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都长良城西南二十余里,古镇来菘位于来水之滨。小镇人少地稀,名扬宫国只因两样——“来菘米酒”与“来菘无尽神殿”。
凌王同寒烛漫步在乡间小路上,这条小道上通长良城郊,向西南延伸下去,可一直抵达来菘无尽神殿。平日里,酿制好的一缸缸来菘米酒被放置在木板马车上,就是通过这条小路,赶在天明之前,送往长良城中的食肆酒庄。
今日这条小路尤其热闹,因为不仅有送酒的车队,还有萨兰信徒。虽然萨兰教在宫国并非大众,但因为来菘镇的无尽神殿是宫国境内第一座萨兰神庙,且昨日是萨兰历的无影节,所以才不过破晓时分,慕名而往的香客已是比肩继踵。而且为了显示虔诚,香客们均是尽可能的选择徒步前往。就如凌王,便是让车架停在小镇边界,然后同寒烛安步当车。
隆冬季节的乡村景色已无春夏时的生机盎然,但是对于寒烛而言,依旧有着诱惑力。寒烛忍不住想四处张望,又觉得耳坠晃动得太厉害是女孩子的失礼,她的性格一向拘谨,尤其是当凌王在自己身边。不过对她而言,单是闻一闻空气中的泥土香,就已经感到心满意足了。
寒烛是一身素净的棉布及踝长裙,除却长年养尊处优才可能拥有的雪嫩肌肤和优雅谈吐,俨然闾里人家的小家碧玉,澄澈而清纯,干净得犹如一副没有任何敷彩的白描图。走在她身边的凌王也是朴实无华的打扮,和寒烛一起混在往来的行人中,大概会被认为是一对前往神殿祈福的年轻伉俪。
偶尔还会有善谈之人上前同他们攀谈,比如一对商人兄弟自沐州而来,同他们寒暄了几句,便讲起家乡山中的一种“火井”。
火井中的水皆为冷水,人站在井边也感觉不到一点热气,但是用竹管将井底的卤水引出,倒入锅中,水不就便会沸腾起来,然而打开锅子一看,却又全然没有烧焦的痕迹。
这样的奇闻异事,让寒烛听得入迷。
“我听闻在萨兰教盛行的龄国,每逢无影节要点燃松明火。可是松树的油脂应该是在夏秋季节更为充沛吧?真不知道无影节为何会在冬季?”寒烛婉声问道。
“无影节起源于龄国,龄国冬季湿冷,无影节最初的目的其实是为老人和妇孺驱寒。后来几经沿革,才演变为萨兰盛典,但还保留着冬季点燃松明的传统。”凌王忽然有些遗憾,说道,“不过无影节若是在夏秋就好了,那时候我们借口溜出涟流宫,恰好能赶上稻米收割,稻畦中的稻禾一望无际,稻农们在没胫深的水中刈稻,手中镰刀来回挥舞。”
“我有在书本上看见过,他们的腰杆一定很痛!”寒烛回想起她在书上见过的割稻图,画面中稻农的背脊像烹熟的虾一样佝偻着,便觉得心中一阵酸楚。
“可不是,弯腰时间久了,脊背痛得像要折断一样。所以才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俗语,就是这样来的。”凌王说到。
“那为什么不站起来歇一会儿再继续?磨刀不误砍柴。”
“我曾经尝试过,因为那样再弯下去的时候腰会更痛。”
“陛下尝试过?”寒烛难以置信。
“不是每年都来,有时候被大臣们烦的不堪忍受的时候,会躲在这里劳累一天,身上酸软了,心中反而会轻松些。”凌王呼吸着清晨的空气,感觉快意充满胸膛。
“陛下感同身受过,难道不同情他们吗?”寒烛有些费解,为何君王讲述他的百姓辛勤辛劳,却可以悠然自得无动于衷。
凌王道,“八国之中,白国国都临风所在的鹏州是三成,洛紫予的老窝崇州倒是一成半,但是一旦遭遇国难,崇州绝对是首当其冲。据说有一年似水水患,洛紫予曾经力排众议将捐税上调至六成,连沛主祭都对他感激不已。”
“贞王与穆国左丞相当世双雄,难怪陛下总用他们作比。”
“说道作比……寒烛,你放眼望去。”凌王示意左右,说道,“骋目所及是宫国的畿辅,封禅期间我和主祭也曾探访过临风和潮衔的。”
“他们的和我们的不同吗?”
“在白国,临风城外方圆三十里,教化同都城无异。而穆国,从休咎山到潮衔外城的一路,没有百姓胆敢居住。”凌王道。
寒烛若有所思。凌王以为她不了解休咎山是什么地方,方要解释,寒烛却拆解道,“贞王是德威,穆国左丞相是淫威。”
“那首诗怎样讲?‘冰雪净聪明,雷霆走精锐。’是这样背的吧?”凌王笑。
听到凌王夸自己,寒烛无言,脸颊泛起的绯红色便是她的回答。
凌王又道,“毕竟贞白三百余年基业,长良想作比临风还要假以时日。不过畿辅周围能看到百姓伛偻提携,竟然是胜过了天都潮衔,已经是莫大的欣慰了。其实为了杜绝贪官污吏,宫国的官制中有一项特别法度——下级可以检举上级秽行,只要证据确凿便可以取而代之。这就像是冲锋之时,如果前军怯懦畏缩,后军可以就地杀之,于是将士们无不奋勇。同理对于官吏,公卿失职胥吏可代之,于是官员们无不兢兢业业。这样的结果是百姓安乐,但是国帑为此紧张,连二十年国庆,都不得不延至二十五年再议。”凌王笑着问道,“你觉得这算是一种同情吗?”
寒烛愣怔了片刻,才缓慢地点点头。
“不。”凌王却容色严峻,“这不是同情,这是对于亡国之君的警钟长鸣。”
“我不那样认为!”寒烛同样严词,“陛下其实比他们更为辛苦,他们实在太累的时候,还是可以挺直腰杆休息一下的,可是陛下一旦停止匍匐,身后都是锋利的芒刺!”
“哦?”凌王怔了怔,寒烛笃定的神情让他忍不住笑起来,“小丫头,同情我做什么?田间劳作的人才是真辛苦,上一次回宫的时候累得腰酸背痛,你凌姐姐非但不理会我,还骂我自讨苦吃。”
“姐姐不关心陛下呀?不会的,总是见到姐姐为为国事操劳,这个‘冲锋陷阵’的官制,好像就是姐姐披览古卷后提出来的。”寒烛喃喃说道。
“她当然关心,她最关心如何将我变成英雄。”凌王忽然衔起一抹没心没肺的笑。
“陛下已经是英雄了……”寒烛喃喃低语,看不懂那个奇怪的笑容。
“不过不用为这一带的农民们担心。”凌王宽慰道,“好在瀛州气候温润,浸泡在水中关节也不至于肿痛。那些收割后的稻子,其中最为饱满的会被选作来年的种子,要在石板上手工摔打使其脱粒。其他的则铺在晒场上,用牛拉着石碾碾过。如果是丰年,谷粒中只有一到两成是不饱满的秕谷,用风扇可以扇扬去。北方去谷壳和去糠皮是分开完成的,去谷壳用的是‘砻’,去糠皮则是‘舂’,费时费力。天佑我们宫国,水网密布,借助水碓,不但两步可以合一,比人工要省力十倍有余。”
“陛下宽以待人,百姓口上不言,心中总是感念陛下垂爱的!”
“你怎么知道我宽以待人?”凌王笑着问道。
“因为您稔熟民生呀!就连乃粒之事,讲起来都是头头是道的!”寒烛倾慕地说道。
凌王吐吐舌头,“不过以后要增加赋税了。”
“嗯?”
“宫国有机会休养生息,幸在邻邦是抚、怀与白,国界上无犯,才能吊民伐罪,一改十年前的疲敝。庄国被洛紫予完全收入囊中是迟早的事,宫与穆之间的藩篱只剩下龄与白,虽然乌云还在遥远天边,但两位丞相都说听见闷雷声了。未雨先绸缪吧,宫国的府库总不能一直尴尬着。”凌王道。
“陛下是在担心龄与白不是穆国的敌手?龄国承王或许势弱,白国贞王怎么可能?”
“我担心的不是白国国力,而是贞王本人。”凌王道。
“贞王本人?”寒烛不解。
“怀、抚、慧、庄大势已去,目前八国之中唯剩下宫、白、龄、穆。龄国与我们没有利害冲突不做多虑;穆国洛紫予的态度很明确,无非目前是友,未来是敌;唯独白国贞王,敌友不明。”
“敌友不明?”寒烛困惑,“虽然我不懂政事,但是听春官长说,为庆贺凌宫二十年,白国的贺礼是穆与龄总和的五倍。贞王如此慷慨,还能是我们的敌人吗?”
“呵呵,那就算贞王是朋友吧。”凌王还是那种没心没肺的笑,眼神却满是城府,“都是烦心的琐事,不再提了。”
寒烛无言相对。方才的讲解得到凌王夸赞,她还有些小小的自矜,现在才知太多的事情是她所不能理解。凌王明明近在咫尺,她连他身上的芸草香都能闻到,可是这个人每天经营的事,却是她的心智遥不可及。凌王似乎也不愿再多提,不知是嫌自己鄙陋,还是好不容易走出宫墙,不想再被这些事劳心。寒烛这样想着,心中有些怏怏的难过。
“遗憾呐!”凌王改换话题,“自封禅回来,总觉得被百官的眼睛盯着脊背,想出宫玩却找不到机会。好不容易出来一次,还是萧条的冬季。”凌王抱怨道。
“不遗憾呐,能看一看冬季的田野也很好了,还是第一次见!”寒烛知足地说:“泊州没有吗?而且泊州的水网比瀛州更为密布才对。”
“泊州当然有,只是除了上元和七夕,父亲不让寒烛离开府中。莫说去神殿,连中逵的街肆都不允许。”寒烛的声音从凌王身侧传来,娇娇怯怯。
“每天只对着丹青笔墨,生活岂不是很无趣?”
“嗯。所以寒烛最是蒙昧了……”
凌王蓦然转身,两个人的目光就这样撞在一起。已经两年了,凌王还是没有化解掉这个女孩的娇羞,每一次寒烛烟视媚行,凌王心中就多出一种异样的冲动。他也说不清这种冲动究竟是什么,他只不过是命人填平了五德舫石舫边那道让寒烛感到恐慌的裂缝;他只不过是因为不希望看到寒烛埋首画轴太过辛苦,于是便对菽庄院的人说践祚二十年就不要庆祝了,等到二十五年再说吧。
凌王起初只是觉得这个姑娘有些好笑,但是想到自己所为,觉得自己更为好笑。
“不要总是盯着你凌姐姐看呐……”凌王说了句语意不明的话,“我也只是看着她的背影而已。”
“什么?”寒烛更加费解,“什么意思?”
“也没什么。她给你讲故事吗?比如讲她小时候和你哥哥偷鸡走狗、爬树揭瓦?”凌王示意不到,自己已经不经意笑起来。
“嗯。”寒烛颔首,“凌姐姐讲她微服出游的故事,说她曾经混入结海楼的酒作,看到了‘五齐六必’酿酒的全过程。姐姐还讲结海楼的曲蘖是用树叶包裹生曲,悬挂在透风的地方制成,名为‘风曲’。有了酒曲,颗粒稻黍就会变成天之美禄。姐姐有机会亲眼目睹这些齐民之术,寒烛心中不知有多羡慕,今日随陛下微行,多少能体验了。”
“哈,她将结海楼制曲的秘法泄露出来,风振鹭知道后还能轻饶她?”凌王笑着说道,随即指着远处,“你看,有水车!”
来菘镇上的居民在汊河上筑起堤坝,支设起木桁筒车,被拦截的水流绕过筒车的下部,便可以带动没入水中的水轮圆盘日夜不息地轮转。水流冲击过筒车的扇叶,水随着水轮转动而灌入竹筒中,筒中的水流入水槽蓄积,可以导流进入田中灌溉,还可以带动水碓舂米。除了有时会有来自姬水的大鱼卡入水轮,只要来水日夜不息,筒车便可以轮转不停。
寒烛怔怔地看着水轮碌碌不停,流露出憧憬之色。
“她给你讲‘五齐六必’,那我带你去看看水碓。”凌王提议道。
两个人沿着田垄拐进一户乡野人家,家主人是一对眉目慈善的中年夫妇,凌王同他们打过简单招呼,解释了来由,便引着寒烛直接穿进后院。
“您和这家人很熟吗?”寒烛见凌王轻车熟路,好奇地问道。
“家主的儿子在天躔书院读书,他们以为我是向右丞的家仆,于是很照顾。前些年每次微服经过来菘,都是在这里歇脚,女主人总会做美味的三白鱼汤招待。”凌王解释道。
穿过简朴却别致的农家小院,后院为敞开式,一带蜿蜒而过的水渠流经院中,大型的水车半身没入水中,水流带动水车转动,水车再带动水碓上下。
“方才就听到了‘笃笃’声。”寒烛笑道,“原来就是这些。”
此处水流量大,地方又宽敞,院子中并列设置了十几个臼槽,也无需人看管。石舂在笃笃声中此起彼伏,臼槽中的糯稻就在冲击下脱去谷壳和糠皮。
“我可以看看舂好的米吗?”寒烛忍不住央求。
“嗯,我来!”凌王眼疾手快,他跪在一眼臼槽边,趁着碓嘴抬起的时候,迅速从臼中捧起一抔,背着轻风轻轻一吹,糠粉被风送远,手中唯剩下白晶晶的米霰。
“在冬日里舂米?”寒烛好奇地问道,“这些米霰作何用?”
“当然是酿酒。”凌王解释道,“米酒都是在冬天里酿制,称为‘冬醪’。因为如果是天热时制作,很快便会腐败变质。来菘的居民吸取教训,换做冬日酿酒,不但可以赶在新年时出售,这样酿制的甜醴存放一年都不会坏。”
“酿酒需要将糯米舂碎吗?”
“本不需要,不过来菘人认为米神居住在稻粒中,舂米是将米神释放出去。不然米神被困在酒浆中,肯定要喝醉的,米神醉倒了,来年田里就不出庄稼了。——米神在里面,接好不要洒喔!”凌王笑着,两掌中裂开一缝,糯米便如漏中的流沙,落入寒烛掬起的手掌中。
凌王又道,“来菘人赶在清晨时分将糯米舂碎,然后这些米碎会被浸泡上一天一夜,待到次日捞出后蒸熟。蒸熟的糯米倒入瓦缸,加入清水和酒曲一起搅匀,用棉席为瓦缸保温发酵十天左右,再在缸中蓄满清水,再等待四五天后,糯米就酿成了米酒。酿制来菘米酒的水都是取自天凸山上的天凸泉,如此酿制的米酒加热后饮用,特别有舒筋散寒之效。”
寒烛将米霰掬在手中,已经不觉展露笑颜。“真是惹人怜爱呀!糯米可以制成那么多食物:和着草汁揉成青团,盛装在香檀碗碟中;或是包成梅子大小的芝麻汤圆,用清茶茶汤煮熟。可是那样的糯米似乎是没有生命的,只有这些仿佛刚出浴的糙米才是鲜鲜活活的!”她放在鼻尖下嗅了嗅,又给凌王嗅,“满手都是后土母亲清甜的味道!”
“是呀,多么纯粹……”凌王看着女孩的笑靥,忽然意识到这个女孩子和凌主祭是那样不同。
他曾经和乔杉夜比肩站在千余港的灯塔上,目送着港埠中千帆竞发,然后探讨那些逐渐消逝在视界中的白帆会将宫国的稻米运抵富庶的北方,换回来充扩府库的黄金白镪。
但是此刻,他和这个女孩看着水碓引动旋律般此起彼伏的石舂,仿佛在将丰收后的喜悦唱给哺育了苍生的大地母亲,纵任何生花妙笔也谱写不出比这更美的颂歌。
凌王并不是第一次附农,却是第一次,他意识到远离了宫掖的生活原来可以如此纯粹,简单得好比一对挥汗了一天的农夫农妇,将刚刚舂好的稻米烹成一顿粗朴的晚餐。这似乎也是第一次,他意识到有些女孩是同乔杉夜截然不同的。他和凌主祭在一起的时候,从不避讳谈及尔虞我诈,而方才,他竟然不忍心在寒烛面前谈论人间是非。
寒烛并不是最美丽的女孩,那种最美丽的女子活在诗人的笔尖,让流光溢彩的词藻从此有了寄托,又或者史书的夹页,在枭雄书就的白纸黑字中添上一笔脂粉的红艳。那些女子的确很美,但是美得无关乎己,不像寒烛,可以真真切切地活在身边,一抬眉就能看到她长发间的束绳,那是用泽兰叶揉搓而成的,缕缕发丝间都浸满清新的香气。
寒烛不是那种看一眼便会记住的女孩,但是记住了就不愿意再忘记。
见到凌王在看自己,寒烛又局促起来,怯怯地问,“陛下,怎么了?”
“没什么。”凌王遁词,“你累了吗?我们找女主人讨要一杯米酒吧!”
时候尚早,阳光虽已经穿透云雾,却未将霜气驱尽。两个人不但感到口渴,身上也锁着一层薄薄的湿寒气。
农家的陈设很古拙,梁和柱都是未粉刷清漆的原木,桌椅也是劣等的木材打造。但是地面打扫的一尘不染,给他们盛米酒的陶碗也濯洗得光洁如新,女主人还特别在米酒中加入了红糖。这里的红糖只用草木灰粗炼,不经过黄泥浆水除杂脱色,甜味不重,只保留着粗朴的甘蔗清香,即使多放一些也不会口感粘腻。
“真不想陛下还是萨兰信徒。”寒烛双手捧着粗陶碗,借着米酒的热度暖手。
“我可不是什么信徒。”凌王叹口气,“有这个冲动全因为前些日一个藜照宬的掾史硬要拉着我给我测八字。”
“算命?”寒烛忙问,“可是算出了什么不吉?”
“不是不吉,是什么都没算出来。”
“那是掾史大人学艺不精了?”
“不,那位掾史说我的命运算不出来。”
“哪里有算不出命的人?”寒烛不解。
“我也感到迷惑。”凌王说道,“人的命运写在尤欣的《两世书》上,既然是白纸黑字,便必然有迹可循。可振鹭他信誓旦旦地说我命中的五行彼此相克,像一个全无破绽的圆环,因为无从切入,于是算不出其运行的轨迹。我问他为什么会这样,他说这种问题太难,他也想不明白。于是他建议我来萨兰神殿,沐浴一下无尽女神的圣光,顺便问问女神,在我身上,命运神尤欣究竟想开多少玩笑……”
同时,穆国车牙。
这里没有热气腾腾的米酒,连一杯热水都是奢望。
柳亭午立身女墙后,将视线交给东方的天际。嶙州的重重城关遮挡了远方的地平线,骋目远望,看到的唯有勾心斗角的飞檐榫卯,勾连成一片此起彼伏青灰色海洋。如果有一种颜色能代表北方,那一定是瓦砾的灰色,这种颜色肃穆却沉郁,像是放牧着灰蓝色苍天的鸽子哨,给人一种苍寥之感。
或许是为了让战局早一刻大白,今日车牙的晨光显得尤为刺目。她强忍着刺目的反光,俯瞰城下。风势终于稍减,但一夜侵肌裂骨的寒风,此刻她的脸色惨白如霜雪。同样一片惨白的还有城下的车牙城。昨夜水铳队遭遇掩杀,不出分阴全军覆没,从水中跃出的木灵抢占了水铳,在城中恣意洒水,半夜雪虐风饕之后,车牙城下冻结成了厚厚的冰壳,晴好却不温暖的晨光洒下,光亮如釉面。
她终于收回目光,走近柳奕身畔,低声说道,“大势已尽。城外大军鹰视,城内还有木灵狼顾,西北是尾闾海,东南是似水,军需断绝,再挣扎下去,也是困兽之斗。”
车牙郡守背剪着手,脸色凝重得像生锈的铁。
“郡守大人!”一名战士从远处跑来,声音嘶哑干裂,他手捧着一只鱼皮箭箙,递上,“这是最后一箙箭了……”战士的眼神兀自清刚,可是任谁看得出,他的目光深处有着难以掩饰的绝望。
“最后一箙?”柳奕老藤一般的手指缓慢抬起,摩挲着箭箙。他的手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唯一不曾动摇的,是老人眼神中的清霜。
或许最英勇的战士并不是叫喊声掀天的那个,而是明知死亡将至,依旧将兵刃握紧的那一位,箙中的几支箭杆细如折柳,支撑起的却是一个勇士最后的信念。
箭箙的沿边有一角翻卷起,老人用手指的温度将其熨帖平整,他的动作很缓慢,指尖沿着黑色的鱼皮线拂过,仿佛那是待嫁爱女的秀发。柳奕抬起手,折角顽固地翘起,他又整理了一次,折角再一次翘起,第三次徒劳无果后,老人一声哀婉的叹息。悠长的惋叹,像是要将肺脏中的空气全部倾吐,人存于世本就是一口气,这太过漫长的一声,便如同跨越了生与死的门槛。
迈过门限的刹那,柳奕霍然扬起青黑色的大氅。他的眼神陡然间变了,当生死的差异被抛诸身后,老人犹如刀削的皱纹间,唯剩下飒飒如风的凛然。黑色大氅卷起又落下的地方,枯老的五指已经握紧长弓。
柳奕从箭箙中抽箭,搭箭,引弓,瞄准,一气呵成。箭镞所指是巢车上邵南图猎猎随风的战旗,他知道那是他的弓箭抓不到的距离,然而柳奕放出去的是一颗不已的心,与是否中彀无关。
羽箭呼啸着窜出,却遇到风的阻挠,被打磨的银亮的箭镞在划过一个犹如星辰坠落的弧度后落下,像一只弱小的麻雀,终究冲击不了苍天的高度。
然而柳奕不气馁,继续搭箭,第二支!
“够了!郡守大人!”柳亭午低声喝止,“闹剧吗?”
柳奕愣怔了一下,柳亭午示意城下,“他们出来了!”
巢车横梁上的绳索转动,板屋缓缓下落,降落到地面高度后,两个身形一前一后钻出狭小的板房。无需任何号令,城下列队齐整的龄国方阵即刻从中裂开一道口,犹如布匹从中撕开,邵南图和周璟就从这道裂口中缓步向前,邵南图甚至一直走进柳奕的弓箭可以勉强追踪的范围。邵南图拒绝了上前掩护他的兵士,风翻卷起他灰白色的长斗篷,龄国大司马凛然站在车牙城下。
“对方要示威吗?”柳奕的弓依旧端举着,枯瘦的手指紧握弓弝,突起的骨节中胀满激愤。
“或许不是。”柳亭午低声道,“大概是攻心吧!”
城墙下,周璟从兵士手中接过一只启封的酒闷子,上前递给邵南图,里面是满满一壶酒香,“天气冷,先暖一下身子吧。”他说道。
龄国不产烈酒,这一壶是来自怀国的千日醉,龄国人也不善饮用烈酒,然而清晨空气中的料峭寒意催着邵南图猛灌了几口,只觉得如同一大块火炭流入腹中,胃里燃烧起来,热度却透达不到被严寒撕咬的肌表,外寒与里热一齐交迫,让人愈加难过。回去免不了大病一场,邵南图已经有所预感。他是文士出身,没有什么卓绝的武学功底,兵法读了不少,带兵多倚仗深思极虑,虽也步步为营,但冲锋陷阵的本事毕竟有限。
“车牙已是枯鱼在肆,大人不若回去无印城中,一切交给我们便是。”周璟提议。
“我回去了你如何处置?”
“等!”周璟回答得干脆。
“然后呢?”
“再等,等到寒冷吞噬掉他们的生命。”
“所以不能离开呀。”邵南图摇摇头,“我希望彼此能够和谈,只要柳奕献降,我不想再戕害无辜。”
“可是只要胸口还是热的,难保不起收复失地之心。几年前,抚国人就是低估了宫国人,才有了凌王复国、贺抚覆灭的例子作为前车之鉴。”周璟道。
“周公子也认为唯有死人的胸膛才不会包藏祸心?”邵南图问道。
“我知道这样的想法很残酷,但此举有助于革除后患。”周璟道,“车牙很快将纳入龄国版籍,任谁也不希望自家的土地下埋有有毒的种子。”
“可是公子错了。死人的心智才是最琢磨不透的。仇恨不会因为死亡而消弭,相反,死亡会将仇恨淬炼。真正能泯灭仇恨的不是死,唯有生。车牙是穆国的车牙,就算我们将龄国的旗帜竖起在它的城门,车牙依旧是穆国人的车牙。纵然衣饰变了,风俗变了,血脉中流淌的红色是不会改变的。”邵南图低声自语,“若是承王陛下能听劝谏就好了……”
“此时此刻,不知道车牙城中的神若作何感想。”周璟仰视云天,瓦灰色的天空被车牙高耸的城堞削去了一半,视线无法到达的地方,神若正同五百木灵在一起,用他们没有瞳仁的眼睛,监视着车牙城墙上的穆国困兽。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又或许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怔怔地仰望着天空,蓝得令人不敢谛视的眼睛中,有几朵被风吹乱的浮云缓缓流过。“要是能听到他的意见就好了。”周璟低声道。
就在此时,阵营中忽然有两名木灵战士走到邵南图面前。没有任何号令,他们手脚利索地解开对襟上衣的盘扣,袒露出平滑的胸腹,随即在僵冷的地上仰面躺倒。
“这是?”周璟诧异。
“是神若!”邵南图略作思量,明白了神若此举的含义,“神若也同意等待柳奕献降。”
“晚辈不懂。”
“他这是让我们取暖。”邵南图说着,霍然从腰间抽出一柄弯刀,木灵也不躲闪,邵南图手起刀落之间,两个木灵的上腹处各自一个深洞,黑色的液体从洞中喷涌出来。邵南图用木灵的衣袖拭去小刀上的煤膏,摸出火镰擦火,橘黄色火星跳到木灵的身上,火星贪婪地吞噬着煤膏,不一会便茁壮起来。
“神若这是请我们坐下来烤烤火!”邵南图招呼着周璟,已经率先坐在火光旁,将僵冷的手指探向那团温暖。
其实邵南图并无心享受火焰带来的舒适,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木灵空洞的眼睛,火焰正舔舐着它们的胸腹,可是木灵的眼神中没有惊慌,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仇恨,只有天上的浮云在它们的眼睛中流过,像一潭死水,上面漂浮着肮脏的泡沫。
邵南图忽然间别过头去,他不想再注视那潭污浊的水。方才的烧酒加上煤膏燃烧的味道,让他忽然泛起一阵恶心。
“神若的这团火其实是点给穆国人的吧?”周璟说道,“看着得不到的温暖,才会觉得愈加寒冷难耐!木灵也会猜解人心吗?真是好奇呐!”
“神若那个人,要如何说好呢……”邵南图推敲措辞,“应该说他体察却拒绝体贴。”
“嗯?这是何意?”
“木灵的心智远远超乎人类,神若善解人意,然而善解之后却不屑于迁就。这样的人不应该称其为‘冷漠’,而是……‘冷眼’似乎更贴切些。有时候觉得神若不是观众,观众是会被感染的,神若他只是一位看客。”
“木灵会觉得人类很可笑吧?”周璟低声道,“又或者是觉得可悲呢?”
邵南图未作答复,忍不住又去看木灵污秽的眼睛,陡然心头一惊。
一只木灵的眼睛在瞬间变化了,浊水在翻涌,像是正有野兽在水底醒来。幽穴一样的瞳仁开始回缩,随之空茫的眼神向内收敛,像是野兽搅乱了凝滞的水面,挣扎着想要逃出来。
“它这是?”周璟大惊。
“怎么?难道它在疼吗?”邵南图同样惊骇。
人格在瞳孔深处苏醒,空泛的视线渐渐有了聚焦点。
随即,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从木灵的喉咙中迸裂出来,凄厉的哀号像一只利爪,足以撕扯开每一个听之者的内心。邵南图禁不住捂耳,他目不忍视,却抽离不开自己的视线,木灵的目光像蟒蛇的身体,充斥其间的恨意牢牢缠住了他,邵南图只觉得自己的胸腔如同被挤空了。
木灵的身体在燃烧,它像是热铛上的鲜鱼,扑腾着弹起。
邵南图没有任何犹豫,一种超越了精神和思想的意志支配着他腾身而起,凌厉地抽刀,然后直剜在木灵的心口!
木灵无力地抽搦了几下,如弓弦般绷紧的身体渐渐瘫软下来,木灵偃倒在地,迷惘的眼睛依旧对视着浩渺长空,唯一没有消退是他眼神中的恨意,像一条被缠住尾巴的蟒蛇,想要竭尽最后的气力扑咬,却摆脱不了束缚。
汹汹火焰在木灵的身躯上跳跃,像一朵食人的大花渐渐它的身体吞噬,热度灼人,然而热浪之中邵南图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寒彻。
“那是?”周璟心有余悸。
“歧化,之前也发生过,这不是第一次。”邵南图冷冷地回答。
“歧化就是木灵拥有了自我?”
“大概如此。”
“为什么不扑灭火焰,也许他还有得救!既已拥有思想,何不让他活下去?”
“不允许歧化的木灵存在,这是规矩!”
“神若知道吗?他会动怒吗?”
“我想不会。”邵南图道,“因为神若曾经对我说过,他说我们永远体会不到木灵歧化之后的感受。他们活着,却明知自己并无灵魂。他们有记忆,却明知这份记忆只是继承,其实并不属于自己。这样的生命还属于人道吗?木灵说不清,创造了他们的人类同样说不清。所以这样的生命与其活过来再死去,不如不曾存在过。对于一个歧化的木灵,剪灭并非残忍,因为死亡或许是对他们最大的宽恕……”邵南图不再多言,用弯刀拨弄着木灵的身体,火势更旺了些。他从没有观察过鱼眼被烹熟的过程,但是此刻,他在木灵的眼睛中找到了生命流逝的痕迹,木灵的恨意在消退,那条缠住邵南图的蟒蛇渐渐松弛了。邵南图去看另一只木灵的眼睛,它的眼睛中原本有一片倒映的天空,随着火势渐弱,浮云也飘散了。
他正要抽离开自己的目光,又是同时之间,邵南图同周璟一齐向城垣上望去。吸引他们的是一声负痛后的惨叫,凄厉而绝望,带着彻骨的寒意。
“是他们!”邵南图道,“快了,穆国人就快要坚持不住了……”
同时,宫国来菘。
无尽神殿的外部为仿木结构,墙体为青灰色,重檐下有挑出的斗拱,斗拱下方设有门窗。进入内部才发觉来菘无尽神殿其实是由青石砖砌成,巧妙设计的拱券结构支撑起拱顶,因为殿内无梁无椽,无尽神殿又常被称为“无梁殿”。
高约两丈的券门前后回旋,将殿内分隔为大小不同的七个开间,每间之内各有券洞倚靠后壁山墙,每一道券洞内设置九层高的白檀灯架,架格上所陈是一盏盏油灯,便是萨兰法器——无尽灯。
无尽灯的灯盏为粗陶制,无纹无饰,方寸仅如一掌合拢,以乌桕油为油,点燃后灯影昏黄,别具神圣之感。
“无尽之火是生命之火,人在而灯明,人毁而灯亡。萨兰之道,无外恒常之道,以天地之大为轮回,超脱命运桎梏。”一位年逾五旬的女术士衣着萨兰道袍,端坐在古拙的方桌后,这方古桌是龄国孔雀木打造,虽时逾数百年,依旧散发出别致的香气,香气缠绕在鼻尖,将人的思绪牵引到那个孔雀翎羽上的遥远国度。
桌面上别无他物,只摆设有一架同样以乌桕油为燃料的古旧铜灯,灯影摇曳,香气虚渺,术士的声音犹如从另一重时空中杳杳传来,低沉而空远。如同每一位神职人员,她的眼神幽邃空澈,分明注视着你,却看不清她的眼神聚焦在何处。术士的手指柔软而干燥,轻托起凌王的左手手掌,触感如同在阳光下轻轻扑打过的棉被。
掌心的纹路在灯光下延伸,在这样昏黄色的光线下看,手心的色泽好像是泛黄的古旧画轴,掌纹交错,令人依稀觉得画面在借此传递着什么,无又从考据绘画的人究竟是谁。
“如此说来,萨兰的信徒都是想挣脱命运枷锁之人?”凌王问道。
“世传命运神尤欣著《两世书》,可是谁人知道尤欣被写在哪一本书里?天地有寿,神明亦有寂灭之日,何况烝民?既是如此,如何摆脱?天地其极,又何必摆脱?”术士的声调没有起伏,偈语缓缓道来,像一条缓慢流淌的智慧之河。
“既然如此,那么萨兰的教义是什么?”
“无非情之所钟、心之所系,若无欲无求则无教义。无尽女神亦是空虚之神,芸芸归于太虚……”
凌王的思绪犹如漂浮起来,只觉得身处云里雾里,“那么术士从的我掌纹中看出了什么?”术士已经看了许久,却一直未给他答复,凌王有些迫不及待。
“人的掌心有三大主线,天纹、地纹、人纹,其中人纹位于掌心三条主线中央,主智慧决断。孩童由母亲哺育成人,故而人纹与地纹相连,如此为‘人字掌’。而您却是‘川字掌’,既人纹与天纹、地纹离诀,起于食指下方而止于无名指下方,深刻却短小。”
“短得异乎寻常,我莫不是痴人?”不知何故,凌王竟有些想笑。
“此为天机,恕不可尽言。”
“天机?”凌王一诧,“我身上确乎有不少地方超乎常理,可否请术士明示?”
“如若透露,必延罪祸,恳请您宽宥。”术士致歉。
“竟不肯以一句相授?”凌王眼神恳求。
术士犹豫片刻,终于缓缓开言,“世事一盘棋,人间一场戏,下赢了天地之人,也输光了自己。公子,您有才知,却终是痴人。”言罢,术士压着胸口低声喘息,“罪过,罪过,亵渎天机,唯恐诸神降怒……”她口中念念有词地忏悔片刻,低声说道,“不若请一盏无尽神灯,望一切罪愆,皆得宽释。”
穆国车牙。
惨叫声像一柄快刀,裁断了渗透在冷空气中的凝重,不少人循着声音方向看去。
只见床弩旁,一个战士脚下一计绊子,将另一个战士摔在地上。而被把持住手脚的战士全然如一块僵硬的原木,直挺挺被扬起在空中,又直挺挺被扑打在地上。甚至是胯部率先着地的时候,都不曾借助关节的弯曲缓冲一下落地时巨大的冲击力。
城墙的马道是由石板铺设,早已经被寒风打磨得冷硬如坚冰,一夜饥寒交迫,寒气穿透衣服和肌肉的防线,人的股骨脆得像新摘下的甘蔗。这一下摔下去,距离较近的士兵都听到了清脆的“喀嚓”声。然而被摔倒的战士没有喊疼,他像块石板一样平放在地上,任由他人的膝头粗暴地压在自己的脖颈上。
“不许混乱!发生了什么事?”柳奕脸颊上的肌肉紧绷起,拔开冻得僵直的腿脚,疾跑过去。“为什么动粗!”他严声斥责。
使绊子的战士丧着脸,满腹委屈,“谷芽子要将床弩的木架点了取暖,我说不可以点,他扑上来咬我,我才将他绊倒的!”
名叫谷芽子的士兵被压制在膝下,睁着空洞的眼睛一动不动。而钳住他肩膀的手背上,有一弧深刻的牙印,难怪方才的惨叫声那样凄厉,那牙印深可见骨,起初是苍白的,随即有汩汩殷红的血水渗出来。
“你先放开他!”怫然让柳奕脸上的棱角犹如削成。
被咬的士兵错开,柳奕随即探上去。老人的筋骨依然硬朗,一把提起谷芽子的前襟,全然不费力气。“车牙的军荣你忘记了吗?军械是供你点燃取暖的吗?”老人的声音像一计鞭子,上面结着愤怒的倒刺。
谷芽子没有回答,只是茫茫然睁着空洞的眼睛,他瞳仁的颜色很亮,亮得像站在井沿望深井中的井水。柳奕对视着那双眼睛,像是站在井口照自己。井水中他脸部的肌肉扭曲着,他原以为那是心中的凛然和激愤所致,可是细看时,他分明在自己的脸上读出了恐惧与绝望,蓦地,柳奕钳住谷芽子的手臂软了一下。
偃倒在地上的谷芽子没有任何回答,他的脸色像冻透的白菜帮子,年轻的胸口颤颤巍巍地起伏着,低缓而匀长。青紫色的嘴唇渐渐转为苍白,干裂开的嘴角勾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空泛笑容,初看以为诡异,再看时又觉得恬然而安详。
谷芽子将自己的体重完全交付给柳奕的手臂,如同一位即将入睡之人,仿佛他已经酿好了一坛浓浓的美梦,只想要一头栽进去。他的眼睛依旧清亮,可是柳奕看得出,意识正在从他眼睛深处慢慢抽离。
“回答!不许睡!”柳奕用力摇晃着谷芽子的肩膀,语气近乎恳求。老人的怒气消退了,没有了怒气作支撑,苍老的脸颊看上去那样干瘪,眼轮边的肌肉皱缩在一起,干瘪得像晒干的茄子。
寒风又起,谷芽子和柳奕的身边围拢了一圈人,人墙却挡不住寒风的奔袭,风像锋利的刨子那样削过,让人觉得生命单薄得如同随风飘落的刨花。
“不许睡!不许睡!”
谷芽子的脑袋随着柳奕的摇晃而左右摆动,又在随着柳奕停止而无力地歪向一侧。
“不许睡!”柳奕声嘶力竭。
“郡守大人。”一个年老一些的士兵错一步上前,一团浓重白雾随着叹息声腾起在他口鼻间,随即挂在两撇胡上,迅速结成细小的冰霰。“不用叫了。”霜白色的胡子渐渐向下弯曲,“留不住了,郡守大人还是省着气力……”老兵忽然说不下去了,背过头去,不要人看他的眼角。
谁都明白“留不住”是什么意思,不断有白雾腾起,每个人的脸上都像是蒙了一层千年的白霜。
“怎么会留不住!”手被咬伤的士兵忽然叫嚣起来,“刚才还发了疯似的非要烧床弩,力气大得像疯牛,怎么就留不住了!怎么就留不住了……”他拼了命摇晃着谷芽子的身体,却摇不散谷芽子嘴角诡异的笑意。那像是嘲笑,仿佛寒冷已经完全占领了谷芽子的身体,支配着他摆出这种笑容,来讥嘲妄图和自然角力的脆弱的人类。
“你还小,没见过的。”老兵的声音低哑,“一开始都是亢奋,好像发了疯一样,身体里最后的气力就这样被耗尽了。他咬你那一下,大概是他最后的力气。谷芽子一向身体弱,被风镰的刃口收割了……”老兵粗糙的手掌拍拍谷芽子青白色的脸颊,“就让他睡吧,去了那边就不冷了,没有看到吗?冻死的人都是笑着死去的,安详得好像睡着了一样……”
“不!他咬我分明那么用力!”年轻的战士不甘,受伤的手抹了一把被泪痕浸湿的脸。他跑到女墙看城内密如荆棘丛的木灵,又跑到雉堞看城外被飙风拉扯着的龄国的旌旗。
木登梯被斩断,西北是尾闾海与海中水莽,东南是似水冰封的河面。没有退路了,他们是被束之高墙的一群困兽,从风的手中争抢最后一点生命。绝望呀,绝望的气氛像暴雨前的云,黑黢黢地压在每一个人头顶。他想深呼吸,可是吸入肺脏的唯有孤寒与冷寂。小战士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不许哭!都不许哭!”柳奕的声音在马道上震开,犹如一声惊雷滚过大地。可是低徊的哀吟从四面八方响起,像是野性的草原上,兽群围着同伴的尸体齐声哀吟。
柳奕被包围在哀吟声中央,他绷紧的面部在渐渐松弛。风可以磨灭石碣上的碑记,又何况一个老人故作的坚强,失去了这重佯作的坚毅作掩体,掩藏在面具下的苍老暴露无遗。此刻的车牙郡守看上去那样疲惫,无尽的悲怆与苍寥在他老迈的眼睛中浓云般翻滚,不知道他的心中是否正下着一场夹冰的暴雨。
谷芽子年轻的生命是风的砥砺,现在,发硎后的风将更为銛利的刃口对准了他们。车牙城上的士兵们一夜不曾交睫,腹中又没有食物御寒,精神一旦松懈,绝望感的侵袭变本加厉,有人哭着哭着就坐在冰冷的地上,心中如有一块顽石重重地坠着,再没有站起的力量。
“把床弩点燃吧,趁还有人活着!”不知是谁人哀告。
“不可以!”柳奕的声音粗哑如石砺。
“支撑不住的!”
“不可以!”威严在老人的目光中蓄满,这也是他最后的威严了,这种威严压下来,像是冬麦田里的降雪,清冷苍茫地落下,雪绒覆被的地方,小麦有了越冬的可能。
柳奕探手去解自己的羊皮大氅。
“不能呀!”老兵凄声劝阻道,“您扛不住烈风的!”
柳奕不顾,解开大氅,愤然丢向城下,他站起身,清癯的身躯面向带芒的风,“只要我还站着,不许有一个人倒下!”
大氅被风扬起,猎猎张开,犹如一面功勋的大旗。
“到极限了……”柳亭午冷眼看着一幕幕,坐在低矮的女墙上喃喃自语。日头已经升起,东北方的天际看上去空廓而辽远。一群黑色羽翼的鸟儿散乱地飞舞着,它们身骨轻薄,被风摆布着飞行的轨迹,就犹如是神的巨手向天空中抛洒的一把碎纸片。
柳亭午看着看着,低声吟唱起来:
漭漭兮似水之阳,沧浪兮渡我还乡……
宫国来菘。
拱券的顶端镶嵌有一颗鎏金明珠,名为“定风珠”,据说可以阻止风贯入殿内。
不知是因为定风珠之效,还是出于无尽神殿的拱券结构,穹顶下真的没有一丝风流过,暗金色的光像胶一样凝滞在四周,神殿中的氛围显得特别凝重。
凌王跪拜在灯架前的蒲团上,觉得眼皮渐渐承受不住这种重量,视觉变得恍惚,听觉也在渐渐衰退,好像有一弯细细的银钩,要将他的灵魂牵向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嗅觉还在,乌桕油燃烧时的闷香味显得愈发浓烈,他深吸一口气,想多捕捉些新鲜的空气,却发觉肺是空的。
余与侬!
好像听到远方有一个声音在喊他。他循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模糊的视界中只有一排排无尽灯昏黄色的灯火。像是雾气中的萤火虫,忽微不定。
“为什么,明明没有风,可是我看到无尽灯的火光在轻摇?”凌王的声音飘忽,分不清是无尽灯的灯火在摇动,还是他的心神在摇动。他在发问,也分不清是在问一旁的术士,还是在问那个遥不可及的声音。
“那是命不久矣之人,无根之火,无风而摇颤。”不知谁人在回答。
“是我眼花了吗?我的灯火也在摇……”凌王觉得说话的不是自己,他的声音其实是从其他地方飘过来的。乌桕油的香味太浓烈了,像一方密不透风的枕头,掩在了他的口鼻,他又一次试着深吸气,这一次天旋地转。
“没有摇,您的……”耳畔好像是寒烛的声音,后面还有什么,但是凌王听不清了。他的世界在下沉,迅速坠落向那个有蟒蛇的梦中。
“带我出去!谁能带我出去?夜?阿晞?贞王陛下……”他想大喊,可是一阵战栗蔓延过肌肤,支撑着腰杆挺起的那股力道蓦然松了。
“我在梦中!我又掉进梦中了!”凌王对自己说,陷入梦中的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自从穆国封禅,他被这个噩梦缠住已经两年多了,于是这两年来他一改睡觉时房中不可有人的习惯,让内侍们轮流值夜,一旦他陷入梦魇,即刻会有人将他唤醒。
然而这里是涟流宫外二十里的长良城郊,没有人会用力掐住他的虎口,用剧痛去冲击那层牢固的魇。
“你出来吧!”凌王在梦境中喊道,声音隆隆,像是闷在一口钟罩中。他又身处水中了,还是那眼熟悉的碧绿色大湖,黛绿色的湖底宛若透亮而澄澈的墨玉,他悬浮在湖中,仿佛身处一块翡翠的中央。
然后依照往日的梦境,他很快会在湖底看见一条首尾相衔的巨蟒,待他落下,巨蟒修长的瞳孔便收敛成纤细的一缝,然后吐出自己的尾巴,张开血盆大口向他扑来。
他有时候会在这个时刻惊醒,然后换一身干燥的中衣继续睡去。有时候不会,梦境中的他会在蛇口下疲于奔命,然后最终被内侍唤醒的时候,凝脂一样的夜色被冷汗浸透,充满湿冷的寒意。
他从没有战胜过那条蛇,但也不曾被蛇吞噬过,有一次蛇的长牙已经抵在了他的胸前,他清楚地感觉到心口处有一个凶虐的力点,然后他就在这个时候惊醒了,醒来发现其实是自己的手正按压在自己的心口,想要借此平息奔马一样的心跳。那个时候余与侬忽然产生了一种感觉:那条蛇就是我自己!不过待到次日,他便将那种感觉忘却了。
不过今日的湖水中什么都没有,梦境澄净得像婴儿的眼睛。黄色眼睛的巨蟒不知去了何处,水中只有他孤身一人,缓缓降落到湖底。
凌王在水中拼命晃动脑袋,想借此从梦中挣脱,可是于事无补,大湖像是一块深绿色的粘稠的琥珀,他被牢牢地困在湖底。就像是一个遭遇了“鬼压床”的呓人,明知道一切都是虚假,却找不出脱解的办法。
“出来吧!”于是凌王四下张望,想找到他的对手。被这个梦困扰了两年之后,那条大蛇已经不能带给他最初的恐惧,反而是空无一物的梦境让他更觉得不安,惶遽感像百足虫一样爬过他的脊背。凌王不住地四顾,只怕稍有不备,就会有未知的恐惧从他背后袭来。
一切都是假的!凌王试着在心中说服自己,可是紧张的感觉像一只簧,越是压制,越要执拗地弹起来。
凌王还是找不到那条蛇,却是觉得胃中如有一条蛇在蠕动,他泛起一阵一阵恶心,随之的眩晕感让他想要俯下身呕吐,他多想抱着膝盖坐一会儿,可是凌王不敢如此,惕厉是一根绷紧的弦,脊背处的一纵肌肉完全是搐缩的。
谁能让我醒来?他觉得湖底在旋转,剧烈的眩晕感冲击着他的胸口。夜?阿晞?爸爸?妈妈?神女娘娘?出来呀!出来呀!出……再也抑制不住汹涌的恶心,不得已俯下身呕吐的那一刻,他终于知道那条蛇躲藏在哪里。
一切快得超乎想象,凌王不及看清巨蟒是如何落在地上,如何延长变大,又是如何一跃而起。有的只是右手腕上两个冰冷的触点,随即变成两弯陷入肌肤的灼烈的刺痛。
灼痛从手腕一直烧到心脏,他全身的血管都犹如被撕扯一般。这比掐合谷、人中还要疼痛百倍,痛得让凌王眼前发黑。他觉得自己应该在此刻痛醒了,可是拼上最后一点意志,他意识到自己沉溺还在梦境里。
“滚开!”凌王拼命甩动自己的手臂。巨蟒真的松了口,又粗又长的蛇身像一计长鞭,被凌王摔打在地上。
血管中的火焰迅速消退,却也因为用力过猛,凌王顺势跌坐在湖底。
他来不及站起,巨蟒迅速调整身形,随即发动了第二次攻势。这一次巨蟒愤怒了,黑色的信子像彀满的箭,它盆张开巨口,一股腐臭向着凌王扑来。
剑?我的剑?蛇口中的血腥气扑面逼来,剑客却还手中空空。
“劫尘!劫尘!”他听见在自己的内心在这样狂喊。“等等!”凌王随即又是一怔,“‘劫尘’是什么?”
不待他多想,阴森的寒光从巨蟒姜黄色的双眼喷射出,杀机就在咫尺之间。
抑扬!凌王在利剑出手的同时跳起,他旋身躲闪开巨蟒的第一次扑咬,弯刀一样的毒牙擦着他的左肩掠过,獠牙撕开了他的衣服,冰凉的触感紧贴着肌肤掠过,寒意透骨。
也不知自己是否已经受伤,手中的“抑扬”片刻不敢迟疑,凌王腰间发力,无埒的劲力上传,剑锋劈开水的阻滞,化作一道凌厉的弧,斩向暴露无遗的蛇身。
凌王在斩蛇的一瞬闭眼了,然而剑铗传来的感觉准确无误,他的劲力绵延不绝,剑颖割断了蛇的鳞片,搅碎肌肉,碰到蛇脊骨,又将其截中斩断。一切的一切一气呵成,那条蛇似乎根本没有闪躲,就等待着凌王的剑从自己的身体中劈过。
“啊!”
是凄厉的尖叫声,从头顶的水面外传来,遥远却尖刻。
“寒烛?是你吗?你怎么了?”
凌王仓促仰头张望,头顶只有凌乱的水波,像是被方才的尖叫声搅皱的。
尖叫声随即听不见了,突如其来的的岑寂迫临左右,凌王在阒然中茫然四顾,充耳的只有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发出拉风箱一般的嘈杂声响。
“寒烛?寒烛!”凌王在湖底呼唤。
依旧是无人应答。
凌王提着剑铗,他手中的抑扬如同浴血,殷红色顺着血槽淌下,又沿着剑尖滴落,像一条汹涌的长河,流淌不息。
他还是第一次斩杀这条蛇,巨蟒的身体被截腰斩为两截,巨大的断口有合抱之粗,露出筋肉和白花花的骨骼,却是一滴血也没有流出。
凌王忽然有些恍惚,蛇并没有流血,那么剑上不断滴落的血液是从何而来?
惶惑中,他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腕。
我的血!凌王陡然大惊。手腕上毒蛇的牙印已经没有痛感,却有殷红色滚滚而出,血顺着抑扬的血槽淌下,又沿着剑尖滴落,如断了线的珠串。
停下!凌王急忙用左手按在右手手腕,却遏制不住血液源源不断地涌出他的指缝。他在不可挽留地迅速失血,左手的指尖下如有两眼喷涌的泉,他感受得到血流迸出时的力度。
“是假的!快醒来!”凌王在心中对自己大喊。他闭上眼,又猛然睁开,视线并没有因为失血而变得模糊,相反,他的视觉比任何以往都要敏锐。
碧绿色湖水清澈如旧,从他手腕中涌出的血液没有洇开在水中,而是如坠珠般滴落,血珠汇积在湖底,又汩汩地流向远处,像是一条红色的蛇。
凌王的目光追寻着那条血红色的“蛇”,血流渐渐从中分裂成两股,分别爬向巨蟒的两处断口。
“停下!”凌王意识到了什么,剧烈的不祥感攫住了他的心口,他好像已经猜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果不其然,血流越行越快,像回巢的蜂,探头钻入巨蟒的身体。
“停下!”水中回荡着凌王的叫喊。
瞬时间,吸食了凌王血液的巨蟒的身子抽动起来,被斩断的两截身体大幅度蠕动着,它们各自寻找着另一截身体,如同磁石与铁块相互吸引。
“停下!”凌王如疯一般挥舞抑扬,左手为此松开,狂射而出的血液即刻喷了他一头一脸。他的视界变成一片深红,红色中巨蟒断裂的身体受到血液的牵拉,合而为一。是他的血让巨蟒的断躯复合,就像藕中的细丝,将两截断藕重新牵合在一起。顷刻之间,蟒蛇巨大的身躯腾空而起,仿佛一道从天而降的巨剑,要将他从中劈成两半。
眼前一片血红!鼻腔中胀满血液的味道!
“怪物!来吧!”不管手腕上血流如注,也不管一切是梦是真,凌王提剑喊道。
鼻腔中的血腥气下沉到胸膛,像是冲锋前的战鼓,唤醒了凌王心中的杀意。血的味道迅速流遍全身,方才还是自卫,此刻杀伐的渴望战胜了一切畏惧。
心中如有一只野兽复活,这只野兽的欠身打了很久,此刻他们终于可以并肩杀敌。凌王没有惊怕,只有一种老友重逢般的欣慰感,他觉得自己等待这个时刻很久很久了,仿佛他出生的意义就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
他提剑,剑上的杀气和心中的杀意迅速融为一体。凌王觉得自己是在笑,一定在笑,因为从没有那个时刻,他觉得如此心剑合一。
手中的长剑不再是抑扬,而是一团渴望毁灭一切的烈火。凌王觉得蟒蛇的瞳孔变成了一面镜子,让他终于看清了本真的自己,居住在心底的不是他一直信奉的仁与义,而是对于血腥和杀戮的渴慕。
他只想斩蛇,即便心知那条蛇还会吸食他的血液,一次又一次重生。可是如火的欲望熬煎着他的心,纵他流干一身血液也无法扑灭。凌王举剑过顶,他渴望血的味道,不论是那条大蛇的,还是他自己的!
“陛下!醒过来!”他又听见了寒烛的声音,飘在远不可及的某个地方。
“寒烛?你在哪里?”像是醉酒之人吹到冷风,凌王蓦然清醒了些许。寒烛的声音像是冷水,势不可挡地浇在了那团汹涌的火焰上,凌王分神了。
“陛下,醒来!醒来!”女孩子的声音由远及近,凌王看不到,只是觉得出女孩子就在自己身旁。
“寒烛?你在哪里?”凌王挥舞着抑扬,在茫然中呼喊。
稍微的分心,大失血后的虚弱即刻显露,蟒蛇不见了,湖水也不见了,眼前剩下的唯有漆黑。神智在抽离,力气也在抽离,意识迅速归于一片茫茫的空虚,他远远地又听到了嘈杂的声音。
“太好了!”茫茫中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梦醒了,一切要结束了……”
一切才刚开始!
凌王眨动眼睛,让迷离的视线重新聚焦。他正站在神殿中央,无影灯的灯火在远处摇晃,手中握紧的是他的抑扬,剑刃上青光流动,正锋芒毕露地抵触在寒烛的眉心。
女孩的额前破了,伤口不深,可是血水还是汩汩地淌出来,鲜红色划过惨白的脸颊。刺目的血痕旁,是女孩子充满惊恐的眼睛,还有眼睑中摇摇欲碎的泪花。
“陛下,您终于醒过来了。”
寒烛明澈的眼睛中是他满是血污的狰狞的脸颊,血水也顺着他额头淌下,滑落入眼中。
血?凌王一惊,是谁人的血?头脑中一团混乱,他只顾得将抑扬丢弃一旁,一把将寒烛揽入怀中。“我伤到你了?”凌王失措。
“不,不是我!”寒烛怆然泪下,“术士,术士……”
凌王顺着寒烛手指的地方看去,“嗡”的一声在头脑中炸开。
只见女术士偃倒在血泊中,她的身体被横向一剑劈开,内脏从腰腹间的巨大伤口中流出,又经过践踏,凌乱地淌了一地。这种惨不忍睹的场面只消看上一眼,一身的内脏都会抽紧在一起,凌王却是怔怔地盯着盯着,久久未曾瞬动一下眼睛。
他记得梦中自己曾挥剑斩蛇,剑的切迹就在蛇身的腰腹上,他记得梦境中充斥着血的味道,凌王不觉翕动鼻翼,其实现实中更甚!
“嗡嗡”声始终在脑海中敲响,心口的地方也像是蓦地空了,恍惚中凌王似是将一切想通了,却又不明白自己究竟想清了什么。他从噩梦中醒来,却是发现手中的剑抵在寒烛的眉心,然后是术士倒在地上,死于他梦境中斩蛇的死因。凌王茫然四顾,才发现身边早已经围拢了密不透风的一群人,想上前却依旧惊魂未定。凌王分辨不出虚实,这就是现实吗?还是又跌入了另一重梦里?他对重重的人影厌烦至极,能带给他安宁的只是寒烛那双清澈的眼睛,他钳紧女孩的肩膀,“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与此同时,穆国车牙。
神若忽然眉头一紧。
方才那感觉是什么?心口如被鲸鱼杵重重地撞击了一下,让他那颗并不完整的灵魂随之震颤!神若单手按在胸前,他的胸膛中没有心跳,可他分明感觉到有一种类似种子破土的力量,在他手掌下悸动。
湛蓝的眼睛望向东南方的天空,在遥远的地方好像发生了什么,若非休戚相关,不可能让他发出犹如钟与磬的共鸣。可是视线穿不透古铜色低压的稠云,云团像是巨型的掩体,或许掩体其后,正有一座浮在天空中的城池。
是谁在云中,拨弄风为弦?然后云团随风翻卷,一柱金光从飓风眼中漏下,天地之门豁然洞开,而那束金光照耀的地方,是否有一颗种子冲破了土壤,将要萌芽?
神若凝视着东南方的天际,喃喃发问,“那个方向,宫国吗……”
歌声将神若的浮想牵回,是穆国人在车牙城上齐声歌嚎。歌声雄浑悲壮,那声音冲向泼墨般的浓云,如一计重锤,擂响了天空的鼓面:
漭漭兮似水之阳,沧浪兮渡我还乡。
云蒸兮如月新朔,长夜兮月上东窗。
泽泽兮似水之阳,横公兮渡我还乡。
云霭兮相月既往,更夜兮月在南窗。
浩浩兮似水之阳,龟趺兮渡我还乡。
云翳兮涂月旬晦,漏夜兮月落西窗。
“这是穆国人的挽歌。”车牙城外,周璟对邵南图说道,“曾听闻他们在‘相月半’时唱过……”
歌声中,一个苍老而清瘦的身形登上雉堞。车牙郡守柳奕向着城下纵身一跃,如一只没有翅膀的大鸟,冲向了与天空背道而驰的高度。
歌声停止了,突如其来的安静像冬雪那样降落下来,天空依旧是苍寥的天空,地面依旧是广袤的地面。这个世界忽然间显得特别洁净,洁净得好像什么都没有了,一切归于虚空,只有一朵血花在茫茫中孤傲地绽放。
“降下车牙的旌旗吧。”柳亭午轻阖眼帘,不想去看血花绽放时的风骨。“车牙献降……”她低声说道。
“真的以为车牙一败涂地吗?”
穷奇一前一后飞驰在杳渺云端,巨大的白色双翼随着风的旋律起落,淡金色的流光洒在绒羽上,犹如镀上了一层金色薄膜。
一路向着东南飞行,风势渐渐和缓,林选和代翼诚纷纷脱下厚重的大氅,用肩头直接担负晴好天光。很快就要进入峥州的空域,不出片刻,层城山上燕胥宫的飞阁流丹便会在山光中遥遥在望。
林选慵懒地敲打着自己的前额,好像酒醉还未完全醒来那样。“如果我告诉你我早就知晓似水中藏有木灵,你还会认为车牙输了吗?”他问道。
代翼诚怔住,完全懵了。
“现在我可以回答你昨夜的问题了,究竟谁人是穆国最大的混账!”林选打了个欠身,还是那样漫不经心,“在回答之前,我先考考你。承王不惜代价要将车牙收入囊中,目的何在?”
“我又不曾亲敌,如何知晓?”代翼诚的话语充满讥讽的味道。
“哼哼。”林选摇头坏笑,“告诉你吧,是为了运河。”
“运河?”
“龄国人别的工巧没有,挖沟的本事却是超卓。”林选讥笑着说道,“龄国人在暗中进行外海贸易,左丞相不但心知肚明也有能力阻止,却并未这样做,为何?”林选自问自答,“一来,为了盟友之间自欺欺人的信义;二来,他想加以利用。”
“利用?”
“站在龄国的角度考虑,他们的东北部是大片丘陵地带,海上而来的货品借助车马翻山越岭,耗时耗力。就是因为如此,他们相中了穆国边塞车牙。车牙西南毗邻龄国的外海港口无印,东部则是似水,占领车牙之后,龄国人定会在似水到凤梧江之间开凿运河,到那时候,来自外海的货物进入车牙,之后沿着运河顺流直下,再经由凤梧江输抵覆翼千草湖,为他们节省大量人力物力。还记得两年前外海上有过一战吗?那时候丞相便已猜到,受输运所累的龄国人一定会在穆龄的边境上有所作为,丞相先知先觉,我抵达车牙的时间竟比周璟驻守无印更先一步。”
“既然车牙如此重要,我们弄丢了它……等等!”代翼诚蓦然想起林选莫测的态度,“难道……难道,丞相是有意将车牙丢给龄国人?”
林选笑而不语,算是默认了。
“为什么?”代翼诚大惊。
“三十年前,丞相选择将刀锋所向指向慧国而非龄国,你道是为何?还不是因为龄国北部有群山作障,城郡掩藏在山坳和树影之中,穷奇也无可奈何。而龄国人竟然弃他们的天然优势,他们即将开通的不是运河,而是穆国嶙州通向覆翼的栈道。”林选嗤之以鼻,“你以为他们真的获胜了?穆国的军力在八国之中无可匹敌,今日,我们将车牙丢给他们,明日,等到运河开通,我们就可以长驱直入,将车牙到覆翼的一路全部收回。这条运河其实是龄国人坟墓,丞相交由他们自掘,不费我们一兵一粒。”
“那丞相不惜以车牙将士的人命为诱饵,诱龄国人咬钩?”代翼诚惊骇。
“终于看懂了?”林选不屑地掠了代翼诚一眼,“这其实是个三连环的‘欲擒故纵’!最凶悍的黑手只需躲在休咎山的白酥丛中会客饮茶,自始至终不沾染一滴血污。现在知道穆国最大的混账是谁了吗?丞相的命令是车牙将士全部战死边疆,而我至少还宽免了马道上两千多条人命。想骂就痛快骂,洛紫予他堪当这两个字!”
“丞相他竟然……”代翼诚仿佛恍然,又觉得不解所以然,洛紫予站在龄与穆的棋盘之后,悄无声息地操纵了双方的开局、中盘,甚至未来的收官。这种睥睨乾坤的姿态让任何人不由得心向往之,可是念及洛紫予将一座城池的生命弃如敝屣,又觉得这种高不可攀着实残酷。代翼诚理不清思绪,说洛紫予高瞻远瞩也好,涂炭生灵也罢,他就是一团高高在上的火焰,代翼诚只敢远远观望,喟叹壮兮美兮,却受不得靠近时灼人的热度。
“那么将军之前的逞性放纵全部是做给龄国人看的?”代翼诚的义愤之火瞬时间消减了,面对洛紫予所绽放出的光亮,他这点微不足道的小火苗唯有自惭形秽。
“也不尽然。邵南图跟我玩了一场欲擒故纵,我张了罗网,但他的罗网比我的更大,可是邵南图无非是育泊岩的一条小犬,而左丞相的罗网又大过了育泊岩。邵南图、育泊岩、左丞相,他们都是赢家,只有我落得惨败,为了大局,还不得不扣上一顶‘临阵脱逃’的脏帽子。我忠丞相之事,回去却不免因为战事失利领他一份罚,不逍遥快活岂不是愧对自己?”林选看着代翼诚,狡黠地笑笑。
“但是末将依旧看不懂,如果丞相的目的是为了撒饵,那么一年半载也就是了,为何拖延两年之久?”代翼诚问道。
林选哈哈大笑起来,“他自然有他的道理,说出来怕吓到你。”
“丞相胸中丘壑,的确不是凡夫可以忖度。”
“抓稳缰绳,摔下去我不救你。”林选笑容一敛,冷冷说道,“大概因为他不想成婚。”
“什么?”代翼诚不自觉一紧缰绳,穷奇扬起巨大的头,仰天号叫。
“边患是延宕婚事最好的理由!”林选兜着穷奇凑上前,拍拍受惊的白虎的脑袋,“阿烈的口才真是差,两年的时间才将他说服……”
“丞相他,他竟然……”代翼诚长时间无言以对。“丞相将人命视为儿戏?”许久,他才勉强道出这一句。
“人命?人命于他只是一种‘活物’而已。钓鱼的鱼饵也是活物,丞相的鱼大,所以饵料必须足。”林选沉默片刻,面无表情地问道,“你觉得丞相可怕吗?”
代翼诚想了想,如实回答,“可怕……”
“那我可怕吗?”林选追问。
“也可怕,不过比丞相好一些。”
“说错了。”
“嗯?”
“丞相终究有他的底线,而我谲诈起来,连自己都感到畏惧……”
已经进入潮衔西北部的丘陵带上空,身下峰峦如骏马起伏的雕鞍,一直奔驰到视线不能企及的遥远。
林选最欣赏这样的景致,前些年,即便冗务缠身日不暇给,他也会在案牍的缝隙中抽出一角时间,将心田交给风之犁耕耘。他喜欢倾听风声过耳,更喜欢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姿势俯瞰辽阔幅员。
记得几年前林选一时笔兴,曾有一句“峰涛如潮,供酾酒年韶,江河入抱,书云天正好。”不胫而走。同僚们自然不悭吝溢美,皆赞气冲霄云。
洛紫予听闻之后,暗下里给了林选一句简短的评骘:“山河入怀,此扛鼎之志。”让林选登时愣在原地。此后林选再无挥毫的兴致,也再不敢让自己的野心显露出来,即便偶有泼墨,也只是寄予服膺公主的几句锦绣词珠玑句,绝不以穆国的幅员作缣帛。
还记得稷学时同砚,那时候年轻气盛,少年人的血管中不乏的是火热的豪情。一日林选对着远天发怔许久,在积着雪的井台上信手涂抹:“一曲天纵狂骄,卷高牙大纛,一声山河呼啸,皆作征铙。”
那时候洛紫予还有些孩子心性,便扮作怨妇的腔调,和道:“一夜雨打夭乔,咽寂寞笙箫,一楼临窗待晓,坠在眉梢。”
林选便笑洛紫予是妇人心性,楚珩却说未必,或许林选日后是个带兵的将军,为了边务焦头烂额,而洛紫予却是坐在炉火腾腾的帷幄中,笑问左右:我的爱将几时凯旋?
林选便将楚珩推倒在雪地中,说谁在帷幄中他不敢确定,但他可以肯定洛紫予日后一定比他有桃花缘。楚珩问为什么,林选想想,说,还是那句话:他是妇人心性!
每一次林选回忆当时年少,回忆中少年们的笑容都像清晨的露水一样鲜活,只是随着时间推移,回忆的背景色越来越黯淡,像是午夜场的皮影戏,灯箱的光线渐渐昏暗,蓦然环顾时突然发觉,座位上只剩他一个观众。
他不自觉摸摸自己的脸颊,年轻的面庞线条硬朗。年华依旧,却已不再是当初少年了……
然而贯虹之气不减反增,林选每次在天空中翼展开双臂的时候,就觉得胸口处一团虚空。就是那种饿火焚心时前胸贴后背的空虚感,这种感觉曾经伴随过他的漫长童年,烙印在记忆的最深处,不时被唤醒的时候,就让林选急于想拥抱住什么。
他闭上双眼,又一次在天空中张开襟怀。
渐近潮衔上空,风势更为和缓,风将阳光的温度吹来,僵硬的筋骨在这份温暖中渐渐松软,让人不觉想起家中的枕头,说不出的舒坦。
他俯视身下的潮衔,他最喜欢从高处鸟瞰国都,海水吞吐中的半岛像一副铺开的沙盘,千宫万阙都敛入指掌之间。蝼蚁一般的人影小到不可辨识,帝都的肃穆不再有人迹搅扰,凝重得仿佛耸立在时空中的远古神迹,以其故我,所以卓群。
林选最是喜欢不见人迹的潮衔,唯有灰色的屋脊在视线中铺展,如一轴不刊的史书,是一种不容移易的壮美。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猎人又在黄雀后头……”林选喃喃自语。
“什么?”代翼诚一怔。
“没什么。”林选忽而催促胯下的坐骑,让穷奇快些再快些,将那句低语甩在身后。他向着代翼诚朗声说道,“回去吧,穆国就要有国母了。穆和龄之间不过一场小玩闹,真正大戏即将在穆与庄之间上演。现在,舞台已经搭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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