”她竭力把持住自己颤抖的声音,“你回去睡吧。”

    “当真不要紧?”少年的声音含着关切。

    “不要紧,回去吧。”

    门外安静了许久许久,久得足以让一个人重新躺下,等待衾被的温暖慢慢驱走噩梦余留的后怕。许久才传来彤阙转身离开的声音,那声音极轻,是不忍搅扰梦中人一样。

    姜玉儿犹豫了一下,忽然冲口而出,“等一下!”她对门外说道,“将我的芯香取来。”她随即翻身下床,这一次彤阙离开的步履声很重也很急。

    “姑娘是要占卜吗?”不久后,彤阙端来白檀芯香,还有一只弦纹压经炉。

    “做了个梦,心中隐约不安。”姜玉儿说着,款款卷起面向东北方的竹帘。堂屋中只有几支香烛在徐徐爇燃,幽微的烛光支撑不起暗夜的大幕,昏黄的灯华没有令女孩的身影明晰,反而愈加含蓄了身姿的轮廓。烛光中的玉儿没有披衣,只有一把乌丝松软地泻在肩头,像是披拂着一件青云织成的帔。

    姜玉儿燃起三炷香,将香炉放置在窗下香案上。

    这是香占,是根据香柱燃烧后的形状卜问凶吉。

    香案后的窗被阿祖蓊郁的树叶遮挡,她俯瞰看不到覆翼的街市,仰望也看不到夜幕中莹蓝色的月亮。放眼唯有一片袤袤无尽的苍黑,尤其是阒然无声的夜间,更如同身处一间隔绝在世事之外的牢中。

    “彤阙可以问吗?”少年低声问道,“您方才梦见了什么?”

    “梦见了我出生的地方。”

    “出生的地方?”

    “很遥远很遥远,一个我永远回不去的地方……”声音很湿很凉,像从笔尖滴落的一点墨,渐渐洇湿在苍茫夜幕里。

    她垂首注视着香头的三点星亮,没有丝毫风吹搅皱沉寂的夜,香头处腾升的香烟却无风而摇晃。“芯香如心香,烟在摇便是心在摇呀……”彤阙心中暗念,却未宣之于口。

    “这香还要再等一段时间,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吧。”姜玉儿说道。

    “好,关于什么的?”

    “也是听别人讲的,说的是命运神尤欣为什么要著《两世书》。”

    “哦?”彤阙也起了兴致,“为什么呢?”

    “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曾为尤欣算命。”

    “还能有人为命运神算命?”彤阙心中诧异,甚至有些想笑,然而看到玉儿森然的神色,又笑不出来。

    “当然。”姜玉儿笃定,“尤欣也有自己的命运。”

    “那么算命人对尤欣说了什么?”

    “算命人说尤欣命中的五行彼此相克,像一个首尾相衔的圆环,因为无从切入,于是算不出其运行的轨迹。但是圆环存在一处破绽,唯一的破绽是他命中有一个人,那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他未了结的情缘。有一位命中之人,是世间莫大的幸事,尤欣为此很高兴,就问那个算命人,如何才能找到命中人?算命人说找不到的,唯有让这个人来找你。尤欣就问如何让命中人找到自己?算命人说你有些小才,命中人看到了,就会来找你。尤欣说才具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我没有,荒诞又无聊的故事倒是能讲出几个,何不涂几笔拙墨供人茶余饭后?既然关乎命中事,也不讲其他,就讲述命运是如何捉弄人的。他需要尺幅,于是就用这个世界的幅员辽阔,他需要文墨,于是就用我们这群人的悲欢离合,而那本至今也没有书写完的书,就叫做《两世书》。”

    “那尤欣找到命里人了吗?”彤阙问道。

    “这我如何知道?”姜玉儿轻笑起来,“如若找到了,就说明命运真的是存在的,若是找不到,就说明命运真的是喜欢捉弄人的。找到未找到,尤欣也不知道。所以《两世书》中只有前世今生却没有未来,或许尤欣是想用这本书,询问他也束手无策的未来。于是我便想呀,《两世书》之于尤欣,或许就像眼睑下的泪痣一样。”

    “像泪痣一样?”

    “传说有泪痣的人,要用一生来还泪。泪水还不完,情债便偿不尽。背负着情债的人,不也背负着命中之缘吗?所以泪痣其实是对情缘的期望呀,但只要是期望,就存在落空的可能……”姜玉儿言罢款款阖上眼,右眼下的泪痣遮掩在睫毛投下的阴影中,“这是个荒唐的故事,权当做笑话来听吧。”

    故事讲完了,香炉中原本齐头的三炷香也分出了参差,左侧一柱低于中间香柱一个香头,右侧则低于半个香头。

    “这是‘盗贼香’。”姜玉儿道,“预示近日将有盗贼入门。”

    “再等一等。”彤阙道,“许是‘天真香’也未可知。”

    “天真香”是指三炷香左右两柱持平而低于中间一柱,是预示得神明庇护的吉兆。

    “不必了。”姜玉儿道,“我的生命中没有天佑,即便有,我也等不到神明降临的时候。”说着,她断然掐灭了袅袅香烟,严声吩咐,“切记,今日这一占不要对任何人提及。”

    少年颔首,“彤阙心知。”

    “你期待吗?”默然片刻,她低声问道。

    “期待?”彤阙摇摇头,“不,我不期待,有人盗取,就意味着有人失去。”

    “可是我很期待呢!我一无所有,所以失去的人不会是我。话说回来,边境上大获全胜,邵大司马不日将凯旋吧?”姜玉儿笑笑,“真想知道这个入门的强盗究竟是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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