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书:盗天-芳绪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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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日之后,龄国悬圃宫。

    “彤阙,天色暗了,将灯烛都点起来吧。”一个清冽而优雅的女声。

    “是,香司。”一旁的男孩子轻轻颔首,放下手中的银骨小刀和一块正在剔除外皮的香料。那是一枚沉水香,用小刀将不含树脂的白色疏松木质剔除,留下内里黑色的硬木质,若细致观察,可见硬木质上有着黑黄交错的纹理。

    彤阙十七八岁年纪,清秀得像个女孩子,尤其是那双缓慢点燃蜡烛的手,指尖还沾着雪白色的沉水香香屑,如同女孩子的手指一般白净纤细。

    一个比女孩子还要精美的男孩——不过没有人忍心用这样的话夸赞他。

    彤阙的父亲陈绶,乃龄国前任君王——龚王之忠烈,陈绶于邵南图攻破悬圃宫的同日慷慨就义,陈彤阙放弃了逃跑的机会,被捆缚到当时的梧州侯育泊岩面前,梧侯命其在就义和苟延中选择其一,彤阙犹豫再三,选择了后者。

    梧侯大笑,道,“忠贞之后,岂有贪生之理?怕是想效仿古人吞炭漆身,十年未晚。你很聪明,知道即便将自己的眼睛剜出来悬在城门上,等不到仁义之师的旌旗,我便会把你的眼珠捏碎了丢给门下的野狗。与其如此,还不如让眼睛长在自己的脸上,亲眼见证我瓦解云散的那一日。好,既然想留得青山,我便成全你,也祝愿你能等到那一天。”

    于是执行宫刑,更为羞辱的是,承龄王朝建立之后,彤阙还被送来逆风堂这种只有女官往来出没的地方。其实逆风堂中的姑娘们都很同情彤阙的际遇,彤阙却用冷漠回应着所有悲悯,他很寡言,悬圃宫中只有一个姑且可以称为朋友的人——逆风堂的香司。

    逆风堂是悬圃宫中的御用香馆,隶属春官府,馆名取“旃檀逆风”之典故。据说白旃檀是唯一可以逆风传香的香品,龄国人以为高洁脱俗,在檀、麝、沉水、龙涎等香中尤其钟爱。逆风堂创建至今已经一千二百余年,不但负责宫中一切香事,标记有“逆风”二字的香品也偶有流向民间,在巨贾豪商中引来哄抢。

    逆风堂现任香司名为“玉儿”,官职为“尚香”,是枚州乌崖郡郡守姜可采之女。

    姜玉儿一年前由父亲保荐进入悬圃宫,当年无影节的歌会上,曾以一支《禹步》舞艳压群芳。提及那段潋滟过往,即便时隔一年,悬圃宫中的师氏们依旧津津乐道。她们常会聚坐一处,一边摇着绢面团扇,在扇坠飞舞中这样说道:“那个姜玉儿呦,如果不成为和当年的楚夭一样的祸水,都枉费那样的才貌……”

    悬圃宫建筑在巨型建木“阿祖”之上,逆风堂外的石板小路曾经是阿祖一段粗壮的树干,不过早在彤阙出生之前,便被削去表层的树皮,铺以卵青色的石板。小路两旁是旁逸斜出的枝丫,悉茗花的花藤便攀附在枝条上,垂下修长而袅娜的花蔓。行走在逆风堂前的石板路上,身边如有两屏巨大的花帘。

    悉茗花是一种白净的小花,花盏如茶碗般大小,每年露水前后,花心内会结出透明的花露,名为“鱼子白”,收集起来用于合香,便如烧窑时的窑变,常有意想不到的结果。悉茗的花藤尤喜欢攀附在建木的枝干上,吸取建木的树汁之后,不但生长速度奇快,而且经年不会凋谢。

    彤阙还隐约记得,一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姜玉儿时,墙角的花藤还不及腰线高,一年之后,逆风堂蟹壳青色的屋檐上已是一层密密如霜的白色。

    因为花影和树荫的双重遮蔽,逆风堂同悬圃宫中的其他殿宇一样,才过日晡时分,就显得格外冥暗。即便已经使用挑高的透雕漏窗,依旧会有一种置身暮景中的萧索之感。寂落的感觉像山岚雾霭,茧一般缠在身边,令人透不过气来。

    逆风堂的主人最厌恶这样的午后,在昏暗中多待一刻,就让她觉得自己苍老了百岁。所以日头才稍偏西,她便吩咐彤阙将堂屋中的灯火全部点燃。

    “咦?怎么不用镶嵌白螺钿的那柄?”姜玉儿看到彤阙使用的银骨小刀,低声问道。

    “那柄小刀暗藏机关,邵司马见到后赞不绝口,这次外出寻香之前,您已经送给他了。”彤阙回答道。

    “嗯?”姜玉儿怔了怔,不久嘟囔道,“哪里是我相赠,分明是他涎着脸定要要去。说来那柄小刀还是我亲自设计的,原本舍不得送人……”她随即转过身去,裙摆坠地的地方,曳着一抹修长而纤巧的影子,又随着彤阙将最后一支九节灯点燃,阴影被光明击碎。

    视线流连处,松绿色抱腰束紧的修细腰身沉浸在一片鹅黄色的光明中,九节灯的高度比人略高,于是光辉从高处缓缓飘落,曼妙的肩头处仿佛镀有一层暖烟般的薄膜,美得如同一场幻觉。

    宦官细长的眼角缓缓下垂,那是一个爱怜之中蕴着淡淡哀愁的弧度。

    身影面前的条案上置放有各种香具:用来承装香箸和香铲的箸瓶;香炉,博山炉,香筒,柄炉;还有玛瑙、玉石、青铜等各种材质的香盒,里面盛有香丸、香粉又或是干花。

    满目琳琅之中还有一只黑漆熏眼器,外形如同修身扩口的酒觥,内部盛放药液,将眼眶悬在瓶口上方,随着药液蒸腾起,药性便可作用于双目。

    姜玉儿提起煨在炉火上的药铫子,将滚烫的黑色药汁注入进去。那只描绘有双鱼纹的陶土铫子很沉,女孩子纤细的手臂负载不稳,几点褐色的药痕溅在她牙白色的衣袂上。彤阙清秀的眉梢不引人察觉地颤了一下,却唯有插着袖管站在一旁,因为每一次姜玉儿用药液薰眼,就像是在完成某种庄严而神秘的仪式,从不允许他人假手。

    爱莫能助,彤阙只得重拾起银骨小刀。雕花梁下,不久又回荡起银刀与香木相摩擦的声音,簌簌簌,单调,沉闷,像雨脚溅落残荷般空洞而忧郁。

    “您的眼睛不适吗?这半年来常见您熏眼睛。”彤阙在簌簌声中问道。

    “算是吧。”姜玉儿简短地回答。

    “为何不找太医们看看?”

    “我用的方子精诚馆的太医们开不出。”

    “嗯?是什么方子?”

    “名为‘芳绪余’。”

    “芳绪余?”彤阙搜刮着记忆中的医药知识,却并没有相关的联想,他说道,“不曾听说过,是验方吗?”

    姜玉儿默然,簌簌的声音也随之断了,突如其来的静谧,似是在等候她的回答来将其点破。“不,是毒……”许久,她这样回答。

    姜玉儿不再多言,水雾已经漫出薰眼器的沿口,女孩于是俯身下去,一层细密的水珠即刻悬凝在修密的睫毛上。九节灯的光线从高处落下,被水雾冲散为柔和的光斑,光斑附着在结着水珠的睫毛上,让那一双小扇子看上去好似雏儿细腻光滑的绒羽。然而女孩的双眸一眨不眨,小翅膀只是随着药液的蒸腾而纤弱地颤动,像是一只渴慕着千里风万里云的鸟儿,却被束缚了冲击苍穹的活力。一直到水雾聚结成大颗的水珠,她方才扬起头,水痕婆娑在凝脂般皓洁的脸颊,沿着她右眼下的泪痣,划过一道美艳的弧度。

    “我已经准备好了……”言罢,她款款拂去脸颊水迹,低声吩咐道,“彤阙,帮我备琴,同陛下约定的时间到了。”

    抚国重霄宫倾塌之后,覆翼悬圃宫是目前世界上最高的王宫,坐落于建木“阿祖”的树冠之上,宫中驰道、复道、甬道、蹬道缘建木深紫色的枝干而修筑,将彼此独立的亭台楼阁相互勾连。

    建木青色的叶、紫色的茎、黑色的花、黄色的果,随着秋去冬来花开叶落,青色、紫色、黑色、黄色随四时而交错,于是行走在悬圃宫中,便犹如穿梭在一座不时变幻的迷宫之中,每一刻都是新奇的样子。

    衣着鸦青色襦裙的宫人们偶然推开一道透雕隔扇门,或许昨日还只是青色的叶子与飞翘的屋脊相掩映,今日晨露滴落的檐口边便已经结出了黑色的花蕾,然后过几日再去看,黑色的花朵飘落在开凿于树枝上的水槽中,而原先的檐沟旁,是一枚小小的黄色果实。

    新入宫的师氏们顽皮,总喜欢攀上房檐将黄果子摘下来。味道不甚好,吃多了舌头会发麻,放在枕边气味倒是很清新。

    不过多数时候,这些习以为常的果实并无人问津,它们会在熟透后脱落,向下一直坠落,坠落,穿过阿祖密密层层的枝丫树叶,最后掉落到覆翼城不知谁人家的院子中,又不知被谁人拾起,看看上面是否题有断肠的诗句。

    拾起黄果子的童子仰起丱髻,看到的是经年不会凋零的阿祖的树冠;挽着危髻的宫人们向下望去,看到的也是经年不会凋零的阿祖的树冠。

    云烟一般茫茫的苍青色隔绝了朝与野,即便一成不变的青色之中偶现一抹鲜红,那大概是一只爬行着离去的猕猴,绝非上元节市井中的绚烂灯火。

    故而高度虽然不比曾经的重霄宫,悬圃宫却堪称最与世隔绝的王宫,即便宫人们仰颈张望,还有更高层的蔼蔼树冠遮蔽了天光。

    “龄国的天幕中没有太阳。”——悬圃宫的新主人曾经这样讲。

    悬圃宫内朝摘星馆,是历代龄国君主的宫寝。此刻,摘星馆中传出清越调弦之声。

    姜玉儿已经换上一袭茜色提花留仙裙,暖白色修身短襦,淡妆修面,危坐于一副紫檀嵌茶花绣图围屏前,怀中虚抱着一柄凤首箜篌。

    这柄十三弦箜篌龙身凤首,长约二尺,腹广七寸。黑檀木掏空制成琴箱,上蒙漆为朱红色的兽皮,兽皮中央系琴弦,琴弦的另一端则由红丝拴系在弯曲的琴颈,并有金彩流苏垂下。

    姜玉儿以素手款款调节丝绳,又是几声碎玉迸溅出来。

    除却姜玉儿,茶花画屏前,另外还有几位抚琴而坐的女乐官。她们的衣着多以艳丽为尚,或夭桃或秾李,确乎将韶美的脸蛋衬托得明丽异常,可是和凤首箜篌的古韵相配,终不免夸丽艳俗。唯有姜玉儿这一身好似无心雕琢,婉约清雅中又不失活泼纤巧,仿佛描绘在绢扇扇面上的工笔仕女,静可入画,动可生风。

    何况身后的画屏以针黹代翰墨,描绘的正是沐芳园冬日之景。

    沐芳园是悬圃宫中御花园,春夏时分万紫千红,有瑞香、蔷薇、厚朴花争奇斗艳。而每当岁末时节,姹紫嫣红皆不觅芳踪,唯有茶花风韵不减,具松柏之骨又兼具桃李之姿,可迎霜雪傲立,经长冬不凋。

    正如画屏所描绘的,沐芳园茶花以红色为主,名曰“醉锦团”,芳华如醺醉酡颜,在绿叶掩映中相叠相倚,好似一副精雕细琢的朱漆剔红。

    而满目红艳之所以浓烈却不显燥烈,全因偶有几株白茶花探出娇羞的枝丫,花匠们也不修剪,于是白茶的清雅压制了红茶炽烈,远远相望,反是觉得满目通红无非底色,而古雅的素白恬淡故我,才真正是万芳丛中的一枝独秀。

    和其他扮装明艳的女官相比,姜玉儿就是那一枝独秀。她没有选择在花团锦簇之中落座,而是甄选了最为疏落的一丛白茶为背景。疏枝中抚琴挽歌,温婉的脸颊不但不失娇娆,还比人面娇花更惹观者怜意。

    朱唇尚未轻启,指尖先倾倒出一斛宛若溅珠的波音,剔透玲珑,宛然金石玱玉。抱琴人半面含羞,一提一吐,隐约是白国《肺石调》的声腔。虽然清亮的声音并不算高亢,却有一种韧度蓄在清婉的音域中,似风中一缕柔韧的蛛丝,袅袅余音牵引着思绪和目光,一并投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妙手空空,一弹流水一弹月;余音袅袅,半入江风半入云。在遥远的地方,似乎有一骑绝尘的马蹄,曾经匆匆驰来,又匆匆离去:

    边城暮鼓,雨霖松。红酥添杯酒,溅玉落芳丛。

    俯仰峥嵘,试挽弓。峰鞍鞴作马,揽月射翩龙。

    伊影逐风,共长空。旌尘描眉柳,烽血点妆红。

    青鸾谁寄,诉情衷。云淡霜天外,鸿书墨正浓。

    余音潺潺飘远,仿佛一只足间系有信笺的鸿雁,用尾羽剪开天空的姿态,牵引着思绪渐飘渐远。稀落的掌声追逐着鸿鸣的声音,又在指尖最后一轮涟漪平复的时候,息止了。君王停止抚掌,垂手掸一掸前襟,仿佛那里还缠绕有余音的丝缕。

    “楚夭的《桃花劫》,失传了许久,不想还有幸听闻。”承王说话的声音很低很慢,“据说那一年郑式里为助柝州侯平定州内叛乱,驻军柯州边城廉版。当时郑式里已经是名震八方的前殿将军,而楚夭不过是廉版郡守府中豢养的众多伶官中的一个。廉版郡守为了劳军,命府内伶人为将士们献艺。楚夭的技艺最为卓群,于是压轴亮相。那一日天空飞扬着濛濛雨,楚夭一袭踯躅花红裙,怀抱凤首箜篌,一开口竟然是白国《肺石调》的唱腔,而楚夭所唱,便是这曲自度的《桃花劫》。”

    承王育泊岩三十二岁时问鼎登基,然而捧着金猊手炉的君王却比实际年龄看上去苍老,脊背佝偻出的弧度,让他看上去像是一间不透光的老房子,或许正有一只肚腹干瘪的蜘蛛,用丝络的轨迹讲述着一段不为人知的老故事。亦如他疏朗的眉眼,还有眉心处类似“禾”字形状的龄国“天命”,此刻他的眼帘低垂,印堂处泛出隐隐青黑,像一段斑驳了朱漆的梁,结着一股流年发酵之后的陈腐气。

    君王极缓慢地抬起手臂,极缓慢地挥了挥。其实女官们看不出君王手臂间弛懈的动作,看到的唯有金丝绣制的袖管上富丽的流光一闪。她们抱着各自的器乐急忙退下,她们离开的时候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就连君王将手中的暖炉丢出去,驱赶一位因为抱着二十七弦瑟而无法提起裙摆的女官,也只是在这片犹如死寂的安静中,溅起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波澜。

    一直守在承王身后的春官长若菲甚至没有抬起眼眉,也很识趣地没有去理睬那只暖炉。若菲是一位老年女子,照料承王起居,可能是深谙承王的脾气,所以她多数时候更像是承王的影子,令人忽略她的存在。

    死水一样的岑静让姜玉儿有些尴尬,这样的静谧,会让呼吸声都显得异常突兀。

    姜玉儿看着倾洒了一地的炉灰,无声苦笑,她道,“一曲《桃花劫》,令郑式里听罢叹服不已。郑将军问楚夭弱水女子,何以涨满琴弦的却是男儿的铿锵?楚夭说自己弱质不假,但是钦慕郑将军多年,曾听闻郑将军的生母是白国人,就偷偷学唱《肺石调》的声腔,这首歌也是想象着他的英姿所撰。前殿将军心中枨触,又问为何有一句‘伊影逐风’?楚夭说《肺石调》是为郑将军所学,这支曲也是为郑将军而写,若如此生无缘一面,这支曲子她一生不会唱予他人,但若前世恩缘未了,能在苍茫人海中暂寓,郑将军听闻她心中款曲,自不弃她追随入死出生。郑式里说自己早有家小,楚夭怆然,说所以风也无踪,影也无形……”姜玉儿将凤首箜篌拦在臂弯中,这个动作极为轻微,却不巧绣工繁杂的披帛带动了一根琴弦。

    “不知道那一日暮鼓声中,郑式里作何感想,只知道当时的郑式里留下一句上联:霖雨林夕梦。多年之后,有人对出了下一句,下联是:伶人令心怜……”弦音被掩盖在姜玉儿的声音下,在女孩怀中颤颤着归于息止的时候,像一声极力压制的哭腔。

    哭腔终于飘散的时候,姜玉儿换上了醉人的笑靥,“陛下博洽,对于失落的弦音也如数家珍。”

    承王却无甚欢颜,似乎玉人轻启朱唇间的称扬无异于白眉老臣刺刺不休的启奏。他说话的声音低沉而单调,“楚夭像是折子中的风月旦,剧作人用朱红色的墨迹描绘有关她的切末,却未曾赋予她任何唱白。她是半掩的幕布后一抹不真切的影像,是琉璃珠帘投射在酒浆上的碎光,又或许是残部古卷的书影。”

    这话语中分明有诗意,却是用干瘪的语调说出,便像是一只哀艳的古曲,却用久未调音的瑟演奏,少数几根没有断裂的弦上还积满厚腻的尘埃,随着手指撩拨而纷纷飘落。

    姜玉儿叹惋,“楚夭以美艳垂世,却不想心中暗藏丘壑,尤其一句‘峰鞍鞴作马,揽月射翩龙。’即便是以郑式里为洪范,莫非识量过人,是不可能有这样的气魄。可惜赞颂的是前朝遗烈,所以传唱之人鲜有。”她抱着琴,玉面半遮掩在琴头凤首投下的阴影中,浓稠的黑影像是鼻影,勾勒出姜玉儿高挺的鼻梁。她面颊的弧度极为柔美,可是娇柔之中这道柔中带刚的线条,凸显出一种与阴柔无关的凌厉。

    “香司也是如此吧?”君主半眯着眼睛,并没有正视她,然而眼光却穿透睫毛,紧咬在她脸上。

    “哦?”被这样的眼神刺到,姜玉儿只觉得如被虿尾蛰了一下,“陛下这又是何意?”

    “那一年的《禹步》舞。”君王缓缓抬起低垂的眼帘,犹如一道时空的幕布徐徐拉开,“你震惊了全场……”

    去年无影节的庆典上,姜玉儿像当年廉版城中的楚夭一样最后一个登台。那时候的姜玉儿才被父亲送入悬圃宫中不久,惯于用笑颜和软语润滑挑剔的师氏们的棱角,像一株暂时收敛着娇蕊的红踯躅,在一群惯于用厚腻的脂粉夸饰自己无奇容貌的艳花中含苞未放。以至于她提着海棠红留仙裙摇入舞池的时候,人们争抢着相询这个犹如刚刚从踯躅花的花心中诞生的动人女子姓甚名谁,却没有几个人能够准确回答。这个女孩子自入宫起一直以素颜和不卑不亢的笑颜示人,只在赏花人终于将目光凝聚在她身上的一刻,才绽放出花妖般的容颜。

    再没有人能抗拒这个女孩子绽放出的容光。只见她衣着黑色团花对襟紧身窄上衣,腰间束银红色丝绸腰带,裙摆和袖口用錾花丝银泡点缀。这似乎是一身不见精雕的装束,乌崖姑娘常以黑、红两色为服装基调,端庄中不失明丽。然而只有最细致入微的解读才看得出这套服饰的细琢之处——原本紧贴脖颈的衣领被压低了,露出女孩细长的锁骨,又在衣领的边缘处绲上一道鸦青色的细边,配合柳叶形湿银颈环,两重亮色相交叠,与女孩明丽的肤色相得益彰。玲珑的锁骨窝衬托出俏丽的尖下巴,让人忍不住想用指尖的抚摸勾勒出那弯醉心的弧度。这是无巧之巧,因为不显人工雕琢,美得宛若天成。

    有一点姜玉儿坚信不疑,依靠服饰的标新立异来彰显自己的女人愚不可及,满身珠光宝气的女人同样愚不可及。最美的女子只需要一样饰品,它将缺点遮掩,甚至将缺点变成亮点。毕竟人无完人,若说姜玉儿天人一般的面容有何缺疏,便是女孩的眼窝略显凹陷。但是光洁额头上纤细的花丝额环,在眉心前垂下一缕金色的流苏,成为她全身上下最亮的一抹。正是这一点鲜丽而不失婉约的亮色,女孩的眼窝非但不再突兀,而是愈加衬托黑葡萄一般的眼眸幽邃明亮。

    姜玉儿像是一颗神奇的宝珠,这种珠子本身不会发光,流动在珠子上的莹润的光泽其实是观瞻者的目光,于是投以艳羡目光的人越多,她的光彩越是夺目。或许姜玉儿就是这样一种姑娘,诗人见到她,无不愿意将世间最美的辞藻赋予她,尽管有些其实并不合适。

    姜玉儿振衣起舞,是一支节奏分明的《禹步》。半踮脚尖作轻快的碎步,无论进、退、折行抑或横行,步态飘洒萦回,犹如花枝作颤。那一刻她是世间最美的舞者,最好的舞者不需要舞台,就像最高妙的乐工不需要琴弦。留仙裙的裙摆上折叠有细微的褶皱,静立时不显,一旦翩然起舞,褶皱的反光随着舞姿翩跹而流动,犹如将舞者托举在水波潋滟之上。

    “《禹步》是楚夭创编的舞蹈。”观舞的承王低缓地说道,“前殿将军凯旋后,楚夭便搬来乌崖,与郑式里位于覆翼的府邸隔江相望。曾经一次楚夭在临江的水榭中练舞,不巧被一位乘船游江的纨绔弟子看到,那位公子竟当即发誓终生不娶。”君王顿了顿,“说来乌崖也是你的故里。”

    若有若无地,姜玉儿娟丽的眉尖颦蹙了一下。可是细看时,娇俏的笑颜早已经将一切阴霾驱散,她自谦道,“玉儿效颦,未得先人珠玉,反是引人齿冷。”

    君王清冷地笑了几声,很冷,冷得听不出是讥还是赞,“也未必,残缺成就至美,而完美往往意味着举世同嫌,曾经的楚夭不外如此。”

    姜玉儿如花的笑容还在,只是这笑靥有些僵硬……

    舞乐正酣,是一个折腰的急速旋转,娇躯翩转,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花盏般渐渐绽开的裙摆,等待那朵摇曳的大花舒展开筋骨,吐露出花心中细白的两蕊,却又是在花盏将开而未开之即,舞者足下不知被何物一绊。随着娇软的惊呼声,舞者的双膝随即跪跌向地面。

    她跌倒的姿势同样优雅,酥白的双膝缓缓叩向地面,旋转中的红裙一边在空中收拢,一边又随着跪倒而兜起,那是一朵神秘之花,分辨不清开与谢。

    “失礼了……”跌跪在地上的舞者即刻起身,可是她扭伤了脚踝,方要将自己的身体支撑起,有不得已俯下身去。

    “不必勉强了,你先下去休息吧……”龄国公卿之中传来一位男子的声音,声音低缓而平稳,却隐约含有怜意,像是有一种柔软,可以一直坍塌到心底。

    于是跪在大殿中央的姜玉儿款款起身告退,即便是跛行,轻盈的身姿却仿佛依旧停留在舞中。姜玉儿是个失败的舞者,提着裙摆离场的时候,自哀,自怜,自恼,像两汪惹人怜爱的春水,漾漾在女孩的双眸中。那又是两泓可以烹茶可以酿酒的清泉,当她的目光掠过台下的观众,乐清饮者以为闻到了幽茗,乐厚醅者以为闻到了酒香。与声音主人的交错仅有一瞬间,可就是这一瞬她清楚地看到,中年人的黑眼睛中有一种与方才的怜矜不符的冷峻,甚至暗含有鄙弃。姜玉儿登时心头一紧,莫非这个人看懂了,她含羞的目光深处,其实还有一种不易被察觉的得逞与得意?

    “邵司马就是从那个时候对香司另眼相待。”君王低缓的嗓音像一道铺向远方的路,将她的思绪从无影节引回当下,“听说他出征前曾几次三番去逆风堂看望你。”

    “陛下是颢天的明日,邵司马则堪比夜幕中的皓月,身边有无数华辰簇拥,又怎会对我这颗寒星投以另眼?”姜玉儿有着优雅弧度的下颌略微向内收拢,这个垂头的姿势,使得睫毛的倒影投射在白皙的眼睑上。“早听闻陛下与大司马是至交,不想对邵大人的私事也这样关注。”她似是娇羞,又似是埋怨。

    “孤王同兄长争夺梧州正统的时候,他曾经作为朔草的内应。再有就是覆翼城门前助他扬名立万的那一战,他挥落马下的并不是区区一个前殿将军郑式里,而是龚王的军心。邵司马是孤王的智将,勇将,也是福将,关注一下是理所应当。”

    “提及邵大司马,希望前方事事通泰。”姜玉儿随口说道。

    “才接到传书,大军即将开抵无印,同林选一决雌雄是不日之事。以我军目前的兵力……”

    “陛下!”姜玉儿微笑着打断了他,“筹运何方是您与战神之间的机密,天机如有泄露,唯恐神明动怒呀。”

    “不错,不错,呵呵。”育泊岩终于笑起来,“香司所言极是,不过也怨不得孤王,香司总是有这样的力量,让人想将心底的机密和盘托出。罢了,时候已经不早,你也回去休息吧……”

    姜玉儿抱着凤首箜篌施礼退下,她犹豫了一下是否要将承王扔在地上的香炉拾起,却不知为何刚探出手臂,又最终放弃了。

    “若菲。”姜玉儿的脚步声飘远后,承王问道,“你看如何?”

    春官长若菲十分得承王信赖,于是不讳直言,“下官还是一年前的那一句,总觉得香司心机重,未必是太子妃最合适的人选。”

    “那春官长认为什么样的女子堪为龄国太子妃?”

    “下官也说不好,但下官以为王子殿下的心意才是第一标准。”

    “所谓的真爱吗?”君王一声轻笑,“春官长错了,连男人都不能征服的女人,如何协理一个国家?我们要找的是王妃,不是笼子中供人宠玩的金丝雀,再者‘心机’这个词我着实不喜欢,‘机心’倒是更为中听。”

    若菲略略蹙眉,“陛下不担心妖风祸国吗?”

    “正气在,何惧妖风?”

    “可是陛下以机心深浅权衡女子,王子可能接受?”

    “正因为育容则是孤王的王子!”君王的声音不紧不慢,“有的是兵马守卫他的安危,即便有刺客来袭,也轮不到一个女人挡在他身前为他挨上一刀。到了他的地位,不比谁的爱深,只比谁的戏真。”

    “最是无情帝王家!陛下此言在理,可真的令人很不受用呀……”若菲摇着头,叹惋,“其实又何必急于求成?容则王子才不过十六岁,君王的寿命千秋万古,不用像州侯一样为后继为难。”

    “孤王是担心说不准有朝一日,那小子会用我的头颅问鼎。那时候孤王不在了,他身边又没有一个臂助之人,我担心他被黄雀在后。”君王笑谈。

    若菲却是听得悚然,意识到这绝非一句玩笑那样轻巧,她不知用何种表情面对,只得挤出一计难堪的苦笑,说道,“陛下怎么好用自己的天命说笑?朝中那么多愿为陛下舍生忘死的桢干,听您这么说一定会伤心的。”

    “桢干?”承王冷笑,“桢干最是盲区!”

    “您?”若菲一骇,“您可是有特指吗?”

    “我太信任邵南图!”君王的声音不含愠怒,眉弓却已上扬,“就在濯阳之野,他曾经为了一个探子的处决问题同神若起过争执,那个探子的身份至今不明,可是邵南图随后的军报中却对此事只字不提!”

    “陛下有怀疑对象吗?”若菲忽然眉头一挑,像是明白了什么,急忙问道,“难道是香司?她前些日外出寻香,时间的确对得上。”

    “若菲以为我方才是在试探她?”承王反问。

    若菲道,“陛下心思缜密,可是太多心未免要劳神的。您也见到了,香司很守分寸呐。对于那个探子,或许邵将军是另有打算,才不想惊动太多人。香司只是蒙邵将军眷顾罢了,一个竟日与香料为伴的女孩子,哪里知晓军国之事?”

    “我怀疑香司也并非毫无端由……”君王的话只说了一半,随后却静默了,像是在凝思着什么,然而再开言时下文已与上文无关,“诚如春官长所言,她很懂得分寸,但或许同样如春官长所言,她的分寸是因为心机太重……菲姨,还记得我当日所言吗?就是去年无影歌会结束后,我曾对您说过的。”

    “记得,怎能不记得?”若菲叹息起来,“那一日香司退下后,您说这个姑娘是龄国太子妃的极佳人选。下官问您何以见得?您说虽然妻子也不可靠,但比起儿子、臣子,毕竟还有同枕之恩。姜玉儿的父亲只是区区乌崖郡守,没有权贵外戚,她一个人再机灵,终究折腾不出什么名堂。您说您要给她一年时间,看看凭她自己之力,究竟能爬多高。她若是能爬到下官之下,万人之上,我认定她为首选,她若是见下官行事低调便急于超越下官,那么这个姑娘确乎心术不正,让刑律司想个‘莫须有’,势必除掉她……”

    “她做到了!”承王道,“一年之后,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孩摇身一变,成为逆风堂堂主,在春官府中的地位仅次于若菲你!”

    姜玉儿疾步走在返回逆风堂的路上,因为刚才牵拉的动作,此刻左侧肩头的衣料已经被濡湿了,湿漉漉的一片。好在她的披帛是深色的,天色又已向晚,看不出女孩子单瘦的肩头其实已经殷红一片。

    不管是一年之前还是一年之后,春官长与承王之间的对话她无从得知。姜玉儿的一身艳技皆由一位婆婆传授,那位婆婆自称姓郑。她和郑婆婆朝夕相处的时光不过短短几年,那时候她的婆婆体态臃肿嗓音粗哑,早已经无法歌舞,故而只可言传无法身教。但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婆婆所传授的技艺可以超越肤泛,直达精髓。

    就如婆婆曾经这样告诫她:自己会将她变成全龄国最美的舞者,到那个时候,她姜玉儿的舞台不再是洒满踯躅花瓣的红毯,而是所有龄国权贵心间最细软的地方。

    姜玉儿谨记教诲,于是她成功了。一年前的无影节歌会上,她将自己的影子烙印在龄国兵权在握者的心尖上。

    她的婆婆在弥留之际还曾经再三告诫她:香技固然撩人,但比所有艳技都重要的技能是学会自保,真正的红颜只绽放在最后最重要的时刻,此外,只为第二,不为第一。

    “但是菲姨。”摘星馆内,君王幽幽说道,“也许一开始我们就想错了。若是香司急于攀援,那么姜玉儿无非是一个好大喜功鲁莽冒进的姑娘,鲁直的人并不可怕。可是她选择了敛翼在你的树冠下,就是这一点让我不得不怀疑,姜玉儿小小的胸膛下,是否真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居心?”

    “如果陛下心中真有不安,未雨绸缪总强过遗留后患。若菲是妇人,谨防自己妇人之仁。”春官长祥和的眉眼中,忽然露出严酷。

    “可是龄与穆之间剑拔弩张,姜玉儿虽是根细软的红线,连动的却是龄国最坚韧的弓弦。”君王冷笑起来,“果然,中坚果然是视线的盲区!”他忽然收敛起笑声,略微抽动着鼻翼,“咦?好像有什么味道。”

    “您将香炉丢在下人身上,自然是香料的味道。”若菲缓步走过去,去收拾打翻在地的香炉,“您的脾性可要改一改,动肝火最是伤身!”她劝慰道。

    “不对,不是香料的味道。好像有其他味道掩藏在香味之下!”君王又嗅了嗅,颦蹙起眉宇,“奇怪呀,好像闻见了血腥的味道……”

    同时,宫国国都长良。

    长良皇城以东的进昌大街,行道左右是密植的乌桕树。

    每年晚秋时节,绿色的菱形树叶转为深红,团团彤云随风摇曳,来此游览的游客放眼望去,红色从咫尺之间一直燃烧到青云天边。古诗有云“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进昌日暮”由此得名,并跻身长良八景之一。由此,进昌大街又常被长良百姓称为“乌桕大街”,等名通济坊槿市。

    入冬之后,落叶被风干水分,纷纷飘落。衣着光艳的媛女才俊相携来此遨游,树叶蜷曲的身躯在绣鞋或是皂靴下发出“咯吱”的轻响,让踏出的每一步别具真实感。互通款曲之余,英俊的青年或许会指着进昌大街尽头处,绿叶掩映中的暗灰色建筑群,对他身边的姑娘说道,“那就是鼎鼎有名的天躔书院,你看见黉门旁的题名壁了吗,其中有一个是我祖父的祖父的祖父的名字……”

    四百三十三年前,书院落成之日,一位童颜老人在匾额上亲手题写“天躔”二字。老人从此开坛授学,有教无类,传授天文历法和易数算学。

    书院有别于官学私塾,多由名宿开设,供鸿儒同好攻坚学术。书院中没有严苛的师生之限,凡有新知或灼见者均可畅舒己见。因为收录名额有限,报考天躔书院的难度甚至难于长良太学。因此每有学子入学,无论最终学成与否,都会在题名壁上留下自己的名姓,全城共睹,以示奖励和勖勉。

    四百余年之后,题名壁上密密的名字已经累积六千七百余个,在这串还将不断延长的名单的最后,是一笔规矩却不拘泥于窠臼的小楷——孔涵。

    “两年了,长良比你想象中如何?”除却三尺讲堂,书院东厢这间不大的藏书阁是向非童最常来的地方。万卷插架几乎占满了有限的空间,只在墙角处还留有一方容膝之所,供向非童置备一张古木棋案,在披卷之余聊享清欢。

    最近向非童极少上讲堂了,舌耕的工作都交给了此刻坐在他对面的年轻人。但他依然喜欢从玉歇宫散步来这里,尤其是傍晚时分,盘膝坐在软簟上,一杯接一杯地饮茶读棋谱,不时看看漏窗外来往忙碌的年轻人,乐得逍遥清闲。

    “所有文人心目中的温柔乡。”孔涵衔着一枚向非童亲自炮制的梅子干,回答道,“每一个到过长良的人都不吝文墨赞美她,看到对她赞美的人无不渴望,于是每个文人心中都勾勒有一片烟水长良,那是借助古人翰墨描画出来的影像,其实来了以后方知,与其亲临不如只借助最初的想象。”

    “这话可不中听。”向非童笑,“敲打了你两年,性格还是没变。”

    “其实比起长良,我最想一睹的还是天都潮衔。”孔涵道,“我喜欢北方的厚重,单是看看那些四平八稳的恢弘建筑,就让人心中涌起一种底定之感。”

    “怕是让你端茶倒水侍候我两年,厌烦我这个老东西喽!”向非童一语道破。

    孔涵赧颜,“老家伙总是不留情面!”

    “只能怨你自己!”向非童揶揄,“小毛子说话就是没水准,要么再含蓄一点让我听不出破绽,要么再率性直白一些显示你的戆直,中庸又不是这样玩的。”

    “老家伙多心了,学生不敢有此意。”

    初来天躔书院,向非童对孔涵说道,“我受够了那些年轻人一口一个‘丞相’,一口一个‘先生’,一口一个‘大人’。我让他们叫我‘老向’,可是他们屡教不改。你最不拘小节,那你叫我老向好了。”

    孔涵想了想,说,“那我叫你‘老家伙’好了。”

    童颜老人一怔,旋即大笑,“好!那就叫‘老家伙’!”

    自那以后,学生们都开始唤向非童“老向”了,不过敢叫他“老家伙”的,自始至终只有孔涵一人。

    “欺骗老人家可是罪上加罪!”向非童托着那副孩童的脸蛋,忽闪忽闪地眨巴眼睛。

    “老师又在卖老了!”孔涵抱怨道。

    “年少就是无知!”向非童道,“到了我这样的岁数你才会懂得,回忆都抓不住,只剩下苍老喽……”

    孔涵不语,向非童方才戏谑的神情分明已经不见了,童颜老者似乎真的在叹惋,却又是那种满不在乎的语气。猜不透向非童此刻的心境,孔涵有些不知所措。

    “罢了,罢了。”看出了潜在的尴尬,向非童摆摆手,“今天叫你来是有正事。”

    “又要让我代讲星象课?”孔涵大声抱怨,“老师呀,大半夜数星星真的不如数绵羊美好,我要罢教了!”

    何止为向非童代课,为师父莳花种草、裁纸研磨也是孔涵一并包揽,这个老家伙曾经因为睡午觉时梦见一直没有尾巴的老鼠,就命他扫了一下午庭院的落叶,天知道这两者之间有何关系。向非童还在书院的小水塘中养了一群鸭子,每次孔涵抱着食料一接近,它们就追在他身后一通乱叫,其中向非童最喜欢的一只名叫“路人丁”,因为它叫得最欢。

    “就数你好逸恶劳!”向非童丢给孔涵一计白眼,“是‘九尾’,从穆国来信了。”

    “哦哦?”这倒是出乎孔涵意料。

    “有路含章和九尾双方验证,你已经正式成为封狐社员之一。”向非童道,“不过没有可留作纪念的,那封证据我已经烧毁了。”

    “学生这就正式入社了?”孔涵喜出望外,他两年的等待终于有了正果,“就这样交待一句就行了?也不举行个仪式什么的?”

    “你还想告天祭祖不成?龙罝的势力无处不在,只怕你今天祭祖,明天他们就把你变成祖辈。”向非童调侃。

    “老师吓唬学生呢!”孔涵根本不以为然,他俊俏的眉梢上扬,飞扬着年轻人难以遮掩的喜悦。

    “我可不是吓唬你。”向非童道,“前殿将军郑式里的大名可听闻过?”

    “那是当然,龄国不世出的英豪!郑式里之于龚王,就如同叶欺非之于贞王李稔,林选之于洛紫予,却可惜覆翼城外殊死一战,被如今的大司马邵南图一剑斩落马下。”

    “一代英才,死在一个当时名不见经传的邵南图手中,不觉得诧异吗?”

    “嗯?”孔涵一惊,“难道和龙罝有关?”

    向非童不置可否,只是眼神肯定。

    “郑式里那种神话一般的人物,竟然也……”低语变成了无声的沉吟,方才还是炽热的喜悦,此刻渐渐转为透骨的寒意。正式成为封狐的这一刻,一份重任已经落在孔涵未经砥砺的肩膀,一扇大门为他徐徐开启,然而大门之后,非但没有之前想象的鲜花铺径,反而是荆棘载途,一着不慎,所关乎的将不止他一人的生死。

    “老师请再为我重复一遍吧,我们封狐的既往。”孔涵用眼神敦请,“就从晋太傅和他的‘钩沉’讲起。”

    向非童很郑重地点点头,讲道,“传言天枢帝崇宣在修筑舍身台之后归神,然而众所周知的天枢帝往事其实是一个弥天谎言,崇宣的长子——岐公子崇肖在天枢帝驾鹤后编造了谎言,为的是神化崇宣,借此蒙蔽世人,保天朝穆国神话万年不朽,为此,崇肖创立了‘龙罝’。然而谎言就是谎言,终有其曝光于天下的一日,就是为了这一日的到来,天枢三年,晋太傅在穆国秘密创建‘封狐’。”向非童忽然冷笑一声,“崇宣大概猜想不到,一个是他最亲近的儿子,另一个是他最信赖的臣子,各自创建起的组织,历经万年依旧白热,动辄千万计的死伤,就为了复原出一个历史真相:崇宣究竟是人?还是神?”向非童看着他的学生,提问,“你也知道那段过往,你以为呢?崇宣是人还是神?”

    孔涵沉思片刻,全无底气地回答,“其实他是人是神并不妨碍后人过活……”言罢,孔涵觉得自己的答案简直糟糕透顶。

    “说得好!”向非童却是大呼过瘾,甚至欣然抚掌,“其实崇宣是人是神与后人何干?龙罝与封狐真正的分歧在于晋太傅是史官而岐公子是政客。所以龙罝与封狐的矛盾不在于万年前的功过是非,而在于龙罝和封狐都想得出一个结果:历史究竟是史学家写就的,还是政治家写就的?”

    “我们的今日,也是后人的历史。”孔涵道。

    “对。”向非童道,“所以这个问题始终无法回答,所以龙罝与封狐的较量还在继续……”

    孔涵叹道,“可是他们是天空中的枭鸟,我们却是泥土中的蚯蚓,只能在风雨过后探出头,又唯恐被枭鸟发现了捉去。”

    “长他人志气!”向非童厉声呵斥,又转而苦笑,“不过是句实话!不错,龙罝以穆国君王近卫之名可以大肆招兵买马,而封狐的活动只能在夜间地下。不过我们虽然力寡,古往今来的狐狸们却悉数是人才。”

    “比如郑式里?”孔涵问道。

    “再比如林其渊(11224—11297)和轻沉子扬荀(11221—11268),前者是千年来最伟大的博物学家,作古七百余年后,只有沛王洛罹可与其相比肩。后者是一代文豪,一篇《七都赋》堪称压卷。”

    “也是封狐口中的‘林先生’和‘扬先生’。”

    向非童颔首,“早在晋太傅创建封狐之初,为了防止社中一人独大,便将封狐掌握的秘密分为两份。一为他的铁扇子‘钩沉’,据说扇面上为晋太傅亲笔书的天枢往事,目前在天官长路含章手中;还有一份在社中的切口为‘白酥’,即是指宓陵墓道口真实位置所在,因为传说只要进入宓陵墓室,就能找到天枢帝曾经倒行逆施的种种证据。而当‘白酥’与‘钩沉’相合,弥天之谎便可不攻自破。但是目前为止,我们不知道开启‘钩沉’的方法,而真正的宓陵墓道口,无论对于封狐还是龙罝,都是千古之谜。”

    “曾经林其渊和轻沉子是这两个秘密各自的保密人吗?”孔涵问道,“难怪他们可以成为广为传颂的莫逆,原来是坚守着同一个信仰。”

    “唉……”向非童一声长叹,“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们最终决裂了。”

    “为什么?”

    “因为濮江一事。”向非童道。

    “濮江决堤?八百年前导致神子血祭舍身台的原因?”孔涵愕然,“难道那件事是我们封狐作为?”

    “我不否认!”向非童低声道,“其实封狐和龙罝都有此意,只是这一次我们比龙罝抢先一步,仅此而已。”

    “为什么要这样做?”孔涵诘问,“数万条明族人命,明族也是人呐!”

    “轻沉子也这样质问过林其渊!”向非童盯着孔涵的眼睛,神情严峻,“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因为舍身神殿中有崇宣的遗骨,只要将其公之于众,即便无法解开‘钩沉’和‘白酥’的秘密,崇宣归神的谎言同样不攻自破!龙罝不惜一切想将其毁灭,所以我们必须抢先一步,而除了神子血祭的厉火,再没有什么力量能力开启神殿的大门。真的不是我们想戕害无辜,是龙罝逼我们先下手!”向非童直视着孔涵的眼睛,几乎要将他的印堂洞穿,“你可以接受这个回答吗?就为了一个真相,不惜数万人命?”

    许久的静默。

    “明人濒死之时会化身火焰,可是他们偏偏葬身水中,尸身被鱼虾啃食,连死亡的尊严都无法保全……”孔涵的声音中全无底气,“这么多年过去了,不接受又能如何,早已经是即成的事实了……”

    “但是轻沉子不接受。”向非童道,“明人的惨死以及随后的倾舆之乱,让轻沉子开始不断质疑封狐存在的意义。终于,他带着铁扇子‘钩沉’返回宫国,而将好不容易得到的‘阙疑’留给不惜为其出卖良心的林其渊。”

    “‘阙疑’?”这个词孔涵还是第一次听闻。

    “哦,对了。”向非童解释道,“‘阙疑’也是一句切口,指封狐从舍身神殿内得到的崇宣遗骨。如此称呼,为的是与‘钩沉’相互对应。轻沉子与林其渊割裂,封狐就此一分为二。轻沉子回到宫国后不久,将折扇‘钩沉’留给了自己的两个弟子,此后不久,轻沉子踏上了著写《七都赋》的旅程,最终天枢111278年,他在白国麟趾港蹈海。而那两个学生就是最初代的‘九尾’和‘青丘’。此后每一任‘九尾’和‘青丘’卸任后,社内会选择合适的人接替,一直延续至今。而林其渊那一边,这些年我们称那一边的领主为‘钥匙’。”

    “‘青丘’和‘九尾’拥有晋太傅的扇子‘钩沉’,而‘钥匙’那一边拥有崇宣的遗骸‘阙疑’,除此之外,还有一句密语‘白酥’。”孔涵梳理着封狐的沿革史,时光的流转已经让一棵主干分发出错综的枝丫。

    “其实早在多年以前,‘白酥’在封狐内部已不再是秘密,‘白酥’其实是一句密语,人尽皆知,却无人能破解它。不过既然人尽皆知,这一句也就成为了封狐的箴言。你也听说过的:‘真相在虚掩的门后’。”向非童道。

    “原来就是这句话,起初还以为只是晋太傅想出的一句口号。”孔涵问道,“不过话说回来,宓陵中究竟藏有什么,弄得这么神秘?”

    “传说中有天枢帝‘道莅天下’的金镶玉国玺,至于其他,今人便不得而知了。既然‘白酥’无法破解,对于封狐而言,最重要的还是从舍身神殿中得到的崇宣的骸骨。只不过……”向非童忍不住叹息,“我们将‘阙疑’弄丢了……”

    “啊?”孔涵觉得自己在听一段精彩的戏说,渐入佳境的时候,说书人一拍惊堂木,说今日到此为止。

    “小毛子就是一惊一乍。”向非童翻翻眼睛,说道,“那是龚龄二百七十九年(天枢12068年),纷乱的一年。在龄国,承王育泊岩弑杀自己兄长,即位梧州侯;在宫国,凌王在阳天下接受莅血,印堂间却没有出现应有的‘天命’;在北方,穆国的刀锋在慧国势如破竹,一年之后,凝州郡主如荼在州都安期的城墙上纵身一跃,凝州沦陷,慧国的门户向穆国敞开;而在穆、慧交战中始终保持着袖手旁观的庄国,瑾主祭言和衫才刚刚感生……也是这一年,前殿将军郑式里成为封狐新一任的‘钥匙’。”

    “的确是纷争不断的一年……”孔涵顿生出兴衰之感,“那一年我尚未弱冠,世界上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

    “真是的,世间大事还等你长大了再发生?”向非童丢了一颗梅子干在口中,吧唧着嘴翻自己学生白眼。童颜老人总是如此,即便面对君王依旧口不择言,怎么看都像以个市井中缺乏教养的无赖。

    “我们封狐的确一分为二,为了彼此手中的圣物,也确实发生过不少朋党之争。”向非童说道,“不过正所谓疏不间亲,封狐的信念始终是一致的。我们曾经达成很多次共识,最丰功伟绩的一次是薄王陛下的大航海,但是……”

    “天丧予……”孔涵哀叹。

    “是的!”向非童难掩哀戚,“天丧予!”

    天枢11973年,薄王夏镜明溘死在第七次出海的海路上。后世对薄王溘死的传言很多,例如薄王宵旰涂治,焚膏继晷以至于熬干灯油。只有封狐最高的领主知晓当日的内幕,薄王被暗杀于密不透风的密室之中,龙罝最卓越的杀手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只是薄王小憩的玉枕边,悄然多出了一朵妖娆绽开的白酥。那朵白花无声绽开的地方,神话一般的薄宫王朝,凋零在他第七百五十六个年头。

    “薄王陛下归天后的七十余年中,封狐一直无所作为。”向非童道,“后来听说是郑式里继承了‘阙疑’,我和‘九尾’都感到由衷欣慰。郑式里那个孩子虽然无缘亲眼一见,不过其名之盛,老朽即便在宫国乡野也是有所耳闻。”

    “学生也听说过!”孔涵自幼有过目成诵的禀赋,不论经史子集抑或稗官野史均做涉猎,不但英豪的辉煌事迹他烂熟于心,英豪的娇妻艳妾也是如数家珍。

    “郑式里生于庆龄一百三十七年(天枢11738年),母亲为白国人。曾祖父郑楮沛曾经是枚州显赫一时的巨贾。那一年桓州侯发难,势焰直逼覆翼所在的枚州。当时的庆王朝国祚式微,府库空虚,幸得郑家毁家纾难,捐输军费。据说如今覆翼城的十六座城门,有七座是郑楮沛捐资加固的。可是得鱼忘筌,战捷后的庆王开始嫉恨郑家敌国之富,将郑家老小发配柝州。岂料郑楮沛把握住穆、龄边境之便,在柝州依旧风生水起。庆王气急败坏,赐郑楮沛榜死。那一年郑式里尚是孩童,不知道目睹曾祖父惨死于前的他作何感想,只知道十年之后,长大成人的郑式里投身军旅,从此头角峥嵘。但是真正令他声名鹊起的一战还是在凤梧江泮大败覆翼禁军,为龚王挺进覆翼奠定了胜局,那一战的五日后,知道自己气数已尽的庆王在悬圃宫自戕,没有留给龚王问鼎的机会。但是攻克下覆翼的龚王没有离开国都,却也没有入住悬圃宫,只是在阿祖下支起一间板房,用剑首处的纹饰代国玺,主持国政。这一等就是二十年,二十年之后,龚主祭跪拜在他足下。当时的龚王只说了一句话:即便不问鼎,我依旧是神授君权的王!”孔涵言至此处,沧桑感涌上心间,他已经被自己感染了,“但就是这样一位君王,还是不免止步在二百八十七年。龚王最终被问鼎了,因为当年帮他打下江山的骁将被后生斩落马下,郑式里死在覆翼城清井门下,据说是当年郑楮沛斥资的七座城门的其中之一……不过老师。”孔涵不成想他自幼熟知的故事,还有他并不知情的内幕,“郑式里的死当真与龙罝有关?”

    “我想是的。”向非童颔首,说道,“虽然一切只能依照推测。龙罝大概是发现了郑式里的身份,预除之而后快。天枢12075年,郑式里与邵南图决战的前夕,龙罝的杀手在郑式里的酒水中投了毒。先前封狐的每一位领主都是在病笃或者息肩之时将秘密传递给后继,但是兵临城下的郑式里没有这个机会,加之随后朝代鼎革,覆翼城中人心浮动,‘阙疑’的线索就此断绝……”

    “还有痕迹可循吗?比如郑式里的家人什么的?”孔涵忙问。

    向非童摇头,“郑家的府邸毁于梧州师进城的同日,因为大火起于后半夜,所以一家人无一幸免。但是即便火灾起于半夜,据邻居回忆,当夜府邸中却没有一个人呼喊救火,就任由偌大的官府烧成一片瓦砾。倒是几位好心的邻居泼了几桶水,但是火势太猛烈了,不过是杯水车薪。”

    孔涵不寒而栗,“难不成在火起之前,龙罝已经将他们屠杀了……”

    向非童不忍回答,只用眼神做出了肯定,“龙罝大概是先拷问再屠杀,但是一无所获,随后龙罝神不知鬼不觉地毁掉所有线索,他们甚至将郑式里之死以及郑家老少的悲惨际遇全部推咎给邵南图和承王育泊岩。”

    “就没有其他知情人了?”孔涵心有不甘,“等等!”他忽然眼睛一亮,“不是还有一个……”

    “楚夭对吗?”向非童笑了笑,只是笑中满是无奈,“提及郑式里,所有人都不免要想起那个女人……”

    “那是惊艳了一个时代的红颜呀……”孔涵激动地说道,“当年艳名之盛,不知道今日穆国的苏流缨是否堪比。据说那一年凤梧江水泮的凤凰台上,楚夭一支《禹步》舞,让乘船游江的一位姜姓的贵族公子当即拜倒在她的红裙下,还立誓终此一生非她不娶。老师您想想看,据说每一次楚夭起舞的舞台上,一定要铺满红踯躅花瓣……”

    “喂喂,年轻人,克制一点!”向非童忽然抬高音量。孔涵一怔,飘忽的眼神才重新回到向非童身上。

    向非童道,“郑式里出战前的最后一夜的确是同楚夭度过的,甚至极有可能,让郑式里中毒的酒就是楚夭亲手端给他的。但是我们的探子却没有得到楚夭一同遇害的确切消息,只有楚夭在郑式里死后销声匿迹的传闻。楚夭是先一步离开郑式里军营的,天幸她,让她逃过了所有围追阻截……”

    “这又是为何?”孔涵不解。

    “一切只能靠事后猜想。”向非童道,“大概是郑式里感觉到体内毒发,猜想到龙罝对自己暗下毒手。他想保护楚夭,于是命她提前离开。然后他自己提剑上了战场,给楚夭争取了逃跑的时间。”

    “其实郑式里也算是死得其所:身为武将,战死于疆场;身为一代军神,被后进斩落马下;身为情种,醉溺于情人献上的毒酒……只是可怜了楚夭,如果她还活着,可能至今也不知晓郑式里最后的苦心,可能至今也不知晓毒死郑式里的酒极有可能就是自己端给他的,可能至今都以为害死郑式里的是邵南图和育泊岩,可能已经凋落了红颜,变成一个丑陋的老太婆,只能看着自己曾经拥有过的美好,绽放在其他女孩子身上……唉,可悲的女子,不为芸芸花开,却只为一人凋零,也不知道郑式里于她究竟是孽是缘……”

    “少缠绵悱恻!”向非童见孔涵一脸发痴相,拍着桌面呵斥他,“言归正传吧,以郑式里舍身相救来看,‘阙疑’最有可能存在的地方,就是楚夭手中!”

    “那我们的人有找过楚夭吗?”孔涵即刻敛容,问道。

    “当然。”向非童颔首,“郑式里死后的一年,我派出的人几次与楚夭擦肩而过,再之后的天枢12077年,你也知道宫国发生了什么。”

    “长良沦陷了。”孔涵低语。

    “抚国人霸持国鼎,致使宫国这一边的行动力严重受限,而穆国‘九尾’那边……你也知道,他身份特殊,不便有太大动作。”

    “这些学生明白。”孔涵道,“不过寻找楚夭的事就此搁置了?算来已经十多年过去了,楚夭即便尚在人间,也是五、六十岁的人了,何况还是孤苦伶仃,岁月最是无情,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

    “我知道时间不多。所以明知道你这个小毛子办事不牢,还是想将重任托付给你。”

    “什么意思?”孔涵一惊,他知道向非童布置的任务从来没有好差事。

    “想你去趟龄国,找寻楚夭的线索。”向非童随即摊摊手,换上一脸无辜与无奈,“我脱不开身的,不然就自己去了。”向非童见孔涵不作反应,又换上一种连哄带骗的语气,“想想看,探寻芳绪之余呀!是不是已经按捺不住了?心头像被小雏儿的尖嘴啄过一样痒痒?为师体谅,就不点破君子有慕少艾之心了。”

    “谁人慕少艾了?老头子,你一面冒充好人,一面把最苦的差事推给我!哪一次不是你自己坐在书香里品茗好茶,却让我面对着一群贫瘠的头脑苦哈哈地不辍舌耕!还有什么芳绪之余?楚夭都年过半百了,早已经香消了!”

    “哎呀呀!”向非童佯装可怜,“小毛子忘恩负义,辜负了师父两年来对你的敲打。”

    “我不想去!老家伙你笑里藏刀!”

    “你若是嫌累不同意,我就将历算的课程也推给你,让你除了数星星还要数算筹。”

    “我要逃回澄州去!”

    “正想对你讲呢,听闻我对你悉心栽培,澄州侯几次三番来信感谢。可惜我这个人太自谦,一直没好意思拿给你看。”

    “什么!你将父侯的信私藏起来?”孔涵终于忍无可忍,“我就说,我就说为什么家书总是石沉大海!”

    “你可要感谢我。”向非童眨巴着眼睛,“我总是不忘对侯爷美言,说孔涵这个孩子品端行正,尤其是一颗孝心感动天地,即便是同漂亮的女孩子搭讪,也不忘将二老的名讳多提及几次。”

    “你告我黑状!”孔涵气急败坏,“我什么时候标榜过自己?”

    “于是侯爷就说呀,好男儿应志在四方,不蟾宫折桂誓不还乡。”向非童故意用“蟾宫折桂”这样的直言消遣他,神情严肃,心中却偷着笑,“所以孔涵呀,你就别想着逃回澄州尽孝心了,就算你在桑中的城门下摇断尾巴,你爹爹怕也不给你开门的。”

    “喂,老家伙!”孔涵几乎要拍案而起,“我殿试落马,不会也是你一手安排的吧?”

    “才不会为你大费周章,别太高估自己的价值!”向非童挑挑眉毛,笑道,“你是个男儿吧?怎么像闺房的姑娘一样二门不迈?怎么样,去还是不去?”向非童像颗铁蚕豆,咬不碎,炒不烂,摔在地上铮铮作响。

    “也没说不去……”孔涵嘟嘟囔囔。鸷鸟都渴望高树,他和向非童斗嘴是假意,想去一探历史真相的心,自凌宫十三年(天枢12081年)他接到路含章密函的那一日起,便是无比赤诚的。

    “那就收拾一下尽快上路!”向非童乘胜追击,“含章已经在路上了。”

    “天官长路大人?”孔涵惊诧,“天官长出访龄国不是为了求教木灵之术吗?”

    “简直是木头脑子!”向非童啧啧,“育泊岩可能教给他吗?含章还没就道,我就知道他必然碰一鼻子灰回来。他出发是为了造烟幕,将龙罝的关注系在他身上,你轻骑简从出发,才让我更放心一些,你说是不是?”

    “那路大人岂不是处境危险?”

    “的确危险,龙罝和封狐的较量尚在其次,还有一重顾虑,如果宫国使节客死龄国境内,宫、龄两国必然起衅,穆国和龄国交战正酣,龄国若与宫国再起冲突,对于穆国绝对是有益无害,毕竟龙罝还有一重身份是沛王的近卫。但含章越是危险,相对你就越是安全。”向非童沉默片刻,终于流露出哀戚之色,“其实是含章主动请缨的,他从去年开始上表请求凌王陛下,一直坚持到今年。”

    “老师,我……”孔涵满以为向非童只是不着边际的一时兴起,万不曾预料他的两位尊长已经安排了近一年,甚至天官长不惜以自己为诱饵,保证他路途无虞。愧和敬在心中腾起,孔涵想起两年来自己对向非童没大没小,更是愧恨难当。

    “行了行了,别酝酿眼泪了,老东西可受不得这个。”向非童见年轻人一脸戚戚,强忍着,才没有再戏谑他一番。

    “言归正传。”向非童忽而正色,“切记是简装出行,你那一身纨绔气就暂时留在长良,我替你保存着,等你回来后璧还。记得带上你那个门还是窗的小兄弟,虽然他也半脑袋浆糊,但至少比你机灵。”

    “老师,我……”孔涵心中涌起千头万绪,却不知道先说那句为妙。

    “好了,哼哼唧唧的像个青衣!”向非童洒脱地掸掸衣摆,跳下软榻,“我回玉歇宫了,若是想在离开长良之前再孝敬孝敬你师父,就把案上的茶具收拾了,要是如此还不能消磨你对我的敬意,就把院子也一并扫扫干净吧,我前些天睡午觉又梦见老鼠了……”他背着手,踱开四方步子。

    “等等老师!”孔涵叫住那个矮小的背影,“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唯独器重不才的我?给我仙位,还不时耳提面命?”

    “将你写入《鸳行鹭序簿》不过是觉得你那张小脸挺俊,老了实在是可惜。至于为什么时刻不忘敲打你……”矮小的背影沉默片刻,最终低声道,“我很期待有朝一日你能取代我的位置。”

    孔涵一怔,随即笑出声来,“老人家真是说笑了,就连和我臭味相投的芸窗都说我不着边际。像我这种人,只要能施展才华就心满意足了,根本成不了国之重器。”

    “为什么不能呢?这是人的世界,人的世界里人才多鬼才少,所以我想有朝一日给你足够的权力,足够到让世俗不敢非议你,足够到就算非议也可以一笑置之。这是人的世界,泱泱人世想要磨灭掉一个另类太过容易,而能保护你的恰恰是你嗤之以鼻的权力。在这个国家里,君王无可选择地被捆绑在王座上,而距离君主最近的那个人,绝不应该再被礼法束缚住手足。并不是每一个君王都可以看好你这种傻小子,但是凌王他恰恰识人。年轻人,爷爷不是看好你,而是看好凌王呀!所以傻小子,有朝一日成为玉歇宫的主人吧,那里才是最属于你的地方……”

    同夜,龄国悬圃宫。

    姜玉儿知道这只是梦境,她不是第一次跌入这个梦了。她的意识并没有完全殆失,迷幻和现实之间始终有一条纤细的银线相连。她悬浮在一片虚妄的迷雾中,如同是一个站在台下的人,看见舞台上的戏子穿着“姜玉儿”的戏装、勾画着“姜玉儿”的妆容,正婉转着她的婉转,铿锵着她的铿锵。

    姜玉儿知道这出戏不可逆转的结局,于是她探出手臂试图阻止,然而最后那一点点理智告诉她:没用的,你无能为力!

    梦境中,邵南图推开逆风堂的门,见到香案上的薰眼器,甚至来不及将抱在怀中的花盆放到地上,便笑起来,“都羡慕尚香大人有一双剪水的美瞳,才知道原来是有秘技。”

    不通报就进她逆风堂的,悬圃宫中唯邵南图一人,所以听到了堂外的脚步声,便猜到是邵南图前来。她已经将“芳绪余”的药液泼到窗外,可是再想收起薰眼器已然来不及。

    “就要出征前线了,还有心往香粉堆里跑!就算您曾将前殿将军斩落,这一次,对方主将可是‘天之遴选’!”姜玉儿嗔怒道。

    她对邵南图心存厌恶是从一年前的无影节开始的,那时候她跳着最得意的《禹步》,在舞台上旋转若飞,这个人就在翩飞的舞姿间扑捉她的眼神,像一张撒开的网,要捕捞一尾在网眼中穿梭的小鱼。让她每一次眼波流转,都难免要和这个人的眼睛冲撞上。

    姜玉儿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起舞时不看她杨柳腰肢,不看她玉白足踝,而只想看她眼睛的人。她一直以为自己的深眼窝是容颜上唯一的败笔,于是这个总想要抓她眼神的人让她有一种刺刺的感觉。

    “用这个熏眼睛可以使双眼变得闪亮吗?”邵南图将襟怀中的花盆随手放在地上,拿起那支薰眼器在手中把玩,又凑近鼻尖嗅嗅,咧嘴,“真是难闻……”

    姜玉儿不屑回答,指着地上的花,问道,“这红罂粟?”

    “就要出征了,这盆花暂时放在你这里,麻烦帮我照看它。”

    “你之前让我照看过很多次,每一次都不记得要回去。从我这里索要走的礼物无数,留下的麻烦也无数!”姜玉儿脸色阴沉。

    “你也没想着还不是?”这是一句调侃的话,却不是调侃的语气。邵南图的目光忽然变得清冷,清寒的眼神注视着她的眼睛,同在战场上看敌人无异。这是姜玉儿厌恶邵南图的另一个原因,明明话语中没有刺,可是每一次和他对话都仿佛针锋相对。

    邵南图的眼神有时候是对她敞开的,可是她刚想在那双眼睛中升堂入室,所有的心门又即刻对她关闭了。她觉得自己同邵南图分明已经很熟悉,可又不知为何,她心中却始终保留有一份对这个人的未知和畏惧。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邵南图气势盛的时候她亦盛,对方软的时候她也软,却不知不觉中就被对方牵制了。“一介武将何必附庸风雅?”姜玉儿不让,气势上却松弛了些。

    “养花一年,赏花十日,就如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其实是同样的道理。”

    “你好像只养这一种花。”她提着裙摆俯下身,细细的指尖拨弄红罂粟的花瓣。

    “对,而且一次只养一盆。”

    “这又是为什么?”罂粟的红艳映着她娇嫩的脸颊,让女孩让上去有了些喜色,“繁花似锦才好看。”

    “大概尚香大人追求一望成林,而我安于一枝独秀吧……”

    “这是什么意思?”罂粟花团后,姜玉儿扬起白暂的脸颊,炽烈的红与晶莹的白,交映出一幅至美的图画,可是花团后那双黑如点漆的眼睛,分明闪烁着警觉之色,她和邵南图四目相对。

    “其实也没什么……”邵南图不动声色,“这次是一场恶战,对方是林选,战事可能会持续到来年。你这里的姑娘心思最细,所以放在这里我安心。香司也尽可放心,若是这次能回来,我定然会记得取走。”

    “‘若是这次能回来?’”姜玉儿学着他的话,笑笑,“说得还真像生离死别。谁人不知,邵将军手握宝剑‘匪石’,斩落郑式里的首级易如割麦刈草。自那之后,龄国境内未开蒙的孩子都会跟风背诵两句,什么‘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曾经声名显赫的前殿将军不堪如此,区区一个穆国大司马又岂是您的对手?”

    龄国无人不晓,十三年前的覆翼清井门外,前殿将军郑式里这个不可战胜的军界神话被邵南图一剑挥落马下。那时的邵南图端坐于雕鞍之上,瞵视着匍匐在地上的郑式里,有着龄国军神之称的郑式里被这种气势震慑,竟是挣扎良久,无法站起。于是邵南图跃下战骑,将郑式里的尸体高高扬起。

    万军欢腾,清井门破,梧州师长驱悬圃宫,势如破竹!——梧州志《凤尾书》上是这样记述的,未来的《龄乘·承王育泊岩本纪》上大概也会如此著录。

    “不是!”却是在十三年后,被龄国将士奉为新一任军神的邵南图一口否定,“那是陛下为赫军威而编造的谎言,战胜郑式里的人并不是我!”

    “怎么?不是你?”

    “郑式里之所以落马,是因为决战当日,他已经中毒在身!”邵南图道,“而我之所以跳下战马,其实是想将他搀扶起。”

    “妇人之仁!”玉儿揶揄了一句,“就算曾是拥趸,上了战场上终归是敌人。”

    “但是我见他翕张嘴唇,似乎是有话要说。”

    “嗯?”

    “玉歇……”邵南图道。

    “玉歇?”玉儿娇媚的眉头颤了颤,随即嘲弄道,“我只听说过宫国右丞相的官邸名为‘玉歇’,据说位于姬水之滨,在长良当地还是颇为著名的。郑式里那个多情种不会是答应过红颜知己同游长良,临走前想起承诺未践吧,呵呵。”

    “我也不知道‘玉歇’有何深意。”邵南图憾然,“那时他已经神智不清了。但是既然是遗言,想来是很重要的话。郑式里似乎想向我传达什么,只可惜不解其意。”

    “那么是谁人毒死了他?”姜玉儿问。

    “不知道,毕竟是前朝的事,不方便大肆查访,所以此事一直悬而未决。我只能猜想或许龄国还有什么看不见的敌人,只是不知道匿身在何处……”邵南图幽幽地注视着玉儿,不让她的视线遁离自己的眼睛。

    “龄国得天佑,哪里会有看不见的敌人?”玉儿自若地微笑,却将自己的视线轻轻抽离,“邵大司马,你来逆风堂不会是为了向我忏悔吧?你和陛下协力编造一个谎言,欺骗蒙昧的百姓,还有一顶‘军神’的高帽子,你堂而皇之地顶了这许多年?”

    虽是揶揄,姜玉儿的神情却是渐渐绵软了。这就是邵南图出征之前来她逆风堂的原因吗?将这些欺瞒多年的往事讲出来?玉儿觉得一生之中从没有,从没有谁人愿意将最私密的过往讲给自己听,甚至她的婆婆都没有,想到这一点,她心头有股涩涩的滋味。

    “算是吧。”邵南图道,“好歹算是朋友一场。”

    “没有家室的人可真可怜。”玉儿还是揶揄,吟吟的笑声却已不如先前清亮,“出征前连个可以辞别的人都没有,一个不巧战死疆场,也没有人真心为你伤怀。不过您大可放心,你之前送的那些花都在花房中娇娇艳艳地活着,你若真是马革裹尸了,我一定将它们种满你的坟头,也就不枉这个‘朋友一场’了。”

    邵南图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看着姜玉儿,有些不怒而威。

    “罢了罢了,你是个要为国出征的人,让你将牢骚发泄干净了,免得将晦气带上战场。我姜玉儿若是因为你而背负一个败国之名,着实不值。”她终是妥协了,眼神示意铺着蒲葵色茶巾的方几,“珍馐美馔的就莫作指望了,因陋就简,将就着请你喝杯粗茶吧。”

    香司请他喝的香茶名为“青饮”,取夏至前的扶芳叶,用微火薰炙至散发香味,之后研磨成细粉。饮用时气味如同雨后的春泥般清新怡人。茶器也经过精心斟酌,选用薄胎甜白釉莲花口瓷杯盛装新鲜的茶汤,甜白釉色泽温润,给人以恬静素洁之感。茶汤深绿的色泽透过瓷杯的薄壁,清雅如酥雨润过的柳枝。相佐是乌崖的地方小食桃珍糕,选用糯米、桃仁、饴糖蒸制而成,糕点洁白如羊脂,只在最中央的地方点上一点点桃粉色。就是一点不浓不妖的艳色,让茶汤浓重的深绿色不显沉郁,而透发出桃红柳绿般的春意生气。

    玉儿端茶杯的姿态同样别致,一手轻托在杯底,另一手中指与食指略作交叠,护在茶杯外沿。这个如同手谈落子的手势,茶汤的青绿色若隐若现在指缝间,让珍珠色的指甲看上去细长而饱满。

    最为诱人当是她品尝糕点的姿态,品尝时指尖轻轻掠过唇吻,便会有一抹口红蘸在指尖上,再去拾第二块点心时,指尖的朱红色就点染在点心上。这第二块点心姜玉儿往往只是佯作选择一番,最终并不食用。她会拂动着羽扇一样睫毛不动声色地等待,心中一边轻蔑地窃笑,一边盘算着坐在她对面的男人究竟定力如何。

    此法一年来屡试不爽,糯米糕上因为点了桃红而呈现浅淡的粉色,淡粉中又是一点若隐若现的朱色唇红,像极了冶容的美人脸,人面桃花,桃花人面,没有几人的心弦能受得住这般撩拨。

    然而……

    “讲讲你们的故事吧。”姜玉儿强压心头忿恨,对邵南图说道。

    “什么‘我们’呀?”邵南图用风卷残云的速度扫荡了盘中所有点心,唯独把她触碰过的一块留给她。他毫不避讳姜玉儿那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睛,咀嚼完她的最后一块点心,才懒散地问道。

    “就是你和承王陛下。”黑眼睛中的火焰又燃烧了片刻,终是渐渐熄灭了,不经意间,娇俏的嘴角竟然撩起一抹自嘲的笑。

    “陛下篡位的故事?”邵南图缓慢地啜饮着茶,“其实我一直很想在离开前讲给你。”

    “哦?”玉儿有些错愕,说道,“真不想‘篡位’这样大逆不道的字眼也能从您这种忠诚之士的口中说出。”

    “‘忠诚’两个字不敢当,只是希望让你了解承王陛下其实是个凶残的人。”邵南图道,“换言之,让你明白他绝非看上去的干瘪而古板,他是个值得永远敬畏、防范与戒备的人。”

    “大司马大人这是何意?”姜玉儿从这话语中感受到了阴阴的寒意。

    “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有聪明人的通病,就是容易高估自己的智慧。”

    “我的智慧的确不够用了。”姜玉儿轻挑柳眉,“你们外是君臣,内是朋友,你竟然在背后中伤他?”

    “你我不也是‘朋友一场’?我可以为他战死疆场,但当真客死他乡,还要指望你在我坟前种种花草不是吗?”邵南图道。又是一句调侃的话语,然而邵南图的语气中丝毫没有戏谑的味道,他端着茶杯抵在口边,透过袅袅茗烟直视姜玉儿,眼神中却空无一物。

    每每这样的时刻,姜玉儿总是一头雾水,想不清邵南图究竟是在讥讽她,鄙夷她,又或者他是在以一种她不能理解的方式关心着她。

    她的婆婆曾经这样告诉她:人世间一物降一物,不要天真的以为自己可以驾驭所有人,当你最终遇到才会知晓,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总会有一个人让你甘心被其驾驭。

    有时候姜玉儿会想,婆婆的话总是至理。

    “就从梧州二公子育浏岩弑兄讲起吧。”邵南图道,“我本是梧州世子育沐岩的幕宾,但是二公子对手足痛下毒手,世子亦惨遭迫害。当时我在梧州略有寸名,育浏岩为此不忍杀害我,这也给了我十年不晚的机会。无需十年,龚龄二百七十六年(天枢12065年),那一年陛下二十一岁,右丞相二十岁,而我年龄最长,他们习惯唤我‘南哥’。我们下定决心之后,那两个年轻气盛的人炸毁了天生河上的水坝,将朔草与榕冲之间的关卡打通。木灵首战既展露峥嵘,又是三年之后,梧州易主。就在州都榕冲献降的同日,陛下迎娶了第一任妻子,也就是栎渊王后。”

    “听闻栎渊王后和右丞相栎涸是青梅竹马,而陛下和右丞相最终决裂,栎渊王后也是原因之一吧?”姜玉儿问道。

    “自己最无间的朋友站在千军万马的簇拥之中,迎娶了自己的最为挚爱的女人。我无法想象目睹着此情此景,当时的右丞相是什么感受,所有人都被欢庆的气氛灌醉,没什么人想起他。只记得朔草人有哭嫁的风俗,新嫁娘出阁前要在亲人的陪同下痛哭三日,据说陪哭的人就是右丞相……当时还只当是风物人情,事后回想,恍觉锥心。”邵南图凄然苦笑,“不过导致右丞和陛下决裂的原因不仅仅是这个。”

    “还有什么?”

    “木灵。”

    “其实我并不特别了解木灵。”

    “不需要了解,如果有可能,永远不要去了解。”邵南图的神色忽然变得凝重,“那一年陛下即位梧州,覆翼的龚王不可能不注意梧州的异端,我不知道是龚王有意削藩在前,还是陛下有意争国鼎在前,或者他们都成为了彼此大动干戈的理由。天枢12069年,龚王与梧州兵戎相向。当时还是梧州侯的陛下需要壮大军力,但是右丞相迟疑不决。这便是两个人矛盾的开始,我夹在两个朋友中间,受够了夹板气……”

    姜玉儿报之以苦笑。

    “之后的天枢12070年。”邵南图继而讲道,“龚王与梧州交战正酣之际,神若竟然从军营中逃跑。右丞相是神若的主人,若不是栎涸默许,这种事情不应该发生。战机瞬息万变,而栎涸竟然在这时掣肘,陛下同右丞相之间的争执愈演愈烈。”

    “右丞相为何要放走神若?”姜玉儿不解地问道。

    “你知道木灵有可能发生歧化吗?”

    姜玉儿摇摇头,“我不过是春官府女官,关于木灵的核心机密,我这个阶层的人是不可能接触的。”

    “那么简而言之吧。”邵南图道,“木灵是尸体制造的,死亡的那一刻,灵魂离开躯体,但是生前的记忆却在尸身中保留下来,之后尸身被制造成木灵。所谓歧化,就是指木灵体内残留的记忆苏醒,他们开始拥有自主意识。”

    “没有灵魂的智能?”姜玉儿愕然。

    “又或者说经由人类之手诞生的智能。”

    “我一直认为创造智慧是神的职能,僭越神权的行为是盗天。”

    “不错,这就是木灵的悖逆之处!”邵南图道,“歧化现象一直存在,见证了木灵歧化,右丞相感到畏惧了吧?相比龚王的军队,他一手创造的木灵更让他深感罪孽和恐惧。他赎罪的方式是放弃神若,即便他知道失去神若,梧州的胜算微乎其微……”

    “可是陛下赢了。”

    “因为陛下最终想出了代替神若的办法,尽管那办法令人心寒。”

    “什么方法?”

    邵南图沉默了片刻,最终答非所问,“承龄二年(天枢12077年),承王陛下迎娶柝州侯的长女周琏,也就是如今的纯如王后。”

    “迎娶纯如王后是当时情势所逼。悬圃宫中的人都知道,纯如王后的性格干瘪如朽木,若不是顾念她父侯和柝州的颜面,承王陛下连景瀛殿的宫门都不会踏进一步。倒是那个树洞深处的密室,据说是因为栎渊王后得了不能见光的疾病而特别改建。重重禁军轮流值守,连飞虫都无法接近。可鉴承王心中,栎渊王后的地位始终不可动摇……”忽然,玉儿的眼眸中清光一闪,她恍惚明白了什么,“难道承王想出的办法与栎渊王后有关?栎渊王后不能见光的原因其实存在隐情?”

    邵南图没有直接回答,但是也并没有否认,又是一阵沉默之后,他说道,“从此之后,陛下与右丞相之间的裂隙再也无法弥合,最终承龄二年,那次轰动整个西方的爆炸之后,栎涸离开龄国,至今音讯全无。”

    姜玉儿虽然没有窥探往事的全部,但是也感受到往事的沉重和不堪,她喃喃问道,“大司马大人,你说陛下他后悔过吗?”

    “他后悔?”邵南图摇摇头,忽然冷笑起来,“陛下总是一往无前,尽管他可能根本找不到人生的航向。他想做自己人生的总纂,因此他不计后果,他更想做自己人生的观众,因此他不想预知结果。他最大的嗜好就是无反顾地横冲直撞,只求有朝一日要么傲临北海,要么撞死南墙。”

    姜玉儿怔怔,忽然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在陛下背后挞伐,不怕我参劾你?”

    “随你……”邵南图也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随即又敛容,“不过如此人生观,栎涸选择决裂也是情理之中。”

    “可是你认同了,不然何必追随陛下一起撞墙?”

    “我留在他身边,只是不想他有朝一日撞得太惨烈。还有,我想尽自己所能阻拦那些同样爱撞墙的人……”邵南图将茶杯托起,又重新放回桌面,“啪”的一声轻响,震得姜玉儿一惊。“茶已经凉了……”他看着姜玉儿说道。

    “再烹一壶便是了。”玉儿起身去取茶罗。

    “不,我的话说完了,现在是想帮你找一个送客的理由。”邵南图面无表情地说道。

    鲜丽身影怔在原地。

    每一次姜玉儿赏脸再烹一壶,对方无不是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她的身影,殷殷切切地期待。香司的茶粉是预先碾过的,免去了她用石碾推来推去那种不甚雅观的动作。她只需在艳羡的目光中,轻轻托起茶罗,细腻如珍珠粉的黛绿色茶末缓缓飘落,她宛若一位播散甘霖的天女。然后等待茶汤育熟的过程,若对方是文士,诗词歌赋她信手拈来,红笺上艳词飘香,撩人心弦;如若武将,她虚心受教一番,令人虚荣心倍增;即便是位内侍,她也能委婉地同情一番对方的际遇,让对方如同沐浴母爱的光辉。

    她之所以用一年的时间攀上逆风堂香司的高位,其实无外乎其他,姜玉儿就是这样一种女子,女人们提及她总是让牙关发出咯咯的声音:姜玉儿呀,就是只毒辣的蛇蝎!男人们提及她总是让舌尖发出啧啧的声音:那些婆娘呀,竟然丑诋玉儿那样纯善的姑娘,心肠比蛇蝎还毒辣!

    如此的姜玉儿,又一次被这个人戏耍。

    “好,恭敬不如从命!”姜玉儿扬起下巴,一脸孤傲,语气中却不免流露出丧丧之气,“不过邵将军,你依旧没有回答,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她问道。

    “不做什么。”邵南图起身上前,慢慢凑近她的鼻尖。

    这个男人的眼睛这样亮,姜玉儿还是第一次发觉。他一点点贴近自己的时候,她觉得他眼神中的光亮将她的脸颊灼得滚烫,她受不了这种热度,她忍不住要闭上双眼。

    “就是想告诉你,乖乖等我回来,仅此而已……”低沉的声音就在她唇边,玉儿不觉翕动唇吻,她几乎能吞下这声音。

    “呀!”肩膀上的力度突如其来,香司重心不稳,错后一步。当她蓦地睁开双眼,邵南图的手臂还探在身前,保持着推她时的姿势。他将她推开了,全然不留情面,如他那张宛若削成的脸颊一样,清冷得不带任何表情。

    “你!”姜玉儿怒不可赦,一年来从未有人见过她动怒,但是此时此刻,姜玉儿真的恼了。莫大的羞耻迅速转化为忿恨,忿恨熊熊腾起,然后忿恨不知转化成什么,她只觉心中是一团烈火在燃。

    她在竭力自控,用婆婆曾教交给她的一切方法,但是她遏制不住那样的大火。

    邵南图安静地等待了片刻,随后安静地转身离开,“真的要走了,我不在的期间,香司大人自求多福吧……”

    “邵南图!”她竭尽所有气力,冲着那个渐远的背影喊道。

    背影应声回头。

    “你是我的债主吗?”抽噎的声音质问。

    “什么意思?”终于换做邵南图一头雾水。

    玉人无言,只见得一道清亮的痕,慢慢划过她右眼下的泪痣。

    现在她知道那勾连起梦境与现实的银线是什么了,是划过她右眼下的泪迹。现在她找到了,于是一触即碎的梦境坍塌了。

    急促的喘息声在夜色中蔓延,像一滴墨迹在净水中徐徐晕开,最后墨染了整片水面。肩头的中衣湿热一片,胸口的起伏牵动肩头的伤口剧烈疼痛,然而她顾不得。姜玉儿急切去摸自己的脸颊,她记得那一日邵南图走后,啜泣最终变成了痛哭。

    她抬手擦拭自己的脸颊,指尖的确是湿冷的一片,然而那些只是汗水,汗水沿着鼻翼划落,濡湿了她用来擦拭的衣袂,待到汗水拭干,指尖所触唯有冰凉而干燥的肌肤。冷得仿佛被月光浸透的青石板,不带任何温度。

    只是汗,没有泪!姜玉儿如释重负般长叹一口气。

    她翻身下床,赤足走到柜边,翻出药箱。也不寻椅子,待到勉强燃起一支蜡烛,身上的气力已经不剩些许,双膝一陷,便率性跪在冷硬的地板上。姜玉儿褪下肩头衣物,又急喘了几次,蓄了些力,咬咬牙,撕开被血水浥湿的纱布。

    随着一声被竭力压制的呻吟,肩头的伤口暴露出来。那是个惨不忍睹的伤口,外缘的肌肉明显被水长时间浸泡过,在烛火的微光中泛着腐败的灰白色,狰狞地外翻着。灰白色中央,新鲜的肌肉已经长出,却不足以将深邃的创口收敛,于是汩汩的血水从中冒出来,姜玉儿接连捂了几块纱布,皆是不过分阴便被殷红色浸透。如此骇人的伤口盘踞在女孩子玉膏一样的肌肤上,简直如同毒蛇的血喷大口要吞噬掉皎洁的月亮。幸而夜色掩藏了一切,除却一两声再也压抑不住的低微呻吟,看不出姜玉儿此刻的脸颊是否还有人色。

    今日黄昏时分,当她试着拾起掉在地上的香炉,凤首箜篌的重量一时间全部悬在她的手臂,巨大的重量导致她肩头的伤口再度崩裂开,加之方才梦境中的辗转反侧,血水最终冲决了束缚。

    她的下唇已经被自己咬得麻木,心中却明净如一面刚刚擦拭过的宝镜,她盘算着这计猛药过后自己还余下多少气力,是否足以支持她在黎明前抹去所有痕迹。手中的动作同样不紊,她在又一块纱布上撒上药粉,然后姜玉儿闭上眼,将药粉揞在自己的伤口。

    哀叫声被压制在颤抖的胸膛下,药粉虽然可以迅速止血,却造成难以忍受的疼痛,顺着剧烈的战栗流遍她的全身。姜玉儿完全脱了力,疼痛榨干了支撑住腰肢的力量,娇软的身子一歪,喘息声扑向冰冷的地板。

    丝质的衣物顺着玉臂滑下,彻底暴露出女孩象牙色的背部,烛光跳动的阴影中,那里隐约有一个刀痕组成的“玉”字……

    案曾批卷殊同子《毋妄言》,有如下一则:

    渔孤山有飞仙,名唤“晶珑”,与命运神尤欣甚密。每值尤欣编简成册,则拾残编,纺为红线,售予世间有缘无分之人,以红丝系足踝,虽无前定,亦可结为姻缘。

    祓安以此事向询,凌王笑言,“晶珑慕财,售红丝,再以快剪裁断。尘世间痴男怨女以为得缘,殊不知人之算不比神之算。”

    祓安不以为然,“非也,含莎姬水瓷题诗,香司‘芳绪余’续缘,此皆人算大于神算。”

    凌王怃然,慨叹,“人无法胜天,然人世之情可以撼天……”

    祓安亦有枨触。

    剪烛回灯,笔录此事。

    天垣三十二年,祓安于龄国梧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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