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龄二百七十六年(天枢12065年)朔草
病榻旁是一尊青铜金猊香炉,焚香的时候,香烟从兽口中涌出,仿佛吞云吐雾。香气浓郁的振灵香已经云烟不断地焚烧了三天三夜,却不足以遮掩生命将逝时腐朽的味道。
育泊岩与栎涸蹲跪在栎觥的病榻前,火塘中的炭火哔啵,紧闭的门窗将热度全部困在室内。闷热让香味更显郁烈,两个人呼吸的时候,如有一个棉垫子闷在口鼻上。
老人一动不动地陷在绵软的衾被中,原本就很消瘦的面颊深深地凹陷,眼角和鼻翼旁深邃而干枯的皱纹,让那张苍老的面容看上去犹如枯水期的河床。
只有眼睛中还有生命流动的痕迹,栎觥的眼睛是睁开的,接连几日的高烧让那双眼睛显得特别亮,今日高烧退去了,那双眼睛却依旧亮得骇人。
大夫们都恭贺朔草诏主大病将愈,可是谁都心知,分明是因为生命的灯油将枯,已经无力再煎灼体内津液。
“涸儿……”晦暗干枯的嘴唇颤抖着翕动起来,像被灼伤了翅膀的飞蛾,“扶我起来。”老人艰涩地说道。
“爷爷,您……”
“扶我起来!”语气坚决。
育泊岩和栎涸不再犹豫,上前将老人扶起,即便隔有中衣,嶙峋的肋骨依旧硌手。育泊岩和栎涸相顾一眼,试着撤去手中的力度,老人的脊背没有因为失去扶持而倒下,只是虬枝一般佝偻着,像抚国戈壁上枯死的胡杨,干枯、苍老却始终挺立着。
“扶我站起!”语气愈加决绝。
育泊岩同栎涸分别架在老人的两腋,他们没有用力,是老人的双手在两个年轻的肩膀上用力一撑,搐缩着的身子便如一张年久后再度拉满的弓,重新蓄积了力度。蓦地,育泊岩仿佛听到了牛筋弓弦渐渐绷紧时的声音。栎觥已经立身而起,老迈脊背佝偻出的弧,依稀有“锄吾”彀满时的韧度。
没有人知道这个连喘息的力量都将殆尽的老人究竟是如何站起,只是看他蹒跚着一双赤足,一步一步挪往嵌在墙上的神龛。
“诏主大人!”仆人膝行在地,想上前劝阻,却又不敢擅自,只好用眼神询问育泊岩和栎涸。育泊岩摇摇头,示意不必。仆人于是放下栎觥的鞋子,捧着香炉,放在栎觥足边。
因为忙于料理栎觥的病情,神龛前连蒲团都没有准备,“咚”的一声响,栎觥那双年老的膝盖就直接扣在地板上。
“诏主要想萨兰女神做最后的祈祷?”育泊岩低声问栎涸。
“不。”栎涸眼神清寒,声音低微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辨,“他是要谢罪……”
香炉中的烟雾袅袅升腾起,模糊了古雅神龛的轮廓,面纱一般的迷雾后,无尽女神宝相端严,无论何时看去,那张看似面无表情的脸颊却隐约含有一抹蕴藉的笑意。
人世间再高妙的谋无遗策,终究算不过命运的筹运。却不晓命运的锁链并非禁锢,无非是天道中的一环,环环相扣于是乎事事推衍。这或许就是萨兰之神在这片土地上大行其道的原因,未看清这一点的人以为命运的无情,想寻求比命运更为恒常的庇佑;看清这一点的人知道命运无力,即便全知全能的《两世书》之主,最终逃不出天道的轮转。
天枢12000年间的这场浩劫,以《厌胜图》被开启为伊始,又最终以《两世书》的闭合为终结。浑然如大铁链中的一枚小铁环,在开始之前,已经既定了最终的结局。龚龄二百七十六年(天枢12065年)秋,让这场浩劫开始的人,走向了生命的最终点。
“所有人都退下。”跪拜在神像前的栎觥吩咐道,许是得到了神性暂时的护佑,他衰迈不堪的声音忽然变得清朗起来。像是枯木在他体内再逢春季,连带萌芽的,还有那些不堪回首的前尘记忆。
下人们都膝行着退下了,有些人在离去时还壮起胆量谛视栎觥一眼,因为他们知道,此刻的老人属于回光返照,这一眼将是关于栎觥的最后的回忆——他跪拜在无尽女神前,顶礼轮回——这个开启了一个不凡时代的平凡人。
“我现在要讲述的是一段真实的既往,我缄默了一生,在此刻讲出,并非为了向神明告罪。因为我深知,罪孽如我,拜忏已经无益。我之所以选择这些讲给你们,是因为你们应当了解真相,也就是那些神明想借助《厌胜图》传递给人间的话语。”栎觥缓慢地闭上双眼,犹如跌入了记忆的深潭。“那是龚龄二百零四年(天枢11993年),距今七十二年前,那时候我和哥哥还只是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和所有孩子一样,竟日想着寻幽探微。是苍天选中了我们,一次偶然的机缘,让我们发现了先祖关于崦嵫山地宫的手稿,也在那些手泽中,我们发现了《厌胜图》的记述。最吸引我们的不是《厌胜图》的神秘特质,而是封面上的那句鸟迹文。”
育泊岩蓦然回想起四年前曾经见到过的,封面上那一行古雅的字迹,他有些后悔当时没有深究那句话的涵义。
育泊岩感到诧异,那行文字他当时只是匆匆掠视了一眼,四年已逝,本应只剩下一段浮光掠影。可是当记忆被重新打捞,他才发觉那行斜体字迹犹如史册上的翰墨,有贯古穿今之力,就仿佛那行文字是镌刻在心中,只要拂去积尘,永远深刻如凿。
“窃渎神性者永延罪祸!”栎觥说道。
“什么?”育泊岩其实听清了,他只是不料那行优雅的字迹,竟是一句凶残的诅咒。
“正因为是恶毒的诅咒,远比一句唱诵更能吸引我和哥哥。那时候我们太年轻,在那样的年岁里,恶魔与怪兽对我们的吸引远大于仙姑和神女。就因为被那句诅咒吸引,我和哥哥不管不顾地冲进了地宫。就像无数先例告诉我们欲望是一道无底的深壑,但是以身相赴的人依旧前仆后继。人就是如此,不惜用赴死来成就生的意义。”
栎觥闭目在香雾缭绕中,虚幻如一张古旧的没骨图,就连声音也仿佛从飘缈的天际传来,像是风筝的牵引线,有张弛的力度,却细微得看不见。
于是育泊岩开始分辨不清,说话的究竟是香雾中行将就木的老人,还是香雾后那个有着神秘微笑的女神。
“在地宫的尽头,我们见到了那两个明人姐妹。她们在那里已经七百年,守着先祖的骨骸,仅以水中的生鱼为食。事后我和哥哥曾经探讨,是什么让含英和含莎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地宫中七百年如一日。哥哥说是因为爱,但我觉得不然,或许是因为含莎和含英稔知,《厌胜图》的种子一旦破土,烈毒的花将遍开整个龄国,所以含莎和含英固守在那个地宫中,让这枚种子永不见天日。但是当时的我和哥哥不理会这些,我们迷了心窍,一心只渴望《厌胜图》,我们的力气不大,但是不见天光的含莎和含英更为虚弱。《厌胜图》的第一人主人是含莎,于是我们将腰刀架在她姐姐的脖子上,借此威胁她!”
“是你们杀了含英!”育泊岩惊道。他本能地去看栎涸,许是想让自己的惊诧有个回应。然而栎涸竟是未动声色,他似乎是在等待,等待着还将有多少谎言被逐一攻破。
“自杀。”栎觥道,“为了让妹妹含莎逃走,含英引颈戗在我们的刀口上。明人死前都是化身火焰的,她向着先祖尸身的方向扑倒,于是连先祖的遗骨也一并化为了灰烬。我们追着含莎跑出去的时候,身后是一团烈火。”
“那个所谓的‘亡夫败国’其实是无稽之谈吧?”栎涸冷刻地说道,眉眼间含着愠怒,“真正死有余辜的恐怕是宫国敬王……”
栎觥所答非问,“含莎比我们熟悉地宫,她带着《厌胜图》逃了出去,一直逃往宫国。此后是含莎和尚袤的故事,真相与宫国人口口相传的‘亡夫败国’相左。我的时间不多,我只能告诉你们,最终我们从敬王手中收回了《厌胜图》,重返龄国。终于,含莎不在了,尚袤不在了,碍事的敬王和敬主祭也已经不在了。回到龄国之后,再没有人能阻拦我们。终于天枢一万两年,哥哥取下封面上的‘血珑’,将《厌胜图》的封印开启。八年之后,第一神若诞生。你们已经见过了,就是水中的那个‘人’。”
育泊岩忽然眉峰一挑,捕捉到这段话中最关键的地方,“您说‘第一神若’?难道说还有第二神若?”
栎觥没有回答,他全然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仿佛那是一滩泥沼,试着拔足却难免越陷越深。
“第一神若诞生,我和哥哥喜忧参半。喜的是我们开创了一门世间最玄妙的艺术,忧的是我们真的窃渎了神性。创造生命本是神职,而我们僭越了神权。天枢帝说明人饮天神之血是‘盗天’,我们觉得自己的行为同样不啻为‘盗天’。出于这样的忐忑,第一神若诞生的次年,我和哥哥奔赴庄国三川,为木灵向重瞳子求一句预言。预言的训示很直白:栎家的小女儿会成为木灵的灵魂。当时我和哥哥不解其意,只觉得这不失为一种鼓励。我们满怀希望地回到朔草,我陷入了对《厌胜图》的精研,却发现哥哥变了——第一神若开始吞噬他的灵魂。趁着还有力自拔,天枢12010年,他封印了自己一手创造的第一神若,就如你们在水中看到的,他从水中来,还是要回到水中去。失去神若的哥哥恢复了神智,却从此怅然若失。天枢12011年,在一次观看香民采撷龙涎的过程中,他失足跌落断生屿的悬崖,水莽夺走了他的灵魂,和他创造的第一神若一样,至今还在水里。”
育泊岩蓦然想起那日倒悬殿中栎涸的失态,以为他会再度情难自已,这毕竟是他亲生爷爷的往事,何况还是沦为沧海中的水莽,永世不得超生。可是栎涸的神情是平静的,那是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使他看上去显得那么遥远,烟雾弥散在两位好友之间,栎涸犹如站在另一重时空中。
“哥哥背世后,我继承过《厌胜图》,又是四年,第二神若诞生。”栎觥的声音变得虚浮,犹如飘在风中的一缕蛛丝,他依旧保持着跪拜的姿势,可是育泊岩和栎涸都听得出,生命在以冲刺的速度从他体内流逝。
“第二神若在哪里?”是栎涸在询问,几乎是质问的语气,他的眼神中有明白无误的愠怒,含在平静的面容之下,犹如水面下潜伏着汹涌暗流。
栎觥抬起发颤的手臂,去拉扯系在颈上的红线,这根线从育泊岩第一次来朔草时就悬在栎觥的脖颈间,日久天长已经变成了暗棕色。红线的末端系着一把古旧的钥匙,以钥匙的形制来看,一定匹配有一把巨大的锁。栎觥说道,“在地宫深处,我已经留下了记号。你们循着标记找下去,暗门开启后,就能找到比配这柄钥匙的锁。”
地宫中的机括都信任不过,还要再上一重悍锁,栎觥想锁住的秘密一定无比沉重。而这么大的钥匙悬在脖子上,定然像背负着那个巨大的秘密一样沉重吧?不知道栎觥将钥匙扯下来的时候,会不会感觉到如释重负?
栎涸将钥匙接过,握紧在手中。“那句预言怎么解释,栎家最小的女儿是指渊儿吧?什么叫‘木灵的灵魂’?”他质问。
“不是渊儿。”栎觥缓慢地摇头,“我用了近四十年的时间才想明白那句预言的含义。木灵是存在隐患的,他们的体内存在有生前的记忆,也就意味着他们有可能歧化,一旦记忆苏醒,他们开始拥有思考能力,后果将不堪设想。我问你们:一个拥有自我意识却没有灵魂的个体,他最渴望的是什么?”
“独立的灵魂。”育泊岩不假思索。
“对,所以歧化的木灵会耐受不住对灵魂的渴望,反噬主人的灵魂。第一神若就是如此,和第二神若相比,他的身上充满原始和野性,他方才降生,便急不可耐地吞噬哥哥的灵魂。这是一记警钟,有了第一神若的前车之鉴,我自不会忽略未雨绸缪的重要。”
“我明白了!”栎涸咬牙切齿,“为了防止自己被反侵,你需要一位可以‘带主受过’的人?”
栎觥艰涩的颔首,“待到木灵的数量突破千计,一个人的头脑是没有能力同时控制百千只木灵的,然而一个木灵的头脑却可以,第二神若便是最好的选择!他需要思想,换言之,他需要一个灵魂。于是我终于明白那句预言的含义了,‘木灵的灵魂’,其实就是第二神若的灵魂!”
“你竟然想要神若吞噬渊儿的灵魂!”栎涸终于动怒了,蓄积的愠怒喷涌而出,让清秀的面容扭曲在一起。若如栎觥不是一个将死之人,栎涸或许会饱以老拳。但是跪在地上的老人虚弱得如同风中的蛛网,栎涸唯有攥紧那枚钥匙,强忍着让自己起伏不已的胸口平息下来。
“我说过不是她!”这一声振喊让栎觥开始呛咳,可是他连喘咳的力气都几乎殆尽,单薄的胸腔中积满液体,让他在喘息时犹如一只水箱在震动。
“那是天枢12051年,渊儿两岁,我带她见第二神若,可以他们之间全无反应。——那时候渊儿太小,一定记不得什么。——我于是知道栎家最小的女孩指的不是她。此后的四年间,栎家有七个男孩降生,直至天枢12055年,我为栎家最小的女孩子取名‘栎洲’,我将还在襁褓中的小洲送到第二神若面前。神若的眼睛当时就发生了变化,我知道自己抱在怀中的就是第二神若在等待的人,木灵的灵魂。”
“你要一个女孩降生,就是为了夺走她的灵魂?让她万劫不复?”育泊岩顾不得跪在地上的老人已是风烛残年,顾不得他是曾经传授自己弓箭之术的业师,他失声叫喊起来。
老人却没有回应,片刻之间,他的目光开始涣散,仿佛他的眼睛变成了两个裂开的洞口,生命在从那里急速流走。栎觥的喘息虚浮而空虚,被液体充满的胸膛,急速而微弱地翕张着。
“育泊岩!”他拉住年轻人的手臂,这是他最后的气力,微弱,却是育泊岩无法撼动的。“四年前你不肯答应我,但是四年之后请你答应朔草。”老人的眼中满是戚戚的央求,“为了育、栎两家的未来,娶栎渊为妻!”
他说的是“答应朔草”,而非四年前的“答应我”。老人的一生罪孽无数,可是身为朔草诏主,生命最后的时刻,他想到的是将朔草的未来托付出去。这样的嘱托育泊岩无法拒绝,他可以拒绝一个人,却不能拒绝这片让他成长起来的土地。
栎觥没有等来育泊岩肯定的回答,但是老人依旧欣慰地笑了,他在年轻人的眼中看到了妥协。他尽到了身为一郡诏主的责任,走向这段被罪恶充斥满的人生的终点,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老人的手掌悬空在地面,在手掌与地板的空隙中,那本破旧的大书赫然出现。
“从此刻起,《厌胜图》的主人是为栎涸,由你来选择将它传承还是将它毁灭。拜托你了……”苍老的声音渐渐息止,最后只剩下一缕微弱的颤音,他还保持着告罪的姿势,佝偻的脊背还是那弯老迈的弧度,只是弧度渐渐松弛,蓄积的力度泄了。
朔草罕有的风穿堂而过,像是早已经等待多时,为了将这个罪恶的灵魂带走。生命被吹远的时候,栎觥那枯涸的嘴唇最后一次翕张起。栎涸和育泊岩都清楚地听到了,犹如从天之尽头飘来的声音:
“窃渎神性者永延罪祸!木灵,盗天……”
“他走了。”两个人相顾无言地呆坐了很久,育泊岩低声说。
“阿育,你觉得爷爷说的话是真的吗?”栎涸低垂着头,喃喃发问。
“嗯?将死之人的话还能有假吗?”
“可是你知道吗?”栎涸的声音无助而凄惶,“在天枢12050年,我收到了来自哥哥的一封信。信中说是诏主爷爷谋害了爷爷,父亲还有叔叔们要找诏主爷爷寻仇。然后就在这封信三天之后,我们全家人葬身火海。”
“阿涸?你这是什么意思?”育泊岩瞪大了双眼,他忽然间感到了彻骨的恐惧,就是那种巨大的未知降临时的惊悚感。
将死之人还能说谎吗?如果栎觥方才的依旧是谎言,那么遥不可及的真相又是什么?他感到无力,犹如深陷一片杳无边际的荒野,四顾都是茫然。
“爷爷在自己编织的谎言中活了一生,到最后,他可能已经分辨不清真假虚实。或许这才是萨兰女神真正想向我们传达的。”栎涸的指尖轻轻探向那本丢在地面上的厚书,“这本《厌胜图》和《两世书》是一样的,满纸皆是虚妄的谎言……”
“阿涸……”
“阿育你知道吗?在萨兰的教义中,无尽灯灯灭人亡,如果人已死而灯没有熄灭,便是萨兰女神不允许逝者的灵魂进入生死轮回,他们的灵魂会永延徘徊在孤寂中,无得安息……”栎涸的指尖指向萨兰女神的神龛,神像下属于栎觥的那盏无尽灯依旧火光摇曳,像是一团罪孽的火焰,还没有到它该终结的时候。
“窃渎神性者永延罪祸……”栎涸自言自语。
“既然知道自己的家人可能是被他残害,你当初为何……”
“认贼作祖父对吗?”栎涸苦笑几声,讲述起他鲜有提及的童年,“我是倒着出生的,不是仙人的孩子,却是真正的‘寤生’。朔草的习俗以为这样的孩子不祥,会给全族招致横祸,父母不希望我活得长久,就为我取了这个族人们都不愿意使用的‘涸’字。我的童年没有亲人,还在襁褓中的我便被送给栎氏远亲。也许这就是果报,家中失火的时候,也只有远在异乡的我得以幸免。七岁那一年,诏主将我接回朔草,或许真的是出于怜悯,或许只是为了告慰自己的良心,但这些都不重要,至少他当时的眼神告诉我,他是希望我活的。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就已经足矣了……我没有任谁做祖父,即便没有哥哥的信,我想我也能猜到一切系他所为。我觉得自己好像很了解他,却又理不清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了解的,也许是从被接回的那一天,又或许仅仅是方才。他是个编织谎言的人,最终甚至欺骗了自己,而我,似乎一直是他台下的观众。他的谎言编织得太精彩,于是我忘记了揭穿,反而不时为他喝彩。”栎涸默然片刻,再也掩饰不住心中怃然,“而现在,现在他将梭子留给了我……”
栎涸徐徐摊开手掌,紧握了太久,手掌早已经失去血色,一片惨白中,是钥匙的棱角硌出的几道印迹,红得分明。
“现在去看看?”栎涸问道。
“嗯。”育泊岩颔首,“如果当真依爷爷所言,那么小洲妹妹已经快十岁了。自出生起便只和第二神若相处在一起,被第二神若一点点侵吞她的灵魂。真不敢想象,十年了,竟然无人知晓她的存在……”
半月后,文昌运河。
日头高悬,一纵船队悄无声息地剪开秋日的河面,在船尾后拖曳出一道道修长的白线,平滑的水面犹如被密齿梳梳理过。
这些原本是运输香料的商船,舱体较大,甲板平缓。四年前改作武装之用,在船舷上筑建起女墙和战格,虽然不能比拟足已渡海的楼船艨艟,但是相比独木成船的刳木舟,还是显露出几分峥嵘。
此刻若是从两岸山崖上望下来,船舷外探出的一支支长橹此起彼伏,犹如百足的蜈蚣,在水面上蠕蠕前行。
两个年轻人盘膝对坐在船舱的地板上,栎涸忽然发觉,育泊岩年轻的脊背竟然是微微佝偻的,像一株枯槁的老树。他于是翻检回忆,发觉其实从很久以前,他记忆中的育泊岩也时常这样含着胸口,像一个未老先衰的人。
“小洲的降生其实就是一个悲剧。这些日我检查了爷爷的笔记……”栎涸说道。
“诏主还有记笔记的习惯?”育泊岩问道。
“嗯,笔记上有时间,爷爷写下它们,都是在每一晚临睡前。”
“阿涸不是说诏主活在自己编织的谎言中吗?”育泊岩问道,“既然如此,又何必留下白纸黑字作为对峙?”
“爷爷活在自己编织的谎言中,最终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又是同时,他用笔记记录下最真实的人生。那些笔记他写完之后即刻收装起来,绝不再过目,他害怕自己的谎言被自己揭穿,但是即便如此,他依旧要保留有一份真实存在。细想来,爷爷就好像是一位探幽之人,在谎言的秘境中跋涉,这些笔记就是系在腰间上与外界相连的绳子,绳子在身后,就有了深入秘境的底气。他大概是在睡前作别真相,然后在睡梦中编织谎言,待到清晨醒来,他已经改编好自己的记忆。”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育泊岩恍惚明白了些什么,却又不解所以然。
“我只能猜测。”栎涸道,“渴慕本善,又禁不住蛊惑,所以编理由给自己,避免良心受到谴责。爷爷并非个例,他只是陷得最深,于是成了范例。”
“那么临终前,为何不毁掉那些笔记?”
“不知道,也许是因为病情急转直下,他来不及。如若不是,便是他知道自己的罪孽深重,被后世诟骂或许让他有一种赎罪感。以上只是我暗自猜测,人心永远有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何况他的人格是扭曲的。”
“万年的树冠遮蔽了阳光,这个不见天日的龄国,扭曲了太多太多人的人格。龄国需要的是一把火……”育泊岩叹惋,“不多说了,还是回到小洲吧……”
“嗯。”栎涸颔首,“爷爷的笔记中有记述。因为重瞳子的预言,他需要一个女孩子,小洲的生母名为‘筑儿’,一位普通香民的女儿。爷爷安排了一次燕游会,那一夜因为山路滚石阻滞,栎氏年轻的男子们被困山中,十多个年轻气盛的男儿同貌美的筑儿同处一室,而屋子的四周,开满了可以催生情意的依兰花……”
育泊岩听说过那种长相妖娆的黄色小花,他想像着十多双如狼似虎的眼睛瞵视着一个弱不禁风的年轻姑娘,觉得简直悖逆人伦。
“没有人知道小洲的生父是谁,爷爷如此行径,就是为了即便小洲的父亲也不知晓自己还有一个女儿,小洲不需要存在的意义,而她的生母筑儿死于临盆的次日。‘这是她第七次试图自戕,这一次我没有阻拦’——这是爷爷笔记中的原话;‘筑儿死于难产,我无力回天’——时隔几日后,这也是他笔记中的原话……”
长久的静默,育泊岩与栎涸无不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如果先前的妄行还属于悖逆人伦,那么让一个生命降生只为剥夺其存在的意义,是否属于悖逆天道?他们都对栎觥产生了极度的恶心。
“罢了……”栎涸最终一声长叹,“这是个迷宫,再探讨,我们会深陷进去出不来的。”他随即站起身,借此切断了两人之间的话机。之后栎涸钻出船舱,踏上甲板。
育泊岩挎上箭箙,也追出船舱。阳光从头顶上方倾泻而下,平静的水面上跳跃着鱼鳞一样的细碎波光,他不觉眯起双眼。待到双眼渐渐适应了明晃晃的日光,一道截河水坝便横亘在视界中央。
他们的船队已经驶入文昌运河最为狭窄的水段,这道简易的水坝便犹如束紧在腰肢上的腰带,将文昌运河的下游榕冲段与上游朔草段拦腰斩断。
的确很简易,水坝是用石块堆砌而成。筑建之初,将石块分置于小舢板的两侧,驾着小舢板冲击到抛石处,先推下一侧石块,待小舢板失衡,将船身调转,再借势推下另一侧石块。操作这一切的是天赋神力的木灵,从凿石到水坝最终落成,历经不过短短十余日。
快工出不了细活,和两边高欲擎天的嶙峋相比,这座水坝简陋得像是河狸造物。就是一种长着大门牙的肥老鼠,为了拾回几根筑巢用的细小枝条,总喜欢在河水和湿地间着急忙慌地来回游走。然而过些日再去看,水面上赫然多出一座截河水坝。
这道粗陋的堤坝将上游的水位抬升了半人余高,水瀑飞泻而下,在水坝下方造成湍流。来自榕冲的船只不堪与迅疾的水流角力,便始终撕不开朔草的防线。这是个事半功倍的决策,无需浪费一兵一卒,却胜似金城汤池。于是水坝和群山便像是一座安固的巢穴,让巢中的鸟儿有时间等待自己羽翼丰满。
做出这个决策的人名叫栎涸。
栎涸高扬起头,从挎包中摸出一管竹筒,抵在自己左眼眼眶,仰看宛若刀斧劈成的高峻山崖。他不看巨石峥嵘,也不看夭矫翠柏,视线只在石缝间逡巡。
“在看什么?”育泊岩一只手掌横在眉前遮阳,“小心为妙,山崖上时有暗箭放下来,尤其正午日光炫目,让人防不胜防。”
“我在找寻山崖上有无搭建支架,这段时间榕冲那边一直在山体上开凿攀山道,我担心他们趁着夜晚修建起重装置,妄图破坏我们的水坝。”栎涸端举着竹管又巡视片刻,“目前看来还没有……”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将那管抵在眼眶上的竹筒缓缓放下。
“这是以管窥天?”育泊岩问道,好奇栎涸为何对着竹筒观测远方。
“你说这个?”栎涸晃一晃手中的竹筒,“这个是‘千里镜’,据说是穆国君主设计改造的,可以将远处的事物拉近眼前。”栎涸将千里镜递给育泊岩,“很难得的,全朔草唯此一架,你试试看。”
“哇!”育泊岩效仿栎涸的样子将竹筒抵在眼眶,远山上的一草一木便真的犹如浮在咫尺之间。“那个被左丞相架空的君主?国将不国,也难怪沛王心灰意冷,只得寄情于这些小玩意。”他在手中玩弄着那支竹筒,想着这真是个稀奇玩意。
“不过毕竟是穆国的君主,再不济,一举一动也牵动八国命脉。有了穆国的前车之鉴,龚王必然忧心臣子乱政。听闻去年梧州的田赋捐税不能克期,火耗更是上缴不出分文,龚王为之动怒,以为育浏岩有不臣之心,对梧州提防甚紧。榕冲一定是倍感压力,才几次三番妄图破坏水坝,意在和朔草尽早一搏。我们不得不谨慎!”
“其实榕冲的惕厉远胜于我们,听探子回报,自从水坝修成,榕冲和朔草的水路被截断,榕冲取水只敢在凤梧江上游,就是担心朔草在运河中投毒,榕冲受累。想想榕冲沿江而建,城垣狭长,从上游送水补给下游,四年如一日也真难为他们。二哥那个人最怕辛苦,这次看来是真的等不及了。”育泊岩背着手站在甲板,提及育浏岩的窘迫,有些想发笑。
远处被水坝抬高的河面犹如被一刀切过。从育泊岩的角度看不见河水如白绢挂屏一般飞流直下,只能见到水声翻腾,犹如翻涌着水泡的热锅。“说来这座水坝也四年了……”育泊岩喃喃低语,不知从何时起,他也像衰迈的老人那样,习惯了用回忆来填补精神的空虚。
龄国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头顶上永远是那些年岁比不祧祖还要老迈的巨大树冠,扶疏的树影将天空割裂成斑驳的碎片,抬起头,却发觉仰望失去了原本的意义。人生是需要沐浴天光的,看不到天空全貌的国度便犹如一间窈窈深宅中的倒排房,催人在还未成熟前,便已然开始老去。
“可不是。”栎涸附和道,“过去四年了,榕冲终于等不及了。近来叫阵的人越来越多,早些时还只是在日落之前象征地骂几句,现在晌午刚过就出现,而且骂得越发难听。看来朝廷的确催逼得紧,榕冲知道火苗就要燎上自己的眉毛。”
“榕冲在逼我们出手,可是我们不能上当。依我来看,明年春夏才是最佳时机。”
“一定要待明年?”
“这个阿涸便不懂了。”育泊岩道,“榕冲的弓弩远多于我们,但是弓片最忌讳潮湿,一旦受潮,系弦的部分便会朽坏解离,即便是渊器,也需要定期用黄蜡保养。春夏之交是梧州最潮湿的季节,那时候他们的弓弩失去用武之地,而近身搏战恰是木灵见长,这就叫扬长避短!”
“难怪一入秋育浏岩便没日没夜地滋事寻衅。”栎涸恍然,“这时候西北季风尚未登陆,来自琳琅海的辐风在途径怀国骀州后沥干水汽,将蜷伏在龄国大地上的湿气暂时驱散,是他有的放矢的好时机。”
“我们固守地利,绝不能将天时留给他!”育泊岩忽然眯起双眼,远处水面上出现了依稀几点。“来人了!”他架起千里镜,船头高耸的龙骨跳进圆形的视野中。“而且这一次数量不少!”
“好高的龙骨呀,没见过这种船。”栎涸也是蹙眉凝视,他目力甚佳,但只用肉眼观察,毕竟看不清切。“给我看看。”他要过育泊岩手中的千里镜。
“怎么样?”育泊岩问道。
“感觉不妙……”栎涸手中的千里镜迟迟不肯离开眼眶。因为要眯起另一只眼,年轻的面颊是扭曲的,可是即便如此,那张俊秀面容上的警觉依旧清晰可辨。“那么高的龙骨,根本看不清甲板上有何物。”栎涸自言自语。
“等进入‘锄吾’的射程,先放一箭试试!”育泊岩雷厉风行,言语未毕,锄吾已经架起在坚硬如铁的手臂上。
巨弓锄吾被召唤出来的时候极具震撼,先是缀有青蚨币的弓弝,之后青蚨币在红丝的尾端剧烈颤动,随即弓渊、弓箫、稍头渐次探出,势不可挡,便犹如两芒黑色的巨刺,挣脱手掌的束缚,豁然间刺出。
育泊岩的手指探向箭箙,指尖按在羽箭上,他喜欢指尖触到刚硬的翎羽时的感觉,精神也会随之变得刚毅。
“船头有刺钩!”栎涸忽然叫道。
“刺钩?”
“我看到了!”突如其来的惊悚让栎涸的声音发颤,“那是连环舟,我在画册中见到过!船身是独立的两部分,前部安装爆炸物,威力无比,后半部可以脱节供船员返航。”除此之外,栎涸已无暇做多解释。
接下来的一切发生得太快,育泊岩只见栎涸飞跑到舱门,那双手臂还不及自己一半粗细,却是忽然间爆发出惊人的气力,栎涸一把将舱门掀开,“快,所有人上甲板!”他对船舱中负责划桨的木灵呼喝。
随即没有瞳仁的木头人踊跃而出,忽然之间,狭窄的舱门如同一口突踊的泉眼。木灵的动作一气呵成,脑袋探出舱门,手臂才一撑,双足已经跃上甲板。为了让他们的船疾如飞鱼,舱内划桨的木灵有二十多人,可是从栎涸一声令下,至所有木灵列队甲板,只不过是瞬目的时间。
“听好!”栎涸面对着二十几双没有瞳孔的眼睛,厉声下令,“全力阻止连环舟靠近,不惜任何代价!”
木灵没有言语,接二连三的入水声就是他们对于命令的回应。待到育泊岩勉强回过神,木灵已经纷纷鱼跃入水,它们随着水流被冲下堤坝,随即全速游向敌船。融合了力与美的手臂拍击出巨大的水花,仿佛被春风唤醒的原野,白色的大花不多时便开遍敌我之间的河面。
“他们冲不破湍流,就想借助爆破产生的力量!以此为推力,再用船头的刺钩冲击堤坝!可恶!可恶!”意识到敌人远比想象中谲诈,栎涸的眉眼显得狰狞,然而惊惶随即退却,冷毅和果断取而代之。“你等等!”他拉住甲板上最后一名木灵,那是一个模样玲珑的小姑娘,有着细腻的两弯眉宇。“你留在船上。”栎涸说着,将木灵小女孩推回身后甲板。
“这个?”育泊岩想探问究竟。
“准备好‘锄吾’!”栎涸厉声说道,骤起的冷峻凝聚在清隽的眉心,“不要再同我说话,我要集中精力了!”
木灵的行动全凭栎涸的意念操纵,每一只木灵的身后都如同系有一根看不见的红丝,红丝的另一端维系在栎涸心头。木灵的动作整齐划一尚好,如需各司其职,将是对心力近乎严苛的挑战。
目前为止,栎涸的极限是同时操纵十五只木灵,那一次支配木灵分工合作完毕,极度的疲惫感几乎剜空了他的心口。他感到胸膛下面犹如被掏空了,里面汹涌着甜腥的味道,他蹲跪在地上,用手死死地压着自己的心口,才没有让嗓子中的血腥味涌出口腔。
而这一次,栎涸要将自己的意识分割为并行不悖的二十余股。
河水中,白色的水花已经绽开在连环舟高耸的龙骨下。木灵凌乱的长发探出水面,水痕流过他们的眼睛,没有瞳仁的眸子却是一眨不眨,便犹如一具具水鬼悬浮在水面。
“这些是什么?”连还舟上的士兵还是第一次见到木灵,即刻吓得失声大喊。“丧尸!真的有丧尸!”他跌撞着后退,撞到了另一名士兵身上。
榕冲有传闻朔草在训练丧尸,战士们也并非没有预期,可是当真见到,木灵瞳孔扩散的双眼便如同两穴幽邃的漩涡,可以将人吸入恐惧的深渊。
“快!用钩镰!”下令的是一位小队长。他也被木灵的眼睛慑得心惊,可是职责的重量压在肩上,帮他迅速稳住了胆颤。命令传出的同时,他已经率先挥舞起手中钩镰。小队长的臂力雄悍,钩镰头端的倒钩在空中舞出一个浑然的大圆。
这是一种水军常用的武器,兼顾拉近敌船和推远敌船双重之效,长手柄的头部是銛利的长锋,长锋的侧部生出锋锐无比的倒钩。
小队长下盘稳扎在甲板上,只借腰身发力。钩镰呼啸出风声,在圆形轨迹的最终,直钉入一名木灵的肩胛。
水坝上游,栎涸的眉梢蓦然抽搐了一下。
被贯穿了琵琶骨的木灵没有丝毫躲避,僵硬的脸上也没有浮起任何表情,因为栎涸给他的命令只是进攻,不包括闪避。
木灵像壁虎一样趴伏在船舷上,指尖深陷入舷板的缝隙,试图徒手撕开对方的船舷。
哪里还是手?分明就是钢铁铸就的钩爪!骨节暴突,苍白的指甲已经因为用力过猛而掀翻起来,木灵却还在加力。
“活死人!”小队长在心中咒骂。他的钩法很准,倒钩从木灵的锁骨和肩胛中贯穿探入,锁死了木灵上臂的关节,木灵每活动手臂,骨骼便同刀刃直接摩擦。
这是常人无法忍受的疼痛,木灵却仿佛无知无觉。
小队长手臂奋然一旋,倒钩在木灵的肩膀上剜开一个深洞。创伤木灵比他想象中得轻巧,看来木灵诡异的身躯并非坚不可摧,那甚至不是刀刃豁开肌肉时的手感,那是斧斤削割枯木时的感受。
“木头?”小队长为之一惊。
粘稠的黑色液体随即从倒钩与肌肉的缝隙中涌出,像是污浊的泡沫,漂浮在水面上。
木灵没有因为受伤而停止进攻。连环舟的前部是用于敢死的,所以只选用最为劣等的木材打造,木板很快就因木灵的撕扯而松动,河水渐渐灌入船舱。
水坝上游,甲板上,栎涸凝重的神情没有因为一时得势而稍作缓解。额头沁出的冷汗决了堤,冲破眉宇的屏障,直接滚入他的眼眶,栎涸却不敢眨一下眼睛。他的眼睛一定是刺痛的,黢黑的瞳仁已经收敛成细小的两个微点,眼白则泛出骇人的血丝。育泊岩是多么渴望施以援手,可是心有余力不足。
“混账!”水坝下游,小队长急火攻心,刚硬如铁的手臂奋力一挑,将那只木灵从水中挑向高空。木灵的身体很轻,悬挂在小队长的钩镰上,就像一块被钎子挑起的烤肉。所有兵士都想脔分这块烤肉,钩镰的长锋像一片荆棘丛,向着半空中的木灵一齐刺去。粘稠的黑色液体从每一个伤口中涌出,这群士兵的头顶犹如下起一场黑色的雨。
“这是什么东西?”一个士兵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黑液,骂骂咧咧地说道,“怎么臭烘烘的?”
“别管那些!”小队长也被溅了一脸黑,却顾不得抹去,“水中还有!杀!杀死他们!”
众水兵一同抽开兵刃,被挑上半空的木灵像一截陨落的枯枝,跌落在甲板中央。木灵偃倒在地,一动不动,诡异的眼睛直对着莽莽苍穹,那是两眼深不见底的漩涡,仿佛可以将天空都吸入其中。
士兵并列在船沿,疯狂一般猛叉水中的木灵。他们觉得这如同一场坑杀,他们守在坑外,不让死人坑中的东西爬出来。
木灵的手臂才攀上船沿,脊背便被钩镰的长锋戳成一面筛子。木灵落水之后,钩镰的长锋又向着木灵一阵劈头盖脸的攒击,锋芒从木灵的印堂探入,贯穿了整个头颅。然后兵士将长锋用力一抽,黑色的液体登时喷涌而出。黑液顺着木灵的鼻翼淌落,仿佛木灵的眉心间多出了一只垂泪的眼睛。
煤膏臭烘烘的气味烧灼着每一个人的鼻腔。水面上翻涌着巨大的水花,每一朵水花都有黑色的毒蕊!
“用火攻!”混乱之中,也不知是谁人的提议,“据说丧尸最怕火!”
“你疯了!船上全是炸药,你想天葬吗……啊!”有人回答了,但是回答的声音随即变成了一声嘶喊。
一只木灵用钢铁一般的利爪钳住了水兵的足踝,这些水兵的水性极佳,即使在摇动的甲板上也能如履平地,可是此时此刻,他再也阻止不了自己的重心被撼动。他脚下一空,身体随即仰面向后。生命最后的张望,是文昌运河上,狭如一线的碧蓝天空。
水面是浑浊的黑色,像木灵空无一物的眼睛,不久之后,黑色之中又多出了几缕红色……
“那怎么办,他们根本捅不死!”士兵之中,有人惶然喊叫。没有人有时间理会,就像没有人能停下来理一理,自己的心中究竟有多少恐惧。
其实兵士的数量远多于木灵,然而水中的是一群魔鬼,不知疲倦,不知疼痛,甚至不知何为生、何为死。
这并不是坑杀,这其实是一次围剿!木灵的白色的手臂是一条条蜿蜒而至的蛇,船上的他们不是猎人,而是巢中的卵。
“别丧气!”终于有人站出来鼓舞士气,“谁说他们不死,船上的这只不就……啊,小队长小心!”
甲板上那只千疮百孔的木灵忽然一跃而起,像是一张破烂的大旗,扑向小队长的背脊。从那个水兵的角度看上去,就是一团湿漉漉的头发贴上了小队长的后颈,然后血红色混合着白色的浆液喷涌而出。
“停止刺击,划船!同归于尽!”这是小队长最后一次下令。木灵已经撕咬开他的后颈,死亡像一只冰凉的大手,从那个巨大的创口中探进他的身体。
在他倒下的同时,钩镰飞脱出手,他拼上生命最后的气力,刺破了甲板上一只油布袋。布袋中的白色粉末纷纷扬扬飘洒出,仿佛在甲板上下起一场雪。
“石灰!”水坝这一边,栎涸从喉咙中挤出这两个字。他一定想破口大骂,只是情势不允许。
“妈的!”育泊岩替代了他。
连环舟上,所有人都明白了小队长这一举动的含义。
他们本是一批敢死之士,执行任务之前无不立下生死状。如果真的情势所逼,迫不得已必须舍生取义,小队长会刺破油布袋,让其中的石灰飘散出来。甲板上的防水是木焦油,禁受不住石灰粉遇水后的高温。然后燃烧的船体引燃船头的炸药,所有人别无选择,连同敌雠同归于尽。
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潮湿的甲板上满是水渍,此刻都变成了白色的浆,热浪从足下腾升,死亡已经向他们挥舞起镰刀。
“冲锋!同归于尽!”副队长一声令下。
所有的水兵不再犹豫,他们立即弃下手中钩镰,重新握紧长楫。连环舟开始在水中突飞猛进,没有人再去顾及那些木灵,生命只剩下一种律动——木桨划水的频率!人生最后的分阴,死亡的紧逼让生命最后的目的变得格外明晰——炸毁水坝,打通榕冲与朔草的要道!
不断有木灵爬上甲板,不断有水兵被拖入水中。
混乱不堪的甲板上,白色的石灰浆,黑色的煤膏,还有泼洒的热血。分明的黑、白、红交织在一起,犹如一个扭曲的漩涡。
时间也在以一种扭曲的方式流逝,对方划桨的频率迅如奔马的马蹄,育泊岩却觉得自己身边的时间如同凝滞。育泊岩的指尖压在翎羽上。
砉!
是栎涸抽刀的声音。银色的小刀甚至不如匕首大小,是栎涸平时用来刻木雕的。握在细白的五指中,比一片秋风中的树叶还要单薄,可是栎涸握紧了它,就像将信念和力量同时掌控在手中。
栎涸挥刀的动作快得育泊岩无法辨识,银色的刀光如出水的飞鱼,弹出,随即没入木灵女孩的右上腹。
许是太过紧张以致产生了错觉,育泊岩觉得木灵纤细的眉宇似有若无地颦蹙一下,好想她觉到了疼痛。可是育泊岩再去看时,白净而姣好的脸颊上什么都没有,只有那双空泛的眼睛圆睁着,眼睛中映出一个面无血色的栎涸。
腰刀拔出来的时候,刀刃上沾满了粘稠的黑色液体。栎涸俯下身,从布衫的下摆处用力撕扯下一角,将刀上的液体都蘸在布条上。栎涸不克言语,将布条递给育泊岩,即刻在挂包中摸索火镰。
育泊岩手快,栎涸手更快,育泊岩才将布带匆匆缠紧在箭头上,火苗已经迫不及待地跳了上去。取自木灵体内的煤膏被点燃,浓重的黑烟迅速腾起。
“交给你了……”气若游丝的声音,随之最后一点血色从栎涸的脸颊褪去。栎涸是屏息凝神才完成了方才种种,此刻气机一陷,身体和意志随之松弛。育泊岩的余光中,栎涸的膝头一软,瘫坐在甲板上。
“交给我!”育泊岩不知道栎涸是否还能听到,意识中只有锄吾被拉至彀满的声音。不愧是合谷号的宝弓,牛筋弓弦涨满的时候,那声音犹如坚韧的牙关咬紧在一起,让全身的肌肉为一紧。年轻人的牙关也不觉啮紧,力量蓄满在端弓的手臂,他悍然如一尊钢铁雕塑。
他的战友已经倒下,木灵的行动变得滞涩而缓慢。“快!”育泊岩在心中急切地催促自己,“时间不多了!”
箭镞上的布条在迅速燃烧,火苗腾起的黑烟让前方的视线变得模糊,悬在弓弝上的青蚨币却在一团模糊中变得格外清晰。
“铜币在摇,就说明你的心在动摇!”
育泊岩回想起那日结茝园中栎觥的训诲,言犹在耳。
“让目标发生偏移的不是双眼也不是手臂,而是内心!”
时空仿佛倒回四年前的那个上午,他第一次握紧“锄吾”,用年轻的身心去体悟沉淀在弓弝上的温度。这是一柄古老的弓,古老到历史也无法追溯它的源头。不知曾有多少英烈用自己的掌心紧握它,英魂已逝,手泽却未泯,在百年或者千年之后流进他的身体,让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如同与那些古老的英灵融为一体。
也许在曾经的某一年,有人曾用这张弓攻下了一座城池,然后城池又被下一个人夺去。又也许曾经的某一年,有人曾在弓片上刻下心爱之人的名字,又被下一位持有者打磨去。若非如此,为何锄吾的弓片上有那么多沟沟壑壑,如同被历史的百足虫爬过。
“唯有内心静定,目标才会坚定不移。是心的动摇,让人生的轨迹开始偏移!”那一日的栎觥如是说道。
“阿育,快!连环舟一旦爆炸,水浪会把我们吞下去!”耳边是栎涸虚弱的声音,还带有沙哑的喘咳。就在他身旁,却仿佛从时空的尽头处传来,虚空且杳渺不清。
“最坚定的内心其实是不需要转移目标的。”栎觥的声音却是清晰的,他说,“心不动,靶心就不会动。”
吞吐着火焰的箭矢离弦,育泊岩的目光追着那道亮光飞出,只觉得那犹如一道撕破黑暗的朝阳,要一直冲上最高的穹宇,将晦暗的龄国大地从此点亮。
四年前的结茝园中,育泊岩最终并没有去瞄准那枚青蚨币。他就那样凝视着,凝视着箭靶中央如太阳般夺目的红色。从羽箭离弦,一直到箭镞没入鹄的,他的视线始终锁紧在箭靶最中央的红色上。
轰隆声掀天而起,橘红的火焰像一朵忘情绽开的大花,将所有连环舟卷裹在她恣意舒展的花瓣中。
惨叫声骤起!
“阿涸!”育泊岩顾不得其他,抛开锄吾,跑上前抱住他朋友的肩头。栎涸偃倒在甲板上,用虚弱而浮浅的喘息支撑着他残存的意识。他的唇边有未及拂去的隐隐血色,更衬得那张被冷汗湿透的脸颊白得骇人。
“结束了,同归于尽了!”育泊岩安慰着,竟然有隐约哭腔。
热浪随即扑面,舔舐着两张年轻的面颊,甚至推动他们的船在河水中逆流溯行。不久之后,惨叫声消减了。栎涸偏过头去,河面上安静盛开的橘色大花映在他纯黑色的瞳仁中,许久之后,他翕动苍白的嘴唇,“真美呀!”
“是呀,真美!”
真的很美!橘红色像巨大的凤凰翅膀,妖娆地舒展着,仿佛随时可以振翅而起,冲上最高渺的天宇。远处青葱的岩柏和一线湛蓝的天际都成了这团橘红的底色,多一份喧宾夺主,少一份微不足录。
“真是意想不到。”育泊岩喃喃低语,“摧毁木灵的方法竟然是这样……”火光也照亮了育泊岩的眼睛,像是有两个新生的太阳升起在他的眼眸里。
“木灵体内的毕方油是将煤炭闷烧后制成的。”栎涸说话之时,黑色油膏燃烧后的焦臭味道在他们四周散逸开。“毕方油是木灵的食物,也是摧毁他们的两个方法之一。木灵的身体不畏惧寻常火焰,只有毕方化火能将他们毁灭,所以摧毁木灵的方法其实是‘自取灭亡’……”
育泊岩望着河面上的火焰,出神了许久,之后他说道,“榕冲那边这一次派出连环舟,下一次会是什么?与其下一次再被打得措手不及,不如朔草先下手为强。”
“改注意了?”
“改注意了!”育泊岩道,“虽然他们有强劲的弓弩,但我们同样有杀手锏。”
“你是说依照诏主的建议,将指挥木灵的任务交给第二神若?”
“我们将出动的是一支木灵军队,人类的心力不可能调度,方才的情况已经证明了,二十个便是阿涸的极限。”
“第二神若会愿意吗?目前为止,我们和他的交流也不过是寥寥几句。但是我有一个感觉,第二神若恨着我们,或者说代替小洲妹妹恨着我们。”
“为什么这样讲?”
“第二神若的确吞噬了小洲的灵魂,但是小洲依旧保留少许心智。或许吞噬小洲的灵魂并不是神若的本意,又或者说当神若具备一定思考能力之后,他便放弃了将小洲吞噬干净。不知道神若对于小洲是怎样的感情,但是他一定仇恨缔造了他和小洲的我们。”
“能问阿涸一个问题吗?”
“当然。”
“之前阿涸之所以主张早动手,一个原因当然是希望朔草占得先机,还有一个原因,其实是为了避免时间久了,我与第二神若以及小洲接触太多,对吗?”
栎涸怔住了,育泊岩直直地注视着他,仿佛能够通过他的眼睛,一直抵达他脑海中最真实的想法。
育泊岩没有理会栎涸的愕然,继续说下去,“正如你说的,小洲对于第二神若的意义一言难尽。所以他最终一定会惟命是从,只要我们以小洲作为筹码……”
栎涸陷入沉默,良久良久地不发一言。
“第二神若作为木灵诞生的那一日起,他的命运就不可能与其他木灵分隔开。而小洲,重瞳子的预言明白无误,她是木灵的灵魂。我从不认同诏主,但是事已至此……”
“你不觉得太残忍吗?”栎涸低声说道。
“真正的残忍是让他们诞生,但是,他们已经诞生了……”
育泊岩和栎涸都不认识鸟迹文,所以他们没有意识到,朔草地宫石门的门画,环绕着正位神和逆位神的圆环上,最左侧的文字就是一个“生”字,就好像圆环形的世界版图上,创造了木灵的龄国同样位于最左侧一样。
“好吧……”栎涸的内心,被奉为至高无上的友谊说服了一切,他最终妥协了,“我们马上联系邵南图邵先生,告诉他时机已到,请他助我们一臂之力。”
“阿涸,谢谢你!”
栎涸一唏,“这样讲忽然觉得好见外。”
“阿涸,有一句话其实四年前就想对你讲。”
“嗯?”
“我不会娶渊儿的!”育泊岩笃定地点点头,“是诏主多心了,在我心中,我早已将自己当成是朔草的人。为这片土地谋求福祉是我的心愿,不需要任何形式上的契约。”
“这样讲就更令人意外了……”栎涸注视着育泊岩的眼睛,似乎有意味在言语之外。
日头在此时转过壁立的巉岩,天色随即阴沉下来。上苍给予梧州的天光一向吝啬,再仰望的时候,头顶的一线天变成了苍然的铅灰色,像一处言近旨远的伏笔,苍凉之感一直跌宕至很远很远。
栎涸再没有多说什么,他转过头,一直注视着河面上的水坝,许久许久之后,极轻缓的,他一声叹息。
“叹气做什么?”育泊岩问道。
“我在想这座水坝坚挺了四年,也算是为朔草立下汗马功劳。可是四年来竟然连一个名字都没有。”
“那么为它取个名字?”
“还是算了。”栎涸低声说道,“才有名字,便将至它的亡期……”
换为育泊岩陷入沉默。沉默的时候,他的眼神显得特别宁静,就连映在他眼睛中的运河河面,也是一种被死亡荡涤后的宁静。文昌运河的流水渐渐带走了一切痕迹,支离的船体,斑驳的血迹,是否还有少年们即将破碎的信与义?
三十三年后:
承龄十二年(天枢12088年)冬,龄国东北部濯阳之野。
已经是穆、龄开战的第二年,龄国方面的主将依旧是柝州人周璟。周璟乃纯如王后周琏的胞弟,也是柝州侯周预的世子,柝州周氏对于承王意义非凡,当年育泊岩问鼎之初,柝州方面曾对承王有山岳之恩。
而龄、穆宣战之初,也是国丈爷壮心未已,为柝州将士许下半年攻克穆国车牙的承诺。承王念及旧情,明知周璟不堪与林选匹敌,依旧将拔帜易帜的重任全权相委。
然而长达两年空耗公帑,加之前些日二百木灵在车牙城内遭遇全歼,暴恙叠加在沉疴之上,双重的打击让承王育泊岩再不能放任下去。林选神出鬼没不假,周璟招架无力也不假,但是总不能用敌人的强大,当做己方败绩的借口。
终于,开战两年之后,承王育泊岩手中最锋利的两柄尖刀,出鞘了。
龄国柯州东北部的濯阳之野,西、南两面被山岭围抱,东有似水一水襟带。因似水入海之故,这里是龄国大地上鲜有的平畴阔野。
一万两千年前一个冬日的黄昏,天枢帝崇宣最终将龙抟滴血的刃口架在少庚的侧颈,逼着血战七天七夜之后神疲力竭的龄国君主举身似水。那是龙抟品尝的第一樽君主之血,血中的憾与恨、稽与狂酣畅了龙抟的酒兴。自濯阳之野上“夔声”寂落,至龙抟以国鼎为酒卮豪饮八方,天枢帝黩武八荒历时三十六载。
一万两千年后,当严冬的铁蹄再一次踏上这片苍茫而萧索的大地。伫立在似水泮的第二神若已经无法想象,当年天幕低垂,苍野寥廓,少庚与崇宣鞍马交错的场景是何等悲壮,也无法想象龄国主祭最终跪倒在少庚投河的水泮,朱颜顷刻间枯老将是何等凄凉。当年种种,皆已在风中化为指缝留不住的涓尘,遗留的,唯有天幕中万年不曾飘散的彤云,翻滚在漫漫天边,在濯阳的土地上投下被当年英豪之血渐染成苍红色的阴影。
暝色中的濯阳之野,水面是杳渺的红色,天际是廓落的红色,就连身后数百位木灵的空无一物的瞳仁,也罩上了一层黯淡的绛红色。
这个时候方知“濯阳”之名是何其贴切,举目远眺,似水一望无际的水面被残阳的光泽和余温浸透,就仿佛这条大川曾经濯洗过太阳。
金红色的似水泮,一座三层高的祭坛高高伫立。这座祭坛虽是龄国将士们临时搭建,却堆砌得一丝不苟。祭坛中央,淡蓝色的香烟还有最后几缕,晚风劲猛,吹乱了香烟冲向天际的轨迹。祭坛四围竖立着竹竿挑起的五色彩幡,幡旗上是鸟迹文书写的萨兰祭文,鸟迹文扭结的字迹风扬在风中,猎猎的声响正适合为一支古奥的挽歌伴奏。
是龄国的将士们唱响了挽歌,他们正手挽着手,围合成十数个大圈,绕着祭坛缓慢旋转。最内部的一圈人扮作毕摩,头戴缀有银铃的鸟兽面具跳起祭舞,其余人则全部围拢在外部,在余晖中唱起一只祭奠先祖的颂歌。上万个男人的齐声吟诵,歌声雄浑而低沉,像寥廓远天处万年未曾散去的低云。
夕阳血色的背景下,第二神若低垂眼帘,在低沉的歌声中,吟咏起一段萨兰祷祝文:
天意何苍茫,三千扰攘。
相逢亦离殇,浮尘过往。
屈伸剧中戏,自饮温凉。
婆娑皆因果,无惧无惶。
祷祝最后,他向无尽女神报上自己的名姓:
“无尽之主在上,愿我们的灵魂在您的殿堂中永寂。我,栎洲、第二神若……”
“萨兰《无惶篇》?神若也信奉无尽女神?”龄国大司马邵南图上前一步,问道。
这个时候,一个木灵正接在上一个身后,在邵南图和第二神若身边扑身跃入似水中。那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入水动作,木灵舒展的身形如一只木梭,轻捷地穿透水面,连水声都不曾撞起,只有点点水珠飞溅,被风拍打在邵南图衣衫的前摆。
邵南图并不在意衣衫上的水渍,轻轻拂去,然而随后又溅上几滴,看上去很和善的面容于是笑笑,便率性置之不顾了。
邵南图四旬左右年景,不过时间地流逝并没有消磨去年轻时的隽秀。他有着龄国人特有的清瘦身材,与第二神若比肩而立时身高只勉强超过对方鼻尖,又是素洁的文士打扮,全然看不出武将的剽悍。
“替她信奉而已。”第二神若的语调没有波澜,蓝得逼人的眼睛中映满残阳的金红色,看上去凝重而沉静。
“我第一次听说信仰也可以代替。”邵南图道。
“被命运玩弄的人,除却相信寂灭,还有什么能当做精神寄托?”第二神若顿了顿,依旧面无表情,“大司马错会了。我们没有信仰,我只是恳求,恳求万一人世不容神若,愿无尽女神收容她的灵魂。未来将是一场殊死战,万年之后龄与穆的再一次对决,没有人能保证历史不会重演。”
和邵南图一样了解第二神若和栎洲既往的人只是少数,覆翼城中的多数人只是将神若当做众多木灵中最威力无边的一个,因为不知道朔草地宫中第一神若的存在,故而不会使用他的全名“第二神若”,只称呼他“神若”,又或是“栎先生”。他们甚至没有见过栎洲——那个没日没夜躲在阿祖树根下的密室中,会制造木灵,却几乎没有心智的女孩子。即便有人察觉到蛛丝马迹,来自承王的高压也不允许他们再深究下去。
真正有心也有能力探究神若与栎洲存在意义的人少之又少,而只有像邵南图这样,真正思考过神若和栎洲犹如命运之神刻意戕害般的际遇,才能明白和神若谈论灵魂的去从,其实是一个残酷的话题。
就是因为忍受不了这种残酷吧?——邵南图想——第二神若并不是最终导致承王育泊岩与右丞相栎涸决裂的根源,却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邵南图只好将话机放在成败兴亡这种被古人反刍过不知多少次的话题上。毕竟骋目远眺,苍茫辽远,天低云重,这样的廓落会使人觉得灵魂特别接近那个遥远的年代。于是邵南图问道,“神若也有古今轮替之感?”
“我学不会你们的长吁短叹,总喜欢捧着青史为古人满腹牢骚。”第二神若面无表情地说道,“如果大人一定要我说什么,只能说濯阳之野一马平川,即便林选派出探子,也无处隐匿。大人将地点选择在濯阳之野,很高明。”
“周璟公子顽战车牙已经两年,先前不予干涉是顾念国丈和纯如王后的颜面,但是前些日木灵被林选设计重创,承王陛下再不能坐视不管。以林选的狡诈,一定能猜测出陛下会增兵车牙,意向遮掩不住,唯一能掩饰的是增兵的方法。以防林选把握我们的行踪,这也是我临时想出的权宜之计。”言罢,邵南图谦逊地笑笑。
在他们身边,木灵接连鱼跃入水中,水面上的涟漪荡平又被再度撞开。这已经是最后的小队了,这一批木灵投入水中之后,似水中藏匿的木灵将达到五百之众。木灵无需呼吸,也不会因为浸泡而身体溃烂,至体内的煤膏枯耗为止,它们足可以在水面下匿身数月之久。
“不管怎么说,神若很感激司马大人。”神若虽是颔首致谢,语气却依旧清冷,“绕道濯阳之野,以祭奠先祖英灵为遮掩,掩藏木灵的行踪,让我们得以消无声息地展开之后的行动。这样大的一座祭坛,待到收拾完毕再支帐起灶,等将士们安顿下,怕是要到深夜了,明晨又要开拔上路,一切辛苦你们了。”
“神若才是不辞辛劳!若换做是寻常人,真不敢想象接下来的半月如何度过。”邵南图再次绽开谦和的笑容,“再者胜利是属于陛下的。”
耳畔唱诵的歌声已经息止,残阳也只剩下最后一缕,倦怠地涂抹在天边。五百木灵已经全部没入水下,邵南图的目光在杳渺的水面逡巡,方才重重叠叠的涟漪皆归于平静,天色向晚,黯淡的水面犹如凝滞。
如果计划不错,半月之后,他埋伏下的暗箭将予以林选最致命一击。想到这里,邵南图心中不免些微的得意。当神若看向邵南图的时候,清俊的眉梢因为果断和自信而微微飞扬起。
然而快意的神情稍纵即逝,寒光随即在邵南图的眼中一闪而过,若不是神若率先发觉了事态异样,这样短暂的骇然之色根本无从捕捉。
是骇然!神若可以确定邵南图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是骇然!并不是单纯的惊诧、错愕、张皇,或是其他什么应该有的反应。神若一时间无法理解,为何邵南图会产生恐惧之感?
邵南图瞬时间收敛了自己的外露的情绪,看向神若时,眼神犀利而冷峻。
而洞察力远远超于人类的木灵已经在等待他的目光,无需要任何交谈,顷刻之间,两个人完成一次眼神交错。
“那么神若这就告辞了。半月后的车牙城,在我们龄国的土地上相见。”神若忽然提高了音量,语气温和,严峻的眼神却紧锁在水面。
悬垂在天边的残阳即将带走最后的光亮,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不做任何迟疑,瞬目之间,神若已经移动到水边。这个动作快到邵南图的眼睛无法捕捉,他只看到随着刀影一闪,前一刻神若还在他的身侧,呼吸之间已经持刀踏入似水的河滩。水中的木灵反手握紧刀柄,蓄满力度的大臂后展,是一个投掷的姿势。
“我很期待,期待见到神若用御赐的‘次非’斩下林选的首级。”邵南图尽可能拿捏着自己的语气,让这句话听上去不那么做作矫情。
神若一怔,抬眉看手中的弯刀。这柄宝刀正是承王赏赉的‘次非’,珍贵无双。而以似水的深度和广度,神若不能保证将其投掷出去后,自己还能再打捞起。神若的手臂还悬在半空,筋骨中的蓄势却是松懈了,神若看着邵南图,感到无措。
邵南图从腰带中抽出一柄小巧的银匕首。
神若皱起眉,这柄匕首未免荒唐。长约一掌,宽不及两指,没有开血槽,刀柄和刀首处镶嵌着精细的螺钿,明显艺术性远大于实用性。其实在神若不了解的地方,这柄小刀还有一处精妙的设计,刀柄可以由机括控制弹开,里面有一个类似万用钥匙的小柄,其纤细度可以探入任何一个锁眼,坚硬度却可以绞断任何一个锁簧。这柄小刀是邵南图的一位友人送给他的,精妙之处如同那个人的性格,喜欢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暗藏一份狡猾。
虽然诡谲,这柄刀还是太过小巧。神若觉得不该用来刺入敌人的身体,只适合裁开花笺,又或是清理刺绣后的线头。
然而神若又无他法,只好寻些话来讲,等着邵南图移步上前。“方才说你们满腹牢骚,真的很歉疚。”
“哪里哪里。”刀柄从邵南图的指尖交由神若手中,“其实兴亡成败算是个无话找话的话题,无需切身就能令心神激荡,心神激荡却又无碍今人痛痒。”
“佩服!”神若调整着小刀出手的角度,手臂上扬出一个适宜投掷的角度,雄浑的力道再一次在肌肉间蓄满。势在必得的一击出手之前,神若低声说道,“神若无话找话不假,这样形格势禁,邵大人还能想出办法向水中的人通风报信,着实佩服!”
“什么?”邵南图心头陡然一颤。
小刀出手了,纤巧的刀身高速旋转着,斜擦过水面。只听哗然水声,刀口刺破了水的肌肤,绀红色从创口深处翻滚出来,先是一点,随即一片。而那茎探出水面用于换气的苇管,终是摇晃了几下,沉没入水中。
“神若你什么意思!”邵南图厉声责问。
最后一线天光终于消失在天边,微弱的光明仅仅来自龄国将士们才支起的灶火。这一点光亮不足以阻拦夜色倾泻而下,突如其来的黢黑犹如在邵南图面前撑开起一障黑色的遮布,他藏身在幕布后面。
神若的眼神穿透夜色飘过来,眼中映着点点篝火的火光,“大司马莫不是认识藏在水中的人?”他质问道。
“这怎么可能?”邵南图言辞急切。
神若却面无表情,说道,“如果我将‘次非’掷出去,威力足可以绞烂对方的身体。而换做大人的匕首,透不达筋骨。所以我猜测,您是不舍得伤害水中人,才急中生智。再有方才我们看见水面上苇管的时候,邵大人分明是惊恐大于惊诧。”
“神若你这是何意?”邵南图有怫然之色,“我是龄国大司马?难道会私通林选不成?”
水面上那朵绀红色的血花还没有停止绽放,再强壮的筋骨也耐受不住这样的血如泉涌,何况入冬之后河水寒彻透骨,寒冷与失血将短时间夺去人的意志,水中之人会被河水卷裹入雀跃海,最终被鱼蟹分食。而那柄精美的小刀也将就此沉入似水水底,除非沧海桑田不会被打捞起。
“未必是林选派来的人。”神若语调清寒,“或许是悬圃宫中的某个人,而邵大人又恰巧猜出了此人是谁。”
“神若怀疑悬圃宫中有奸细?”邵南图反问。
“若是林选的人,怎么可能预先猜测出咱们的动向,衔着苇管在水中等待?只可能是这些日一直尾随着我们,直至追踪到濯阳之野。这并非我妄加猜测,实在是没有更为合理的解释。”神若分析道。
“是否有内鬼我无从得知。”邵南图严峻地说道,“只是试想,如若我猜测出水中之人的身份,且有意包庇,又怎会将可能置其于死地的兵器亲手交付给你?木灵的威力我和你一样了解,我知道以神若掷刀的力度,虽是小巧的匕首,也足以在对方身上剜出一个血窟窿。换言之,我之所以将匕首托付给你,便是同你一样,希望革除后患!”
神若无言,冷峭的目光却不曾从邵南图的脸上抽离。
余光中有点点光亮跳跃起,是龄国的将士们开始起灶烧饭,虽然相去不远,却没有人将注意力投向这边。方才神若飞刀的动作一气呵成,轻捷且不存在任何滞涩,于是在他们看来,只是两位主将在水边辞别,性情怪虐的木灵或许一时兴起,向水中随手丢了一块石头。
没有人喜欢被神若纯蓝色的眼睛注视,便没有人前来打搅他们。空间中只有两个人,只有两个人的空间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灶火渐次点燃,光明挑开了两人之间的黑幕。失去了玄暗作为遮掩,邵南图暴露在神若面前,然而中年男子的神情泰然如常,眉眼间不曾改变的镇定和冷毅,即便是眼睛的最深处,神若也找不到任何破绽。
目不转睛许久之后,木灵终是冷笑了一下。“好在此人与大人无关。”他冷声道,“既然无关,那么您可以放心了,神若抛掷匕首时让刀身旋转着出手,蓄在刀身上的力道不仅仅是剜出一个血窟窿,而是将其筋骨支离。”
邵南图的眉峰蓦地紧蹙了一下。
神若视如无睹,继续说道,“这是探子应有的下场!我们的后患已经弭除,司马大人应感到放心才是。不过仅凭借一根苇茎便藏身在湍急的水流中,如此高手却落得个死无全尸,着实为其惋惜……”这句话听不出是讽刺还是叹惋,因为神若的言辞中不再带有任何语气。没有起伏的字句清清冷冷地砸出来,好像是一把冷硬的石子溅落在冰面。
“这一次是真的告辞了。”神若说着提起衣衫前摆,一步步走入似水深处。
“对了,邵大人……”神若忽然敛步,半身已没入水中,不回头,只有低沉的声音幽幽飘来。木灵的音调依旧清冷如水,可是死寂的冰水下,邵南图依稀听辨出悲戚的暗流。“有一件事想恳请大司马大人。”木灵低哑地说道。
“请讲。”邵南图道。
“这件事陛下不可能同意,所以神若想拜托您!”木灵犹豫了一下,终于央求道,“战场变化莫测,如果神若回不去她身边,请把她的灵魂交给冥界女神。”
“这个……”邵南图犯了难,“栎洲姑娘对于承王陛下意义重大,我实在……”
“神若不是人类,正因为是旁观者,我看得清你们各自心中的矛盾……我知道偌大的龄国,真正悲悯过我们际遇的其实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已经离开龄国的右丞相栎涸,另一个是您。”木灵回过头来,眼神有些哀怨,“我看得懂,这里是人的世界。非但木灵,作为异类的一切,只有被利用的意义,没有被同情的价值。”
邵南图一时无言,他不知道木灵对于人类的灵魂究竟是欣羡还是鄙弃。大概是鄙夷多于欣羡吧,不然他看人的眼神为何永远是挑剔的。不,然而邵南图转念一想,还是欣羡多于鄙夷,真正感到绝望的人当是冷漠的,然而神若身上,他分明感受了一种被压抑住的炽烈。
洞察了人性的恶,却依旧渴望从人类的灵魂中得到善,这样悖谬的存在是多么可悲!
而那个已经泯没在龄国历史尘封中的人——当初的栎涸就是因为无法忍受这一点,才选择了黯然离开,在盛世承龄所不能泽被的角落中自生自灭吧?
窃渎神性者永延罪祸——邵南图曾听承王提及过写在《厌胜图》书封上的这句话。龚龄二百七十六年(天枢12065年)秋,梧州十三公子育泊岩正式在朔草起兵,此后的数年中,栎渊、栎涸、栎洲——朔草栎氏最后的三个子嗣——在命运面前无一幸免。
“但是小洲她终究是无辜的。”神若低缓地说道,“木灵没有灵魂,我们的死是永恒的寂灭。如果真的有那样一天,除却无尽女神,再没有谁人能收容她。神若知道逼您答应等于让您同陛下相忤,神若不敢强求,只是希望您明白,小洲是我和这个世界唯一的牵绊……”木灵没有等邵南图回答,他转身面向水面,天地之间只剩下一个孤绝的背影。
“等等,神若!”邵南图唤住那个即将投入水中的身影,“你看得穿人的内心吧?我想问问你,我的心中有什么?”
“您吗?”神若思量了片刻,所答非问,“承王陛下曾说过一句话:将帅落马,最善有三:宿仇、新秀、美人裙下……”木灵随即撞开涟漪,不久之后,擦过水面的风抚平了一切痕迹。
邵南图站在水边,水中的血迹已经被流水带走。似水的波澜何其壮阔,收容五百木灵不在话下,何况一个不速之客的尸骨。风中渐渐掺杂有夜的寒凉,一个轻微的寒战之后,隐约的不祥之感在邵南图心中腾起。
仅仅凭借一茎苇管便在中水隐匿行藏,如此卓绝的技艺,非仙家之人不可实现。神若飞出去的那柄小刀,在馈赠邵南图之前,它的主人多用来削割香料,并非锋利的渊器。一柄普通的小刀,当真可以在仙家身上造成泉涌般的出血吗?
是神若威力无比,仅用一柄普通的小刀就造成了不可愈合的肢解伤。还是水中的血迹根本就对方为了脱逃而释放的烟幕?如果真是烟幕,此人不但有过人的身手,还有临危不乱的机智,这样的人会是谁呢?不可自控的,邵南图的脑海中不停地闪现那个跳着《禹步》舞的身影……
寒风依旧,邵南图对着涛涛河水,陷入了长久的默然。许久之后,他从腰带中抽出小刀的刀鞘,撤步,抬臂,抛掷,镶嵌着玉白色螺钿的刀鞘划过一道优美的弧,没入河水中血花凋谢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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