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书:盗天-欲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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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龄十二年(天枢12088年)冬 龄国柝州无印

    一只大红色蜻蜓纸鸢,金粉点画出圆圆的大眼睛,逼真得仿佛随时都能滴溜溜转动起来。两根竹篾翅条分别固定住蜻蜓的两对翅,翅子下端则为软翼,在风的吹拂中上下起伏。

    无印主将周璟将纸鸢捧在手中,有些摸不到头脑。

    柝州侯有三个子女,长女纯如王后周琏,次女周琮,周璟是柝州侯的三公子,和长姐为一母所生,姐弟两人都继承了生母的清秀容貌,此刻的周璟虽然一身铮亮的戎装,眉眼之间却始终有一种温雅的书卷气。

    “周公子也一起放呀!”邵南图的声音中透着欢乐。线幌子的另一端是一只黑色的元宝形蝙蝠,左右翅膀上各自描绘有一颗粉艳艳的蟠桃。

    邵南图一只手握紧线幌子,另一手的三只手指按在挑入天际的细线上。与天空相连的细线上蓄满了力量,指尖下的感觉又硬又韧,像是牵拉至满彀的弓弦,又或者是高音区的琴弦。这样的时候无需手动放线,蝙蝠翅子上已经兜满了风的力量,可以拖着风筝线窜出很远。邵南图松开线幌子上的卡子,六边形的线轴即刻像一部高速运转的纺车,轱辘轱辘地飞速转动起来。

    周璟仰望天空,天幕中的蝙蝠借助了风的力量,飘忽着飞向远处,翅子上的两只蟠桃初还是清晰可辨,才不过交睫之间,就只剩下两个粉色的两点。

    接连几天的西北风后,今日风向大变,风由西南吹向东北,若是车牙城中的穆国兵士仰起头,不知是否也能看到这只纸鸢。念及这一点,埋在周璟心中的倒刺又被触动了。

    龄国和穆国边境上的纷争已经持续两年有余,两年来之所以僵持不下,争执的重点便是穆国边陲车牙郡。

    车牙地处偏远,每至冬季,尾闾海上的西北季风携风带雪,车牙郡首当其冲,风寒堪比若北。故而虽然滨临似水,但因为位于似水穆国段的最下游,未开设港口。如此陆路、水路皆无战略意义的偏僻边城,不知承王究竟相中车牙何处。

    而且非但承王育泊岩看出了车牙尚不为人知的重大意义,穆国左丞相洛紫予也意识到了这座边城的非同一般。若非如此,休咎山中那只紫眼睛的狐狸也不必探出林选这只最为锋利的爪牙,在穆与龄的边境上张牙舞爪。

    只可惜年轻的周璟猜不透个中就里,在这一点上,他不晓得林选是否也同他一样。这似乎是穆与龄的一局棋,对方派出了阵营中棋力最强的车冲锋陷阵,老将却安坐在九宫里。

    周璟唯一能理解的是,既然龄国君主和穆国国主同时紧咬住车牙不松口,这个昔日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就自有其必争的意义。

    终于,龄国的“车”也出动了,然而邵南图——这个龄国军阵中唯一能与林选抗衡的人抵达无印的第一条命令竟是:今年的无影节快要到了,命将士们收集松明,我们一起热热闹闹过个节吧!

    周璟远眺无印城内,一个两人余高的锥形松明塔正挺立在铅灰色的霜天之下。明日亥时,松明高塔将被点燃,然后载歌载舞的龄国人手持松木火把,从衣袋中掏出一把松香粉,朝着对方的火把撒去。飞散在空中的松香末会“嘭”的一声绽开成一团绚丽的的火球,火球越大,便是将越隆厚的福泽送给对方。周璟想象着明日松香泼火的盛景,再看看此刻松塔下阒然无人迹。灰色的云在远天翻涌,寒风卷起松塔下涓埃的时候,他忽然涌起一种犹如目送前朝陵阙的悲壮与萧索感。

    柝州师目前的境遇犹如羝羊触藩,退也不是,进也不得。或许只有真的被边境上冷硬的风削割过,才明白战争面前为何总是文士流泪、武夫流血,因为融化开墨锭太容易,几滴伤怀之泪的热度已然足以,可是对于武将而言,只有仇雠脖颈间喷涌出的鲜血,才能将战友倒下时仰望着的那片天际,染成犹如苍天泣血般的茫茫金红色。

    风镰湾从海天尽头处奔来的寒风,撕咬的不仅仅是将士们扭曲变形的关节,还有不知多少颗缺少亲故温暖的心。

    两年多苦于军旅,邵南图大概想借助无影节上燃起的松明之火,驱散弥漫在军中挥之不去的悲楚与苍凉之气吧?松明塔是周璟用时短短两天时间匆匆备好的,无影节上等待宰割的牛羊,还有米酒和炒豆等食物也已经备置妥当。

    无影节其实很好解释,可是他实在无法理解,又是怎样一份闲情逸致,能让邵南图一连几日不问军政,只站在无印的城头放风筝。

    “邵大人,您下令将士们欢庆无影节,具体事宜已经安排完善。我们接下来不商议作战计划,而是站在城堞上放风筝?”周璟有些不满,又不想太露骨。手中是邵南图交给他的蜻蜓风筝,拿着不是,丢下也不是。

    “那我请问周公子,林选带着他的将士在车牙城前烤肉,目的何在?”邵南图道,“我已经听说了,春夏时节似水开河,车牙方面来自岐州州都海平的供给源源不断,这时候林选便大开车牙城门,带着将士们在车牙城门口生火烤肉。除却美酒佳肴,还有弹唱歌舞的伶人助兴。春季的风从车牙吹向无印,风中飘满了酒肉的香味。林选也不独乐,他总是会用骏马给无印也送来一些,烤肉,醇酒,甚至妇人。林选很慷慨,却是每一次都不是多到足以人手一份……我知道柝州人不乏骨气,但是无印吃的是黄齑淡饭呀,即便军纪最终战胜人欲,又有谁人的心志能够一点不动摇呢?”邵南图没有去看周璟的神情,天空中的蝙蝠风筝还在远飞,蓦地,他将线幌子向着衣襟上一磕,线轴同衣服摩擦着停住了。

    “林选要涣散我军心!”周璟道。

    “也未必吧。”邵南图道,“骄兵必败,林选不知收敛地吃喝玩乐,率先涣散的恐怕是穆国的军心。”

    “那又是为何?”

    “俗语说‘欲强兵者,务富其国’。林选不畏上行下效的风险,或许不为其他,为的是向我们炫耀国力。他是想告诉我们,似水上溯不仅仅是岐州海平,而是整个穆国。不是说林选还从潮衔调来水铳车,从此穆国人在车牙的城墙上泼水再不需要肩挑背扛,轻轻压动手柄,就可以将水柱喷出数丈高,这样优越的装备,我们龄国可是相形见绌呀,难怪他要推来无印城下,和那群穆国乌合比赛谁能射中无印的的城匾。”邵南图边是急速收线,边是用指尖试探线上的力度。方才放线太过,此刻风筝线已经瘫软,像一根被风扯断的蛛丝,绵软地悬在空中。不过不碍,风镰湾的风很盛,随着邵南图快速收线,线上将重新蓄力,而高空处的纸鸢受到细线的牵拉也将调整角度,被风送向更高的天空。

    周璟目不转睛地望着天空中的黑点,随着邵南图急速收紧牵线,蝙蝠风筝跳跃着窜上高处。

    “真是有趣!”邵南图望着东北方向的天空,满意地笑笑。

    “的确有趣。”虽然周璟不太认同邵南图放风筝的举动,但他不能否认邵南图放风筝的技术挺高超。

    “我是说林选这个人有趣!”邵南图道,“有趣同时可怕。洛紫予是一只狐狸,狐狸狡猾,而作为狐狸的爪牙,狡猾中一定更含凶残。林选披坚执锐的时候可怕,斗鸡走狗的时候更可怕,因为剑不是收起,而是藏在了暗处。对了,听说他为自己的佩剑取名‘履冰’?剑如人心,如履薄冰的人谨小慎微,这是林选的优势,但是同时,林选也暴露了他的缺点,如履薄冰的人战战兢兢,他的骄横只是出于自狂,而并非自信。林选这样的人适合成为历史人物,老老实实地躺在历史的棺椁中,供后人一边品着茶一边吃着余甘子,一边优哉游哉地分析他人格中的瑕与瑜,不时拍案一声叹,那样着实有趣。不过只可惜身处同一个年代,还不巧成为势不两立的对手……”邵南图啧啧地叹了几声,“那就唯剩下可怕了!”

    “所以您才要放风筝!”周璟恍惚明白了什么,“林选示我们以乖张,那我们就示他以从容。”

    “不是。”邵南图否认了。

    “不是?”周璟一怔。

    “这些日探骑回报,说总是能看见一位黑色鬈发的美丽姑娘,站在车牙的雉堞上向远处瞻望,据说她是车牙郡守柳奕的女儿。”邵南图说着,抽剑削断了风筝线,“我将风筝切断,也不知柳姑娘能否拾到,明日便是无影节,这个小礼物送给她……”

    切断牵线之后,天空中的黑点打着旋子跌落,这或许就是断线风筝的命运,摆脱了束缚,却也失去了守望,或许会有远方的陌生人将它们重新拾起,然后仰望苍茫天空,试想它们堕天时的轨迹……

    同时,覆翼悬圃宫。

    枝叶掩映中的龄国王宫,暝色总是迫临的特别早,此刻不过是日晡时分,却不得不依靠人工的光亮将浓稠的黑暗驱散。

    悬圃宫的师氏们危髻长裙,朱红色的裙摆拖曳在地面,遮住了交错的脚步,窈窕的身躯犹如是在滑行。提在手中的六边形宫灯也随着这样的婀娜而轻微摇晃,亦真亦幻的橘黄色光火,容颜姣好却面无表情的掌灯人,让这一纵人看上去犹如是在梦行。

    这里是悬圃宫最禁秘之地,由禁军最精锐的炬柳营把守,昼夜不息,即便权贵公卿也不可擅入。十二年前,这里还只有几条藤梯,顺着藤梯攀援而下,可以进入一间修筑在阿祖树体裂隙上的洞室。树洞中有一副青石棋台,一方琴案和一张石床,不知是何年何月,何位飞仙遗留下。

    十二年后,洞室被扩建至原来空间的三倍,石床和琴案被打磨平,只保留下原先的棋台,以金漆描绘经纬,螺钿镶嵌星位。棋台旁增设家具,一切摆设皆依照朔草风俗。又以铁槛焊死洞门,只将洞室旁的一茎粗大的枝干从中剜空成隧道,铺砌石板阶梯,与洞室的天井蜿蜒相通,防止光线漏入。于是原本就很幽僻的树中洞天,俨然讳莫如深的密室——不过这只是宫中人的传闻,至于树中密室真正的样子,只有承王一人知晓。

    队伍最前的君主紫色大裘,沉稳的步履迈出的时候,冕冠前垂下的九旒甚至不曾晃动一下。成为这座宫殿主人的十二年让他渐渐养成了这种习惯,步履极缓慢,但是每一步的气度都犹如国玺钤盖在诏书上。

    一部分炬柳营的军士按剑追随在君王身后,俨然的神情堪比墓道两侧的石翁仲,于是行走在这条幽森的小径,便好似从阳界渐渐步入阴曹。

    “孤王一直有一个愿望。”承王讲话时目不斜视,龄国大司空云仲跟随在他身后,看到的永远只是皱纹如削的眼角。眼角的弧线略向下倾斜,冷峻之中却还恍惚有一种孤寂感,君主的声音清寒而低沉,“真希望重建覆翼城,把这些枝枝蔓蔓全部烧掉,让阳光照进来!”

    “都说阿祖是距离苍天最近的地方。”大司空低声道,“陛下此言莫不要被天上的神明听了去。”

    “这句话孤王已经说过无数遍了,至今也没有惊雷将我劈死!”承王阴刻地说道,“你说百八年前神子那场血祭的大火,何不烧在我们龄国?”

    “陛下莫不是又在想迁都了,可是还能迁去哪里?”

    “哼!孤王如何敢?每次稍微露出这样的想法,公卿们就搬出祖宗的遗训。快意事竟是一件也做不成!”

    云仲不得不加快脚步,因为承王的步幅蓦地增大了,似乎承王的心头翻涌起了很多怒气,唯有这样才能将之甩开。

    “朝中几位元勋只是为将公帑留作边境军用,如此更赫国威。赤心一片,陛下切莫迁怒他们。”云仲小心翼翼地说。

    悬圃宫中人尽皆知,自右丞相栎涸离开覆翼后,除却大司马邵南图的谏言,承王勉强还能接纳的不过是大司空云仲。龄国双璧各司其职,大司马为边境戎机出谋划策,大司空则总是忙着为各种人求情,下,为走卒仆从的无心之过,上,甚至是犯言直谏不可废除纯如王后周琏。

    承王回顾他的臣子,云仲坚定了片刻,不久却又在承王瞵视的目光中怯懦了。君主无声冷笑,说道,“你多虑了。他们若是不在了,悬圃宫中就只剩下那群‘木头’了……对了,两年前鬼魈岛上的事调查得如何?是谁人从你身边将木灵掳走的?”

    云仲遗憾地说道,“一直无果,穆国人谲诈如鬼,所有线索都被他们截断了。”

    “穆国人未必是鬼。”承王冷冷地说道,“穆国人在明处,而鬼都是藏在阴暗中的。”

    地道幽暗的入口被悉茗花藤蔓遮盖,这里的花藤总是滋蔓难图,上午才清除,下午又密密遮遮好似一道厚重的门帘。几个侍卫抽刀上前,斩断花藤,辟出一道足以容身的开口。

    承王接过一提宫灯,对仆从们吩咐道,“都在这里等着,我一个人去看她。”

    光线昏暗,承王靠着试探,一步步踩下隧洞的石阶,许久之后,才终于站在一扇对掩的铁门前。厚重的两扇大门是整铁铸造,漆黑的门扇上没有任何纹饰,只有齐腰高处的一道锁眼,是密不透风中唯一的缝隙。

    承王从衣襟中摸出钥匙,轻轻一旋,门扇向着两边滑开了。足有一掌约厚的两扇门,滑开的时候,竟如风吹布帘般无声无息。

    森森的凉气随即迎面扑来,迈入暗室的同时,承王熄灭了宫灯中的红烛。

    他犹如站在了星汉灿烂之中。密室的壁顶被砌成穹窿,银色的光点缀满其间,繁密如一局珍珑。那些是星罗海夜明珠的碎片,吸收日月精微故而可以在黑暗中发光。宝珠的碎片模拟了满天星斗,却是比星芒还要白得无暇,亮得纯粹。盈盈一室的白光飘飘洒洒地降落在他的肩头,光辉似乎带有清凉的温度,沐浴其中便宛若站在潋滟的水光之中。

    在“星光”照不到的地方,黑暗模糊了壁顶与墙体的衔接,于是看不见边际的空间犹如被放大了,承王置身其间,犹如置身一片无边无垠的浩渺海洋,透过海平面向上望去,是诸神铺开了苍茫夜幕,正在用星斗手谈博弈。

    天上的星斗是世间最大的棋局,地面上的一副棋盘便是星空的缩影。承王身前正是那方上古遗留下来的棋盘,当年的残局自然不复存在,只有一本古旧的大书沉寂地躺在棋盘中央,仰观是星罗,背枕是棋布,腹背皆是迷局。

    承王将《厌胜图》托起,手指尖贴着封面划过,感觉那里有一种被岁月腐蚀般的凸凹之感。

    “原先我一直不知,诏主授我‘锄吾’的意义。”承王对着大书喃喃低语,“那是因为栎家徒有木灵,却不懂得加以运用,这就好比文士掌管了武库。于是栎先生需要我——一只渴望变成凤凰的麻雀。结茝园中的那一日栎诏主就曾说过,麻雀想要变成凤凰,但是若非梧桐也引不来凤凰栖,树与鸟,未见得是谁成就了谁。”

    《厌胜图》在他手中轻微的震颤,娇弱如婴儿的呼吸,仿佛真的正有一个婴儿,在厚重的书封下寂寂沉睡。

    “错的是我,阿涸才是正确的。”树洞的拢音效果,让承王的声音在“星天”下回荡,“木灵是人创的智慧,是对神性的盗窃和亵渎。沦为水莽的栎觞、被无尽女神摒弃在轮回之外的诏主栎觥、最终遭第二神若殄灭的朔草栎氏全族——窃渎神性者永延罪祸!你、我、阿涸,我们命运的交织不是孩童时的那场手影,而是早在育质文与栎昌开通运河,育、栎两家的命运便再不可能割裂。树与鸟,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罪祸不会消泯,如今是你与阿涸,而下一个,一定是我育泊岩。但是我不会逃,相反,我期待着那一天……”

    《厌胜图》忽然剧烈地抖动起来,它像是一颗受了惊吓的心脏,跳动着惶悚与不安的律动。大书颤抖了片刻,又是在育泊岩轻缓的摩挲下重归于安顺。承王细长而枯瘦的手指掠过《厌胜图》的封面,含蓄在指尖的轻柔,像是在为心爱之人拂去泪痕,他略低垂下头,对手中的书说道,“渊儿,莫怕,是我。我来预祝你无影节快乐……”

    次日,萨兰无影节,穆国车牙。

    酉时。

    帐子中笼起旺火,橘红色的火苗昂首挺胸,像一位叉着腰傲视四方的守将。可是即便如此,寒冷潜伏在挤破窗缝的风中,总是趁人不备发起偷袭,让再警惕的守将也倍感措手不及,何况还有阴寒不断从地面透出,作为长驱之军的内应。

    前几日是风镰湾难得的好天气,天朗气清到让无印主将忍不住登上城堞放风筝。今天却是气温陡降,才不过酉时,半悬在西天的日头还未将余晖全部没收,空气已经冷得能析出白霜来。

    帐子中的女孩呵一呵僵冷的手,又翻过一张泛黄的书页。

    这里简直是书的汪洋!

    帐子中除却一张铺着薄衾的床、一只黄铜包角的衣箱和一张聊供人伏案的四方桌,其余的地方皆被高高堆放的书籍和卷宗占满。细看书卷的名目:某位旅行者游历龄国的游记、梧州民风图志、龄国西南神话故事拾遗、某位不见经传的诗人的诗集、雀跃海海航图志……甚至朔草某位走方郎中治疗头疼脑热的偏方;梧州妇女蜡缬的图样;更有甚者,某年某月,龄国西南部某家当铺的账目。

    想收集起这些驳杂的资料需要大量人力和时间,大概是有一位高权重的人利用手中职权特别收集了这些材料,这些繁杂的内容又被送到女孩子的帐子中。

    文献与史料堆满了不大一张方桌,透过书山和文海的缝隙望去,女孩子披着一袭样式古拙的羊皮大氅,泛灰的羊毛久未打理而擀毡在一起。黑色的鬈发上没有任何发饰,也顾不得绾成发髻,只是略作梳理后松散地披拂着,像一团浓密的青玉压在肩头,让她瘦削的肩膀看上去更显单薄,也衬得清峻的面颊泛出一种犹如釉质般冷润的浅天青色。

    女孩的身份是车牙郡守柳奕的独女,至少驻军车牙的穆国将士们这样认为。女孩的芳名是“柳亭午”,至少驻军的主将林选这样称呼。

    左图右史浩如烟海,想从烟海之中找寻出一两点掩藏在海水深处的珠贝微光谈何容易?她已经接连几日手不释卷了,肩膀轻微向下塌陷的弧度还有冷色肌肤上泛红的眼角皆透露出疲惫和倦意。不知何故,还一只手掌大的白色小鸟在她的肩膀上跳来跳去,不时伸出尖尖的喙,想要叨乱她耳轮后的黑发。

    女孩探出一只素净的小手,将耳后的长发重新整理好,侧颈处冷白色的肌肤显露出来。“尽管匆匆梳理了目前拥有的全部材料,我们所能掌握的还是有限。”她竟是略转过头,对肩头上的鸟儿说话。

    小鸟听到女孩的声音不再顽皮,安静地立在女孩子肩头,张开小嘴,不久之后,鸟喙中传出男子的声音:“真是辛苦你了!”言语中的关切绝非假意,然而因为声线故有的清冷和孤傲,让这句话听上去不带任何温存。

    这只白色的鸟儿其实是一只关鸠,名为“苏雁”。雎鸠鸟就是有这样的特质,可以为远隔千里的人传递话语。在距离车牙很遥远的地方,还有一只名为“韩卢”的关雎。或许冷傲声音的主人正在用毫无血色的细白指尖,玩闹着轻敲它黑色的小脑袋。

    “这些资料很快就要被销毁,留给我的时间不多。”这样说着,柳亭午又在手边一张桑皮纸上记录下几笔。是一笔极为隽秀的瘦骨体字迹,气韵深蕴,风骨中张弛着韧度与劲力。桑皮纸已经累积了十余张,齐整成一沓放在手旁,用一台莲花形古铜书灯的重量抵御着不识字的乱风。

    柳亭午将积满厚厚蜡油的书灯移至别处,捧起那叠桑皮纸。焚膏继晷不辨昼夜,冰蓝色的眼睛中此时涨满酸涩,她揉一揉眼睛,将满纸字迹凑近在鼻尖下。“这些是我草率整理出来的,不免有疏缺的地方,您再做斟酌取舍。”她对苏雁说道,“首先是关于《厌胜图》的,尽管凌王提供给我们的信息并不详尽,不过已经可以推断出,《厌胜图》上记载的就是木灵的制造方法。木灵助育泊岩夺得侯位的第二年,也就是龚龄二百八十一年(天枢12071年),龚王发觉了梧州的异端,于是派出军队征讨。以上正史中有所提及,而且几份稗官野史也有互见。”

    “好的,继续。”苏雁传回男子的声音,冷静而睿智。

    “那时候梧州拥有木灵的数量不好推测。”女孩子叉换着手中文卷,“但我粗略估计,至少在五千,至多在八千。育泊岩即位梧侯之后,榕冲曾经征调过梧州全境的刀剑师。木灵使用的兵器很特别,我亲眼见到过,是一种长约三尺的弯刀,制造工艺特殊,是采用建木的树脂淬火,大概是为了与木灵的特质亲和。我手中掌握有龄国东南部海港从抚国购进镔铁的重量,经过计算,榕冲在龚龄二百八十年间锻制的兵刃在五千到八千。”女孩子手中的桑皮纸,是一页密密麻麻的算稿,“即便是八千,也远不足让一个国家改朝换代所需要的兵力,我记得穆国左丞相在若水的那一战,他身后的崇州师是三万六千,而他的对手是数十万。”

    “貌似育泊岩比洛紫予技高一筹呀。”男子冷笑的声音,“洛紫予弑兄逼宫历时八年,育泊岩弑兄篡位历时五载!”

    “但是木灵存在弊端,它们就好比齿轮,尾大难驭!一个人无法同时操控好多小齿轮,但是一个人可以控制一个大齿轮,再由大齿轮带动小齿轮。这个育泊岩战车上最大的大齿轮,名为神若——朔草栎家创造的最特别的木灵。”柳亭午的神情忽然变得严峻,“关于《厌胜图》的信息还可以推断,但是对于神若的既往,就只能依靠推测。关于他的一切讳莫如深,我能作出的推测只有神若曾经离开育泊岩后来又再度回归,而且他离开的时间应该是在龚龄二百八十三年之前不久。也那是承王第一任妻子——栎渊不明不白消失在众目之前的时间。”

    “不明不白?”

    “堂皇的说法是栎渊罹患了不得见光的恶疾,必须隐居。但我猜测是因为神若的离开,致使育泊岩不得不将栎渊的灵魂封入《厌胜图》之中,借此操控群龙无首的木灵,换言之,栎渊已死。不过具体是育泊岩威逼还是栎渊自愿就不得而知了,栎渊是否有神若的神通也不得而知,因为育泊岩成功问鼎的根本原因不是木灵神威,而是郑式里惨败于邵南图。”

    “喝口水吧,你嗓子哑了。”远方的男声忽然说道。

    柳亭午忽然有些局促了,清冷的眉宇间竟然有温软一闪而过。杯中的茶水早已经凉透,她还是急忙端起,匆匆抿下一口。“之后是神若的回归,这也是关于神若唯一真切的史料。”女孩润了润喉咙,继续说道,“事情发生在六年前,目击者无数且口径一致——朔草的那场大火是从午夜开始,连续燃烧了三天三夜,七百余年栎氏家族,连同附近千余户香民惨遭殄灭。寥寥几位幸存的村民回忆起当夜惨状至今心有余悸,据他们所言,神若对栎家的屠戮可谓残虐,然而瓢泼血雨之中,他的怀中一直像保护心爱之物一样环抱着一个瘦小的女孩子。而事后这一双人,就站在不远处的山岗上,欣赏了一天一夜能将天空化为灰烬的大火。”

    “神若心中一定有难泯的仇恨呀!”男子阴刻地说道,“因为能将天空化为灰烬的总是人心中的忿恨!”沉默片刻,他忽然低哑地笑了几声,笑声中满是乖张与狂妄,却又仿佛暗含着不想对外人言的悲酸。

    柳亭午陷入无言,冰蓝色双眼的眼角微微下垂,竟是对着桑皮纸上的字迹愣怔了。

    “你继续讲吧。”冷笑声顿止,男子催促道,“如果猜得不错,神若在朔草遇到了育泊岩派去等他的人吧?”

    “这个无据可查。”柳亭午飞快翻检着手中整理出的资料,“我只是在文案中抽调出关于承龄年间龄国官吏去就的记录。上面记述承龄二年,龄国河渠署中郎将云仲被遣派东部槎州主持兴修海盐盐场。那时候育泊岩才即位不久,龄国正遭遇大战后的板荡,休养生息才是当务之急,育泊岩不重屯田而重版筑,此举着实可疑。然而我查找到的有关云仲的记录,只有承王即位之前他被人陷害锒铛入狱,随后是一片空白,然后时间直接跳到承龄七年,云仲返回覆翼后即刻被提拔为龄国大司空,官位上连擢三级,也是在几乎同时,我查找到神若出仕龄国冬官府的记录。所以海盐场很可能只是幌子,云仲真正的任务是等候神若出现,且一等就是五年。”

    “也就是说以神若为代表的木灵仇恨着创造了它们的栎家,而育泊岩早就预计到神若会回到朔草找栎家复仇,不但不阻止,反而坐观其效。栎氏这枚饵料被神若吃干净后,育泊岩顺势将木灵占为己有!”男子的声音冷得能析出冰碴,“我先以为洛紫予狠毒,育泊岩面前他要甘拜下风了……咦,怎么沉默了?是想说我偏偏游刃在这两个人之间吗?”

    “我不曾有这个意思……”柳亭午的声音有些发颤。

    “他们其实是不一样的,洛紫予意识到了自己的凶残,但是身不由己,育泊岩意识不到自己的歹毒,于是恣意妄为。”

    “那么您呢?”柳亭午终是忍耐不住,试探着问道。

    “我也意识得到,但我依旧胡作非为!”

    柳亭午无言相对,细腻的眉梢不觉轻蹙了一下,似是感到了痛心。

    男子也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等候女孩子作出回应。等待许久未果,雎鸠那边的声音笑起来,“玩笑话而已,吓到你了?罢了,话说回来吧。”

    “只觉得神若可悲……”柳亭午的语气中蓄着欷歔,“从一出生起便任人摆布,就连他心中的仇恨,也被把持在股掌之上。随着神若的回归,一同重返的还有一位栎氏子孙,关于这个女孩子,资料中找不到任何描述,唯一的了解是名为‘栎洲’。虽然栎洲的一切尚是谜团,但是随着神若与栎洲回归,承龄二年因栎涸离去而所剩无几的木灵也重返龄国大地,于是我猜想栎洲极有可能是《厌胜图》的新主人。也是随着栎洲回归,一种关于木灵的微妙的关系形成了:栎洲是《厌胜图》的新主人,但育泊岩控制着栎渊的灵魂才是木灵真正的掌控者。木灵战时由神若操控,便好像将军出征前发放虎符,而战后再回收,即便木灵有心反戈一击,带主受过的是直接对木灵发号施令的神若,而非躲在幕后的育泊岩。所以自始至终,神若只是人类手中的玩物和工具!”

    “但他终究是选择回到承王身边。”

    “我无法理解为什么……”

    “我认为是复仇,你认为呢?”

    “那承王还敢用他?”柳亭午难以置信。

    “承王清楚木灵对人类的恨意,就算他之前不理解,看到神若对朔草的报复,他也该深刻领会了吧?那么承王既然使用木灵,为何不敢使用神若?”

    “简直不敢相信,承王在刀尖上舔血!”

    “刀尖上的血更鲜美,不是吗?不过一切也只是我的猜测而已……别再猜测承王和神若的心境了,除却神若,还有一个可悲又可恶的人吧?”男子道,“从事件中消失的龄国现任右丞相栎涸。”

    “栎涸的种种更为隐秘,我虽有整理,但是所获有限。”柳亭午手中的桑皮纸即将翻至最后,和栎涸芜杂的往事一样,这一页的墨迹有些潦草,“我只能肯定他的失踪和发生在承龄二年的大爆炸有关。至于那场爆炸的细节,根据史料对爆炸场景的描述,诸如黑烟蔽日和特殊的恶臭味道,以及事后龄国骀州大批吸入毒烟的百姓罹患肺疾来看,我推测那极有可能是煤膏燃烧。事情发生在育泊岩问鼎的次年,事件与栎涸有关,所以我猜想或许是栎涸觉得育泊岩问鼎的目的已经达成,便想将悖逆天理的木灵毁于一夕。栎涸应该是成功了,承龄二年,《厌胜图》失去了原本的主人,而神若带着栎洲回归是在承龄七年,也就是说龄国木灵从承龄二年至承龄七年之间处于停滞状态。这也就解释了承王与纯如王后的结姻,是定鼎之初的内忧外患,迫使育泊岩不得不仰赖柝州为后盾,于是柝州侯的嫡长女周琏带着六岁的儿子改嫁,双方结为连理。栎涸所作所为直接扭转了育泊岩两位妻子的命运轨迹,然而我所不能理解的是,育泊岩却是在栎涸失踪之后将其封为右丞相。”

    “也不难解释。”男子分析道,“育泊岩拜官无外乎两种解释,其一,栎涸已经被育泊岩秘密处死,他追封栎涸是为了给良心一计安抚。其二,君王借助《鸳行鹭序簿》为官吏封仙,右丞相是一位君主所能赐予的最高仙位,那场爆炸中首当其冲的栎涸未死却已经奄奄一息,他赐栎涸一个仙位就是给他一条生路。两者相较,我更倾向后者。”

    “栎涸还活着吗?”柳亭午问道,“他曾经两次将育泊岩推上绝路。”

    “如果我是育泊岩,我不会让栎涸从世界上消失。他已经失去了栎渊,如若再失去栎涸,对于年少的追忆将无迹可寻。回忆是一条幽暗的隧道,这条隧道越是幽黯无光,幽黯中唯一的一点点光亮,我想他越不会亲手掐灭它。”男子说道,“对于这一点,槎州的海盐场就是最好的证明。”

    “海盐场?”柳亭午不解其中意。

    “你不曾留意一个时间点,槎州海盐场兴办的那一年也恰恰是栎涸失踪的那一年。也是在同年,育泊岩上调了盐商算缗,由原先的每两千铢抽一算上调至每六百铢抽一算,同时颁布告缗政策,鼓励盐商相互检举。”

    “大人,您这是受殊途先生影响了。”柳亭午语带笑意。

    “呵呵!”那边的声音轻声笑笑,“育泊岩此举有效杜绝了私人晒盐,槎州的盐田全部由官方经手。想想看,一个急需休养的国度,育泊岩何必急于加重捐税。解释是晒盐是假,海盐场很可能还兼有其他目的,比如监视栎涸。槎州东海是龄国桴浮渔场所在,离岛众多,也许其中之一恰好给了栎涸容身之所。所以海盐场或许不仅仅是幌子,而是育泊岩的一箭双雕之策。”

    “如果栎涸尚在人世,我们可以暂且放心了!”

    “也仅仅是暂且。”男子的声音恢复了素有的冷峻,“回忆是隧道,但是回忆只是一道幽暗的隧道,可以回望,却绝不可回退。育泊岩随时有可能置栎涸于死地,因为栎涸既然能在育泊岩的眼睫下将木灵毁于一夕,就一定掌握着某种毁灭木灵的秘技。他对于育泊岩的威胁越大,我们就越是要将找到他视为当务之急。还有就是栎渊,如果她已经成为《厌胜图》的灵魂,那么胜利的秤杆已经向我们这一边倾斜,有了灵魂便意味着‘生’,有‘生’的事物才可能拥有‘死’。栎渊与栎涸,这是育泊岩的两点破绽,尤其是栎渊。”

    “为什么是栎渊?”

    “承王问鼎之前,《厌胜图》的主人是栎涸,而栎涸对木灵是心存抵触的,既然存在抵触,栎涸为什么不阻止育泊岩将栎渊的灵魂封入《厌胜图》?”

    “这是为什么?”柳亭午这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而这一点恰有可能是战胜木灵的关键。

    “我猜测。”男子睿智的声音说道,“是因为木灵在向着某个栎涸不希望的方向发展,而栎渊的灵魂能够缓解这种情况。”

    “发生了什么特殊情况?”

    “还记得洛紫予身边的阿烈吧?我对你讲过的。”

    柳亭午一怔,随即恍然,“歧化!您是说木灵在发生歧化?”

    “很有可能!所以栎渊必须被封入《厌胜图》,因为她的灵魂能够镇住木灵体内渐渐萌芽的自我意识。”

    “原来是这样!”

    “只是猜测,但如果确是如此,想想看,如果栎渊的灵魂离开《厌胜图》……”

    柳亭午陷入沉思,许久之后她问道,“可以以此为突破吗?”

    “不可以!”男子的声音很决绝,“让栎涸不惜牺牲栎渊的原因是什么?是因为歧化的木灵比木灵本身可怕千万倍!这是禁区,栎涸没有勇气面对,我也没有。”

    “既然不可以,除却栎涸和栎洲,其实育泊岩还有一点破绽。”

    “嗯?”

    “龄国有内鬼。”柳亭午道。

    “怎么讲?”

    “林选收到了一份不具名的来函,送给我们一条至关重要的军报。”

    “可靠吗?”男子狐疑了,“也许是邵南图故布疑阵,为了混淆林选视听。”

    “林选也有过怀疑,不过目前无印方面种种作为,证明这条情报值得相信。”

    “那就更妙了!”男子的声音透出清朗的快意,“外有伐,内有蠹,木灵被刳空只在迟早!”

    “其实我始终有一点存疑。”

    “嗯?”

    “木灵的动力之源是煤炭闷烧后炼制成的煤膏,只要停止煤炭的供给,它们不过是一群枯木,想剪灭它们其实并不需要大费周章。”

    “哈哈哈!”男子忽然大笑起来,“你的意思让殊途停止煤炭供应?别逗了,其实木灵的存亡续绝与我们明人何干?我不过是想利用慧国的资源,赚穆和龄两家钱罢了!穆和龄越是不可开交,洛紫予和育泊岩就越是我们的摇钱树呀!”

    “您不怕穆国左丞相识破吗?”柳亭午忧切地问。

    “我猜洛紫予知道。”

    “你在说笑吧?”

    “对他而言,花钱解决的事情不叫事情,他既然这么想,我就帮他多排排毒。”

    “您们……真是令人望尘莫及呀……”

    “只是辛苦了你,以育泊岩的残虐,此去凶险无比。何况还有一个未露真身的暗鬼敌友不明,此人非穆国所派,潜伏在悬圃宫中的真实目的也不得而知,可鉴悬圃宫内部的局势并不如想象中的明朗。”

    “无碍的……”柳亭午顿了顿,一句话几乎冲口而出,却换做了另外一句,“我会很谨慎。”语气清寒如故,像是一泓快要冻结的湖面。而那句“我知道身后有您……”就永远掩藏在了微微下垂的眼线中。

    远方的男子没有察觉出异样,问着与之无关的话题,“问一句闲话,林选一定已经想好应对邵南图的计策了吧,怎么样,高妙吗?”

    “当然,他是天之遴选。”

    “那么天之遴选还是那副扶不上墙的样子吗?”男子依旧是讥诮的语气,问着刻薄的话语。

    “是的……”

    就连柳亭午悄悄拂拭眼角,也并为察觉。他冷峭地说道,“他不是扶不上墙,而是不屑于攀附。如果猜测不错,洛紫予此次螳螂捕蝉,林选会有一计黄雀在后。穆国左丞相和大司马才是势均力敌的阴谋家,与之相比,龄国人的这点小打小闹,不过是他们台上的小丑。”

    “那我们呢?”

    “壁上观。”

    柳亭午轻声笑了,“您一向如此。”她忽然挺身站起,走到角落处,用力踢倒一口放置了多日的大酒缸。粗陶酒缸碎裂了,满满一大罐烈酒泼洒出来,淋湿一地。而手中一叠桑皮纸被她随意丢弃在地上,不久便被地上的酒水洇开了字迹。

    完成这一切后,她将关鸠托在手指尖,裹紧大氅步出帐子,将视线交给东北方的天幕。灰蓝色的云天低垂,低得仿佛要同茫茫大地贴合在一起,一双寒枭正冲击着天空的高度,不知是否是想用自己的羽翼将天幕托起。

    “苏雁,去找你的韩卢吧!”她高抬起手臂,幽声道别。

    然而关鸠并没有飞走,小小的喙忽然间张开,传开了远方之人最后的嘱托,关切的,温软的,甚至是柔情的。“晌,把眼泪擦干吧!”遥远的声音这样说道。

    明族女孩怔住了,她还保持着那个仰望天空的姿势,于是泪痕划过脸颊的轨迹,是一个无比美丽的弧度。

    “因为我会在你身后……”关鸠振翼离开的声响中,远方那个太阳神一般的人这样说道。

    戌时,穆国车牙。

    “真是冷呀,前两天还晴晴暖暖,今天一下就冷起来了!”寄奴呵过手,又斟满一杯醇酒,虽然不停抱怨着,她的衣领自被林选拉扯开后却一直未拢起。

    “是呀,我不由得想起我们的故里了……”林选撑着身子,半躺在铺满松绿色云锦的软榻上,慵懒地接过寄奴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他半眯着醺眼,看歌伶的时候,眼前隔着一重修密的黑色睫毛,让人看不清切是怎样的暗流正翻涌在他深绿色的眼睛深处。“怪怪知道那么多人中我为何独宠你吗?”他低声问道。

    “为何?”寄奴问道。

    “因为你的故里。你的那群姐妹之中,只有你一个从若北来。其实洛紫予本该将你挑出的,却一时大意了。”

    寄奴还以为林选是在叙亲,便又斟上一杯醇酒,托起犀角杯,款款呈至林选面前。“奴家从岖州荣吉来,距离您的家乡不远喏!”她满面春桃。

    这一次林选未用唇吻接过,轻挑的目光慢慢下移,擦过寄奴白得近乎透明的酥肩,她贴身穿着的大红色丝质肚兜,绣在肚兜上的一双戏水鸳鸯,还有红绸后半裸的丰乳,饱满得像两颗快要绽裂出浓浆的罂粟果。然后林选的目光扫回寄奴敷着白腻铅华的脸颊,全无遮掩地玩味着寄奴眼睛中越积越多的惶惑。

    寄奴保持着手臂悬空的姿势,臂膀开始发酸的时候,林选劈手将酒杯搡开了。酒浆泼洒出来,寄奴半裸的胸脯潮湿一片,羊脂一样的滑腻肌肤,淋上香气醇厚的酒浆,被肚兜的艳丽的红色映的微微泛红,倒也别具一种妖冶美感。“您,您这是?”寄奴有些不安。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林选蓦地挺身而起,他卧在织锦中的时候还是一脸迷醉的醺态,一旦坐起,深绿色的眼睛即刻醒了。

    “您,您问……”寄奴的惶遽不见消减。

    “那种营生还兴隆吗?”林选低声问道。

    “哪种营生?”寄奴反问。

    “让你有机会出现在这里的营生。”林选注视着歌女的眼睛,片刻,阴寒地冷笑起来,“若北贫瘠,但是若北自古出美人,于是日久天长一门营生应势而生——卖儿鬻女。那些童男童女被称为‘雏羽’,销往荣吉,进入一间间“螽馆”中学习诗书礼仪,等待有朝一日被富贾或是官吏买走,离开若北那片流淌着污秽的苦寒之地。他们还有一个挺好听的名字‘荣吉螽羽’……”这一次换做林选斟酒,他将满满一杯端到歌女唇边,强喂她饮下。林选倾杯的速度太快了,酒水顺着寄奴的嘴角滴落到前胸,不可附加的惊恐从寄奴的眼神中流露出来。

    “那么你呢?”林选的眼神一时间变得无比温存,他强势将寄奴揽入襟抱,轻柔而低缓的声音就浮在她嘴唇上方。“谁人教你月琴?谁人买下了你?又是谁人将你送给洛紫予?”与之间林选呼吸相闻,寄奴像是被春日的煦风吹拂着,心头的阴霾倏地散了,在她的心田上,几株小花小草破土出娇娇怯怯的枝丫。“一场萍聚,大人又何必多问其他?”“荣吉螽羽”是穆国人尽皆知的秘密,也是最不愿被齿及的话题。寄奴微偏过头,借此掩饰自己的窘迫。

    “我偏要问呢?”林选逼迫,“我最喜欢螽羽的故事”

    “大人您何必……”

    “说!”这一声从寄奴头顶处劈下,銛利犹如刀削,将那些正渴望沐浴春风的小花小草齐腰斩断了。寄奴的肩头颤抖起来,她最了解林选的阴晴无常。其实林选的眉头从没有放晴过,即便偶尔送去些春风吹拂她的心田,也总有浓云翻滚在他俊逸的眉心之间。然而今日,寄奴却在林选的眼睛中捕捉到一种有别寻常的狂喜,不,或许称之为“狂虐”更恰如其分,那就像是一只饥饿的狼闻见了血的味道。

    寄奴知道这份狂虐并非针对自己,眼睑中却还是渐渐滚动有两汪亮晶晶的恐惧,也好在有这一重水膜阻挡,不然林选眼神中的寒芒足以将任何人刺伤。“我,我……”寄奴支吾着,“呀,有人!”

    密如鼓点的扣门声倏然响起,听得出必定是十万火急之事。

    寄奴如得大赦,便要翻身而起,“我去开门!”

    “别去!”却是手腕间被人用力一扯,她跌回软榻。“他救不了你!”林选在她耳畔低声道,“稍后再讲故事给你听。——进来!”未等寄奴作何反应,他向着门外喊道。

    代翼诚已经换好戎装,皱缩在一起的眉头间烧着一团急火。还未及踏入房间,先闻见了混在脂粉味中的浓重酒气,于是那团火更旺了。

    “我没喝醉。”林选恶声恶气,“不用你给我醒酒。”

    代翼诚这才注意,门不过推开半扇,即刻有寒风趁虚灌入。也不知为何,今天的车牙冷得异乎寻常。此刻是将士们起灶做饭的时间,可是火镰才擦出火花便被寒风剥夺去。好在有一顶帐子不知何故起了火,而且帐子内应是有大量易燃物,火势很猛,不过好在火势虽猛烈却并未蔓延,于是战士们一边救火一边取火,一直到帐子化为焦黑的灰烬。

    可是当食物终于腾起热气,还未来得及滑下饥肠,无印城松明塔上腾起的黑烟却被寒风送入车牙城中。

    暖炉中的乌金炭哔啵地响了几下,暖阁中好不容易拢起的热度瞬时间降下不少,代翼诚强忍着不悦掩上门,迎接他的是林选醺醉中透着寒气的眼睛。也不知是因为方才的风,还是这目光中的阴寒,代翼诚只觉得脊背处蓦然抽紧。

    代翼诚神情严峻,道,“无印方面果然形迹可疑,虽然是在庆祝无影节,可是暗探发现有集结兵马的迹象。大司马大人预料的果然不错,今夜可能有偷袭!”

    “邵南图的耐性真是不好,还没将柝州特产尝遍就等不及班师。”林选笑笑,“客人来了,主人总不能怠慢。一切依照向前商讨之策,将车牙的兵力分为两路,六千人背抵内隍,凿冰取水,等待以水铳迎战。其余两千全部上城墙,但只安排二百人例行巡城,余下潜伏在谯楼中,整装待命,切不可暴露兵力。邵南图首轮攻城,必须佯作不敌,如此他们必以为偷袭得逞,待他们入城后,城上兵力和内隍水边的战士前后夹击,包一顿木灵馅饺子……”林选眯着眼睛,看样子很欣赏自己的决策,自顾自陶醉了许久,他渐渐睁开双眼,看着面无表情的代翼诚,诘问,“怎么,我的话你没听懂是吗?”

    “属下还有一事不明。既然猜测到敌军会有所行动,我们何不组织兵力出城,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代翼诚质问道,“恳请大司马大人明示,我们真的有背水一战的必要吗?将敌人引入车牙城中歼灭之,险中求胜的前提不恰是存在风险吗?属下知道您有化险为夷的智勇,但何必一定等到‘险’,再化之为‘夷’呢?将士们的资质不足以理解您险中求胜的胆魄,他们需要的其实只是您亲阵指挥的雄姿。”代翼诚言语中的不满并未露骨,只是目光扫过寄奴凌乱的衣冠的时候,带着几根鄙夷的刺。

    “我听明白了。”林选道,“你的言下之意是,虽然我每一次都可以化险为夷,但每一次的险境都是因为我玩忽职守造成的,对吗?”

    “呃呃,属下不敢……”

    “好吧!”林选蓦地提高音量,“那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你主子洛紫予的命令只是让我安分守城,没让我主动出击。督军大人急着建功立业吗?那你何不将我的头颅割下来献给龄国人,让他们封你个车牙郡守?”

    “不是,属下……”

    “好了!”林选不给他置喙的余地,“部署我已经阐明,你去监督备战吧!”

    “那么大司马您呢?”

    “我和怪怪的故事还未讲完呢。”林选不再理会代翼诚,指尖拨弄着寄奴饱满的下嘴唇,玩出了兴致。

    “您不和将士们在一起吗?”

    “你想和将士们在一起是吗?”林选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若想,我不拦你,若是后悔了,给你指一条路:车牙城东城门上的敌楼充当鼓楼之用,是全城的制高点,站在其上据说可以俯瞰整个车牙……该说的话已尽,你可以走了。”

    代翼诚没有追问下去的机会,未待他走远,身后已经响起林选注酒的声音。

    “您是如何知晓龄国人会在今夜偷袭,还预先织好罗网的?”寄奴喝着林选喂给她的醇酒,眼波中流淌出浓浓敬慕。

    “我料敌如神嘛。”林选笑。

    “就告诉奴家喏……”

    “因为邵南图站在城头放风筝呀!”

    “嗯?您说谜语喏,奴家听不懂!”

    林选捏一捏寄奴的鼻尖,不予回答,只是说道,“我的故事还未讲完呢。”

    “那就听您讲故事喏。”寄奴凑上去偎在林选怀中,“不过外面还有大敌喏,你可不要讲着讲着就睡过去了。”

    “陷入噩梦的时候,才是我今生最清醒的时刻……”林选缓缓闭上双眼,“我母亲姓林,岖州赫滩人,五岁那年被我外祖父卖到荣吉……”

    “大人,您!”寄奴惊得几欲坐起。

    “给我听着!”叱喝声如同当头泼落的冷水,寄奴好比凝固的蜡,不能也再不敢有任何动弹。

    “那一年母亲十七岁,被一位客商带回崇州,两年之后,因为再也不堪忍受其他家眷的欺凌,母亲顾不得身怀六甲,在一个萧条的冬季孤身逃回了赫滩。母亲独自一人将姐姐抚养至十二岁,然后那一年,你们口中的‘天之遴选’来到了人世间。所谓‘天之遴选’,其实是只有天知道我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林选忽然笑起来,自顾自冷笑,像是狼在月光下磨牙,阴寒且森然,“母亲无法养育两个孩子,但是没有买家收买还未断奶的男婴。于是,母亲最后的决定是卖掉我的姐姐。”林选忽然低下头,无比爱怜地抚摸着寄奴的脸颊,轻声问道,“我的小怪怪,你猜后来发生了什么?”

    “奴家,奴家猜不出……”寄奴感到砭骨的寒意,可是她挣不开林选的臂弯。她其实根本不曾挣扎,被林选的绿眼睛垂视了片刻,所有的气力都已经弃她而去。她就任由林选玩弄着,直到林选身上透发出的阴寒渗透进她的骨髓。

    “小傻瓜,姐姐得知后当然是要逃跑了。但是若北的冬天天寒地冻,没有钱,没有食物,没有遮风的屋檐,她又能跑去哪里?于是姐姐又踅了回来,我年仅十二岁的姐姐!就在那个凄冷的冬夜,穆国温淑美丽聪颖仁惠的春官长大人未作犹豫,提刀便将那个女人宰了!”

    “呀!”寄奴吓得大叫。

    “这个故事好不好听?”林选哈哈大笑,“姐姐讲这些的时候是我金榜题名连中三元的那一日,那时候我们坐在潮衔的扶摇海边,她原本不想讲给我的,但是那一天我们对饮了太多酒,姐姐就变得口不择言了。”林选的笑声戛然,他的声音也变了,阴寒在他紧蹙的眉峰间充满,冷得仿佛若北一眼不克望穿的霜雪天,“我一直没有勇气问,是否曾有那样的时刻,生活的催逼让姐姐想过要遗弃我……那时候没有启口,便再也没有相问的勇气。我告诉自己姐姐是最爱我的人,从前,现在,此后永远,我不敢让这份爱有任何瑕疵。”林选又开始冷笑,那笑声如刀锋削刮骨骼,“那是我最后一次喝醉,自那以后,即便想醉也做不到了。”

    “不!大人您醉了,你真的醉了!”寄奴再也忍不住哭起来,湿冷的恐惧顷刻间淌满整个脸颊,将她脸上的妆容晕开成一片狼藉。

    林选不顾,回忆的洪流恣意千里,他孤身站在若水北岸,握紧剑铗的手青筋突起,却没有抽剑断水的能力。“这就是我恨那片土地的原因。”林选发狠地说道,“若北的大地上没有其他,只有最肮脏的人欲。”

    “大人。”寄奴感到胆寒,“大人为何给我讲这些?”

    “因为我疼!”

    “疼?”

    “傻姑娘,一个问题要我回答几次?”林选忽然看向门口,随即一把推开寄奴,挺身而起,肃衣后对着门外说道,“是亭午姑娘吧?请进来。”

    门再一次被推开,柳亭午娇小的身形立身在门外。

    寄奴不由得发出一声欷歔。她自幼习琴,听力甚佳,可是柳亭午接近的时候,她竟然浑然无觉。即便是超绝的舞者也不可能这样轻盈,除非上百年的修持,才可能使身体轻若无骨,移步犹如乘风。

    柳亭午已经褪下羊皮大氅,换上一件纯白色鹤羽披风,浓稠的青云用一支玫瑰色的金钗高高绾起,使得脸颊高贵而冷艳的弧度完全暴露出来。鹤羽水滑如釉的白色,女孩颈部与脸颊霜雪一样的肌肤,两者契合地融为一体,好似一片没有任何杂质的高寒雪域。她是冰雪的女儿,是采撷下最清冽的月光凝练成墨,才点出了她眼睛中的冰蓝色。

    她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就会让任何女孩子忍不住质疑,世间既有如此女子,为何自己还要出生?

    有这样一种女子,并不是“美丽”两个字足以形容,命运或给予她们不世之才,或给予她们不世之貌,或是将才与貌同时赋予,那么就一定会让她们瘦弱的肩膀担负起扭转时局的使命。或许她存在的意义就是在充斥满血腥与汗臭味的史书中留下一缕红粉香,再在欷歔声中翩然散尽,来不知所谓,去不知所终,像是断弦上的余音,终成为斩不尽的念,追不回的忆。

    寄奴不知道此刻的林选作何感想,她匆匆翻检了一下自己的心绪,竟然没有妒意,只有对柳亭午深深的感喟和欣羡。

    然而林选的神情中什么都没有,只仿佛柳亭午是一个普通部下,而自己在安排战术,他道,“姑娘请上城墙吧,明日朝阳升起的时候,好戏就要开场了。”

    柳亭午无声颔首,显然是明白了林选话语中的含蓄之意。“大人他命我传一句话,他说他很敬佩您!”她说道。

    “我只为自己做事,不值得这份殊眷。”林选道。

    “所以大人说他敬佩您……”说完这段语意不明的话语,柳亭午躬身作别,像她无声而来一样无声离开。

    “她不是一般人哩!”寄奴痴痴地望着背影消失的地方。

    “为何?”

    “她很美!”

    “美吗?除了白净些,其实相貌很平凡。你是没见过沛主祭和苏流缨,见过才知道什么是绝色。还有她口中的‘大人’,据说那个人是世界上最美的人。”

    “当然是平凡的!是神的女儿嘛,怎么会让凡夫看见她的真容?”寄奴争辩道,“还有奴家见过苏流缨的,苏流缨再美又如何,不过是供丞相赏玩的。”

    “也对。”林选想了想,喃喃低语,“是不是到了这样的时候,总能看透常人看不透的东西?”

    “嗯?”寄奴没有听清。

    “时间不多了。”林选忽而俯下身,亲吻寄奴的脸颊,“还有一些细节我要再亲自审核一遍,如果不出差池,今夜的计划堪称完美!”随即,他露出冷傲的笑容,邪气却无比俊美,“不会让你等太久,你在我们约定好的地方耐心等待,千万不许乱跑!”

    “嗯。”寄奴用力点头,“当然!”

    “我们的故事还有最后的章节。”林选呢喃,“你等着我,明天的太阳升起前,等我为你讲完……”

    亥正,穆国车牙。

    冰蓝色的月亮像一只倾倒的盆,将湿冷的月光泼洒向大地。入夜后的寒冷则是刚发硎的刀片,被劲风裹挟着,不肯放过暴露在衣衫之外的任何地方。

    代翼诚一只手掩着口鼻,借此过滤掉一些寒气,吸入鼻腔的空气才不至刺冷得不堪忍受。劲风从他身后推来,像是一只巨手,将凶悍的韧劲发泄在他背心上。他的兜鍪压得很低,手又将面部遮挡住一半,只剩下一双眼睛还暴露在外,闪烁着惕厉。

    虽然在内隍边调度指挥,代翼诚的视线却一刻不敢离开夜色中的车牙城墙——月光下高耸的女墙呈现出黯淡的古青铜色,像是巨龙起伏的背脊,在夜幕中一直延伸向视界无法抵达的地方。城外的火光已经映亮了西南方的天际,女墙凹凸的边缘也被镀成了金红色。烟尘在金红色的火光中翻滚,于是巨龙仿佛活动起来,似是在做着苏醒前的欠身,好像随时都可以腾空而起。——代翼诚和林选的猜测不错,龄国人果然趁着无影节发起突袭。

    倏忽间轰然一声巨响,足下被冻得坚硬的大地震动起来。——代翼诚可以肯定,这是撞车冲撞城门的声音。

    因为林选的计划,欲擒故纵的穆国将士并没有给予木灵太多阻拦,这场恶战真正的战场不是车牙城外,而是在城内。城墙与内隍水道间横约六千步、纵约五百步的空阔地带,这里已经为木灵设好了陷阱。

    三个月前,这里是“天之遴选”孤身手刃二百木灵的地方。这里是车牙的福祉之地,奇迹曾经发生过一次,于是穆国人坚信还会再发生第二次。

    轰!随即又是一声。

    不仅仅是足下的地面,代翼诚觉得远方猩红色的天也在颤抖。他松开捂在口鼻的手,转身面向身后官兵,高亮的号令声盖过一切声响,“快,敌人即将入彀,抓紧最后的时间!”

    风随即将这一声撕扯成碎片,车牙城内隍沿岸,只听得冰镐凿冰的声音此起彼伏。冬季里似水冰封,车牙的祖先们就是依靠凿冰捕鱼补给捉襟见肘的吃食。得益于先祖遗留下的经验,车牙人凿冰自有绝技,片刻之间,内隍的冰面上已经赫然一个个碗口大小的深洞。

    每一个冰窟才被开凿好,即刻便有另一名战士将一只鱼皮长管深探入冰穴之中。除却补给食物,车牙的老人还喜欢将鱼皮缝制成衣裤,尤其是一种被老人们俗称“皮皮鱼”的,将皮皮鱼的鱼皮剥下缝制成手套,即便深冬工作也不用担心冻伤十指。

    这些软管就是皮皮鱼的外皮缝制而成,沾水也不会结冰。鱼皮管上连的是一架架一人约高的水铳车。水铳车原本是用于城市消防,主体效仿辒辌车,车板上放置两个铜质的可密封圆筒,压动手柄向圆筒内鼓风,可将筒中的水喷射向高空。从海平运抵车牙的水铳车是经过改良的,储水的铜筒不再需要灌水,而是在下端探出一根长管直接接入水中,随时补给;又将出水杆加长,在口沿处装置可以旋转的莲蓬头,能够将水喷向四面八方。

    只剩下最后几个冰眼需要开凿,其余的将士们则为水铳车做着最后的调试。他们都在等待龄国人钻入罗网的那一刻,等待欣赏二百架水铳车一起开动的胜景。

    此刻穆国人位于上风向,强势的风为助,水花将扬起到更高更远,然后水花变成冰凌落下,冰凌钻入领口,带走龄国人心口间的热度——这是严冬里所能给予敌人的最致命的打击!这也是天之遴选的计划,穆国大司马的计划永远是那样冷艳!

    “小六子,到这边来!”一位正在组织凿冰的屯长忽然停下手中的活计,急声招呼。

    “就来,就来!”应声的是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少年,他是家中五个姐姐之后的老六,所以人称“小六子”。

    小六子摇摇摆摆地走上冰面,他的鞋底镶嵌有长钉,行走在湿滑的冰上虽然缓慢些却也稳健。

    “看这里。”小六子还未走近,屯长便急忙示意冰面上一眼深洞,那并不是供水铳汲水用的冰眼,而是早先凿开的一眼钓洞,黑黢黢的,像是野兽的瞳孔。

    车牙人常会在冰上凿洞,然后在短木棒上系一茎鱼线垂入水中,鱼线的前端系上一条带钩的金属小鱼,无需任何饵料,只要轻轻抖动手中木棒就能诱鱼上钩。而这一眼钓洞中的鱼线忘记被取走了。

    “怎么了?”小六子蹲在钓洞旁。

    “好像钩住了什么。”屯长轻轻扯动木棒,感受着来自水下的牵拉力,“不是皮皮鱼,好像是个更大的家伙。”车牙的老人经验十足,只要轻轻一提木棒,就能大致猜出水下的鱼种。可是这一次冰面下的力道大得惊人,即便最肥硕的皮皮鱼也不可能这般沉重。

    “会是什么呢?”小六子茫然,“这样冷的天气,除了皮皮鱼,还有什么东西能潜在水下?”

    “可说不准哩。”屯长撇着嘴,胡子上挂着一层细细的白霜,“就怕万一,还是请代将军来看看吧。”

    “现在?”小六子犹豫着,“就要开战……”

    轰!第三声巨响。小六子觉得脑浆都被震得摇颤,足下一个不稳,重重跌坐在地上。

    “就是因为要开战了,才更要谨慎!”屯长将少年扶起来,语气不容置疑。

    “好,那我就去!”小六急忙拍拍鱼皮手套上的水,干脆利落。这个少年得屯长喜欢就是因为这一点,一旦认定一件事,便绝不拖沓。

    “你对代将军讲,哎呦……”屯长的嘱托不及说完,小六子身后,随即传来冰面碎裂与重物落水的声音。屯长低哑的惨叫掺杂其中,起得仓促也止得戛然。

    “屯长?”小六子回身四顾。

    哪里还有屯长,只有方才两人蹲过的地方,冰面上有黢黑的一片。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就在小六子转身之间,那个钓洞被一种不知名的力量豁开成缸口大小,犹如一只饥饿的怪兽,仰天张开了如盆巨口。

    “来人!快来人!”小六子放声大喊,“屯长跌进冰窟里了!快来救人!”

    轰!

    地在动,天在摇!杀喊声像一群被捅了巢的黄蜂,咆哮着拥入车牙的城门。

    “准备迎敌!”掺杂其间的,是代翼诚拼劲全力的嘶喊,吼出这一声的时候,仿佛一只手在撕扯他的肺脏。

    小六子不用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龄国人咬住了他们的钩,现在,收网的时候到了!

    水铳在同时间开动,内隍中的似河水被鱼皮软管汩汩送入水缸中,又被手柄压向高空。风声,水声,杀喊声,数不清的声音混作一团,皆幻化做这场大戏开场前的密集锣鼓。

    只见得无数只水龙同时蹿向夜空,像是密林中竞高的乔木,只为争抢更为高远的天空。然而水龙即刻受到了某种力量的阻挡,像是一计快矛戗到了更为坚韧的盾上,它们的身躯在迅速支离,小六子高扬着头,感到有透凉的冰碴拍在自己的脸颊上。

    小六子顾不得去思考这一幕的诡异,他确定不会有人来帮助他,血色的幕布已经拉开,身前是敌人,身后的冰河,这一方林选曾经独舞的舞台,不允许任何人中途退场。小六子短小的身子向前一扑,趴在了阴寒透骨的冰面上。他知道裂口附近的冰面很脆,四肢的错动快速而小心,像一只灵巧的壁虎,匍匐着像冰窟爬近。

    “屯长!”小六子趴在冰窟的边沿,向着水底大喊。却没有任何回应,黢黑的冰窟犹如一张贪婪张开的大口,吞掉了他的喊声。

    小六子一咬牙,将手臂伸入寒彻的水中。寒冷是无数根锋锐的利刺,刺穿肌肤,刺入血脉,沿着血行的脉络一直刺进心脏,小六子的手指顷刻间失去了知觉,唯有靠着肩膀带动大臂摇摆,搅动冰下的水面。

    “屯长!”小六子心头作喜,水下一只大手钳紧了他的手腕,是那样紧,蓄在手指间的力度像是在祈求他将自己带上去。

    “我抓到了!”小六子喜得大喊,“我抓到……”只听得“喀嚓”一声,一道道裂缝出现在他身下的冰中,呈树根状向着四方蔓延。小六子能感觉到来自身下的力量,那种力量,像有一只巨锤潜伏在冰下猛烈敲击。

    小六子蓦地明白了一切,年轻有力的双腿在冰面来回蹬踹,却找不到一个足够支撑他站起的发力点,他做能的只是任由自己的身体像一条湿滑的泥鳅,被拖入死亡的冰窟。

    他在下滑,下滑,先是强壮的大臂,然后整个肩膀没入寒彻的冰水中,那里凝结着死亡的寒气。

    是濒死的错觉吗?他依稀听到了远处有呼喊的声音,凄烈的,悲楚的,仿佛带有一种被最信任的人欺骗后的绝望。那声音掺杂在风声的猎猎怒号中,凄厉地回荡着——“风向,改变了……”

    小六子已顾不得多想,未作犹豫,在冰水灌入鼻腔前,他将寒彻的风深深吸满胸膛。死亡的阴寒顷刻间侵袭他的全身,却夺不走最后的意志,小六子调用全身的气力,放声高喊,“水下有木灵!”

    与此同时。

    车牙城门外,龄国大司马邵南图盘膝坐在巢车的板屋中,板屋四面的推拉窗都是洞开的,寒风不受阻拦地灌进来。板屋的地方有限,容不下炭盆或是火炉,这样的酷寒中,手炉释放出的一点点热度无异于杯水车薪。

    对面的周璟尚且年轻,依靠自身火力旺盛可以抵御住寒冷。自己也并不年迈,眉宇间不灭的是年轻时的英气,可是膝盖的关节却是在阴风中败下阵来。这种胀痛的感觉一旦发作,让他只想要将自己的髌骨剜下来,放在太阳下好好晒一晒,晒得又干燥又温暖后再重新安装回去。

    邵南图想起年轻时为了追求潇洒而崇尚衣袂成风,即便严冬也拒绝厚重的衣服,现在游攒在关节缝儿中的酸胀让他恨不得将年轻的自己从时空隧道中抓出来,狠狠地揍上一顿。他于是将手炉递过去,放在对面周璟膝下。

    “这是……”周璟受宠若惊。

    “这是林选的欲擒故纵!”邵南图明知,却不想费多口舌,巧妙一转,将话题牵引至他处,“他假意城门失守,将我们的将士诱入城内他设好的陷阱中。可是林选想不到,欲擒故纵的其实是我们!”

    “难关大人一直不肯透露神若与余下五百木灵的行踪,原来是藏匿在似水之中。似水与车牙的内隍相连,您将穆国人逼至内隍水泮,神若再率领木灵从水中出击。林选以为自己实现了前后夹击,却不知,实现掎角之势的其实是我们!”周璟越说越激动,不由得对邵南图肃然起敬。

    “不值得钦佩。”邵南图摆摆手,“我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

    “实不相瞒,先前在濯阳之野,我和神若曾经遇到过一个尾随我们部队的暗探,那个探子的身手出神入化,身份不明,生死也并不明朗。神若虽然给了那个家伙凌厉一击,但如果那个人还活着,极有可能将我们的计划暴露给林选。如果真是那样,我和神若的计划再周密,也可能功亏一篑。所以我不得不对林选做出试探。”

    “试探?”周璟茫然。

    “站在林选的角度考量。”邵南图拆解道,“如果那个神秘人物确实已经将神若的行藏透露给林选,那么林选一定会认定无印有偷袭行动。而这个时候我们大张旗鼓地准备无影节,还有意无意将无印城内兵马调动的迹象暴露给林选的探子,这便等同于给林选的一个信号:让他以为这是我们释放的烟幕,烟幕背后是对车牙的暗袭。那么周璟公子——”邵南图循循善诱,“假设你是林选,你已经预先知道我们的计划,面对无影节你会作何准备?”

    周璟一番思量,回答,“我不知道林选具体会做什么,但他一定会先下手为强。”

    “对,其实以我的资质也想象不出天之遴选会如何还击。”邵南图略作苦笑,“但实际是林选看上去什么都未做。所以我确认似水中的暗探要么确乎死亡,要么没有将情报透露给林选。但是无印城内兵马调遣的情报已经放出给林选,所以我又可以确定林选并非以逸待劳,他其实是在暗中结网,等待将我们一网打尽。可是林选并不知道龄国最凌厉的刀锋已经通过似水的水道潜伏在车牙城的内隍之中,真正织出罗网的不是他林选,而是我们。”

    “这是一步险棋!”周璟明白了事件的始末,惴惴地后怕起来,“如果林选真的先下手为强,我们又免不了拼尽心力。”

    “是险棋不假,但是天幸龄国,我们得到了风神尤饮娘娘襄助呀!”

    “嗯?”

    “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登上城头放风筝了吗?”邵南图弓腰站起,走向板房面向西方的窗口。风从那里灌入巢车,撩动起邵南图鬓角处几根散落的发丝,像是斩断在风中的风筝线。

    周璟觉得方才还是强烈的东北风,顷刻间,风神单父琴间的弦歌已从西方传来。“风向!”他大呼,年轻的心中又是惊又是喜。

    “对呀,林选如何想得到,我其实在测风!”邵南图笑着,一只手探出木窗,任风的狂流淌过他的指尖,“风向悄然间改变了,西风既起,神若将要出洞。天之遴选,你也有满盘皆输的时候!”

    车牙,内隍水泮。

    水铳车喷出的水柱如抟云的蛟龙,却终究抵挡不住逆风的撕扯,水被风打散,最终化作冰雨瓢泼。冰花裹着砭骨般的寒冷劈头盖脸地砸落,仿佛无数个以冰为镞的弩机一同开启,对着内隍边的穆国人胡乱攒射。

    他们的战甲皆是镔铁打造,冰水渗入鳞甲的缝隙,冻结成冰冷的桎梏。锥骨的寒气裹挟在四周,像巨大的茧,将他们牢牢束缚其中。行动变得迟缓,血流变得迟缓,思维的速度也在随之减慢。却听得见狂风在远方怒号,龄国人凌乱的脚步声踩踏着风的鼓点,用手中的火把撕开夜色的幕布,向他们驶近了。

    “呀!”

    如此同时,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也在他身后响起,凄厉如一支支银矢射入天际。

    顾不得身前强兵压顶,所有人的视线被牵拉向他们身后的内隍。冰封的水面如同被从中撕开的白绫,冰凌随着水花一齐飞溅,仿佛正有无数只大手从水底探出。

    “木灵!”所有人都在这样高喊,用他们冻僵的口唇,却随即淹没在又一轮惨叫声中。

    内隍的冰面上,木灵探出枯白的手臂,五指如铁钩陷入冰面,借此发力,随即鱼跃出水。盈蓝的月光照映在他们霜白色的肌肤,让他看上去好似在发光,是那种犹如尸斑的森森蓝色,只需一眼,便足以令肝胆俱寒。

    没有瞳仁的眼睛不受暗夜的羁绊,他们迅速四顾,寻找着距离自己最近的活物。悚然的眼神和手中的弯刀的是同步达到的,被木灵的眼睛锁定的同时,一定有一刃冰冷贯穿了穆国人的身体。

    然后惨叫声响起的同时,殷红色的液体喷涌而出。生命最后的注视,是一双没有瞳仁的眼睛,杳暗得像一眼幽邃的隧道,一直通向死亡的渊底。

    内隍冰面上的冰眼是为汲水而开凿,此刻看来,却如同穆国人自掘的坟墓。死亡的猛兽已经从阴曹中探出利爪,不放过任何有生之物。

    “停止水攻!迎击!”代翼诚的命令总是迟一步,混在凄厉的哀叫声与飞溅的血花中,显得那样荒唐与无力。

    哗啦!

    进城的龄国人中,不知是谁人斩断了登城的桁架木梯,将车牙的城墙陷入孤绝之地。邵南图手中如有一张算无遗策的时间表,西风起,攻城毕,木灵出击,而在章程的最后,是血书的死亡。

    龄国人完全进城了,那种被压抑了两年后爆发出的疯狂,让他们挥舞刀锋的时候就如同被一群被捅了蜂巢的马蜂。

    木灵推进的速度更快,他们不畏惧刺骨河水的浸泡,自然不在乎寒风如刀的催逼。而代翼诚为首的穆国人,全身上下皆是冷水冻结后的冰,寒冷焊死了他们的关节,挥刀迎击的时候,他们比木灵更像是僵硬的木头。

    唯一的热度是同伴倒下前溅出的热血,喷在早已冻僵的脸颊上,驱不走酷寒,却弥散开死亡逼近时的味道。

    腹背受敌!

    代翼诚知道对付木灵的方法还有火攻,可是这样的寒风中,火镰的星火脆弱得好比挡车的螳臂。

    邵南图张开了一张大网,将他们围在其中,而且越收越紧。登城的木梯已经被毁,城墙上的同伴同样被孤立。

    那么那个唯一能为他们解网的人呢?

    一个年轻的士兵的脸上全是鲜红,他在风中大喊,“代将军,林大司马呢?大司马怎么还不来救我们?”

    “林选呢?林选人呢?”城外隆隆的炮火声,不是轰击在车牙的城墙,而是敲打在代翼诚心里。他的心如在打鼓,上当受骗的感觉向他逼来。

    “给你指一条路。车牙城东城门上的敌楼充当鼓楼之用,是全城的制高点,站在其上据说可以俯瞰整个车牙……”——他蓦然想起的林选说过的话语,不,不是他想起,是林选的声音如一计结着倒刺的马鞭,鞭笞在他心头。

    “不可能!他是我们的主帅!他不可能弃我们而逃!”代翼诚在心中对自己讲,却发觉自己的语气全无底气。

    “坚持住!”代翼诚根本说服不了自己,可是此时此刻,他唯有在人群中放声高喊,“大司马即刻……”一个士兵在他身边倒下了,血水喷溅在脸上,视线的一半变成了红色,血的帷幕后,木灵板滞的脸颊渐渐转向他。

    代翼诚只觉得的膝头蓦地松懈了,他的气力在弃他而去,木灵的眼睛贪婪得好像蛇的胃口,要从他身上吸走一起勇气、信念和求生欲。

    他的意志泄了,方才寒冷还只是撕咬他的体表,此刻轻而易举刺穿肌理,透达内心。那是死亡探进身体时的温度,如一只冰冷的手钳紧他的五脏六腑。

    代翼诚觉得自己闭上了眼睛,因为他的意识已经同外界隔绝,可是他又分明看到木灵提刀的同时,一个年轻的后背出现在他面前。

    “代将军……”

    那个年轻的战士还未说完,木灵手中的弯刀随即洞穿了他的身体,血光在月光下飞溅,好像无数晶莹的黑珍珠在夜的黑色绸布中散开。“快去,去请大司马救我们……”嘶哑的声音断了,年轻人扑向木灵,这是他能为代翼诚争取逃离时间的唯一办法,用自己的血肉之躯。

    大司马?大司马!代翼诚心中蓦然亮起针锋大小的明亮。“去你的大司马!”他愤而挥剑,将年轻兵士抱着的木灵的头颅一剑削下。

    就是这一点点明亮,不足以驱散代翼诚心中所有迷雾,却令他冥冥之中腾起一种强烈的直觉:林选预见了车牙的命运,因为他早已经知晓邵南图的陷阱所在。然后林选借邵南图之手,将车牙城推入死亡绝地!

    身为主帅的林选为什么要这样做?他难道不畏惧丢了车牙,左丞相洛紫予会天涯海角降罪于他?代翼诚不遑多想,忿与恨驱使着他挥剑屠杀,下一剑,他希望削下的是林选的头颅!

    子初。

    车牙城墙上,奋战还在持续。城头上泼洒下的箭雨居高临下,而城墙下,木灵手持全部为覆翼合谷号的百斤巨弓,它们接着顺风之势放箭,同样威力无穷。

    两者相较不相上下,木灵没有攀上城墙,车牙城上的士兵也一刻不敢停止攒射,一时间难解难分。

    柳亭午凭身女墙,向着城内张望。身后是震耳欲聋的炮火,身前是风起云蒸的硝烟,女孩立身在炮火硝烟之中,冰蓝色的眼波却不泛起一点波澜,面对战争和死亡,一种与外表年龄不符的淡定与冷漠。

    她的身形娇小,远眺的时候单瘦肩头才勉强超过女墙的高度,月光如冷水。沁入晶莹得近乎透明的肌肤,又如淡烟般徐徐沁出,将女孩的肌肤映衬成青玉一般的颜色,远远看去,犹如悬浮在空中的另一轮月亮。

    “水铳队全军覆没了?”车牙郡守柳奕走到柳亭午身边。他是一个身形瘦高的老人,盘踞在苍老脸颊上的皱纹犹如被风刀霜剑镂刻而成,和冰蓝色眼睛的少女全无半点相似。

    “嗯。”柳亭午不动声色地颔首,“龄国人已经接管了城中的水铳车,正在向城下喷水。水冻结为冰壳,不出片刻,城墙将会陷入孤立无援。”

    “这样密集的攒射,我们储备的箭支坚持不了太久,清晨或许就是极限了……”柳奕喃喃说道。

    柳亭午默然无语,许久,她低声致歉,“郡守大人,我们真的很愧疚。”

    “哪里?”老人竟是朗声而笑,“老朽是边陲小胥,一生无功无德,我应该感到庆幸,生命的最后还可以荣耀一次。”老人忽而肃衣,苍老的面颊上,无畏和凛然沿着皱纹的痕迹伸展,“明天的车牙城上,我的身后会是血染的天……”

    “有大人和洛丞相在,今日之失败不过是明朝得胜的前提。大人定会试着说服左丞相,待到有朝一日车牙到覆翼的一脉畅通,待到有朝一日这一脉被收入穆国囊中,会以‘柳奕’为其命名,令后世永怀。”

    “不,大可不必。”老人婉拒,他俯瞰硝烟中的城镇,苍老的眼角流露出不舍与深厚的怜意。不久,他幽然叹惋,“叫它‘车牙’就可以了。柳奕驻守车牙一世,为其生为其死,这两个字,才是我的名字……”

    “丰功为谥,岂独王侯将相?”柳亭午慨叹。她面向东北的方向,指尖轻触胸口,再缓缓推向远方,“神子大人,请赐福我们……”

    子正。

    代翼诚提着剑,奔跑在车牙的夜风中。他不知道身后是否还有木灵追赶,他已经回身枭首过两个,身上满是煤膏混合着血腥的味道。

    他并非贪生怕死之人,他本不想脱逃,但他还要留住自己的命,将一切像林选问个明白,然后将林选狠狠地掀翻在地!

    他保持着心中的恨意,他知道只要神智稍有松懈,他即刻会失去奔跑下去的力气。木灵的眼睛也许就在身后,而他的体力已经逼近枯竭,这样的厄境中,只有让忿恨的火焰熊熊燃烧,才能为他战胜砭骨的酷寒。

    他以为是自己的幻听,他竟然听到了笛子的声响。是一曲清越的《暖莺阳》,在炮火的背景声中自顾自地鸣啭,如同一只在枪林刀树上啼鸣的黄鹂。

    代翼诚没有听错,那正是林选的笛声。他疾步奔向城东的敌楼,便如同是在迎接他,笛声变得越加清晰。代翼诚登上木梯,笛声在他笃笃的登楼声中息止,代翼诚的脚步也随之敛住,因为他听到了林选讲故事的声音:

    “你知道人是如何被冻死的吗?”林选幽幽讲道,“我可是知道的,因为那是我对死亡最初的理解……”

    “您?对死亡的理解……”寄奴颤抖的声音。

    “对,那个时候,倒在雪地中的人是我……”

    木梯上的代翼诚无法想象,此刻林选深不见底的绿眼睛中,是否有若北千万载不曾消融的霜雪。

    “最初人会变得兴奋,心脏在胸膛中冲撞如擂鼓,令人只想要站起来奔跑。”林选的声音竟然在冷笑!

    “但是兴奋感稍纵即逝,随即知觉从四肢消退,无力感随之袭来。那不是疲乏时的困倦无力,而是躯壳抓不住灵魂的感觉。不过濒死的感觉并不痛苦,因为神智开始混乱,缤纷的幻境在眼前纷呈,像游历险境一般美妙。很多年后,我在潮衔的府邸中,盖着最精美的衾被,枕着最柔软的酥胸入梦,却都不若那一刻躺在冰雪的襟抱中……”

    “然,然后呢?”寄奴一定在发抖。

    代翼诚也在不由得战栗,他是武将,生死是习以为常事,可是死亡对他只是一个模糊概念,此刻好似轻描淡写的讲述,却仿佛将他带回林选童年时的那个风雪夜,死亡在风雪中撒开巨网,即便最幼小的鱼苗也不肯放过。代翼诚曾在书本上读到过,若北一场冬雪,夭折的孩子不下百千。

    “没有然后了。”林选低声笑笑,“后来我见到了姐姐,姐姐奔跑过来将我抱起,不停地说着‘对不起’。你知道吗?歉疚的泪珠落在身上的时候,暖得像火……”

    林选一直没有勇气问,是否曾有那样的时刻,生活的催逼让林郊想过要遗弃他……他不敢询问,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姐姐是最爱我的人,从前,现在,此后永远……他绝不允许心中唯一一份美好存在任何瑕疵!

    那一夜林郊落下的泪珠热得像火。林选才经历了人间最冷的霜雪,又体会了人世最火热的温度。他自此学会了人世冷暖,只在一夜之间。

    那一年林选不及十岁,几乎是在同时,在他不可企及的若南大地,一个名叫洛紫予的小男孩正在恢弘的崇州府的中享受着前呼后拥与锦衣玉食。

    “我知道你是丞相的人,也知道你没有将那封信的内容告诉他。我很感激你。”林选低声问道,“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因为您在演戏!”寄奴的声音笃定。

    “哦?演戏?”

    “您昔日的放纵也好骄奢也罢,都是逢场作戏,只有奴家看得出,您心目中真正的观众是谁。就因为看明白了这一点,奴家绝不会告诉那个人,奴家为大司马大人感到痛心……”

    “你为我痛心?”

    “我读出了悲哀。”

    “我哪里悲哀了?”

    “贬抑人格的悲哀。”

    “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可悲。”林选还是冷笑,冷得令人骨寒,“不过你错了,我的悲哀不是求之不得,是明知道即便得到也不会真的快乐,但是依旧追寻。为此,我将自己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冷笑声戛然,“你知道我最讨厌的是什么吗?不是想哭的时候不能哭,是不想笑的时候还必须强颜欢笑。那样的时刻,我不恨势力之人,也不恨命运,我只恨我自己……有一件事我从没有对人提起过,怪怪知道我是如何凑够报考稷学的钱的吗?因为曾经有一个官人,他喜欢我,怪怪你懂吗,身为男孩的我……”他爱抚着寄奴的脸颊,汍澜将妆容洇开,林选的指尖下一片湿湿的凉意,“怪怪,你是个解人。我很喜欢你呀,真的好喜欢呀,除了姐姐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却可惜你太聪明了……”

    “大人可以动手了,寄奴心是您的,身是您的,命也是您的。寄奴背叛了主人,不可能得到丞相宽恕,与其回去就死,还不如将魂魄留在车牙,留在您的剑锋下。”哭腔作颤,像胡琴的琴弦上,一曲哀歌的尾音。

    “你不怕吗?”

    “寄奴肯来,便是不怕……”

    “怪怪还没有回答我呢,想不想知道人是如何被冻死的吗?如果想看,车牙城中稍后就会上演,我可以带你去看。”

    “我不敢看。”

    “那好,那我们不看……”

    “不!”代翼诚几步冲上木梯,破门而入。太迟了,汩汩殷红色从寄奴胸前的伤口中流出,而林选竟然趴在寄奴的身体上,狂吻那具尸体。“怨我无能呀,我连你的性命都挽留不住!”他伏在她的尸体上,悲恸欲绝。

    寄奴的双眼挣开着,保持在生前最后一次凝视,清澈的目光中没有怨,没有恨,只有深切的爱怜,即便瞳仁渐渐散开,也终未消散。

    “为什么要杀她?”代翼诚怒声质问,“你草菅的人命还不够吗?”

    “疮痈长在身上会痛,唯有将脓血放出才稍可缓解。毒血是污秽之物,不即刻倒掉,难道还留着观赏吗?”林选缓缓抬起低垂的头,将寄奴的尸体随意丢弃在一旁,冷冷地说道。倏忽之间,所有的悲痛从他身上消失了,直视着代翼诚的绿眼睛中,只有冷傲、阴鸷、孤绝、乖戾。“督军大人,我还没有问你为什么呢?你为什么在这里?这是我讲给将死人的故事,为什么被你听了去?”

    “我……”代翼诚一时间语无伦次。

    “哼哼!”几声轻蔑的嗤笑,林选起身绕过支撑暮鼓的鸟型支架,阴影遮掩的角落中,竟然栓有两头虎身鹰翼的穷奇。林选一只手轻轻则掠过其中一匹下颌的绒毛,嬉笑着逗它玩耍,“怪怪,我们这就回家了!”这只穷奇竟然也叫“怪怪”。

    “想着你若是再不来,就不等下去了。”林选转过头,递给他一计讥讽的笑,“幸好你醒悟得不算迟,不然我飞走之前,会将你的这一只也一并放走。退一百步的逃走了,退五十步的想逃走却没机会,古人说错了,哪里是五十步笑百步,分明是五十步恨百步嘛,哈哈哈!”林选玩味着代翼诚眼睛中怒火,放声大笑。

    “你个混账!”克制不住的怒气冲出胸膛,代翼诚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你和邵南图串通一气!”

    “串通一气也要双方才智相当呀,邵南图他配吗?”林选反问道。

    “你早就将一切看出来,却刻意隐瞒!”

    “怨就怨你们蠢笨如牛,我是武将而非言官,没有义务为蠢货饶舌。”

    “你自己逃走,却让车牙去送死!”

    “送你们去死的人不是我。”林选轻描淡写,探手去解开两只穷奇的缰绳。

    “你就这样逃走了?你丢了车牙,天涯海角左丞相也不会轻饶你!”

    “我不去天涯海角,我就回去大都潮衔,你若是好奇大可以随我一并回去,看看左丞相究竟是何奖惩。”林选看着代翼诚,一脸轻蔑与不屑,“你可以为了道义回去就死,我不阻拦,也可以背信弃义随我这个混账临阵脱逃,路上听我给你讲讲,究竟谁人才是穆国最大的混账!怎么样,有兴趣吗?”

    代翼诚无语,气愤冲击着他的胸口,让他的胸膛起伏不定。代翼诚这才主意,穆龄双方决一死战,身为主帅的林选竟然身着衣袂生风的文士长衫。他忽然想起,从拆穿邵南图阴谋到部署兵力,林选身着一直是迥别于众人的长衫。

    林选莫不是在嘲弄他们吗?在他们朝乾夕惕起早贪黑,为未来而孜孜忙碌的时候,林选却醉倒在红粉膝头,清冷的眼睛早已经洞穿了他们的结局。林选会在心中嘲笑吗?还是他连嘲笑都已经不屑于了?

    却也不知为何,代翼诚心头的怨火蓦地消去几分。林选就好像一朵恣意盛开的罂粟,他的谲诈,他的阴邪,他难以捉摸的计谋与不堪比拟的强大,那是一种毒烈的美感,让人明知凶险无比,却依旧莫名向往。代翼诚再看倒在血泊中的寄奴,他忽然觉得少女的脸颊上有一种语言无法描绘的幸福感。

    “动摇了?蝼蚁尚且惜生不是?”林选一甩修长的衣摆,跨上穷奇雄健的背脊,潇洒而英气。林选还是笑,笑得俊美无伦,却又是瞬时间,诡异的笑容凝固了,变化之快,如他捉摸不定的情绪。他高坐在穷奇的背鞍上,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代翼诚,犹如高高在上的神明在嘲弄蒙昧众生,“不过勿谓言之不预,你骂我那一句,我睚眦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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