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书:盗天-木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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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龄十二年/沛穆四十三年(天枢12088年)初冬 穆、龄边境

    穆国嶙州车牙郡,位于似水以北,与龄国外海港口城市——无印相比邻,因其位于穆国西北边陲,故取“车轮的外周”之意,得名“车牙”。

    冬季的车牙就好像老人的谢顶,光秃秃的大地变得坚且硬,不再给予人们任何颗粒,吝啬得一毛不拔。

    才不过初冬时节,已经降下了几场豪雪,雪将世界涂抹成萧条的斑白色,放眼望去,边境的天地苍茫而空廓。尤其是当余晖渐渐消退在西天,心情也随着阳光的余热一起沉下地平线。如果看落晖的恰是一位乐师,他大概会不由得抄起手边乐器,自弹自唱的声腔郁郁苍苍,像一壶粗铜铛子中渐渐烫热的黄酒。

    这样的苍寥,真适合成为一曲胡笳的底色。

    寒冷就是那条随着胡笳声起舞的蛇,恶叉白赖,最喜欢的便是钻进裤腿和袖管,撕咬人的关节。于是寒冷地带的人们总是睡得特别早,因为那些蛇最难攻克下的城池,是被体温暖热的被窝。不像暑湿的南方,漏夜后的树荫下还聚着纳凉的人群,家长里短在蒲扇的扇摇中往来穿梭,直到溽热被勉强扇走,撑不开双眼的人们才提起马扎坐墩,将酝酿好的睡意安放回各家的竹席上。

    才不过刚刚入暮,车牙的呼吸声中已经蕴着依稀的鼾声。

    “真无聊,这么快就入夜了。”穆国大司马林选透过半透明的石英窗向楼下张望,若是在天都潮衔,他大概会看到流丽的万家灯火,街肆上的笑语欢歌飞越过府邸高墙,即便是自斟自酌都不会觉得孤单。而车牙的夜色只是一团灰蒙蒙,他奉穆国左丞相洛紫予之命驻守车牙已近两年,两年的时光,八千驻军并没有给这个边境小城带来生机,反是将一团孕雨的乌云铺卷在车牙上空,不知何时就会雷声大作,降下瓢泼血红色的雨。

    像是在回应他,炭炉中的银骨炭“哔啵”地响了几声。这里是行馆二层林选的居室,一应陈设仿照林选潮衔城中的府邸。核桃木打造的全套家具,细致观察,桌椅的牙子、架格的挡板、六柱床的围子、脚踏的面心大量运用攒斗工艺,形成各式镂空花纹图案,四簇云纹、灯笼锦、品字纹,银骨炭迸裂出的光亮将镂花的阴影投在地面,或疏或密的纹理相织相叠。炭火熏蒸出热气,令陈设的外廓犹如罩有一重虚影,模糊的视线与交错的光影,摇错成幻梦般的迷离之感。或悬或挂的团花织锦点缀了略显空落的角落,这间居室同外面那片的冰天雪地的苍茫,截然是两个世界。

    被火炭的温度炙烤着,林选的喉咙有些发紧,他清了清嗓子。

    弦音断了,红裙歌女将桐木月琴平放在膝头。袅袅余音中她低垂下云鬟,在剔透如玉的犀角杯中斟满醇酒。

    俊美无伦的眉眼含着迷醉的笑意,林选枕着自己的手臂半卧在铺满锦缎的软榻上,用嘴唇衔起歌女托在指尖的酒杯,一饮而尽。已经数不清这是今天的第多少杯酒了。

    “依我看,潮衔远不比车牙。”他拈起酒杯,对着烛光把玩,光线沁入粟纹绽花的角质,杯上雕镌的蟠屈螭虎犹如活过来。“那里只有刁蛮任性的公主胡搅蛮缠,不像这里,我的寄奴是朵解语花呢。”说着,林选用指尖蘸着杯中残酒,缓缓划过歌女的扑着铅粉的脸颊。许是因为酒浆的烈性让热血翻涌,他连指尖都是烫的。

    这种热度让寄奴心中无比服帖,朱红色的唇角上扬出一个妩媚的弧度,“犀角对着光可是要皲裂的,辜负了左丞相不远万里将这价值连城的宝物给您送来。”

    “明知车牙的气候还送来犀角杯,洛紫予分明就是要我代他消遣的。”林选对着那只螭虎扮了个鬼脸,随即“咣”当一声,犀角杯被随手丢弃在地上。

    寄奴的眉黛不觉抽搐了一下。

    “怎么,摔你主子的宝贝,痛心了?”林选双眼迷醉,眼神中含着的笑意却忽然有些清冷。

    “哪里有?”寄奴急忙赔笑,“奴家的主子是大人您喏!”

    “骗人,分明就是在心中埋怨。”

    “奴家的确在埋怨您喏!”寄奴又换作娇嗔的模样,“叫奴家来弹琴唱曲,心思却都在那份信上!当然要气恼了!”寄奴挑挑眉,示意炕几上的一封拆开的信函。

    林选挺身坐起,捧起信纸凑近在鼻尖下观察,低语,“不知是谁人来信,竟然空无一字……”他是两天前收到的这封信,华贵而雅致的砑花桑皮厚纸上并没有一个字,只在题写款识的地方绘有一株兰草,笔触纤细而精巧,应当是女子的丹青。

    “尺素从头彻尾空,相思全在不言中。”寄奴吟哦诗句,笑着揶揄,“是哪位姑娘在向您暗示款曲喏!”

    “可我不认识偏好兰草的人。”林选忍着些微不悦,目光锁在空落的信纸上,“寄奴帮我想想看,这封信藏有什么玄机?”

    “嗯……”寄奴托着尖尖的下巴,长睫毛对着林选翻了片刻,不久便泄了气,“唉,奴家哪里想得出来……”

    林选也不怨,凑近鼻尖下嗅了嗅,只觉得信纸上依稀有辛烈气。

    “好像有股药酒味。”林选说着,又递给寄奴。寄奴也凑近在鼻尖下,“好像是姜酒,但又不尽然。不过大人,这信……”寄奴蓦地缄口,因为林选一个凌厉的手势截住了她唇边的话语。

    手中动作极快,林选将信笺迅速收回信封,又将信封掖在坐垫下。他的眼神严峻,可是如此同时,唇吻却泛起不恭的笑意。“来,小怪怪。”他随即将寄奴拥入怀中,“让我试一试,你今天软不软。”

    代翼诚站在门外,正准备叩门的手悬在半空,门内传来的调笑声让他觉得恶心。

    “怪怪,你眼神中的温柔满得要溢出来了。”林选宠溺的声音,听上去黏得发腻。

    “那大人接一杯喝下去喏!”

    “好呀,我用酒杯接着……”

    一个画面突然袭入代翼诚的脑海:晶莹剔透的雕花杯盏在林选和寄奴的手中传递,杯中分明空无一物,可是林选和寄奴的接与递都是小心翼翼,随着杯盏传换,滟滟眼波在两人的眉目之间流转,然后朱红色的衣袖扬起,酥手喂林选将满满一杯柔情一饮而尽……

    代翼诚打了一计寒战。

    “甜不甜喏?”寄奴的声音比酒还要甜腻。

    “甜,还从未喝过这样甜的酒……”

    “那大人如何奖励人家喏?”门内沉静片刻,寄奴催促起来,“大人您说话嘛,坏笑什么?您这样笑的时候总是有坏主意接踵而至喏,人家都害怕了……”

    “那我也赏你一杯喽!”

    “讨厌,大人勾引奴家……”

    “呵呵,怪怪不曾勾引我吗?”

    “奴家善良,勾引一向是点到为止,不像大人您……”

    “好吧,好吧,那我是坏人。先放一把火,接着便要打劫喽!”

    “大人是劫财呀?还是劫物呀?”

    “你该问我是劫人还是劫色……”

    衣料相互摩擦的声音,男人时作时止的喘息,女孩子半推半就的娇嗔……门外的代翼诚一声长叹,随即牙关紧咬,他鼓足勇气,终于叩响门扉。

    “煞风景!”门内传来林选咒骂的声音,不久便是拿腔作势的讥诮,“督军大人,怎么还不进来,是要我倒履相迎吗!”

    代翼诚推门而入的时候,林选正在整理腰带,原本便苍白冷峻的脸颊因为饮酒过度呈现出一种骇人的煞白。

    穆国主将不去教场主持操练已经半年有余,训练的事全全交给洛紫予派给他的监军代翼诚,林选本人则是享乐在先吃苦在后,严于律人宽于律己。

    甚至一年以前,林选抱怨军帐入夜后寒冷难耐便在车牙城内建筑起的行馆,一到夜间便是燕舞莺歌,醉里梦里。即便是光天化日,这间行馆中也常有淡妆浓抹的艳姬迤逦出入。以至于代翼诚每次来请教军机,还未至馆前,脂粉的香味已经追着艳歌一并飘出。

    林选不与将士们同担苦,但是与将士们同享乐。他曾经组织穆国将士在车牙的城门下跳舞烤肉,烤好之后还不忘用车牙中最神骏的马匹送去些给他的对手。他还不时在雉堞上听将士们唱歌,自己亲自用笛子伴奏,曲目是固定的——柝州无印的情歌《暖莺阳》。

    代翼诚是林选的督军,有义务恪尽职守,然而每一次试图对林选的胡作非为进行劝阻,结果无外乎一个——林选的百般讽刺与刁难。这一点代翼诚不难理解,没有人喜欢自己花天酒地的时候被束手束脚。

    代翼诚的智勇斗不过林选的刁钻,只好将林选的逞性妄为向洛紫予如实禀报。然而洛紫予的回复令他目瞪口呆——回头浪子皆圣贤者乎?世间徒增无趣之人耳。

    后来代翼诚更惊诧地发现,供给车牙的物资不仅只来自似水上游的岐州海平了,甚至还来自潮衔乃至伯考。

    不仅是财物,还有令林选更加忘乎所以的声色犬马,这些脂粉中林选最为宠爱的便是这位名叫寄奴的歌女,寄奴在洛紫予送给他的红粉中并非姿色最佳,但据说寄奴的家乡是岖州荣吉,与林选的故里赫滩相毗邻,许正是因为这一点,让林选尤其宠溺寄奴。

    看到林选在洛紫予送给他的醇酒妇人中醉生梦死,代翼诚更加猜不透,左丞相与大司马究竟是何底里。一个玩忽职守,一个纵容另一个玩忽职守。洛紫予既然遣心腹林选驻守车牙,便足见洛紫予对这个鲜见于经传的边城小郡的重视,可是如此冲要之地,洛紫予又为何明知林选逞性妄为,却放任不管?

    代翼诚前些年在寒水门前冒犯了沛主祭,洛紫予不但未给他治罪,反而连擢两级命他为林选远征车牙的监军。起初代翼诚自然是鼓舞欢心,以为一切源于左丞相向沛主祭叫板,自己则是在一对宿敌的明争暗斗中因祸得福。

    直至就任车牙代翼诚方知,比起忍受洛紫予和林选的双重玩弄,受尽夹板气还无门申告,诚不如当初直接被洛紫予削职革官,痛打大板。代翼诚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一个愚蠢的藤球,被一只狼和一只狈踢过来传过去,他在地上滚得遍体鳞伤,狼和狈却嘎嘎嘎笑着,玩得不亦乐乎。

    “将军,十万火急!”代翼诚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急,更不知道如何用自己的急切感染看上去残梦未醒的林选。只好“咚”的一声,将膝头交给冷硬的地面。

    “急什么,不就是周璟又来寇城了嘛。你来敲我的房门无外乎三件事,早上敲门是不许我睡懒觉,要我和穆国的战士们在一起;中午敲门是不许我睡午觉,要我和穆国的战士们在一起;晚上敲门绝不是祝愿我绮梦安好,而是告诉我周璟来了,龄国的战士们想跟我在一起。有你提醒我才终于知道,原来自己是如此受人欢迎……”被酒气熏的发红的眼皮一定很沉重,林选想挣开,可惜力不从心。

    “这次不同以往!”代翼诚大喊,“周璟……”

    “抛石车也开来了,准备向车牙城中投掷木头娃娃?”林选闭着眼,慵懒地摆摆手,声音中充满不耐烦。

    “您,您已经知道了?”代翼诚大惊。他是黄昏时分接到探马回报,无印主将周璟与他的二百木灵正开赴车牙。代翼诚略作部署便即刻赶来,而林选溺在脂粉之中,是如何未卜先知?但他不仅惊诧于林选的先知先觉,更是惊诧于林选既然猜到了,却还能如此自若,全身上下流露出一份事不关己的闲散。代翼诚本是来向林选请教军机的,可是瞥见滚落在地上的犀角杯,只好在心中暗自揣测林选此刻的醺醉程度。

    “只许你有探马,不许我有?”眼睫毛低垂,林选透过这层密帘扫视他,“早些时龄国人命令木灵爬城墙,我们便在墙体上泼水结冰。之后龄国人用人质威胁我们,我们便用‘神质’威胁他们。屡挫屡战都已经两年了,我若是周璟,早想到用抛石车了。周璟是柝州侯的世子,承王的妻弟,车牙城两年攻克不下,他对爹爹如何交代,对姐夫又如何交代?唉,周璟的肝火终于窜上眉毛喽……”林选扬起的嘴角满是讥嘲,“原来急了之后喜欢跳墙的不止是小花狗。”

    “大司马已经有对策了?”代翼诚不再为林选的玩忽职守而感到愠怒,反是有了欣慰之色。林选玩忽职守不假,但是每一次不安于位之后,穆国大司马总是能带着他的应急之策出现在存亡续绝的当口。

    代翼诚犹记得那是双方交战之初,但木灵没有瞳孔的眼睛已经在穆国人心中留下浓重的阴影。他们知道那些面无表情的人形可以不借助任何攀爬工具,仅凭指甲陷入城墙的砖缝,便徒手攀上他们的城墙。檑木和弓弩并非无用,可是除却暗黑色的液体从木灵的伤口中淌出,伤痛显然并不能减缓木灵的速度。

    眼看木灵大军距离他们越来越近,恐惧的乌云在穆国人的头顶翻滚。所有人的目光齐集林选,眼神中满是期待与殷切。全穆国最英俊的男人于是笑笑,成竹在胸地说:不急!林选随即带领战士在似水中汲水,那是滴水成冰的季节,水泼洒在城墙上即刻变成冰壳,木灵虽有一双铁爪,却无耐湿滑的坚冰。

    代翼诚记得那一次,林选提着他的战剑“履冰”指挥自若,披拂的乌黑长发在风中猎猎如旌——并不是林选以为这样潇洒,而是他刚从酒醉中被代翼诚唤醒,实在无暇束起。

    还有今年夏季,无印方面抓获了六名穆国探马,押到车牙城下向穆国人示威。林选背着手站在城头上,漫不经心地吹了一段口哨,踩着懒散的步子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代翼诚以为林选弃这六名穆国同袍于不顾,回去同姑娘们继续下棋了,因为他就是从棋局中将林选连拖带骗哄过来的。

    岂料林选再回来时,还搬来萨兰神殿中的真武神像,他将十二尊人身鸟翼的神像逐一立在雉堞,危言周璟胆敢伤害他一个人,他就烧毁两尊神像。一个人换两个神,穆国人虽死犹荣。龄国人笃信萨兰教,自然不敢妄动,只得犹豫再三,将探骑还给车牙。

    事后代翼诚问林选如果对方当真杀害穆国人质,先烧毁哪一尊神像。林选不假思索说都烧了,只留下第七真武白鸾。代翼诚问可否因为白鸾是重剑之神,而林选的“履冰”恰也是重剑。林选摇头,说觉得老七长得最好看。

    “我哪里有对策?我一直在喝酒。”林选虚拳锤在床沿,一脸无奈,“不过你别着急,现下是前门着火,又不是后院,所以不着急!”

    “什么?”代翼诚一愣,全然不解林选所谓前门后院。林选也没有给他追问的机会,背影丢给他,胸膛却交给寄奴笑靥如花的脸颊。

    代翼诚的眉头绞在一起。

    “哦呦呦,督军大人不满喽!”林选背对着代翼诚,却仿佛看见了他脸上凝重的神情。

    全然不顾身后的代翼诚,同寄奴亲昵片刻,林选点着寄奴的鼻尖,笑吟吟问道,“战士军前半生死,美人帐下犹歌舞。你说写下这首诗的人,是因为想讥诮呢?还是因为求之不能得呢?”他爱抚着寄奴的脸颊,呢喃道,“这个小问题留给你,你的小脑袋可不许胡思乱想别的,要一直想我留给你的问题,知不知道?”

    歌妓抗拒不了林选勾魂的笑容,啄米一样点头。

    “我去去就回,回来时听你的答案。还有《暖莺阳》我已经听腻了,等我再回来的时候,要想新奇的节目演给我。”林选提起大氅披在肩上,向着门口踱去,“督军大人,你也没有对策,我也没有对策,鉴于你比我殚精毕力,前线就交给你了。”

    “那么大人您呢?”

    “我?”明显这是个难题,林选怔了怔,回答道,“这样吧,我去萨兰神殿,在女神面前为你们多烧几柱香。”说罢他向身后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代翼诚愣在原地,林选离开的时候忘记带上门,寒风汹涌地灌进来,屋子中原有的温暖顷刻间荡然,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代将军,您不去督战吗?”寄奴偏头看着代翼诚。因为方才林选的簇拥,她的云鬟有些散乱,一抹长发垂落在腮红边。歌妓细细的指尖指着门外,“我仿佛已经听到厮杀声了……”

    代翼诚顶着狂风,憋着一肚子愤懑,终于循着木梯登上车牙城墙。

    见识到木灵的攀爬本领后,林选下令拆除了内墙一侧的石磴,只用便用拆装的木梯连接城上城下。车牙的城墙有别于其他城池,东抵似水,西邻尾闾海,有这东西两道天险,车牙的城墙不是环形,仅只是坐东北面西南的一障。如此拆除石磴之后,即便木灵当真攀上城墙,马道上的兵士可以迅速撤离,之后烧毁木梯,将木灵束之高墙。

    又因为是边境,车牙的城墙修筑得很宽,城墙之上的马道可容五马并驱,内侧是半人高的女墙,外侧则是设有射洞和礌石口的雉堞。

    代翼诚登上马道的时候,床弩已经支设完毕,巨大的绞轴将弓弦牵引至彀满,同时蓄势待发的,还有穆国将士们渴望杀敌的决心。

    “情况如何?”才登上城墙,代翼诚便急忙询问情况。才扶正的兜鍪又一次被吹歪,风势如此狂虐,兜鍪上的黑色缨子已经被拉扯成水平。

    车牙地处世界风极风镰湾,立冬过后,季风已经完全转为西北向,狂风卷裹着海腥味铺卷而来,人站在这样的风中,就仿佛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

    “依照,您的吩咐,已经用,床弩,警示过!”答话的是位军候,统领五百人为编制的曲。风像一柄快剪,将军候的话裁成了好几截,“但是他们占据,上风向,我们的射程,抓不到。”床弩是弓弩中射程最远的,为了获得最大的威力,往往是三四把弩合并使用,车牙的床弩是五张弩合用,可是即便是如此威力,也驾驭不住风镰湾脱缰的风。

    代翼诚附身在城堞张望,黑压压的阴影已经推近城下,像一片森然的黑色丛林。丛林中最高耸的“树木”是抛石车的纵杆,此刻抛掷杆还没有抬升,杯口粗的拽索拍击着纵杆,好像风中立有无数个清点着夜色的打更人。

    “这种距离,木灵驾驭着风势完全可以飞过城墙!”代翼诚面色如铁,蓦地抽剑下令,“传令,将床弩全部对准天空!只要他们向城中投掷木灵,即刻攒射!”

    每一架床弩旁即刻有三五兵士围拢,他们协力转动床弩巨大的绞轴,将主弩的支架抬升至斜指向高空。

    “这样的天气周璟不会贸然出动人力,一定是先用木灵破城,兵士随后跟至,只要能将先遣的木灵消灭,柝州师于我们只是微芥蝼蚁!”为鼓舞士气,代翼诚如是说。可是即便如此,惶遽感还是盘绕在他四周。即便他们射出的宽翼铜镞能在木灵身上剜出一个巨大的空洞,可是躯体的残缺和伤痛并不会阻拦木灵,不到他们体内的黑色液体流干,木灵手中的弯刀不会停止寻找下一个脖颈。

    军候安排好床弩之后,凑到代翼诚身边,“将军,属下有一事相询问。”

    “说!”

    “为什么还未见到大司马举火示意,难道原计划有变更吗?”

    “原计划?”代翼诚一惊,“什么原计划?”

    军候说道,“早先大司马来过,说不久之后代将军会着急忙慌地跑来,着急忙慌地跑走,再着急忙慌地跑回来,就好像尾巴着了火。大司马还说,然后您会对弩手们下令,将床弩对准天空。”

    “你说什么?大司马竟然能猜到我怎么想?”

    “大司马还说您不必担心,因为他会率领城中守军,在内隍岸与你形成夹击之势。大司马希望您将登城的木梯全部斩断,介时车牙城中,内有内隍水道,外有高墙,木灵将陷于孤立。您与他再一上一下,一外一内,协力射击!”

    “大司马当真这样说过?”代翼诚像是陷于漩涡中的人看见了救命草。他可以不计较林选拿他消遣,只要林选将哪怕微乎其微的胜算带给这座城池。

    代翼诚无心考虑林选是如何在短时间内集结城中兵力列阵攻击,他只是同车牙城中的每一个人一样,坚信林选所在的地方,胜利的天平一定会向之倾斜。

    尽管所有将士都知道他们的主帅玩忽职守,但似乎林选越是行事诡诞,他们对于这一点越是笃信不疑。

    所谓天才,就是能让那些于常人而言不可能完成的事实现在自己身上。所谓天纵之才,就是当那些事实现在自己身上,却是一种游戏人间的态度。

    军候又说道,“大司马还说当您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傻乐。”

    代翼诚的不经意的笑容登时僵冷在脸上。

    “大司马还说,等您发怔发够了,回头,龄国人的进攻开始了!”

    所有拽索被一齐猛然下拉,代翼诚惊然回首,只见投石车的投掷杆遽然抬起,像一只只渴望撕扯天空的手臂。

    撼天的巨响贯穿了夜幕,随着抛射,木灵腾空而起。它们抓住了风的缰绳,于是狂风变成了它们奔突的坐骑。黑色的斗篷被风鼓开,像是一群没有翅膀的大鸟,以吞天之势横扫夜幕,犹如一团压城欲摧的黑云。

    “大司马还说……”

    “去你的大司马!”代翼诚忿然一声吼,“弩手听令,射击!”

    机括带动,所有的弓弦脱离卡槽,涨满在弓弦间的无尽力量沿着箭杆上传,交付给准备冲击天空的箭镞。力量凝聚成镞尖银亮的一点,冷冽的芒呼啸着风声弹出,刺向夜幕中那团黑色的云。

    与此同时,城墙上的穆国弓箭手一齐张弓,弓箭的威力虽不及床弩,但是当木灵擦着头顶掠过,暴露无遗的胸腹不过是近在咫尺。

    下雨了!

    受伤的木灵体内流淌出黑色液体,随即被夜风搅碎成细碎的液滴,后仰着脖颈的代翼诚被泼溅了一脸一面,液体焦臭的味道散逸开,同寒风一起,削刮着早已经冻得麻木的鼻腔。

    “斩断木梯!”代翼诚发狠似的下令,形格势禁,他甚至无暇抹去脸上的污迹。

    木灵就在此刻飞越过车牙的城头,代翼诚也追到女墙边,趴在墙上向下俯瞰。

    代翼诚无法形容木灵落地时的姿势,那根本不是人体,分明是一只只精巧的弹簧。它们的膝盖和足踝以一种人类的骨骼肌肉无法实现的韧度屈曲,从高空坠落后的巨大冲力就被轻易卸掉了。相继落地的声音轻得犹如落在湖面的雨点,都淹没在木梯坍塌的轰然巨响中。腾起的烟尘像是一张灰白色的幕布,落下,又徐徐开启。

    夜色的舞台上,木灵无法登上城墙,只得将杀意交给夜幕下的车牙,身后纯黑色的斗篷飞扬起,像一只只掭满浓墨的大笔,那是死神的判笔在夜色中大开大合,即将被著录在生死簿上的将是车牙城中的三千六百一十户百姓、八千驻军,以及那个被城墙上每一双切切望着城下的眼睛,给予了太多殷望之人。

    “大司马说好以举火为标志?”代翼诚俯在女墙上张望,探身向前太过,几乎要栽下去。城下一片黢黑,他看不清内隍的具体位置,却依旧让目光紧锁在夜色中。

    同样锁紧夜色的还有探出女墙垛口的一支支淬着冷光的箭镞,弓箭手各自引弓就位后,代翼诚抬起一只手臂。

    惊惧和紧迫感压榨着他的心脏,可是即便如此,侵骨的惶遽撼不动这只手臂中蓄满的力度,当这只手臂再放下的时候,将会有万箭齐发,将浓稠的夜搅成粉碎。

    一切嘈杂都掩藏在猎猎风声中,只有风声的世界却显得特别安静。代翼诚只能依靠猜测,猜测木灵是否已经抵达内隍水泮,而林选将如何列阵相迎,这一切,于他,于木灵皆是未知。

    风中的时间仿佛凝滞,可是猛烈撞击着胸腔的心脏分明提醒着时间并没有停止流逝。伴随着焦灼感的是巨大的无助,纵然代翼诚心中有万千焦急,所能做的却唯有等待。寒风如刀刃催逼,心中的急火却是熊熊。

    “林选呢……”胸膛被心脏敲打了许久,代翼诚的声音听上去咬牙切齿。

    没有林选作为信号的火光,夜色如此凝重,凝重得仿佛已经死去。一片死寂之中,他依稀听见了黑夜深处有兵刃削割之声。紧接着他听辨清晰了,那是柔韧之物撕裂的声音。声音从玄暗中传来,与之相伴随的,还有一个人急促而狂烈的喘息。

    代翼诚怔住了,交集百感像冲破土壳的冰泉,一时间翻涌上心头。那是说不清的敬与慕、忿与叹,最终,狂风将他的心绪搅成凌乱。

    “代将军,大司马说好的举火为号……”军候再也忍不住发问。

    五味陈杂,像是一团颜色驳杂的浓墨,在代翼诚心中徐徐洇开。他蓄在手臂间的力度终究是松弛了,“林选他骗了我们……”

    寄奴将林选丢在地上的犀角杯拾起,凑近在鼻尖前,对着它笑眯眯地发呆。她最近总喜欢发怔,如同每一个被爱意冲昏头脑的天真女孩子。有时候正同她嬉戏玩乐的林选会被代翼诚以军务之由强行带走,这时候寄奴心中也不怨,她就推开菱花窗,看着壕桥在内隍上随波扶摇,用一杯热茶慢慢冷却的时间等待林选回来。

    林选的行馆相去内隍不远,车牙的内隍是今年初春由林选主持修建,内隍引似水之流,宽约骈马并驾,距离车牙城墙约百步,水道与城墙并行,贯通车牙城东南和西北。

    虽然林选对于军士们的操练玩忽又懈怠,可是当初监督开掘内隍却总是事必躬亲。寄奴便问林选何必大费周章,劳心且劳力。林选说他预见到终有一日周璟会用投石机助木灵越过滑不可攀的车牙城墙,而有内隍作为阻断,非但便于冬日汲水,即便有朝一日木灵当真飞越城堞,只要斩断水上壕桥,木灵便威胁不到车牙内城。

    寄奴记得当时林选的神情,英俊逼人的脸上依旧是那种玩世不恭的轻挑,可是深绿色眼睛的最深处,分明有一种严酷和冷峻,仿佛他是一个高明的决策家,常人无法理解的智谋可纵横千里贯通古今,可当别人问及他时,却选择了笑而不语。

    寄奴说不清那种眼神的迷人,她所能做的只是将其深深烙印在心中,而且烙铁余留的温度时逾数月也并不曾散去。有这份余温作为支持,守望中的寄奴从不担心林选会束手无策,尽管每一次林选面对的都是绝地,但是天之遴选便意味着化险为夷。

    寄奴把玩着林选的犀角杯,唇边不觉泛出更浓的笑意。

    没有哪个女孩子能真正抗拒林选,他的才略、胆识、果断、雄心,他摄魄的英俊和勾魂的眼神,他的叛逆与他的坏,林选的一切,诱人得好像吸引了飞蛾的火。

    飞蛾向往火焰的明亮,尽管明亮中潜在着危险。寄奴放下犀角杯,从坐垫下抽出被林选匆匆藏匿起的信,抽出桑皮纸信笺,放在鼻尖下轻轻地嗅。

    她确信自己是闻过信笺上的味道的,很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记忆中像是有一道虚掩门,需要她用准力道去推动,门才会徐徐开启。姜与酒的味道?“姜?酒?姜?酒?”寄奴喃喃低语,找寻着推开那扇门的力点。“姜……酒……”蓦地,脑海中灵光一现!

    “姜黄!是姜黄!”寄奴忍不住叫出声来。

    她知道有一种江湖骗术,是将黄裱纸裁剪成小鬼儿,在姜黄酒中浸泡过。表演的时候用沾着重曹水的桃木刀一划,刀痕即刻变成血红色,好像小鬼儿在流血一样,名之曰“捉鬼”。江湖把势们借此骗人钱财。

    寄奴找到了推门的力点,一鼓作气。“这封信一定是姜黄酒写的!”她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理,“所以一定要写在黄色的桑皮之上,为的就是掩饰字迹!”

    寄奴再也按捺不住,捧着信纸跃下地面。林选的房间中就备有重曹粉,他时常在宿醉之后用来冲水喝。寄奴找到林选的药瓶,倒出些白色粉末,用凉水化开。

    寄奴对于信函百般好奇,可是林选一旦得知自己偷窥,必然会动怒。犹豫再三,她决定只看落款,因为从信上绘画的兰花工笔看来,致信的必然是位姑娘。

    寄奴只想知道这位姑娘她是否听闻过,至于信件的内容,无非是言表私衷,不蔓不枝也好,扬葩振藻也罢,她并不关心这位姑娘的文笔如何。

    寄奴用指尖沾了些碱水,在信函的最后轻轻一抹。血红的笔触即刻浮现,好像肌肤下透发出的血痧,清筋秀骨在她指下勾连成一行文字——先庄国少师楚夤敬奉。

    “楚夤,楚夤?”寄奴眼神发空,勾勾地望着前方发怔,心中却不住叨念着这个名字,她依稀记得这个名字与某个重大事件有关,可是以她对时政的敏感,不足以令她像林选那样脑海中有一部分条缕析的八国近当代编年史。这一次不再是虚掩的门,而是她全然找不到门在何处,寄奴想了片刻,便率性放弃了。

    然而等她的视线再一次回到信笺,寄奴禁不住惊声尖叫。一切太迟了,她的袖口不知何时碰翻了盛水的水杯,重曹水泼洒出来,竟然浸透了大半张信笺,信笺上隐藏的字迹一一浮现。也无需她再回想,犹如一扇大门在她眼前洞开,敏感的字眼争抢着跳进眼帘。

    身边的空气仿佛瞬时间冷凝下来。难怪林选不能让代翼诚知道这封信的存在,尽管当时的林选尚不知晓信中的内容,但是出于直觉,他预感到了非比寻常。

    寒意在心口弥散,渗透进血液,流淌全身,寄奴忘却了穿上鞋子,踩着罗袜跑到窗前,她推开夜色的帷幕,寒风漫灌进洞开的窗口,这扇窗下曾经架设有三座壕桥的其中之一,但此时此刻,这座壕桥同其他两座一样,已经被人从中斩断。

    高墙与内隍之间的空间陷入孤绝,木灵的杀伐却并不会因此停滞,锋利的刃口淬满嗜血的欲望,清寒的杀意将只有一处宣泄。

    “大司马大人!”寄奴向着夜色呼唤,“林选……”

    “大司马骗了我们?这怎么可能?”车牙城墙上,军候震惊地看着代翼诚。

    “兵临城下,没有可能在瞬时间内集结城中兵力,大司马能够调动的,其实只有他一人……”

    “一人?”军候心头一沉,如有一块巨石阻在那里,“您的意思是……”

    代翼诚缓慢抬起手臂,颤抖的指尖刺不破城墙下浓漆一般的黑暗。一切都掩藏在夜色紧闭的幕布后,不管暗夜中的独行客是出于什么原因选择孤军奋战,激于勇,愤于义,还是癫于狂,在这片孤绝的黑暗背后,他的狂狷在寒风中熊熊燃烧。

    “他一定是将内隍上的壕桥斩断,将木灵隔绝在城墙和内隍之间,然后他以一己之力,对战二百木灵!”代翼诚目视着城下的黢黑,声音沙哑,“就在这片未知的黑暗里……”

    “那我们快给予援助呀!”军候急喊。他想象不出黑暗之中正发生着什么,是林选的“履霜”撕开了木灵的筋骨,还是木灵的獠牙正在啃噬林选的生命?他试着从吹上城头的风中捕捉木灵体内黑色油膏的味道,他闻到了惊悚、战栗、紧迫……

    “援助?”代翼诚忽然冷笑起来,“如何援助?依他之愿,我们早已经将攀下城墙的木梯斩断了!”

    军候一时间木然,“大司马这是……”

    “他不接受任何援助!”代翼诚蓦然回想起此前种种:林选的行动其实一直是与他相独立的,独立的卫队,独立的探马,对于代翼诚一切竭智尽忠不屑一顾,每一次匪夷所思的行动从不向他人解释缘由,却是在事后来看,他那些无稽的行为无不是高瞻远瞩,诸如他开凿内隍,诸如他从海平调来消防所用的水铳用于泼洒冰壳。

    “也诸如他下令斩断木梯吗?”代翼诚心绪烦乱,“他以一己的智与力守护着车牙城,也要独自享占屠戮的快然吗?他当真能做到吗?他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二百木灵,大司马如何全歼?”军候问道。

    “我不知道,他的办法,何曾向外人透露过?”

    “大司马一个人真的能做到吗?”军候询问道。是问句,可是他的语调中不存在任何犹疑,那分明更像是一种坚定,好像他正在笃笃地颔首,说,“大司马一定可以!”

    代翼诚匆匆检索自己的内心,他在自己心中同样找不到任何怀疑。他这才发觉自己竟然是如此地信任林选——那个昔日里花天酒地纵情淫乐,此刻却将全车牙的命运担负在自己肩头的人。

    “去吧!”代翼诚下令,“命弓箭手在雉堞防守,防范周璟再度偷袭,就是我们对他最好的援助……也是我们唯一能做到的……”

    眼前依旧是那团玄秘的黑暗,代翼诚说不清此刻心中是敬是畏,他只能感喟那个人的人格所爆发出的雄力,那种感觉像是一计重锤敲击在腘窝。代翼诚的膝头蓦然软了,铿然一声,他将双膝交付给那片他没有能力涉足的黑暗,也是他不可企及的人格领域。

    “大司马大人!”代翼诚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不管你使用什么方法,车牙就交给你了!”

    “履霜”在夜的舞台上独舞,黑色的血花在翻飞的身影边争相绽开,是对这场嗜杀无声却炽烈的喝彩。

    在夜色中游曳的林选没有使用“视”,这种将灵凝聚在双眼的密术可以助他在昏暗中夜视。但是他不需要看见,将灵魂交给这套剑术的时候,他的身心不再属于自己,只属于手中的刃,和喷涌在胸膛中的杀意。

    如果有人从上空中观看,一定会不由得赞叹林选的步履凌乱中暗蕴井然,俨然中却又不失洒脱,开阖有度的身形仿佛夜色中的一只巨笔,脚步的移动渐渐在地面上勾勒出一个缺失了一角的八芒星。

    林选从没有对任何人提及,将自己姐夫一家斩尽杀绝的那一晚,锤击在心口的恐惧感让他几乎窒息。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喋血,那一夜他将淌满冷汗的脸颊埋进自己的膝头,在潮衔的夜中不住地颤抖,那时候的他已经在潮衔安宅落户多时了,可是他觉得潮衔的夜永远孤寂得像他睡在岖州会馆货篷下的第一晚。即便是多少年后,当他府邸之豪奢在城中首屈一指,他依旧觉得自己那若北茫茫荒岭般黯淡的梦境融不进异乡斑斓的夜色,尽管连他都承认,潮衔确乎以其大度和包容,永远笑揽着八方宾朋。

    那一夜,若北的孩子蜷缩在自己臂弯包裹成的茧中,一直到打更人敲过了五更,然后他恍恍惚惚地抬起头,看到了粲然的白光。

    一袭白衣的女子足不点地,宽檐帷帽的边沿垂下长纱,遮挡住世人不可窥探的面容。

    “神女?”林选以为自己在梦中。可是当他将手探向流动在女子身边的莹白色光芒,分明感受到了涧水一般清沁的湿凉。

    “我杀了很多人,您是来惩罚我的吗?”林选问道。

    神女无语,只是右手忽然掐了一个剑指,随即凌空起舞。

    “一,二,三,四,五,六,七。”林选目不转睛,心中默数着渐入化境的路数,他在脑海中勾连着白衣翻飞的轨迹,七段剑法之后,错综中暗含章法的剑势勾画出了一个缺失了一角的八芒星。神女并没有赋予这颗星星圆满,在缺失的震位上,舒张的灵力回归收敛。

    “为什么要教给我?”林选茫然。

    “为了有朝一日,你用它去对战你最渴望挑战的那个人……”神女不做多言,飞扬衣袂,白光倏然变得刺眼。

    “等等,这段剑术叫什么?”林选向着那片白光大喊。

    “天下王……”

    白亮刺得他睁不开双眼,林选不由得弹起手臂挡在眼前,强光让视觉一时间缺失,茫茫若虚之中,他依稀听见了远方有雄鸡唱白。

    林选不知道这段经历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妄,也极少有人知晓沛穆王朝连中三元的文士其实在武学造诣上同样登峰造极。

    这套剑术除非万不得已林选绝不展现在世人面前,这是他潜藏在心底的骄傲,是他与神的约定,就像是最为挚爱的珍宝,只肯在夜深人静之时独自欣赏。

    他用“欣赏”来形容这套剑术,因为每一次使用,便觉得仿佛灵魂飞离开自己的躯壳,在居高临下俯瞰着自己的身体。他“看着”自己轻捷如风的身形穿梭在黑色的血花之间,剑影蹁跹的履霜就像是一团明亮的火,而那些黑色的花朵无不是前仆后继的飞蛾。花朵的残骸在他足下铺卷,像一道通向死亡之府的花毯。

    夜幕中的独舞只剩下最后的篇章,林选的脚步最终停止在八芒星的震位上,他随后从衣襟中摸出火镰,擦亮!

    “不过你别着急,现下是前门着火,又不是后院,所以不着急!”——城墙上心火烧燎的代翼诚终于明白林选方才那句话的含义了。——夜幕中先只是跳出橘黄色的星星一点,火星落到地面,火苗舔着地上的黑色油膏,像是汲取了充足养分的藤蔓,橘黄色的触须舒张开妖娆的筋骨,迅速匍匐向夜色深处。

    那个看似玩忽职守的人其实早已经设想好了今夜可能发生的一切。代翼诚这方回忆起,即便和寄奴寻欢作乐卜昼卜夜,林选这些日的衣着却不是惯常的文士长衫,他衣着的是紧身的战袍,就是随时准备好了套上战甲,将自己交付给凶险难测的战场。

    难怪林选看别人时的眼神永远是居高临下的,性本孤傲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林选确乎比他们站得更高,于是看到了更远。

    其实代翼诚早应该明白,实至所以名归,林选的徽号并非自封,而是一次次化不可能为可能后累积起来的赞誉——天之遴选。

    夜的舞台点亮了,火焰的触手蜿蜒上木灵的身体,更舔舐着伤口中涌出的黑色液体,侵入他们的身体。

    早在开赴车牙之前,阿烈交给林选的信中提及了摧毁木灵现知唯一的方法——木灵以煤膏作为动力之源,龄国人也称煤膏为“毕方”,木灵的身体不畏惧寻常火焰的灼烧,躯体完整的木灵甚至不惧毕方燃烧的火焰,除非火焰经由伤口探入木灵身体,将毕方从木灵内部引燃,由内而外焚烧他们。

    像是被带上了炽热的枷锁,木灵在火焰的刑罚中抽搐着四肢,瑟缩着化为焦黑。而舞台最中央的林选,就以一种犹如审判者的严峻和倨傲,冷眼俯瞰着这一切。

    代翼诚看不见烟尘后林选的神情,但他可以想象此时的林选应当是异乎寻常的宁静,他如王者一般岿然在火焰之中,仿佛他正在凝神倾听,倾听舔舐着天穹的火焰向他朝拜。有或许林选其实是在长啸着呐喊,只不过这个人的嘶喊声只回荡在自己的灵魂深处,不会允许任何人听见。

    火海的温度也蒸腾上高墙,扑面的烧灼感让视觉、听觉、感觉变得扭曲,代翼诚站在马道上,觉得腥烈的风中隐约有一曲歌吟,飘渺的吟唱时断时续,飞越了时空的丘与壑,从三十年前若水泮的战场传来。

    心头像是被马鞭抽打了一下,代翼诚忽然觉得自己明白林选选择孤胆陷阵的原因了:

    “吾乃天下之王!伯考非府邸,潮衔非宫阙,普天之大皆为军幕,舆图之广皆作战场。崇州作服,穆国作骖,皇舆戡破,鞭策九天!”

    记得那一年洛紫予在若水之泮单骑敌万,曾有人听闻这样的歌吟。

    都是将天空当做襟抱的人!

    舍我其谁的壮怀!

    “督军,督军大人。”军候心中触触难平。木灵覆没已成定势,没有木灵助阵,城外的周璟并没有下一步动作,似乎已经放弃袭城的打算。原本的紧迫与惶恐渐渐消退,接踵而至的后怕占据了心头的空缺。“木灵究竟是些什么呀?”军候茫然发问。城下的狼藉令他触目惊心,人形在火舌的舔舐中抽缩着焦枯,人类无法忍受的痛楚却没有令他们发出一声尖叫。耳畔回荡的只有风声和火焰爆裂的声音,只有风与火的世界比死寂还要岑静。

    代翼诚没有作答。

    “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吗?”军候问。

    木灵在火焰中搐缩成一团,像是被秋风抽干了生命的枯叶。没有其它燃料,一时间极盛的火势很快式微,再起的狂风却愈显狂妄,火焰与烟尘的幕布被风拉开,今夜的独舞者做着他最后一次谢幕。——如雕像般岿然在火光中的身影缓缓转身,俊拔的身影翼展开双臂,荡尽襟抱中全部气机,如一匹荒岗上啸月的孤狼,林选向着潮衔的方向仰天长啸。

    “不,关键不在于木灵是什么。”代翼诚的声音淹没在林选的呼啸声中,“真正难回答的问题是:林选是什么……”

    龚龄二百七十二年(天枢12061年)梧州朔草

    “诏主大人,‘木灵’究竟是什么?”育泊岩四顾左右,日月灯绯红的灯光亦如七百年前的模样,如轻柔的薄丝般悬浮左右,让少年以为自己跌入了一场幻梦之中。

    初来朔草之时,育泊岩便对栎家的地宫有所耳闻,六年来每一个对着火塘发怔的午后,他总难免要对这个传说中的穴府进行一番胡思乱想。尽管“一座神迹在地下湮没了上万年,又在万年之后被一个掘墓人无意中开启”,这种折子横看竖看都犹如演义中的庸俗章节。可是此时此刻,当他真的步入篇章,十七岁的男孩子还是忍不住心荡神摇。《两世书》上属于他的生命章回里,命运神早在七百年前已经打好伏笔,于是男孩有理由相信,在他的未来,定还有一笔挥翰成风。

    “写在《厌胜图》上的诅咒……”朔草诏主栎觥回答了他,栎觥的拐杖叩击在地面,笃笃的声响在地道内回荡,听上去单调而空洞。近些日他的风湿症急转直下,走路必须依靠拐杖,昔日硬挺的脊背再也支撑不住岁月的重量,佝偻的弧度终于暴露出了他的苍老。

    “诅咒?”

    “龚龄二百一十一年(天枢12000年),我同哥哥从含莎手中夺回的《厌胜图》,里面记述着制作木灵的方法。书中的指示再加上多年的摸索,我们终于制造出了‘木灵’。”

    “如此说来木灵是人造人?”育泊岩怔了怔,“那么细柳并不是样叔的女儿?”

    “她是。”栎涸在他身边低声回答。

    “咦?”育泊岩陷入茫然。

    “大概半年以前,细柳害急病去世。样叔悲痛万分,便将女儿的尸骨交给诏主爷爷,请求将她制成木灵,为的是还能再看到女儿的模样。”栎涸说道。

    “尸体……”育泊岩恍惚中明白木灵为何物了——一种用尸体制成的人偶。突生的寒意让脊背抽紧,育泊岩感到悚然,“那木灵不就是丧尸吗!”

    “呵呵呵。”栎觥却是摇着头笑起来,“比丧尸精致多了!”

    地道中的秘术早在七百年前便被栎呈破除,如今的栎氏地宫,身前身后只有一条笔直而幽深的通道而已。栎觥领着两个孩子越来越深入,拐杖的声响最终停在一处看上去严丝合缝的石壁前。

    “除却最尽头的倒悬殿,地道左右其实还暗藏有大小石室十二间,本无命名,高祖父为了称呼方便,便依照音律中的六律六吕为它们择名,形如禁军编制。这堵墙背后是‘林钟室’,在石室中不属面积最大,但自有它堪当重任的原因。”栎觥枯干扭曲的手指在石壁上摸索起来,“开启密道的机括会不时改换位置,寻找时必须要用指尖来感受。——来,就在这块后面,你叩击几下,暗门便会开启。”栎觥示意育泊岩。

    育泊岩将手指贴在墙砖上,竟然有细微的震颤从石砖后传来,好像是含羞草的草叶。他于是在那块石砖上叩击几下,随即便听到“咔”的一声脆响,犹如锁簧转动时发出的声音,从厚重的石壁后传来。

    “公子,后退!”栎觥道。

    育泊岩错后一步,墙体后随即传出齿轮转动的声音,看似严丝合缝的石墙竟然缓缓地绽裂开一道缝隙,缝隙越裂越宽,一道门的轮廓渐渐在墙体上显现。之后是铰链摩擦的声响,石门开始向内陷入墙体,随即轰然一声钝响,石门从中间裂开,分裂开的两扇分别没入两侧的墙体之中。

    石门背后的密道显露出来,育泊岩探着头像里张望,密洞有十尺约长,因为门洞狭窄,密室内的情况看不清楚,只能看到里面光线豁亮。

    “随我进来,小心碰头。”栎觥将拐杖交给栎涸,自己率先弓着身钻入密道。栎涸和育泊岩一前一后,两个少年都是高挑身材,不得像身材矮小的栎觥一样弓着身进入,便只好双膝着地,用一种不太雅观的姿势爬进去,显得有些狼狈。

    等到栎涸跳出洞口,育泊岩的视界才终于豁然间开朗。

    “天呀!”他还不及钻出密道,已经忍不瞠目结舌。少年双手撑地跪在密道口,那种姿势任谁看来都犹如一个受到神性感召的虔诚信徒在向神迹跪拜。

    石室的正上方一定生长着一株建木,建木的树根向下生长,紫色的根须拱破石室圆形穹顶,如同披拂的长发,从石室顶部丝丝缕缕的垂下,再重新扎入地面。

    建木是每一个龄国人心中的神木,远在国度覆翼,便有一棵建木独木成林,被龄国人亲切地称之为“阿祖”,即是祖先之意。“阿祖”的树干拔地百仞,树冠是九根弯蜒曲折的桠枝,蓊郁的树冠如鸟的翅膀一样将城市庇荫其下,这便是龄国国度“覆翼”之名的由来。

    在龄国的神话传说中,据说当年人神之战后,诸神曾攀登建木“阿祖”登上杳渺苍穹,可鉴“阿祖”在龄国人心目中的崇高。

    全朔草的建木唯此一棵,昔日育泊岩与栎渊、栎涸入山玩耍,曾经见过它的地上部分。它有着青色的叶子和紫色的茎干,黑色的花朵与黄色的果实。建木的果实是严禁食用的,然而三个孩子却实在耐不住好奇,却也不敢多摘,只好趁人不备偷偷摘下一个,躲起来三个人分食。

    那种味道育泊岩记忆犹新:头顶是金丝绸一般的阳光,他们将双足浸泡在潺潺溪流里,耳畔还有一只五音不全的蟋蟀。其实果实具体是什么滋味他已然回忆不起,但如若问他,育泊岩却又可以笃笃地肯定:建木的果实就是阳光加流水再加蛩鸣的味道。

    那么建木的根须呢?

    巨大的根茎从壁顶探出,根须穿过石室,又钻破地面石板,重新回归地下,仿佛它们是支撑起这间石室的立柱。树根上布满深绿色的青苔,有些盘根错节的地方甚至还生有伞盖大小的灵芝。

    育泊岩一眼望不到石室的边际,仅仅目之所及,建木的根须便不下千计,其中最为粗壮的十余茎,末端无不没入了一口口原木棺之中。木棺如车辐般厝置,每一口木棺的头端均朝向石室正中建木最粗壮的一条根茎。

    “这里就是‘木灵’诞生的地方。”栎觥的眼神变得肃穆而严峻,他默默然注视着根须的密林,像是在欣赏世间最神圣的艺术品。

    此情此景,育泊岩也忽然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庄严与圣洁,仿佛他推开了一道时空之门,走进入数万年前天地初创之时,那时的世界是一株倒置的生命树,初代神在树根的结节处诞生。

    “去看看‘他们’吧。”栎觥在他背后轻轻一推,“‘他们’其实像婴儿一样无害。”

    这时,栎涸已经走近一口木棺前,于是育泊岩也挪动着双腿,一步步蹭上去。

    “天哪!”尽管早有预期,育泊岩的脸色还是登时煞白。

    棺木中满是散发着淡香味的透明液体,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浸泡在其中。建木的树根浸入液体之中,滋生出无数细小的根须,这些根须像水母的触手,包覆在女人的周身。她躺在树根围成的巨大的茧中,一张没有神情的脸颊露出在茧外,双目圆睁。

    目光同那双眼睛触碰的一瞬,育泊岩的心头又是一悸。

    如同细柳的眼睛一样,这个女人的瞳仁也是完全散开的,镶嵌在白睛上的根本不是眼眸,而是两眼深邃的空洞,如同是没有井沿的深井,让立足边上的人眩晕欲扑。

    可是育泊岩又忍不住注目,幽邃的黑与苍枯的白,便犹如一滴玄漆滴落在苍茫雪地中,极度的黑白反差,带给人胆寒的同时却也美得令人咋舌。

    “别去看眼睛,你仔细看其他地方,他们其实美得异乎寻常。”栎觥说道。

    一时的战栗渐渐退去,育泊岩不得不承认木棺中的“人”确实美得无与伦比。他不知道盈盈一棺木淡香味的液体究竟是什么,只是觉得女人浸没在清透的水光下,犹如镶嵌在晶莹的水晶中。她裸露在外的肌肤并没有因为浸泡而泛起褶皱,相反,光洁得犹如清涧中的鹅卵石,珠白色的清光从肌肤内部渗出,凝结在月白色的皮肤表面,那种光泽便犹如透过薄如蝉翼的冰绡看夜幕中的月亮。

    育泊岩目不转睛,他简直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全无瑕疵的肌肤上抽离,人类不可能拥有这样的皮肤,这是用天边的彩云才能织锦出的绸缎。堪与这种肌肤相比配的当是一张倾世的面庞,可是棺木中女人的五官却又是再平凡不过,她有着高耸的颧骨和略微塌陷的鼻梁,甚至说她有些丑陋也不足为过。可是单是那种月光一般的肌肤,已经足以弥补她的一切瑕疵,没有人能否认目木棺中的女人是美的,除了那双瞳孔散大的眼睛,她的一切都是那样精美。又或者正是拥有了那双诡异的眼睛,让她看上去更加吸引人。

    “他们究竟是什么?”育泊岩忍不住再次问道。他在数十口木棺间反复查看,每一口木棺中都浸泡有一个木灵,或男或女,相貌也迥异,却无不是月白色的肌肤与瞳孔散大的眼睛。多数木棺是大敞而开,也有几口木棺的棺盖被虚掩住,里面的内容育泊岩看不真切,只能闻见其中飘散出的淡香味道。

    栎觥没有直面回答,却是从身边一口棺木中舀起一抔棺中的液体,“知道这种液体吗?是用七种神秘药材配伍煎煮而成。还有一个名字,叫做‘七香汤’!”

    “‘七香汤’!那不是……”育泊岩蓦然想起曾在神话书中见过这个名字。

    “对,传说中为神明沐浴的液体……”栎觥的指缝一松,液体又溅落回棺木中。

    “我还是不懂!”育泊岩急切如焚,“它们究竟是什么?”

    “半年以前,阿样和阿雪背着细柳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找到我,恳求我为他们保留下女儿的身体。我对他们讲,细柳已经魂归冥府,木灵复原的仅是她的样貌,往生者不可能复活。但是即便如此,阿样依旧不愿看着女儿的身体一点点化为腐朽。我同阿样是数十年的交情,如何忍心看到他们夫妇悲痛欲绝。明知盗用尸首是对往生者的亵渎,我终究是于心不忍,答应了他们……”栎觥一声低婉的叹息,在衣襟上拭干手上液体,道,“来,这边来,我给你看他们本来的样子。”栎觥走到最近一口封盖的棺木前,用力推开棺盖。“来看看吧,但是看到也许会反胃。”

    育泊岩走到棺木旁,才探过头,恶心得头皮都要抽紧在一起。

    木棺中的七香汤完全是浑浊的,腐朽如同洗肉水的颜色,酌秽的液体中躺着一具人形。哪里还是人,其实是一具惨败的骸骨,肌肤不复,肌肉也已经高度腐烂,露出斑驳的花白色骨骼。而建木粗大的根须浸入浑浊的液体中,犹如发现猎物的蛇,蜿蜒着探向人形。

    育泊岩好几次深吸气,才勉强压制住汹涌的恶心。幸而七香汤掩饰了尸臭味道,幸而并没有蛆虫乱爬,不然育泊岩或许会将隔夜饭都恶心地吐出来。

    “看完了?”栎觥不动声色,他合上棺盖,仿佛一切早已习以为常。“我们挖出往生者的骸骨,浸泡在盛满七香汤的棺木中,放在建木的根须下。建木的根爬上他们的躯体,须子将他们覆盖,新生的肌肉与皮肤便会在原先的骸骨上生出。不过腐尸中藏有‘尸虫’,泡入七香汤前必须先用白芷煎汤涤洗,确保干净。现在公子知道结茝园中的白芷作何用了吧?”

    “你们,你们掘墓?”育泊岩的脊背一阵透冷。想起结茝园中洁白的小花,再想象腐烂恶臭的尸体,将这截然不同的两者联系在一起,愈发觉得毛骨惊悚。

    “对,损阴德。”栎觥不见羞耻也不见惊惧,反是自若地付之一笑,似乎一切稀松平常,“公子说他们是‘丧尸’,其实也贴切,这些木灵都是逝者,灵魂已经飞往天池,尸骨挖掘出来,为我们所用。”

    “那他们还是人类吗?”

    “不,木灵不再是人类,每一个木灵其实就是一株建木,他们是木头。”

    “是神木?”育泊岩惊叹,“难怪,难怪他们拥有神力。他们是神木,只是借着人的骸骨生长起来!”

    “公子理解得很对!”栎觥道,“因为骨骼既定,所以样貌和身材还是继承生前的模样,不可随意变更。不过既然灵魂已经飞往天池,这些木灵便与生前不存在任何牵连。他们是人形的木头,又或者他们是木头变成的人形。”

    “那它们又是如何活过来的?”育泊岩问道。

    “从尸骨到木灵,粗略来讲是在七香汤中浸泡四十九日,但这其中其实还有繁琐的过程,不可详细计数,只有一分一毫都执行《厌胜图》中的步骤,才能最终化腐朽为神奇。新生的木灵只遵从《厌胜图》继承人的命令,但是《厌胜图》的主人也可以将木灵馈赠他人。”

    “细柳变成木灵后,您便将她‘还’给样叔了?”育泊岩猜测。

    栎觥颔首,“木灵对于主人言听计从,但是这同时意味着他们不会相机行事。换言之就是如若命令他们向南,木灵就绝不会向北,即便南方是一堵墙,木灵也会一直撞下去。”

    “这样……”育泊岩喃喃低语,“我还有一个问题……”

    “知无不言。”

    “他们……”育泊岩道出心中最大的困惑,“他们有思想吗?”

    栎觥忽而陷入沉默,育泊岩再看栎涸,他的好友也是面色凝重。育泊岩想着他恐怕是触碰到了一个不该触碰的话题,却又不明白这个问题为何禁忌,正困惑着,却听栎觥忽然放声大笑起来,老人甚至抚掌称赞,“公子果然聪悟,这么快便勘破了机要所在。木灵有思想吗?这个问题我也回答不了……”

    “您也回答不了?可是,可是是您发明了‘木灵’。”

    “他们哪里是我发明的?”栎觥摇着头否认,“木灵是神发明的,之后出于善心或者恶意,写在《厌胜图》上传授给人类。有些时候我不免会想,木灵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思来想去,或许是我们头顶上的神也想不明白灵魂究竟为何物,于是通过这些木灵,神想与人类之间进行一场有关灵魂的探讨……”

    育泊岩试着去解读老人的目光,却觉得其中有一团无法穿透的迷雾。

    “如果公子想追寻一个答案。”栎觥道,“老朽愿意将有关木灵的一切合盘相告,公子愿意听吗?”

    “当然!”育泊岩忙不迭颔首,非但育泊岩,就连许久未置一词的栎涸也不觉凑近老人身边。

    “这是栎家七百年来的秘密,一切从先祖栎呈打开地宫的那一日说起。栎公在地宫的最深处发现了无数珍宝,凭借这些珍宝,朔草栎氏从此发迹——这些想必公子早有耳闻。”栎觥道。

    育泊岩默然颔首,只待栎觥再讲下去。

    “那些珍宝的价值不可估量,但是同《厌胜图》相比,那些粪土根本不值一哂。”

    育泊岩曾经无数次在脑海中设想《厌胜图》的模样,而且越是随着时间流逝,神秘感越是有增无减。他想象中那会是一本奢华无俦的宝书,封面镶嵌着流光溢彩的宝石,每一幅画都是用金线绣制而成。

    育泊岩又一次想入非非,才发觉栎觥已经将一本破烂的账簿托在了手中。

    “莫非,这就是……”育泊岩惊诧得说不出话来,头脑瞬时间空白了一刻,思维重新回归的时候,脑海中那本金光熠熠的大书和栎觥手中账簿的形象重叠在一起。

    “和渊器一样,可以听凭主人的召唤,同样的,也可以移交和继承。”栎觥将《厌胜图》递到育泊岩面前,“公子想看一看吗?”

    “当然!”育泊岩忙接在手中,这本书不似看上去的厚重,像是那种可以漂浮在水面上的浮石,看上去质地坚实,托举在手中却全无压手感。《厌胜图》的封面和封底上各有一处凹槽形的基座,早些时候应该有宝石镶嵌于此,只是不知道此时位于何处。

    封页上的鸟迹文育泊岩不识得,他示意栎涸,栎涸摇头表示自己也不认识,育泊岩便未作深究,只是用指尖抚摸着封页上的凹槽,想象着原先镶嵌在书页上的宝石竟有鹌鹑卵一般大小。

    育泊岩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不由自控,手指深陷入书页,指尖发力,想要将书开启。可是书页犹如焊死般牢固,纵他手背青筋暴突,大书却悍然不动。被挫败后的怒气蓦地从心中窜起,育泊岩也不知道自己在同谁人赌气,他找不到自己的意识,只有发狠一样的感觉充斥在他的指尖。

    “这本书上似乎有魔咒,每一个见过它的人都会对它产生难以抑制的渴望。”栎觥的声音如警钟一般敲响在脑顶,意识终于回归到育泊岩的脑海。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才发觉自己的手指无不扭曲着,指缝间的疼痛感姗姗来迟。育泊岩懊恼起来,怎么忽然之间自己就变得不由自控了?“这本书会蛊惑人心呢!”他悻悻地想着,将厚书归还主人。

    “的确,蛊惑人心……”栎觥接过《厌胜图》,沙哑地笑了几声,“那一年我和哥哥整理先人手泽,无意中发现有关地宫的描述。其实关于地宫,数百年来一直是流传在族人间的一个传说。传说先祖掘开地宫,解救了囚禁在地宫中的两位圣女,她们为了表达感念,赠送给他一批财富,还在先祖作古之后为他们守陵,两位圣女和先祖的灵魂一并,守护栎氏后人永享福祉。对于这个传说,我和哥哥都不曾信以为真,总以为是因为栎氏的一夜暴富没有缘由,先祖的骨殖又下落不明,故而附会出来,免得招致宵小对栎氏觊觎。即便当我们看到先人遗留下的古卷,看到了有关地宫位置的明确描述,我和哥哥依旧是将信将疑。后来直至我们依照古卷上的指示按图索骥,找到了匿藏在崦嵫山山林深处的入口,我们才相信有关地宫的一切并非空谈。”

    “那两个传说中的圣女便是含英与含莎?”育泊岩问道。

    栎觥颔首,“在洞府的最深处的那间倒悬殿中,我们找到了栎公失踪数百年的骨骸,而含英与含莎哪里是传说中的圣女?不过是两个卑贱的明夷。我和哥哥不想先祖的遗骸蒙受折辱,要将其带离地宫。姐姐含英还算通情达理,妹妹含莎却很野蛮粗暴,她残害了自己的姐姐,抢先我们一步,带着《厌胜图》出逃宫国。之后是含莎的故事,发生在遥远的宫国,就是那个宫国人口中‘亡夫败国’的丑谈,恕老朽为名相尚袤的际遇扼腕,不忍再多言……”栎觥及时止住话机。

    “既然需要宫国君主劳师动众,含莎一定是成为了《厌胜图》第一任主人吧?她既然蛮横凶暴,先祖为何选择由她来执掌呢?”长久来不置一词的栎涸终于开言,不知缘何,育泊岩在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一点警觉之色。

    “含莎以美色诱人,尚右丞尚且无力抵制,何况先祖性情醇厚,一向善气迎人。”栎觥面露不悦,“涸儿还有其他事吗?”虽是询问,生硬的语气却截住一切话机。

    “不,没什么……”栎涸低声道。这似乎是栎觥第一次称呼自己为“涸儿”,栎涸听在耳中,觉得异常陌生。

    “含莎贻害不浅,尚右丞名节不保,敬宫王朝陨灭。至我们将《厌胜图》带回朔草,已经是六十多年前。最初的几个月,对于如何将这本牢不可破的大书开启,我和哥哥一筹莫展,后来是哥哥无意中将封皮上的‘血珑’取下,那些被浇筑在历史夹层中的内容才得以重见天日。”

    “‘血’什么?”育泊岩没有听懂。

    “‘血珑’,传说中太一神的指血幻化成的宝石。”栎觥示意《厌胜图》书封上镶嵌宝石的基座,“《厌胜图》的封皮上本是镶嵌有两颗宝石的,我和哥哥辨识不出,便率性称其为‘血珑’。后来‘血珑’被哥哥取下,《厌胜图》的封印解除,哥哥是第一位开启《厌胜图》的人,所以说哥哥是《厌胜图》第一位正式的主人。”

    “然后您们便学着制造木灵?”育泊岩猜测始末。

    “是的。”栎觥说道,“《厌胜图》所讲述的制造木灵的方法一共三种,第三种太过灭绝人性,所以时至今日,我们尝试过的只有前两种而已。方才公子所见,便是《厌胜图》上列举的第二种方法,也是制造木灵最简便易行的方法,我们也称其为‘人造人’。”

    “人造人……”育泊岩喃喃低语,“那么第一种呢?”

    “人造神。”

    “人造神?”

    “夺回《厌胜图》之初,我和哥哥的本意是由浅入深,先尝试较为简易的第二种方法。但是当时老侯爷年逾古稀,想在有生之前看到神迹,于是我和哥哥决定率先尝试第一种。”

    “你们制造了神!”育泊岩不知是惊是骇。

    “对,我们制造了神!”栎觥声音低哑,“事后我想,世事万物的流转各有章法,《厌胜图》之所以将其列为第一种,或许就是希望‘神’诞生于‘人’之前,我和哥哥并非逆矩矱行事,相反,而是无意之中遵循了某种轨迹。我们选择胎死腹中的胎儿,浸泡在七香汤中,让建木的根须在其身体中成长。因为是尚未成型的骨血,因此没有灵魂寄居,没有了人类的特质为羁绊,趋于神性的木灵的一切都臻于至美。八年的时间,二十六次尝试接连失败,直到龚龄二百一十九年(天枢12008年),‘他’在地宫中诞生。那时的老侯爷已是风烛残年,还扶病前来,亲眼目睹了‘他’步出木棺的那一刻。”

    “他?一个神……”育泊岩的思维似乎是停滞了,又似乎在急速飞转,他在绞尽脑汁,想象着一个趋于神性的木灵当是何种模样,然而他设想不出,一个人如何能在心中勾勒出神的轮廓?

    “目睹了‘神明’诞生的老侯爷怆然泪下,为之取名为‘神若’。”

    “就是‘像神一样’?”育泊岩问道。

    栎觥颔首,“对,像神一样!”

    “是爷爷创造了神若,那么爷爷不幸背世的时候,家父和叔叔们知道《厌胜图》的存在吗?”栎涸低声问道。

    “不知道。”栎觥回答,“那时候神若刚刚诞生不久,木灵的一切草创未就。是老侯爷先见之明,知道如若将木灵的秘密透露给后人,为了争夺《厌胜图》,朔草境内必起干戈。在上苍没有为《厌胜图》甄选出最合宜的继承人前,他不希望任何风雨阻挠木灵的枝丫参天。于是老侯爷选择将这个秘密带入墓穴,并嘱咐我们对家人保密,为木灵换来必需的时间。但是同时,我和哥哥在老侯爷的病榻前起誓,如果有一日育氏陷入逆境,栎氏木灵当为育氏所用,助育氏渡险。”

    “难怪。”育泊岩心道,“难怪,听闻爷爷辞世时,陪伴身边的不是育氏儿孙,而是两个来自朔草的人。”

    “其实又何须盟约。”栎觥又道,“梧州育、栎两家本就是通家,一条文昌运河贯通的天生河与凤梧江,便好比彼此并行不悖的命运轨迹,从此有了维系的纽带。文昌运河的水一日不枯竭,育、栎两家的人生交错,就不可能各自抽离。对了,公子想看看‘神若’吗?”栎觥问育泊岩。

    育泊岩不及言语,只是拼命点头。

    “随我来。”栎觥道,“‘他’在倒悬殿中。”

    拐杖声又在地道内作响,栎涸默然在最前面引路,不发一言也不递给育泊岩一个眼神。看来栎涸同自己一样,心口被狐疑与惶惑填满。

    据栎觥所言,地宫中的密室有十二间之多,可是除却方才那一间,栎觥并没有像他们展示其他。育泊岩环顾左右,试着找寻其他密室的蛛丝马迹。然而地道的石壁是浑然一体的,浑然如一个被砌平了所有破绽的谎言。育泊岩觉得心中有许多悬念,多到他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个,被这些疑惑沉甸甸地缀着,他的脚步不觉放缓了。育泊岩落到了队伍最后,视线中,远处有栎觥枯瘦的背影。

    育泊岩想起方才栎觥讲过的,他和兄长栎觞为他的爷爷送终。育泊岩控制不住脑海中忽然跳出一个画面:栎氏兄弟的一双手掩住他爷爷的口鼻,令一双手探向他爷爷的脖颈。育泊岩试着将这个念头按压下去,却发觉它犹如水面上的一只葫芦。

    “七百年后,栎氏的子孙依旧无法想明白,门画究竟想向后人传达什么……”

    思想被那个挥之不去的画面占据着,栎觥的声音在育泊岩听来有些杳渺恍惚。他一直垂首思索,蓦然扬眉,才发觉自己已经站在倒悬殿的石门下。

    石门背后,水声轰隆。

    门扇上的壁画未因暮去朝来而斑驳,犹如沾着今晨的露水才刚画就,画面中的两个人看上去鲜亮如新。

    “他们是神吗?”育泊岩喟叹着问道。他太急于将壁画的全景看清了,拼命地仰颈,险些偃倒过去。

    “不知道他们是谁,不过曾祖发现了一个现象,只要立身在石门前,不论从那个角度看过去,他们的眼睛都好像在注视着你。”栎觥说道。

    “真的?”育泊岩好奇,便像只螃蟹一样左右而行,壁画上两个人的目光果然追随着他,像是一个老鹰捉小鸡的游戏。

    “可以进去了吗?”栎觥问道。

    育泊岩默然颔首,双足却没有挪动,他忍不住要去看那张半面丑陋半面美艳的脸颊,他根本没有能力将自己的视线抽离,画面中,那双金色的眼睛犹如一句神秘的谶语,育泊岩看不懂,却还是想将其牢记。

    “看出什么了吗?”栎涸与他比肩,也注视那张诡异的脸。

    “我觉得这幅画是一道设下的谜。”水声震耳,育泊岩只能抬高声音。

    “可是我不这样以为。”栎涸道。

    “哦,那是什么?”

    “是一道谜的谜底。”

    “谜底?”育泊岩不解,“为什么?”

    隆隆水声盖过了少年的声音,栎涸翕动嘴唇说了一句什么,育泊岩终究没有听清。这时,栎觥已经在石门上轻轻一推,两边门扇像开启的书页,各自滑开了。

    倒悬殿中的稀世珍宝早已被清运他处,徒有四壁的地下石宫已不似七百年前的金碧辉煌。如旧的只有那一柱从低处涌向高处的水柱,还有倒悬在壁顶的深湖,不再有满堂金玉惑乱双眼,愈显得庄严而神秘。

    虽然已经接触木灵半年,倒悬殿却还是栎涸第一次步入,逆流的水柱映在少年清亮的眼眸,他失声惊叹,“水中……”

    “……有一个人!”育泊岩无暇理会壁顶描绘的星斗图,一个箭步冲到水柱旁,水花飞溅在年轻人的睫毛,充斥着惊诧的眼睛犹如泪水盈眶,“这便是神若!”

    水中的男子没有着衣,只用一张巨大的素白棉布蔽体。男子立身悬停在水柱中,白棉的四角随着激涌的水波翻涌,仿佛一只冲击苍穹的巨鸟。因为水花遮挡,神若的面容发生扭曲,可是即便如此,非但未将人神共泣的美貌折损,反是更增加了一重飘渺的神秘感。这不是人类所能拥有的身体,神若身上的每一处弧度、每一个棱角,都犹如出自天神的悉心雕琢,完美到令人发指。

    育泊岩看到血珑了,一枚通红色的宝石此时正镶嵌在神若的印堂中央,绽放出十字型的白色光芒,犹如他在神话书中看过的神明眉心处的白毫之光。神若确乎是神性的,育泊岩觉得面对着他,自己便仿佛置身一部上古神话之中,他忘却了时间和空间,只有水花飞溅入他的眼中,又顺着脸颊流下。

    “只有一枚血珑,另一枚在哪里?”育泊岩凝视着神若的眉心,不免心存疑虑,又是忽然之间,年轻人惊声叫喊,“瞳孔,他有瞳孔!”

    血珑两旁是一双空张着的眼睛,黑如点漆的瞳仁嵌在蓝得令人不敢直视的眸子上,宝石一般闪耀在微微摇曳的水光后,望之令人目眩。

    “他有灵魂!”育泊岩感叹。神若的眼睛是没有焦点的,可是育泊岩顺着黑洞一般的瞳仁探进去,又分明感到了思想的火花在微微颤抖。

    “也许他曾经有,也正是因为他曾经有,神若才是今日这般田地。”栎觥道。

    “曾经有?”育泊岩一头雾水,“可是您方才讲……”

    “他的‘种子’是一具四个月大的死婴。在七香汤中浸泡过六十四日而重获新生。自降生那一日起便对哥哥惟命是从,像一具完全服从哥哥意识的杖头木偶。但是随着时间推移,我发现神若变了,哥哥也变了……”栎觥回忆起那段过往,苍老的脸上写满惊惧之色,“哥哥开始变得呆滞,他时常凝望着一个地方发怔,一语不言。他开始忘记那些才刚发生的事情,有时候会忽然间站起,却已经忘记自己想要做些什么。而随之相伴,我在神若的眼睛中看到了灵魂的悸动。他有时的行动会不遵照哥哥的指示,他开始畏惧疼痛和独处。同时,神若的瞳仁在渐渐回缩。”

    “神若在摄食栎觞前辈的灵魂?”育泊岩惊诧地问道。

    栎觥颔首,“我和哥哥都很畏惧,趁着哥哥还有意识,我劝他当机立断。神若犹如哥哥的孩子,他当然会心存不忍,但是出于对失去灵魂的畏惧,哥哥最终还是忍痛割爱,将曾经封印住《厌胜图》的血珑嵌在神若的眉心,剥夺了神若行动的力量。”

    “可是神若的瞳仁并没有恢复原状,他一定还残留有爷爷的灵魂!”栎涸已不待栎觥回答,他冲向水柱边。“爷爷!爷爷!”他对着水中的木灵凄声呼唤。

    童年时的一场大火,吞噬了栎涸所有至亲,他已经回忆不起生父生母的笑貌音容,更遑论不曾在生命中出现过的爷爷。他是多么希望水中的木灵能够作答,让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点亲人存在过的痕迹。

    然而水中的木灵一动不动,只有那双令人不敢瞩目的蓝眼睛像两眼深湖,湖底埋藏着不为人知的往事。

    “不要再枉费气力!”栎觥严声喝止,“即便他曾经拥有过哥哥的灵魂,在哥哥背世的今日,神若也不过是一具空壳。”

    栎涸喑哑了。六年之中,育泊岩从没有见过自己的朋友将深藏的情绪显露在外,飞溅的水花湿透了栎涸的衣衫,他的身上一定是湿冷的。

    “木灵当真没有思想?”育泊岩拒不相信,他总有一种错觉,神若是有灵魂的,就暗藏在那双蓝眼睛下。他对视神若,神若也对视他,万语千言暗藏在朦胧的眼神中,又仿佛千言万语含而不发。

    “也并非完全没有。”栎觥道,“木灵与自己的前世全无瓜葛,但是同时,尸骸中确实还保留有前世的记忆。这就如同将一个灵魂坼裂成两半,没有人能回答日将月就,残缺的那一半会不会拥有思想。或者更为后患无穷的,拥有自我的思想……”

    “如此……”育泊岩似懂非懂,“与木灵为伍,岂不是防不胜防?”

    “不存在不可防范的未然。”老人用鼻腔哼出一声冷笑,“公子听说过医家所谓的‘代主受过’吗?”

    育泊岩摇头,不解木灵同那些摇着串铃的走方医有何牵连。

    栎觥解释,“医家认为心为君主之官,统领五脏六腑,故有‘心伤则神去,神去则身亡’一说。裹覆在心脏外的包膜名为‘心包络’,当邪气侵袭心脏,心包代替心脏受邪,这便如同棋路中的‘丢车保帅’。持有《厌胜图》之人好比木灵的君主,为了防止邪火攻心,尽早设置一重心包络,就可保证自身无虞。”

    育泊岩将栎觥的话语咀嚼一番,依旧是摇头,“我还是不懂。”

    “那便算了。”栎觥漫不经心地笑笑,“本就是些微末事,不值得公子挂怀。烦请公子劳心的,是如何将木灵的力量化为己用。”

    “化为己用?”如被一计闷棍敲了一下,育泊岩一时间头脑空空,泛泛的空白中只有一个画面不住闪现——细柳用她纤细的手臂,轻而易举撕碎他哥哥派来的杀手!育泊岩恍惚间闻见了一种味道,那像是炼制罂粟浆时的味道,诱人的,醉心的,渗进腠理,溶入血脉,心神为之摇荡。他记得样叔曾经说过,权势就像是罂粟的烟……

    栎觥干瘪的嘴唇泛出一个诡秘的弧度,“朔草现有木灵五百,不多但也不少。老朽曾经说过,梧桐木下的鸟儿千万,只有飞得最高的那一个,才可能最终站上枝头。现在……”他向着育泊岩探出手臂,干瘦的,苍老的,枯枝一般的手臂,“允许栎家借您一树枝条,助您登上更高。”

    育泊岩无言,他只是不觉抬起了自己的手臂,丰盈的,年轻的,蓄积满雄浑力量的手臂,却是悬停在半空,迟迟没有交付出去。

    栎觥并没有勉强什么,只是慢慢地放下自己的手,说道,“那么请听老骨头为少主分析一下当前的局势。”

    栎觥竟然称呼他为“少主”!

    老人继而分析道,“对方手握训练有素的梧州旧部,而我们手中的木灵,尚不比散兵游勇。育浏岩公然残害手足,便是决意放手一搏。他不畏惧短兵相接,一旦交锋,对方兵多将广,而朔草世代以经商为业,连一个经历过疆场的人都没有,以卵击石,我们的胜算低微,甚至《厌胜图》有可能最终被育浏岩夺走,贻害无穷……这是少主所担心的,也是我们所能想到的最坏结果,对吗?”

    育泊岩无声颔首。

    “看似道尽途穷,可是少主似乎忘却了,几百年来维系朔草与榕冲的,仅仅一条文昌运河而已。这唯一的纽带,就是我们的一线生机。”老人说道,“试想,如果阻断文昌运河,切断榕冲与朔草之间的维系纽带,环绕着朔草的群山会成为我们最好的屏障,守护我们暂时不受侵扰。老朽已经算过,如果断绝和榕冲的往来,朔草可以独立支持五年。五年之后,我们将拥有一支训练有素的木灵军团,再有长公子的幕宾邵南图先生作为内应,里应外合,与育浏岩一决雌雄。”

    “但是……”育泊岩提出心中犹疑,“阻断文昌运河的方法我不是没有考虑过,只是我听闻兵之胜败,本在于政。朔草的人口仅是榕冲的三分之一不及,如果选择自守,一切只依靠自给自足,朔草如何能与地广人众的榕冲相提并论?”

    老人狡黠地笑笑,“我同时计算过没有了朔草的香料作为支持,榕冲可以向覆翼上缴的香料储备,是三年不到!梧州以香料立身,榕冲虽是州都,梧州的根基却在朔草。榕冲的兵将优于朔草,但当真论及势力,榕冲又如何能与国都覆翼作比?”

    “我明白了。”栎涸道,“所以育浏岩根基尚未稳固,便急不可耐想将朔草收入囊中,他是畏惧梧州内部的祸端被覆翼插足。我们便利用敌人的弱势,三年之后,五年之内,榕冲上有覆翼催逼,下有朔草雄视,那时的榕冲可谓前狼后虎,主动便落入朔草手中。最关键的,到那时……”栎涸紧闭双眼,低声说出一句鞭笞良心,故而不忍出口的话语,“你其余的兄长被育浏岩芟除干净,木灵的数量也将突破千计。榕冲的局势变得明朗,那时阿育你沿着天生河北上榕冲,坐收渔利……”

    育泊岩听得木然,这还是他熟悉的栎涸吗?那个永远和煦微笑着的栎涸?育泊岩忽然觉得栎涸不像是铸剑师,他更像是一位刀剑的设计师,绘制出最凶残的神兵利器,见血封喉的刃口却不在自己手中发硎。

    “但是同时。”像是为了制止育泊岩漫无边际地想下去,栎涸又道,“祸福相依,如此行动的前提是梧州的祸端被覆翼干预,那么与此同时,有可能随之而来的更为棘手的后果便是——即便战胜了育浏岩,我们或许将不得不面对覆翼,以梧州之名,直面龚王!”

    “那是不日不月的事!”栎觥粗暴地打断栎涸,“好谋无断是永远不可能迈出第一步的!当务之急不是瞻前顾后,而是让自己的羽翼变得丰满!”

    严词之后,栎觥不再多言,他换做耐心地等待,等待育泊岩的眼睛被心火点亮。渐渐的他看到了,灼人的光亮在少年人眼睛中跃动,像是那一年结茝园中,当他将青蚨币系在他的弓弝上。这样的火光一直烧下去,可以将任何人的眼睛烧成血红色!

    “但是老朽也说过。”栎觥忽然话锋一转,“是树与鸟相得益彰了彼此……”松弛的眼角眉梢,让栎觥看上去那样苍老,然而眼神中却淬有一股清寒,在看向育泊岩的时候,始终有一种压迫人的力量,“留给老朽的时间不多了,在文昌运河的河水流入榕冲之前,请公子答应我一件事。”

    “一件事?”

    老人不待育泊岩表态,坚决地说道,“请少主同栎渊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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