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龄二百六十六年(天枢12055年)龄国梧州朔草
一个男孩将腿伸到吊脚楼的围栏外,棉布裤脚贴着细长的胫骨滑上来几寸,露出白净清瘦的脚踝。他一边摇晃着修长的双腿,一边眺望远处郁郁树影。
这个男孩名叫育泊岩,他是梧州侯育曝石的第十三公子。
朔草的树影同家乡榕冲的别无二致,巨大的树冠像大鹏张开的羽翼,将天幕遮挡的严丝合缝。久在这样的不见天日下生活,阴暗的心情会像墙角的青霉一样滋长。
不知烝民如何,据说历任梧州侯,每十位之中便有一位死于自戕。
好在男孩的吊楼有三层之高,坐在最高层的挑廊向远处张望,视线可以勉强擦着树梢,飘向很远的地方。
这种干栏式的吊脚楼在朔草随处可见。朔草位于天生河中游,依山傍水,气候潮湿,虫豸和毒蛇居多。吊脚楼的下层用来堆放柴草和杂物,只有楼上供人居住劳作,有效地避免了虫兽侵扰。
不过男孩子独居的吊楼下并没有堆放柴草等不洁之物,顶楼也不似寻常人家那样积存粮食和干菜。他位于三楼的卧室之中,悬挂着春芜布裁剪成的窗帘,这种质地坚实的布料是春芜草的草叶编结而成,托在手中犹如冰纨,轻轻一握,便会有香味从指尖溢出。位于二楼的堂屋中则有燃烧着香炭的火塘,上面总是会架起一只铜水壶,在两三仆人的照看下,扶芳叶煎煮而成的“青饮”芬芳四溢……
非但男孩的吊楼中,在梧州朔草,香气无处不在。其实早在六七百年前,朔草郡便被誉为“世界香都”。天生河上的刳木舟载着各色的香料沿河直下,经由文昌运河,于梧州州都榕冲驶入凤梧江,最终抵达龄国国都覆翼,销往世界各地。
男孩还记得初来朔草的那一日,他被邀请到诏主栎觥的堂屋中做客——那里燃烧的蜡名为“青檀蜡”,是取青檀中厚漆一般的膏液,调和白蜡后制成,点燃后香飘数里。那里使用的钟磬由“骨咄犀”制成,既碧犀的犀角,色泽如碧玉,略带牛角的纹理,叩击时发出的声响清脆如玉,并能产生清雅的香气。栎诏主请他吃的糖果名为“酿香蜜”,是用鲜花的汁液浸渍半稠的饴糖制成,花汁渗入饴糖后,色艳香怡,入口喷香。
就当男孩快要被盈盈一室的馥郁香气熏得昏过去的时候,栎觥又请他品尝了一种名为“真香茗”的茶,据说饮用后可以驱除昏睡意。也不知是因为想起了家乡榕冲的董棕林,还是香茗真的起了作用,异乡的第一夜,他便如此刻这样坐在吊楼的挑廊上,看了一夜流转的星光……
此刻已经时逾午后,略微偏西的日头将挑廊的廊檐投射出浓重的阴影。坐在屋檐阴影中的男孩用力伸长腿,才让双足勉强浸泡在阳光中。
他举目远眺,绵延的树冠像绿色的海浪,风过的时候,偶尔会有一两个尖尖的屋顶半露出羞容,那是聚沙塔的塔顶。聚沙塔是朔草特有的木结构密檐塔,通体不用一钉一铆,却以其榫卯之间的严密咬合,可保持长达数百年不斜不朽。
虽然香都朔草享誉世界,却依旧保留着七百多年先祖栎呈时代的原始风貌。寨子没有完善的规建,于是聚沙塔便堪比城镇中的钟鼓楼,凡有重大事宜需要商榷或遭遇外敌骚扰,均敲击塔中的桦树鼓作为号召。乡民们听闻桦鼓声,便好比听到了暮鼓晨钟。
抹粉描绘的塔身隐没在蓊郁的树丛中,只有葫芦形的塔顶刺穿树冠,勉强接触到湛湛苍穹。那些树冠可能是绿檀木、陆薰香树、降真木……朔草有很多很多珍贵的香木,不一而足。
但是男孩并不喜欢那些树,不仅是在朔草,更是在整个龄国,绵延至天边的树冠像是压抑在半空中的一张油布,遮蔽了天光,也束缚了地面上的人们对于天空的向往。天空中有什么?此刻的男孩认为天空中有飞鸟,有彩云,有一切地面上找寻不到的美好。很多年后当男孩真正飞跃上龄国颢天,他才发现天空中其实什么都没有,那里只有一种孤寒的高度。
男孩不禁想起了家乡榕冲的树,想起梧州府围墙外大片大片的董棕。
孩提时代,他和最喜欢的溪姐姐常常剥下董棕的茎秆,放在清水中浸泡。从茎秆中渗出的白色乳浆会在清水中慢慢沉淀,捞出来后晒干便可以制成美味的棕糕。但是有一次溪姐姐告诉他,董棕一生只开一次花,开花之后即刻死亡。当时他的溪姐姐有些感伤,说辉煌之后即刻黯淡,还不如不曾辉煌。他也曾触怀,想了想却说:不,一生一定要绽开一次,哪怕绽放的落幕既是死亡的开场。
男孩望着远处的树影发怔,忽然廊檐投在地上的黑影外,一只“兔子”探头探脑地露出两只长耳朵。
男孩挺起腰杆,立即被地上的影子吸引了。那并不是真正的兔子,而是打出的手影。于是廊檐的影子便好像一座舞台,舞台之上,第一个“人物”已经扮装登场。
打手影的一定是一个尚且年幼的女孩子,因为兔子的耳朵很细,也并不修长。小兔子晃了晃她的长耳朵,一只“狗”便跃了出来,是那种乡下人家常豢养的狗,有着长嘴和尖耳朵。兔子和狗大概是一对朋友,兔子用她的长耳朵扫过狗的下颌,狗于是探出舌头,舔舐兔子的鼻尖。
看到这一切,吊楼上的男孩子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狗却是在这个时候变化了,只见它的鼻子渐渐伸长,黑影一翻,随即变成了一只大耳朵的狼。狼向着兔子扑过去,巨大的阴影将兔子压在了身下。兔子于是沉入“舞台”,不久重新跃出,再出现时,已经是狗的形态——是那个小手的女孩分饰两角,从狗纤细的舌头便看得出。狗向狼示威,狼自然不甘示弱,翕张着长嘴扑上去,将狗的耳朵咬掉了。
“一个很庸俗的故事!”吊楼上的男孩子想,“狗想要保护兔子,无奈力有未逮。”他满以为之后的情节会是又出现一只老虎,老虎战胜了狼,然后再出现一个猎人,将老虎打败了。像他所熟悉的每一个弱肉强食的故事一样,最强大的最终战胜了所有。
然而随后的发展却全然出乎他的意料。
不知为何,狼耷着耳朵,悻悻地离开了。兔子和狗重新回到了舞台上,兔子用长耳朵扫狗的下颌,狗探出舌头,舔舐兔子的鼻尖。狗准备离开,兔子却似乎心怀不舍,因为兔子回头再回头,几次看向狼离别的方向,但最终还是跟随在狗的身后,一同消失在阴影中。
手影戏演完了,随之而来是一小段沉默,藏身在挑廊下的演员似乎是在等待吊楼上掌声响起,可是吊楼上的男孩子根本没有看懂这个故事,也就忘却了鼓掌。
男孩正挠头之时,忽听楼下传来嬉笑声,“快,我们上去找他!”是小女孩的声音,奶声奶气,她身上一定带有很多银铃,清脆的笑声就混在银铃的玲玲响动中,不分彼此。
吊楼上的男孩子急忙站起,俯身在围栏上向下张望,只看见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一闪而过,再看的时候,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已经登上了木楼梯,来找他玩耍了。
其中的男孩子十岁左右,身形清瘦。龄国人的身材都不甚高大,这个男孩却已经显露出高挑,他有着黑曜石一般的明亮眼睛和高挺的额头,面色很白,在白色交领衫的映衬下,更是显得白净而隽秀。
女孩不过五六岁年景,穿着一套紫草色绞缬裙装,黑亮的头发编成细长的发辫,辫梢处束着香草搓成的发绳,每根发绳上皆穿有一枚轻巧的银铃。无需走动,只要微风一起,便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动。女孩怀中抱着一只小小的蒲草包,小巧的指甲都用七里香染成了淡淡的绯红色。“你就是榕冲来的育家哥哥吧?我叫栎渊,这是我哥哥栎涸。”女孩微笑着,向他介绍身边的白衣男孩。
“我叫育泊岩,从榕冲来。”吊楼上的男孩子也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州都一定很繁华,对吧?听说育侯爷即位时的礼服是碧芳裘制成的,比眉黛还要翠绿,这是真的吗?”一提到漂亮衣服,栎渊流露出小女孩特有的欣羡。
“怎么会?”育泊岩爱答不理,“父亲才不穿那种东西,那种毛毛虫一样的颜色,只有嫂嫂们喜欢。”
“可是爷爷参加育侯爷即位典礼的时候,分明看到了绿色的!”栎渊不甘心,一板一眼地分辨着。
“那就是一只毛毛虫落到诏主眼前了!”育泊岩黑丧着脸,露出了厌烦。
“才不是毛毛虫!”
“就是!”
“渊儿。”这时候,栎涸打断了他们,对栎渊说道,“你不是有准备礼物吗?快将你的礼物拿出来吧!”栎涸涉世尚浅,看不出梧州侯的第十三公子与家人之间存在着嫌隙龃龉。只是隐隐感觉到再这样争辩下去,势必是育泊岩动了怒,而栎渊被惹哭。
“嗯!”栎渊笃笃颔首,将手中的蒲包高举着递给育泊岩,微笑着说道,“是余甘子!我们一起吃吧!”
育泊岩忽然有些后悔了,想自己竟然和一个小女孩斤斤计较,何况人家还特意为自己准备了礼物。“去堂屋坐吧,有新烹好的糯米茶。”他本无意邀请,只是不喜欢三个人六目相对的尴尬。
“方才那是什么故事?”三个人盘膝围坐在火塘边,育泊岩问道。
“是讲狼喜欢小兔子,想和兔子一起玩,但是狗以为狼要吃兔子,便和狼搏斗起来。最后狼不小心将狗的耳朵要掉了,狼觉得狗真可怜,便躲在一边哭起来。小兔子也觉得狼挺可怜,想去安慰它,但是狗在叫它,于是兔子就和狗走了。是我编的故事哩!”栎渊捧着茶杯,明显很得意。
“我还以为是狼想吃小兔子,狗保护兔子的故事呢。”育泊岩道。
“那样的故事多无趣,童话书里多得是!”栎渊人小鬼大。
“那大灰狼也会哭呀?”育泊岩问。
“因为大灰狼很可怜呀!猎人要杀他,兔子和狗都不愿意和它玩,它当然要哭了!”栎渊笃笃地说。她大概是口渴了,待将糯米茶吹凉后,便喝了一大口。糯米茶是龄国最受钟爱的饮料,是将炒糯米与绿茶叶同时浸泡后饮用。栎渊带来的余甘子也是深得老幼厚爱的零食,是将脱皮的余甘子用姜汁浸渍,食用时入口生津。
“同情心泛滥……”育泊岩这样想着,也扔了一颗余甘子在嘴里。糯米茶同余甘子,两者各自的味道育泊岩再熟悉不过,然而配在一起吃,司空见惯之中竟然另有一番新滋味。栎渊不知道育泊岩在看自己,让余甘子在自己的口中滚来滚去,小小的脸颊像青蛙的肚皮那样鼓起来,却依旧乐此不疲。
“听说育公子是代替姐姐来朔草的?”栎涸问道。
“叫我阿育便是。”育泊岩道。
“为什么呢?”栎涸追问。
“育家和栎家是通家之好,自然要来的。”育泊岩轻描淡写。
“不是,我是问育公子为何愿意来朔草?”
“就是,就是!”栎渊也道,“州都多好呀,我们朔草只是小地方哩!当初爷爷说要接育家的姐姐来朔草住,我便对哥哥讲,育家姐姐一定不愿意来!”
“榕冲是好,但与我无关……”育泊岩低声自语。
“为什么与你无关?”栎渊偏着头。
“嗯,没什么……”育泊岩匆忙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糯米茶,“溪姐姐从未离开过榕冲,若是一个人远离家乡,一定会害怕的。我是家中的男孩子,自然是要为姐姐分担。再者朔草是香都,有梧州首屈一指的财富之乡,怎么能说是小地方?”
“那你可真勇敢!”栎渊有敬慕之色,“不过你不用怕,我们都会照顾你的。”
“我当然不怕!我比哥哥们勇敢多了!”育泊岩嘟囔道,“对了,你们是亲兄妹吗?”
“不是。”栎涸道,“渊儿是诏主的亲外孙女,而家祖上栎下觞,是诏主的长兄。五年前家中失火,只有栎涸当时人在柝州,侥幸幸免。”
“真是歉疚,触及伤心事。”育泊岩淡淡地致歉。
“育公子不必自责。”栎涸温和地说道,“诏主待栎涸如己出,栎涸并不曾失去亲情温暖。水火无情本是天灾,岂能再尤人?”
“我其实有五个哥哥,可是他们忙着香料贸易,都不愿离理睬我,只有栎涸哥哥对我最好!”栎渊跳到育泊岩身前,拉起他的手,“本以为来的是位嫂嫂,不承望是位大哥哥,那你一定是我未来姐夫了!你娶涞姐姐吧,涞姐姐总喜欢拉着我玩,她的手最软了!”
“渊儿!这种话也能乱讲?”栎涸急忙喝止。
“童言无忌,无所谓。”育泊岩满不在乎地笑笑。其实他也只是个才满十一岁的孩子而已,幸运地落草侯门,却不幸地未出身嫡系。
虽然圣贤书总是教化执子之手从一而终,然而龄国人却喜欢另辟蹊径。梧州侯育曝石有七位妻妾以及数不胜数的红颜知己,育泊岩有两位嫡系哥哥,还有不可指数的旁系兄弟,就是数着他与日俱增的弟弟妹妹,少年的他过早地步入了老成。
育、栎两家的姻亲关系已有七百年历史,在梧州这个悬圃宫鞭长莫及的地方,育氏仰仗栎氏的财富,栎氏也依靠育氏的权势,于是两家人相辅相依,翁婿之间的情谊甚至可以超越父子。育泊岩仔细一想,他的八位婶母之中竟有五位是栎姓。从育泊岩这一代的孩子,无论是栎家还是育家,姓名的第二个字都取“三点水”为偏旁,朔草栎氏与榕冲育氏蜜里调油的关系便可窥见一斑。许是人丁太过兴旺,于是连“涸”这种不太吉庆的字眼都被用作了孩子的名姓,也难为了栎涸那双早已不在人世的父母。
育泊岩不想细算他和栎涸之间究竟是几服的兄弟,这就好像是落花生一样,地面上的茎苗或许不大,可是用力一扯,却能扯出庞杂的根系来。若是想将这里面的关系梳理出脉络,他那个自诩挺聪明的脑子怕也是不堪负担。尽管三十多年后,他被称为“龄国承王育泊岩”,但是此时此刻,年少的他觉得自己就那是庞大根系上的一颗小花生,还是干瘪的一颗。
育泊岩觉得这对兄妹对他确是友好的,他并非心性冷僻的孩子,对于陌生人的确存在抵触,但如若对方赤心相与,他也愿意竭诚相待。他在州都榕冲的时候只有溪姐姐作伴,现在忽然多出两个朋友,他只是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
“我们给你讲栎家的故事吧!”栎渊提议道。
“好。”育泊岩颔首,其实朔草栎家发迹的故事他是略有耳闻的,但是他想再多玩一会,便欣然同意了,还要求栎涸从头讲来。
“朔草栎氏的先祖名讳上栎下呈,栎氏后人为避其名讳,均以‘栎公’称呼。那是在喜龄二十六年,明族神子血祭后的五十六年,倾舆之乱的战火渐入式微,王朝的迅速更迭催生出诸多英豪,就如阳天之下的宫国,薄王夏镜明刚刚接受了薄主祭莅血,一张跨度七百年王旗即将展开。而我们栎氏的先祖,虽不是一世之雄,却也是百废待兴时代的受益者。”栎涸不过十岁,可是讲起故事来却可以有条不紊,这大概得益于他博闻强识的禀赋。栎涸大概是栎家最聪明的孩子,事后证明这一点很不幸……
栎涸继续讲道,“他和助手,名为含英、含莎的两位明族女孩,一同发掘出一份上古宝藏,之后他辗转……”
育泊岩很喜欢听栎涸讲故事,可是听到“含莎”的名字,还是忍不住将他打断,“那个含莎据说在宫国很受诟病的。”他说道。
“嗯。”栎涸颔首,“含莎偷窃栎氏传家之宝后逃逸宫国,诏主爷爷和爷爷为此远赴宫国,最终得到宫国敬王的协助,然而含莎施妖法迷惑右丞相尚袤,尚袤为了含莎而反叛敬王。尚袤刺杀了敬主祭,致使敬宫王朝仅仅四年便覆灭。”
“可是敬王驾崩不是五十多年前的事吗?从你们的栎公发现宝藏,到含莎窃宝,这中间怎么会时隔六百余年?”育泊岩不解。
“喜龄六十六年(天枢12356年),栎公将一生献给朔草后背世,他没有依照朔草的习俗树葬,而是将灵柩停厝‘倒悬殿’,并要求含英和含莎为他守灵。”
“‘倒悬殿’?”
“就是当年栎公发现宝藏的那个地下迷宫哩。”栎渊解释道,“迷宫的最尽头便是‘倒悬殿’,据说走进入人会倒悬过来。”
“真的吗?能不能进入看看?”栎家兄妹的话像是一束火苗,跳上育泊岩一触即燃的好奇心。
“不行,不行,地下迷宫是朔草的禁地!”栎渊急忙摇头。
“其实无论还是宝藏还是迷宫,都只是一个流传于栎氏族人间的传说,真实性有待商榷。”栎涸道,“不排除以讹传讹。”
“才不是传说!”栎渊却很笃定,“你还记得涓……”忽然间,栎渊同栎涸都像是被虿尾蛰了一下,缄口了。
“什么涓?”育泊岩按捺不住被火上浇油的好奇心。
栎涸同栎渊相视一眼,沉默。
“快告诉我!”育泊岩着急了。
“好吧……”栎涸无奈,只得说道,“我们有一位兄弟,名叫栎涓,大概一年半之前失踪了。”
“失踪了?”
“有传言他去过地宫。”
“就一直没有找到?”
栎涸无声地摇头。
育泊岩陷入沉默,许久之后,他道,“不过含莎的故事宫国人人尽皆知,既然含莎是真切的,朔草的财富也是真切的,那么这个所谓的地下迷宫想来不是空谈。”
“不管是不是真的,总之没有人知道地宫的具体位置。”栎涸道,“诏主爷爷更限制我们猜测交谈。”
“这样呀……”育泊岩那方兴的好奇心被泼了冷水,只剩下余烬还在冒着不甘心的青烟,“那就如传言所提及的,含莎和含英倒吊了好几百年?”他想起了蝙蝠。
“嗯。”栎涸默默颔首。
“她们为什么不离开?”
“传说是栎公将她们从明奴贩子手中买下来。龄国的明奴虽然不多,可是一旦被卖入龄国,多是要到种植园中充当佃仆的。栎公使她们免于劳力之苦,含英自然很感激栎公,她之所以这样做大概是为报主人恩情吧?”栎涸猜测。
“哼,就是一根蛛丝的韧度嘛!”育泊岩嗤之以鼻。
“什么叫‘蛛丝的韧度’?”栎渊不解。
“明奴和主人之间本就是一根蛛丝的韧度。栎公既然能开掘阴堂,想必从事的不是什么光鲜的营生吧?一夜暴富,从此鲜车怒马地活在丽日和风之下。而那些只配在阴暗角落中缱绻的蛛丝,将随着门庭该换,被遗弃在记忆的旧宅里自生自灭。”育泊岩露出嘲讽之色,“被你们奉为‘太祖母’的是原朔草诏主弘印的女儿,而非明人含英。如果是含英,七百余年后的今日,朔草也不会改姓‘栎’,不是吗?”
“怎么能这样讲!”栎渊涨红了脸,“含英就是为了报恩,报恩同姓什么有何关系?”
“不,也许阿育说得对……”栎涸脸色凝重,“妹妹含莎或许就是想到了这一点,才最终残害了自己的姐姐含英,带着栎家最后一样宝物逃遁宫国。”
“就是传说中的《厌胜图》吧?你们的传说可真是多!为了它甚至毙命了一位宫国君王,再讳莫如深,也不可能没有耳闻。”育泊岩的神情不知是赞是讽,“《厌胜图》究竟讲了些什么?含英、含莎、尚袤、宫国敬王和敬主祭,这么些人因它丧命,最匪夷所思的是辗转回到龄国之后却音讯全无了……”
“不知道……”栎涸同样感到茫然,“《厌胜图》和地下迷宫一样,只露出了高山的一角,大部分却掩藏在迷雾里……”
短暂的沉默,他们不过是三个年幼的孩子,需要高高扬起头颅才能仰看往事的迷烟,何况是迷烟之后那座高不知几仞的嵯峨高山。
“我们怎么绕到含莎身上了?含莎是个坏人哩!”栎渊嘟着嘴说。
“不讲虚妄的传说了。”育泊岩提议道,“还是讲栎公发迹的故事,讲朔草是如何变成香都的。这些总是凿凿有据的!”
“好!好!让哥哥讲!”栎渊即刻来了兴致,“哥哥讲得最好了!”
她不喜欢和其他女孩子玩耍,却喜欢听栎涸讲故事,遇到喜欢的章节,总是缠着栎涸一遍又一遍地讲。每逢这样的时刻,栎涸面对她的微笑便好像是秋日的阳光,不炽烈,不璀璨,只是有一种缱绻的暖意。像是落花成雨,花瓣轻缓地落在肩膀上,待拂去的时候才发觉,衣服上已经留下了一抹淡红色的印迹。现在的栎渊还不会用词语来形容,只是单纯的喜欢。
“是栎公发掘了地下的宝藏,但栎家真正在梧州建立声望,还是在栎氏世祖栎昌时期。”栎涸娓娓道来,“朔草自古盛产香料。沿着天生河北上是积香谷,相传为天神的香囊坠落人间所化,谷中有香木林,名为‘邓林’,多沉香树,还有檀木和鸡骨树。临海的香民则多以采集外海的龙涎为业,或种植陆薰香树。各个寨子中也有香草种植园,像爷爷的吊楼旁就有一大片白芷园,取名为‘结茝园’,因为古书上有‘揽木根以结茝兮,贯薛荔之落蕊’的诗句,‘茝’就是白芷。”
“我原以为香料只是女孩子闺房中的玩物呢,不想还有这么多门道。”育泊岩道。
栎涸说道,“爷爷说建功立业便好比焚香,人们闻到芬芳,却想不到那是香料自焚所发出的气息。香料焚烧殆尽,香泽便随之泯灭,便好似功勋建立,身体却也随之老去。即便是覆翼城中的仙人,他们的生命也并非永恒,就像即便是可以留香数年之久的龙涎,它的香气也有散尽的那一天。”
“但是只要是香料,就渴望燃烧一次!”育泊岩道,“不然香料和柴木有何区别?”
“嗯,或许当年的质文公子也怀揣有这样的想法。”栎涸道,“质文公子是梧侯众多公子中的一个,自幼聪慧过人,有过目成诵的本领,于是遭到了其他公子的嫉恨。他的生母瑾夫人遭到其他夫人陷害,衔恨而亡。质文公子知道害死自己生母的人是谁,可是当时的他尚且年幼且势单力薄,根本没有为母亲雪恨的能力。质文公子深知在哥哥们的阴影下,自己是永远无法见到天光的。于是他对当时的梧侯讲,生母去世,他心中不胜悲痛,想到朔草为母亲的灵魂送行。因为朔草以西便是海神墟,亡灵要经由那里飘向尾闾海,一直飞往萨兰女神的冥界。梧侯为质文公子的孝心感动,未作多想便同意了。质文公子离开了州都榕冲,他的哥哥们也就安心了,竟日耽溺于醇酒妇人,不思进取。而质文公子孤身一人远走他乡,在朔草和世祖栎昌结识。”
“不对,不对,这个和哥哥之前讲的故事不一样。”栎渊纠正道,“哥哥原先讲质文公子的母亲害病去世了,梧侯怕他难过,才送他到朔草散心的。”
栎涸未作理会,为育泊岩讲下去,“朔草栎氏拥有财富,可是因为交通闭塞,尚未被州府发觉。只有质文公子明察秋毫,暗中调查了榕冲城各个城门的出入城记录,从朔草游人激增中窥见了端倪。”
“这一点可以理解。手中宽裕了,自然是想到州都大开眼界的。”育泊岩道。
“的确。”栎涸颔首,“质文公子于是选择了朔草,他广结朔草乡绅,更是和世祖结为生死莫逆。质文公子只是梧侯不受宠爱的公子,随行的舟车并不多,可是就是为数不多的行李中,并没有任何象征公子身份的绮襦纨绔,甚至连度用之物都是少之又少。只有齐民之术的书籍和先进的农耕工具,质文公子不厌其烦地将这些劳作技术传授给朔草百姓,于是百姓们无不对他推崇备至。那一年的萨兰无影节,世祖和质文公子都很开心,两个人饮了很多酒,于是都喝醉了。质文公子便对世祖说,他想要杀死所有的哥哥,成为梧州侯。世祖笑了,说自己很早之前便看出来了,就是在等质文公子亲自开口。”
栎涸言至此处,蕴藉的眼神飘向育泊岩。他们是在用眼神交流,却说不出自己像对方倾诉了什么,又从对方处倾听了什么。只是两个年幼的孩子,尚无法用言语讲明的千言万语只好藏在眼神里。
“不一样,不一样!”栎渊却吵闹起来,“这和先前讲的故事不一样!哥哥之前讲榕冲的梧州侯欺压百姓,所以世祖请求质文公子惩恶扬善!”
“不,听你哥哥讲完!”育泊岩制止道。他知道栎涸是因为考虑到栎渊的理解能力有限,于是为她编纂了一个更为善意的故事。
栎涸继续,“从那以后,世祖便用他的财力襄助质文公子培植势力。这期间自然发生了很多起承转合,就暂且掠过不谈吧,只讲最后的结果。”
育泊岩颔首表示同意。
“七年之后,质文公子在榕冲告天即位,那个时候,他的哥哥们已经所剩无几,而那个曾经迫害了他母亲的夫人……质文公子不在乎后世訾议,那位夫人被斩断了手足,浸泡在酒缸里。质文公子是睚眦必报的人,却也是知恩图报的人,他想接自己的恩人到榕冲居住,并授予州丞的印信,可是世祖婉拒了。非但如此,世祖还向质文公子盟誓,栎家永世居于朔草故里。”
“大概是读过那种可以共苦、不可同甘的故事吧。”育泊岩猜测道。
“会是这样吗?”栎涸偏着头,若有所思。
“当然是了。”育泊岩笃定地说道,“世祖知道伴君伴虎。”
“不,不会的!”栎涸分辨,“世祖一定是担心宵小之徒借此诽谤质文公子任人唯亲,所以避嫌。因为质文公子得知世祖拒绝后,愈加感觉恩情难报,心中有愧。为此他下令在天生河与凤梧江之间开凿运河。人以群分,质文公子和世祖都是襟怀坦诚之人。”
“质文公子是不想留下忘恩负义的骂名罢了!”
“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栎涸争辩道,“你看文昌运河,‘文昌’其名便是取质文公子的‘文’与世祖栎昌之‘昌’,以此彰显质文公子对这段友谊的怀念。”
“投之以权,报之以财……的确值得怀念。”育泊岩在心中讥讽了一句。他想据理力争,却又不想刚相识便生龃龉,只好作罢,心中有些悻悻。
栎涸又道,“朔草的香料虽然上乘,可无奈朔草山地居多,所以古时货物的往来只能依靠马驮人抗。马队少则几人、多则二三十,将朔草的香料运抵榕冲,再带回榕冲的布匹、药材和其他什物。赶马很危险,沿途的风霜和虫兽动辄将马队置于死地,连收尸人都没有。不过六百多年后的今天,朔草和榕冲之间的马帮已经没落,只有当年供马队歇脚的老马店还有几家保留下来,但也用作他用了。因为文昌运河勾连了天生河与凤梧江,往来榕冲与朔草不必再翻山越岭,只需循着水道,听着两岸猿声,几日之内便可抵达。栎氏和育氏也就是从那时起结为通家,在梧州的土地上日益壮大。至我们这一代,梧州世子育浏岩出生之时,侯爷曾请诏主爷爷为其取名,爷爷说这一代的孩子不如以‘水部’入名吧,因为他有一种预感,育、栎两家即将迎来六百年后的新辉煌,就像是文昌河水,流淌下去是州都榕冲,再流下去便是国都覆翼。”
“好哦,好哦,那你们也成为像质文公子和世祖那样的好朋友吧!”栎渊将育泊岩和栎涸的手分别拉起,又叠放在一起。
栎涸看着育泊岩,安静地微笑,他明净的眼神中仿佛有一条大河,安静的流淌,流入榕冲,流入覆翼,流入生与死之间的海洋……多少年后承王育泊岩回忆他童年时的好友,记忆中栎涸越来越暗淡的形象始终是淡然莞尔的表情。无论是他第一时间读懂育泊岩的雄心的时候,他帮助育泊岩实现霸业的时候,他眼看着最爱的女子被育泊岩迎娶的时候,还是他以右丞相的身份最终离开承王的时候……
“可以吗?”育泊岩问道,眼神中同样有着年轻人独有的清澈。
“当然。”栎涸微笑着颔首,“文昌河水长,流入榕冲,流入覆翼,流进海洋……”
六年后:
龚龄二百七十二年(天枢12061年)龄国梧州朔草
朔草诏主栎觥在榻上翻了一个身,不可避免的,他又一次陷入到那个熟悉的梦境里:
断生屿以西的尾闾海,是一片横亘在生与死之间的广袤汪洋。站在断生屿的断崖上极目远望,水与天在视线尽头收拢成蓝灰色纤长的一线,再细致观察,那一线并非笔直,而是带有一种略微向下弯曲的阴柔弧度,仿佛是海承载不住天的重量。
据说那道弧线便是萨兰女神居住的冥界天池,是生者所不能抵达的天地尽头。然而以生者的眼睛观望,亘古不曾变更的那一线肃穆而苍然,让眺望着它的人不忍抽离自己的视线,仿佛一直看下去,灵魂就能抵达神性的殿堂,探明神祇创造这个世界的本意。
断生屿位于梧州以西尾闾海海面,面西可远眺海神墟,向东有船户和渔家往来海上。断生屿虽然褊狭,却是朔草香民远赴海神墟采集龙涎前一处重要的落脚点,以其位于人界与冥界之间,故得名“断生屿”。
梦境中的栎觥还很年轻,此刻,他正和兄长栎觞比肩站在断生屿面西的悬崖上。
晌午的晴光溅碎在鳞波上,让这个亡灵途径之府没有任何阴森之感。澹澹水雾腾升而起,飘渺的水烟后,海面上浮跃着白色的粼光。这种粼光盈盈如美玉的碎片,可是看久了,难免要产生目眩之感。
他的兄长不觉错后一步,不想因为头晕而失足跌下悬崖。“奇怪?”栎觞依稀觉得今日的海面有哪里奇怪,却又说不出何处诡异。
栎觥用眼角瞥见兄长的举动,嘴角扬起一丝难以捕捉的讥诮。汹涌的海浪拍击着足下悬崖,震耳欲聋的潮水声几乎可以将人掀翻。“那是哪一年?”他忽然问道。
“什么哪一年?”兄长反问。
“我们从那个明族女人手中夺回《厌胜图》,是那一年?”
“如何是‘夺’?”兄长背着手,腰杆挺得笔直,“《厌胜图》本就是我们栎氏的宝物,从含莎和尚袤手中拿回,也只是物归原主而已。”
栎觥未置可否,又一次问道,“我的记忆是混淆的,哪是那一年?”
“你的记忆混淆?”兄长费解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回答道,“龚龄二百一十一年,也就是天枢一万两千年。怎么,这样重大的日子都记不清了?”
“天枢一万两千……”栎觥若有所思,凝眉低语,“哥哥,我听说岁星十二年巡空一周,每巡行千次便是人间一劫,大限一到,众生皆归于泯没。既然是天枢一万两千年……哥哥,也许开启这一劫的,恰是我们栎家呢!毕竟《厌胜图》只属于栎家,上苍只愿将制作木灵的方法传授给栎家!”
“荒唐!天佑苍生,如何会毁灭?”兄长有些不悦。
“哥哥为何不承认?那个叫重瞳子的扶乩人不是说过嘛,栎家的小女儿会成为木灵的灵魂!木灵是上苍洒在人间的树种,在倒悬的地宫中封藏了千年万年,又因为含英和含莎的匿藏而沉寂了七百年。但是现在,现在它们终于要破土萌芽!”栎觥向着尾闾海的方向翼展开双臂,像是天空即将倾塌,而他要将苍天的废墟揽入襟抱,“上苍选择了我们来浇灌它,木灵将一日比一日茁壮,然后将触手蜿蜒向四面八方,将世间众生绞杀于它的毒蔓之中!”栎觥的双眼忽然绽放出诡异的光,“哥哥你想想看,苍生永寂的那一日,将是何其凄烈!何其壮美!”
“明人的鬼话你也信以为真?”兄长厉声呵斥。他觉得自己的弟弟癔症了,像是陷入了某个梦魇里,满口是虚妄的呓语。他想将自己的弟弟唤醒,可是目光才刚触及到弟弟栎觥的眼角,那种绽裂开的阴寒而诡谲的目光让他感到一阵惊悸。“我的弟弟疯魔了!”栎觞脸上的神情暴露出他心中的想法,“像那个宫国的敬王一样,被《厌胜图》上的诅咒惑乱了神智。”
“栎觥,我们回去!”兄长严声命令。
“不!”栎觥奋力挣开哥哥试图拉他的手,执拗地说道,“第一神若诞生之后,急于想知道木灵未来的不正是哥哥你吗?重瞳子的预言直白明了,现在即已见分晓,如何又变成了‘鬼话’?”
“我之所以想知道木灵的未来,不是因为憧憬,而是出于畏惧!”兄长辩白。
“哥哥害怕了?”栎觥吃吃发笑,“害怕一个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
“《厌胜图》不该被开启!第一神若不应该诞生!”
“不该诞生?呵呵,如果不该诞生,神为何要将创造它的方法交给人间?”栎觥凝望着苍茫海面,那种浮跃的粼光似乎是靠近了。海面上如同翻涌着无数个镜子的碎片,灼目的白亮刺痛谛观人的眼。
“哥哥,将《厌胜图》交给弟弟吧!《厌胜图》是承袭制,哥哥不同意,弟弟便无法使用它。”栎觥央求着,却是猝不及防地手腕一旋,反钳住兄长的手腕,“哥哥用了八年的时间创造出第一神若,弟弟可以比你更快!我们还会有第二神若,第三神若,除了神若,我们还会有成千上万的木灵……”
“再不该有‘神若’诞生!我已将第一神若封印了!”换做栎觞试图挣开栎觥的手,然而他不久便脱力了,因为他弟弟的脸上闪过一瞬而息的狰狞。
“哥哥简直是暴殄天物!”栎觥愤怒地说道,“第一神若!那样美好的身躯!那样无上的力量!哥哥竟然将它封印了!”
“栎觥!”兄长呵责道,“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厌胜图》的封页上不是写得明白无误吗?‘窃渎神性者永延罪祸’!制造木灵是盗天之行!滥用下去会遭到报应的!栎觥,你跟我离开这里!”兄长不由分说,这一次他不会由得栎觥挣脱,他决意要将弟弟拖离断崖,“你被魇住了!我们离开这里!跟哥哥回去!”
“不,哥哥别走,别走,我们再看看海呀……”栎觥哀声央求。他像是钉在了地上,一双眼睛怔怔地凝望着海面,没有焦点的眼神空泛而迷离,像是午夜时骤起的浓雾,不知有何物正潜伏其后。
“哥哥你看远处,看我手指的方向……”栎觥的声音仿佛呓语,却是有不容置疑的坚定含在其中。
兄长栎觞循着弟弟手指的方向看去,方才那种耀目的白色光斑不见了,或者说是那种光亮已经在不觉间靠近。近处看来,绀蓝的海面上仿佛浮荡着白色的丝缕,在阳光下泛溢出珍珠色的光泽。他眯起双眼,却依旧看不真切,只觉得那些白色像是用水光织出的生绡,随着白浪舒展再被波痕搅皱,又仿佛是昨夜的星光不小心落入水中,天光晴好,于是忙着吹海风的水鸟们都犯了懒,小星星便在水中一沉一浮,并没有鸟儿将它们衔起。——栎觞忽然知道哪里奇怪了,海风中没有水鸟,一只都没有!
他忍不住视线随着白光流连,不久之后,却是一阵晕眩之感。心感不妙,心中登时有一根弦绷紧。栎觞当机立断,在视变得模糊前,他及时抽离了自己的视线。“那是什么?是鱼吗?”他问道。
“是龙!”栎觥回答。
“胡说八道,世上没有龙!”
“海神墟附近有龙!”栎觥遥指西方的海域,水雾蒸腾,海面上巨大的离岛只是模糊的一团疏影。相传世界最西极的海神墟原是摩珂的胸骨,在海神败绩后化为岛屿,是亡灵通往天池蒿里前最后一处栖身之地。
“那只是香民的传说。”兄长说道,“那不是龙,无非是海中的鲸鱼,因为体型巨大,被无知的香民附会成神话中的蛟龙。”
“是吗?原来只是传说……朔草关于龙涎香的典故不胜枚举,弟弟讲一个哥哥闻所未闻的……”栎觥不待兄长答复,已经娓娓讲来,“香民看到海面上云气蒸腾,以为有龙出没便去采香,可是这样采集的龙涎量少不说,采集来的多是黑色的‘鱼食’,品质低劣。朔草最有经验的香民懂得待时,他们看到海神墟雾霭弥漫,不急于出海,而是再等上半年乃至两三年,直至云气完全消散。此时前往探寻,海面上漂浮的定是最为上等的‘泛水龙涎’,少则七八两,甚至十数两之多。可是人心最怕日久,积年累月的等待,足以让贪婪的幼苗渐渐成长得枝繁叶茂。依照规矩,采集来的龙涎依照守候观察的人数平分,如若不均,往往引起仇杀!”栎觥玩味着哥哥眼中的诧骇,嘴角又泛起那抹轻蔑的笑意,“现在哥哥知道这个小岛为什么叫‘断生屿’吗?不是因为它位于人界与冥界之间,而是因为两三年后再出海,那些昔日里称兄道弟的香民,都会在衣襟中暗藏一柄尖刀!”栎觥的眼神随即逼来,像是带有倒刺的毒蔓。
他的兄长果然被缠住了,抽离不开。“不,栎觥,我们离开吧!”莫名的恐惧让兄长的喊声变得嘶哑,然而栎觥的五指犹如钢爪,锋利的指甲已经深陷入兄长手臂上的肌肤。
“哥哥,两三年的时间足以让人心离涣,何况是十一年?那个明族女人已经死去十一年了!在宫国,她被称为‘亡夫败国’的含莎。”栎觥眼神中的迷雾才掀起一角,潜伏在雾气后的杀机便迫不及待地一跃而出。
栎觞的肩膀被弟弟钳紧,他在挣扎,可是力量锁困在肌肉间,无法动弹,便发放不出。他的双脚未离开地面,可是生死已经悬在了半空。出于本能,他向身后的海面张望。死亡的刃口已经夹在脖颈,他才终于认清了那些浮荡在海水中的白光究竟是何物。“水莽!那是水莽!”他失声惨叫。
不是死亡,而是万劫不复!被水莽咬死的灵魂会囚困海中,永无超生!
“不!”被弟弟死死牵制住的栎觞放声嘶喊,却淹没在随即而起的海鸟的唳鸣声中!
栖宿在石崖上的水鸟受了惊,同时仰颈嘶鸣,振翼冲向天际。
难怪海面上一直没有水鸟,它们远比人类更先一步体察到了危险的存在。它们躲在石罅中,在水莽成群逼至的一刻,一起冲飞入天空。漫天白色的飞羽,像是在栎觞身后的天幕中拉开一张巨大的灵幡。
水莽珠白色的背脊浮跃出水,剪开水面,又潜回水底。尾鳍拍击水面的声音,汇集成一曲挽歌。白色的背脊和翻涌起的白浪融为一体,海面变成了一片花白,仿佛白菊花悄然绽放的灵堂。
海神墟以东的海域极少出现水莽群,百十只水莽同时现身,除非有人类授意。
“栎觥,你……”栎觞惊骇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失控的身体不住地挛动。
“哥哥尽可以挣扎,无非我们一起落入水中,但是水莽是讲信用的,被拖走灵魂的人不会是我……”栎觥发狠地说着,却是避开了哥哥的眼睛。
栎觞眼底的血管破裂了,宛若烛火熄灭前的回光,惶遽随着血丝的走向急速爆裂开,却又如风流云散般迅速归于平静。灵魂最后的一次挣扎告终,又或许栎觞根本不曾挣扎过。他的目光归于如水般平静,那是一种洞穿了休戚祸福的眼神,宁谧而悠长。手足间的抽搦也渐渐停止了,栎觞怔怔地凝望着苍天,仿佛那里有《两世书》摊开的书页,只有濒死的眼睛才能洞穿章节最终的结局。
“盗天之人永延罪祸……”声音从栎觞的喉咙中挤出,空洞而杳渺,犹如他的灵魂裂开了一道深壑,生命最后的呐喊从谷底传来,驾着深谷抟风,直挑入浩渺天际。那不是呐喊,是恶毒的诅咒更是诡秘的预言,“栎氏子孙,永延罪祸……”随着眼神涣散,诡谲的笑容浮起在苍白的唇边。
“哥哥?”栎觥的手竟然不觉松开了,他从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有这样诡异的神情。恍惚间一个念头侵蚀了他的脑海,他觉得自己的哥哥其实早已经死去了,附在他兄长躯壳上的是一个恶魔,魔鬼的毒蔓蜿蜒向四面八方,其中一只已然缠紧在自己的脖颈上。
恐惧如一矢箭,瞬时间贯穿了栎觥的脊梁。他被钉在了原地,心肺提在嗓子,于是惊悚在空无一物的胸膛中恣意膨胀。
“永延罪祸!”断崖边上,回荡着兄长的长啸,罪祸……祸……
“不!哥哥!”试图弑兄的人是他,然而当他的哥哥真的纵身一跃,栎觥还是本能地向前探出手臂——“哥哥!”
“永延罪祸……”——指尖抓住的唯有颤抖的回音。
脱了力的栎觥闭上双眼,梦境深处,响彻着落水的声音……
栎觥在梦境中翻过身,一线天光挤入窗缝,不偏不倚地洒在他苍老的脸颊上。
栎觥率性睁开双眼,让朔草的日光为他驱走梦境中的阴翳。那个有着落水声的梦境在迅速退潮,松弛的意志渐次清醒,梦境中,青年时代的自己迅速离场,梦境外,老练的栎觥恢复了对自己意念的控制力,那一声惊悚的落水声于是驯服地沉降在记忆的湖底,若非噩梦的大手搅扰,不敢再探出头来。
“几时了?”栎觥随口问道。
“禀老爷,将要隅中巳时。”侍候他起身的婢子恭顺地回答。
“已经这么晚了。”即便想像年轻人一样晏起,日渐老迈的身躯也已不再允许,他已经很多年不像今日这样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前些年栎觥多会在卯时之前醒来,然后躺在床上发一会儿怔,等到雄鸡唱白,仆人开始活动后再命人侍候他起床。他年轻的时候也喜欢发怔,精神放空的时候,灵感和才思会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供给一天使用。可是年老之后再发怔,奇思不再了,只有陈年往事趁他不备涌出水泡,给他一个猝不及防。
于是这些年他开始摒弃这个习惯,免得那些不愿回溯的旧事趁虚而入,让他措手不及。当家中的仆人不得不比雄鸡起得还早的时候,栎觥渐渐接受,自己的确是老了。
真的是苍老了,梦境中的自己风华正盛。四十多年后的他罹患骨痹多年,每一次清晨起身,都觉得自己僵硬得像一株干枯的胡杨。
栎觥在仆人的搀扶下勉强坐起身,用苦参汤漱过口,随即有几个仆从端来金猊香炉。栎觥习惯每天早起时在辟寒香的香烟中静坐片刻,辟寒香的香性温烈,香气被乌金炭的热度熏蒸出,沐浴之中能令他晨僵的身体尽快恢复舒展。
香烟尚未盈室,坐榻上的老人忽然面露怫然。“这香是谁人调配的?”他诘问众人。
“是,是婢子。”一个婢女在木地板上膝行,上前跪伏在栎觥膝下。
“不懂规矩吗?谁让你使用龙涎了?”
“龙涎有敛烟之效,是合香时的首选,艾纳和降真都无法衬显老爷的尊贵身份,所以婢子斗胆使用龙涎。”侍女深埋着头颅,怯懦的声音趴伏在地面。
“我五岁那年就会辨别陆薰香真伪了,需要你教我如何合香吗?”栎觥呵斥道。
“婢子不敢卖弄炫巧,请老爷赎罪。”侍女叩首如捣米。
“滚开,都给我滚!”无名的怒火不知从何处而起,栎觥劈手掀翻香炉,放声怒斥。
可是他随即便是一怔,他多少年不曾这样气恼了,火气像涌潮般骤起,又落潮般褪去,留下一片潮湿的心绪,让他无所适从。
都是因为那个历历如昨的梦境,还有数十年不曾在他面前出现的龙涎的香气。两者偶然又必然地契合在一起,犹如一道从天而降的预示。
栎觥还保持着探身向前的姿势,打翻香炉的手就悬停在半空。他觉得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了,探向前的五指不经意握紧在一起。
所有下人膝行着迅速离开,像一群被洪水冲决了巢穴的蚂蚁。偌大卧室中很快只剩下栎觥一人,他僵硬地抽回自己的手臂,他什么都没有抓住,就像那个梦境的最后,他阻止不了命运的大书翻开新的章节。老人凝视着空无一物的枯瘦手掌,心中忽然间涌起了莫名的孤独和无助。
这时候,窗外依稀传来箭镞入彀的声音……
“来人,都回来!”栎觥沙哑地喊道。
下人们又回来了,恭顺地站在各自的岗位上,不敢显露神情,心中却大概在抱怨今日的栎觥莫名其妙。
“窗外是育泊岩公子在射箭吗?”栎觥问道。
“是的。”一名下人回禀,“育家公子天刚破晓便在结茝园中练习射箭了。”
“年轻人,勤勉上进是好事情!”栎觥探出僵硬的手臂,木几上有一封已经开封的书信,栎觥将其掖进衣襟,自语道,“就是因为上进,才会被兄长念念不忘……”
他随即吃力地拍了拍坐榻的扶手,喝令道,“来人,取我的‘锄吾’来!”
“老爷。”答话的下人一怔,有些战战兢兢,“大夫叮嘱您当心身体……”
栎觥推开上前搀扶他的手,勉强着垮下坐榻,跣足站在木地板上。腿脚依旧是僵硬,可是从没有哪个时刻他觉得力量涨满全身,他像是一位即将上阵的将军那样命令下人,“取我的弓来!”
据说古代时期,曾有诗人负笈游历梧州朔草,留下“曾疑缬草香,青阳白纻伞”的诗句,口口相传,故而朔草白芷又得雅称“白纻伞”。“白纻伞”的香气浓烈特异,每至春夏之交,花开如潮,小白花十数朵为一簇,如伞盖般聚集在茎叶顶部,和风拂过的时候,将缬草一般的香气播散在朔草全境。只是植株略为矮小,即便是深秋采摘之际,紫色的茎秆也不过及膝高。
朔草自古多野生白芷,但白芷种植的兴起却是在栎觥从兄长手中接任诏主之位以后。尤其是近十几年来,朔草境内的种植园激增至十几处,其中占地最广的便是栎觥吊楼附近的“结茝园”。
时值秋末玄月,春季种下的白芷正值收割季,前几日天晴云疏,结茝园中的香农已经割去了白芷的地上部分,此时香农们腰间挎着葫芦形的竹篓,背脊弯成深拱形,正在用小铲挖掘白芷的根部。今年的雨水来得比较勤,香农们必须趁着难得晴天尽快完成挖掘工作。之后还要除尽残茎、须根,再经过微火烘干等繁琐步骤,才可赶在明年的香市上出售。
远近闻名的朔草香市于每一年早春时节准时开市,届时来自世界各地的药商和香草商将齐聚朔草西北方山坳中的积香谷,那是香料的盛典,也是金钱的盛典,那是朔草一年一度的盛况,即便是萨兰教最盛大的无影节也不可比拟。
几日的劳作后,结茝园中的白芷丛几乎所剩无几,唯有栎觥吊楼下依旧保留有一片。朔草的气候潮湿温暖,即便花期已过,依旧有少量白芷花绽放,这些白芷花被小心呵护,只供诏主观赏之用。
花丛中的少年一袭紧身射箭服,腰间用宽带束紧,斜跨着红线缝制的兽皮箭箙。对着方形的箭靶射满三百支羽箭是他每个上午的功课,也不需要任何仆从帮助,安置箭靶和拾箭的工作都由自己亲手。
若是哪个香农不经意间抬起头,总是能看见安静的少年抱着一大把箭杆,低着头在白芷丛中不辞辛苦地往往来来,好像是一只垒巢时的河狸。——育泊岩就是那种孤僻又有些乖戾的孩子,即便长大之后依旧喜欢仰起头来看星空,然后发现其中的一颗是他童年时丢进湖心中的小石子。
他原本就是一个安静的年轻人,专注于射箭的时候就显得更加沉默。他来到朔草已经六年,像这样孜孜不倦地练习射箭也已经三年有余,起初还是日有长进月有提高,但是突飞猛进之后,却再难登峰造极。
尤其是近半年来,他原先稳若磐石的手臂总会不觉中摇晃,以至射出的箭不可避免的偏离靶心。他无法解释个中原因,只能竭尽所能尝试着克服,却是力不从心。箭靶上的红心犹如一场痴梦,越是执拗,越易失去,越是不得,却越要争取。
育泊岩将一口气底定在胸膛,气机下沉,源源不断的雄浑之力从足下的大地传来,力量循着挺直的脊柱上沿,一直传至肌肉绷紧的手臂,凝神,起手的同时衔口已扣紧在弓弦。
这是箭箙中的最后一支箭,和其他羽箭一样,箭尾的翎羽染成了明亮的橘红色,如此即便是落入繁密的白芷丛中,拾箭时也可以轻易被发现。
明艳得堪比火焰的橘红色!然而当弓弦贴近鼻尖,视界中却没有这团火焰的一席之地,育泊岩能看到的唯有彀中一轮沉郁的赤红,视线沿着箭杆笔直切出,在弦未脱手前已如一矢箭离弦。
嗖!
橘红色像窜出的火苗,以惊雷之势飞出,仿佛可以将身边的一切引燃。
雄劲无俦的一箭,羽箭拖曳着啸鸣的风声离去,像渴望冲击苍天的鸟翼。然而鸟儿被放飞的地方,射箭人却是保持着箭矢出手时的姿势,怔在原地。
打偏了!羽箭离弦的那一刻育泊岩便知道自己打歪了。他的手臂在箭矢离弦时无可避免的晃动,让原本志在必得的一箭偏离了最初的轨迹。
年轻人没有去看这一箭究竟插在了哪里,只是悻悻地放下手臂,将角弓随手丢弃在花丛中。他吐尽胸中残气,膝盖便随之疲软,他来不及自控,颓软地跌坐在地上。
“长久注视一个目标,视线会发生扭曲,就像长久地执着于一个目的,人生会开始扭曲……”身后响起年迈的声音,育泊岩应声回过头,见到栎觥手提乌亮的角弓,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
“诏主大人!”育泊岩急忙跳起。
这不是他所熟悉的朔草诏主,昔日的栎觥枯瘦而干瘪,死气沉沉的眼神深处飘忽着游离和恍惚,好像一个在白日里梦游的人,即便是传令或者叱喝,也依稀有梦呓的语调。然而此刻的老人透发出少年英气,鹿皮宽腰带束紧松弛的腰腹,随着腰杆直挺,佝偻的背脊便仿佛逢春的枯枝,重新焕发出生的气机。
育泊岩怔怔地看着老人,忘却掸去身上的浮土。
“想知道为何会失手?”栎觥问道。
育泊岩用力颔首。
“长久地专注于箭靶上的红心,精神深处便产生了抵触和抗拒,于是每次离弦,手臂会难以自控的摇晃,以致射出的箭偏离原本的轨迹,老辈的人称呼这种症结为‘红心症’。毫厘之间的差池,结局与初衷大相径庭,其实射箭如人生,从引弦的那一刻起,结局便流向不可变更的轨迹……”栎觥注目远处的箭靶,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去,孩子,去把箭拾回来。”
育泊岩于是走向箭靶,将靶上和落入花丛中的箭拾起,抱回来交给栎觥。
栎觥没有接过,却将手中的“锄吾”推向育泊岩,“来,用这柄弓试一试。”
“这是?”从方才起,育泊岩便被角弓所流溢出的金乌色吸引,“这是‘合谷号’的弓?”育泊岩的心中似被一柄小锤敲了一下。
弓的制作工艺不同于刀剑,弓片是由竹或木材与角片胶合而成,因为不经过铸造步骤,所以角弓极少能被制成“渊器”。在北方三国,虽然有以乘黄背生的角为弓材制造的弓箭,但造价太过高昂,只有少数富庶人家才有能力享有,不能用做军需。
而树冠下的龄国得天独厚,得以以建木的韧皮为材质,批量制造弓箭渊器。故而龄国的军力虽然在八国之中属于末等,龄国长弓之名却是享誉海内,而这其中最为卓越的当属覆翼的“合谷号”。
“合谷号”的弓特点显著,弓弦在引满时会发出类似牙关紧咬的声音,因为射箭之时虎口合谷穴贴于牙关,故而得名“合谷号”,以其工艺精湛,专门供给龄国禁军将领使用。
合谷弓的交易受到严格管控,因此流入州郡的合谷弓数量极少,在他们梧州府中,也只有几位最得宠的长兄有幸拥有。育泊岩不得父亲垂爱,哥哥练习射箭时从不让他观摩,所以虽贵为州侯之子,却是对龄国国宝百闻而未得一见。
栎觥手中的弓乌黑油亮,绸缎般水滑的弓片闪耀着黑晶石一般的高雅光泽。那种光芒犹如刚刚发硎的宝剑,单是看一看,就足以令任何气血男儿的心魄为之震颤。而然育泊岩没有接过,只是茫茫然怔在原地。
其实这样的乌金色他还是见过的。记忆中始终有一扇虚掩的窗,狭窄的窗缝中,他曾经踮起脚尖,窥见了这样的乌金色。随后的记忆是一片空白,再衔接时,已是他坐在地上,身边回荡着二哥轻蔑而蛮横的笑声。
这像是一个只有起因和结果的故事,事件发生在太久远的童年时代,以至于时间磨断了串织记忆的麻绳,让编简变得日渐残缺。
他唯有通过想象来补全编简疏缺的部分,于是记忆原本只有一道浅缝,却被他亲手掘成深坑,勉强建立起来的自信心深陷其中,试图自拔却发觉力有未逮。
育泊岩没有接过栎觥推给他的弓箭,卑微感所引发的怯懦像心性恶劣的顽童,又在他心中吃吃地发出嘲笑,和记忆中哥哥的嗤笑声混合在了一起。
栎觥不做勉强,只有一个似有还无的苦笑在嘴边一闪而过,他从衣襟中摸出书信,展示给育泊岩,说道,“沐岩公子的来信。”
“二哥?”育泊岩一怔。
栎觥点点头,信封背面原本有朱泥钤印,此时已经开启,想必是栎觥已经事先过目。栎觥说道,“朔草香市不仅仅是朔草的大典,更是全梧州的盛况,所以虽然在朔草境内举办,却是由育家几位嫡公子轮流主持,而执事香市的次数与优劣也将成为衡量诸位公子人望的秤杆。沐岩公子作为明年香市的典司,向所有兄弟发出与会邀请。听说旁系子嗣是无权主持香市的,而且以公子目前的年纪,若无沐岩公子的凭信也无法获得进入天香楼的资格。沐岩公子不计较出身贵贱,对所有兄弟一视同仁,真是手足孝悌呀……”
育泊岩的嘴唇已经被牙齿咬出一片青紫,栎觥看在眼中,却又加上意味深长的一句,“如若不去,只怕会被沐岩公子误解为对兄长存在不恭之意……”他随即将信封推给育泊岩,“公子要亲自过目吗?”
随着信封一起推向育泊岩的还有栎觥的另一支手臂,一只手中是兄长的信,另一只手中是弓箭锄吾,好像路口上各奔东西的岔路。
已经不需要栎觥再多说什么,育泊岩劈手接过锄吾。
“这就对了,挽弓当挽强!”栎觥苍老的眼睛中流露出笑意。
在育泊岩看来那是一种壮心不已的目光,就仿佛正有老当益壮的雄心沿着白发的痕迹生长。那又是以一种极度苍老的目光,就好像预感到自己来日无多的老人,要将权柄埋在地里,种出一片供年轻人远行的手杖。
那眼神中还有其他,但是十七岁的育泊岩尚且看不清切,他只是不再犹豫,他心中早有一捆堆厝日久的干柴,乌黑的望弝撞在了掌心,便是火镰敲打在火石上。
抽箭,上弦,架箭,所有的动作一气间呵成,流畅得像一曲舞蹈。合谷号的弓比其他角弓轻巧,可是育泊岩握在手中,却犹如握紧了千钧。
“懦夫!”栎觥却断然一声呵斥,“育泊岩!你畏惧自己的红心吗?你胆怯了吗?你是个懦夫吗?”
“我没有!”育泊岩只是嘴上硬,可是他端弓的手臂真的在动摇,他控制不住自己去抗拒靶心正中的火红,尽管他分明喜欢那种明艳的颜色,爱得不能自持。
可是自小到大的遗弃感让名为“卑微”的种子参天,他在不见天光的树影下蜷缩了十七年,不自觉间已相信那种太阳一般的颜色不属于自己。
“育泊岩!”栎觥厉声怒斥,“告诉我你看到的红心是什么!”
“我没有看到!”
“你看到了!”
栎觥的眼神是火,跳上育泊岩心中的干柴。“我不想只是梧州侯的十三公子!”年轻人被点燃的血液终于失去了控制,“我不想只是未来梧州侯的十三弟!我不想只是再未来梧州侯的十三叔!我不想只是这样的我!”
愤而举弓,他根本无心瞄准,这一箭完全射偏了,箭镞没在距离红心很远的地方。橘红色的翎羽在余光中颤抖,像是一只愚蠢到妄图扑火的飞蛾,掉落在火焰旁,痛苦地抖动着被燎伤的翅膀。
育泊岩的心也渐渐凉了,那一团火焰还未燃起便遭遇扑灭,只剩下灰烬随风扬起,让他灰头土脸。
“很好,很好呀……”栎觥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世祖为质文公子一句话等了十年,而我们只等了六年。六年后,你终于愿意将自己的心声表露出来……”
育泊岩蓦然一凛,才意识到自己方刚语失。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语宣之于口,他心中骤升起一阵后怕。
“不必担心,没有人听见。”栎觥笑道。
育泊岩仓促间环顾四周,才发觉四境再无第三人,早在栎觥进入结茝园时,便已经将所有下人遣派走。
“诏主,您这是……”育泊岩不解其意。
“如果靶心的红色让你梦寐以求,那何不换一种方式?”
“换一种方式?”育泊岩摇着头,“晚辈不懂!”
“不,你懂,你不但懂得,而且早已力行!”
“早已经力行?”育泊岩还是不解,“晚辈真的愚钝,诏主还是为晚辈讲明白些吧。”
“你愚钝?”老人不以为然,反而放声大笑,“告诉我,你来朔草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真正目的?”育泊岩没有能力再隐瞒下去,栎觥毕竟是长者,注视着他的是一双比他多经历了数十年风霜的眼睛,足已将他从身到心全部洞穿。
“因为我想争取一片属于自己的领域!”育泊岩言无不尽,“什么家中的男儿,什么担心姐姐孤单,全是谎言,全是借口,我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只有在朔草,我才可以摆脱哥哥们的阴影,他们是头顶的树冠,只要他们在,我永远也看不见自己的太阳……”
封藏了六年的私衷犹如蓄积的洪水,栎觥只消在堤坝上掘开一道细小的裂口,洪水便摧枯拉朽般冲决了六年来的心理设防。育泊岩起先是感到如释重负,少年的肩膀终究单薄,终于不必再担负秘密积压日久的重量。
然而随即而来便是无所是从的空虚感,六年来这个秘密像一只皮囊,包裹起他的斗志、他的雄心、他的理想在其中膨胀,支持起一颗独孤而脆弱的心,让他拥有了在孤独中生活下去的勇气与力量。而如今他赖以为生的气囊被戳破了,失去了支撑,他觉得心口的地方好像一下子坍塌下去。
“诏主,晚辈很愧疚,晚辈竟想将朔草当做自己的踏板……”育泊岩致歉。
“不!”栎觥不怒反笑,“我欣赏你的远略,当知道一个目标无法直接实现,就换用一种迂回的方式。多像是当年的质文公子,雌伏以待,之后出其不意。再者公子不必负疚,听老朽一句肺腑之言:每一只麻雀都渴望飞上枝头,但若非梧桐树,也载不动凤凰栖,树下的鸟儿千万,只有飞得最高的那一个,才可能最终站上枝头。是树与鸟互选了相得益彰的彼此,无所谓究竟是谁成就了谁。早自文昌运河开通那一日起,育、栎两家的起承转合便被写在一起,分不清你我,如果你是凤凰,栎家愿意做你的高枝,如果你能看得更远,栎家很荣幸曾经借过你一双肩膀。”
“我,我听不大懂。”
“没关系,会渐渐明白的……”栎觥不再多言,从衣襟中摸出一枚系着红丝的青蚨币,说道,“想克制红心上的弊病其实并不难,就是撒放时改变注意力的凝聚点,你在瞄准后将视线转移到这枚铜币上,如此‘迂回’之法,手臂的抖动自然可以克服。”
栎觥说着,将红丝系在弓弝上,“孩子再记住爷爷一句话:人活着不能只为了自己,但是人要为自己活一次。后悔是年老之后的事,趁着年轻,尽可能多冲动。”
以为风湿的缘故,栎觥的手指的骨节扭曲变形,他在系红丝的时候吃力而缓慢,然而育泊岩没有帮忙,他只是托着锄吾,安静地注视,仿佛这是一种神圣的仪式,越是繁缛漫长,越显庄严灵验。
“那么诏主做过后悔的事吗?”育泊岩问道。
“当然。”栎觥道,“没有悔恨的人生并不完整。”
“晚辈可以斗胆相问吗?”
“那是在一个断崖边。”
“断崖?”
红丝终于系好了,栎觥长舒一口气,“不要再多问,用我教你的方法试试看,射中了,爷爷便将这只‘锄吾’送给你!”
次年春。
舟行山峡之间,头顶一线碧天,两岸绝壁笔立如削,如同一只鬼斧从中间劈就,森然欹斜如欲搏人。接近晌午时分,早些时匿身在石崖后的日光探出头,天生河的河面上浅金色的波光如锦鲤的鳞片。
春和风暖,崖上柏木初吐翠绿,于是舟动则景随,景随则神迁。难怪曾有诗曰:或划然以舒,或蒙然而密,一目而百千奇,随景而发诗癖。
育泊岩、栎涸、栎渊并肩坐在船沿,脱去各自的翘鼻鞋,将双足浸泡在清沁的河水中。
他们乘坐的这种柚木小舟为龄国所特有,名作“刳木舟”,是选用粗大的整棵柚木刳空制成,因为工艺简便,深得龄国老少喜爱。行船时首尾相连,在最后一支船的船尾立杆悬挂一枚铜铃,铃声随舟行时作时止,如同草原上大轮子的勒勒车。
这种简易的小船太过出名,以致后来一提及龄国人,脑海中首先浮出的印象难免是一位青色布帕包头的香民,独自划着狭长的刳木舟,舟中满载竹琴的清韵和香料的芬芳。就像每当提及宫国长良,脑海中多是衣着香云纱的清隽背影,撑一柄花油伞,迤逦走在石板湿滑、雨雾氤氲的小弄。再后来只要是龄国制造的舟楫,即便是那些足以越洋的舰只,也被一并被称为“刳木舟”了。
“还是育家哥哥厉害,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去香市哩!”刳木舟上,栎渊的小手一拍,喜悦之色跳上眉梢。随着她这一拍,刳木舟在他们身下摇晃起来。
“‘长这么大’?”她的哥哥栎涸善意地笑,“你才十二岁而已!”
“哥哥又把我当成小孩子!”栎渊鼓起腮。她佯作生气,细长的小腿却像两支桨,在水中上下摆动。哗啦哗啦,水声唱起欢快却聒噪的歌,像一只呼朋引伴的乌鸦。
“那里是我厉害,还不是我二哥……”育泊岩低声嘟囔。他恍惚觉得自己的这句话有些突兀,才蓦地发觉这根本是栎渊同栎涸之间的对话,而他只是个引子,挑起话机,便不再有置喙之地。栎家兄妹的兴趣只在于香市,还有见所未见的人和事,不在乎育氏嫡子以主人的姿态邀请他这个作为客人的旁系弟弟……弟弟之一。
育泊岩的声音愈加低微,终是听不见下文。水声还在唱歌,于是船身摇晃得更加厉害,他怔怔地盯着山崖上一丛灌木,许久忘却了眨眼……发怔像一口金钟罩,外事外物都被排开到钟罩之外的地方,钟罩之内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名叫育泊岩的小人儿站在空茫之中,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仰头寻找被树荫遮挡住的天光。水声变得遥远,那丛翠绿渐渐晕开成模糊的一片……
“细柳,你也来一起玩嘛!”然而栎渊的声音似一柄快剪,轻易剪破了他的设防。育泊岩不觉瞬目,空泛的眼神又重新凝聚出焦点。栎渊正摇摆着手臂,招呼后船一位同龄的女孩子。手腕上十数只花丝银镯随着招手的动作撞击在一起,清越鸣响比玱玉之声还要泠然,那像是少女的欢笑声,纯粹得不带一丝驳杂。
此次前往香市,栎觥的亲信样叔一路随行。细柳是样叔的女儿,已经十五岁年景,可是看上去比栎渊更像是孩子,想来是因为细柳的身形太过娇弱,育泊岩总是忍不住留意女孩单瘦的肩头,觉得只有自己一半之宽。
细柳不会说话,据说是前些日子害了重病,不幸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许是因为心中低落,细柳总是躲在样叔的阴影后,走路时便将视线交给地面,长长的刘海遮挡住额头,以至于他们甚至看不清细柳的眼睛,只能看到额发在下眼睑投下的浓重阴影,阴影下是白净得令人咋舌的半张鹅卵形脸蛋。
样叔协助栎觥主持朔草大事小宜已经二十余年,今年香市中诸多会馆的搭建工作便是样叔经手操办,随同前往理所应当,但育泊岩有些想不明白,看上去怯懦又娇弱的细柳为何也同他们一并前去。
他想说细柳看上去无时无刻不需要他人的照料,转念一想实在不贴切,细柳不需要任何人的照料,或者说细柳其实不需要任何人。
她安静地坐在后船的船尾,双手虚搭在膝头,对栎渊的邀请置若罔闻,遮掩在浓密额发后的眼睛盯着船底发怔,仿佛她的精神生存在另一个世界。
“她的钟罩一定固若金汤。”育泊岩想,“真像一个木头人……”
“阿妭,你们那边坐了三个人,细柳再挤过去,船怕是要翻喽!”阿妭是龄国对年轻貌美女孩子的称呼。样叔这样说的时候,黝黑的方脸膛绽开爽朗的笑容,额头上的油光在阳光中一闪一闪,和他那个白瓷娃娃一般的女儿没有半点相似。
刳木舟船体狭长,三个人坐在船的同一边自然致使船体严重偏斜。
“哎呦!”栎渊匆忙抓紧栎涸的手臂,却又舍不得河水的清凉。犹疑之间,一个无心的眼神飘向了育泊岩。
“我最高,去对边坐好了。”越敏感的人越能装作没有心肺,因为他们知道何时伪装。育泊岩抽回双腿的时候,故意撩起一点河水泼洒在栎渊身上。“呼呀!”他嬉笑。
“哎呦,讨厌!”栎渊娇嗔,笑着拂去身上的水渍。
育泊岩也哈哈大笑。
“还是我弹竹琴给你们听吧!”栎涸一个翻身跳回船舱中,抢在育泊岩之前,赤足坐在船底。
竹琴在朔草随处可见,因为制作工艺及其简便。取一臂约长的竹筒,两个竹节之间剜出一个圆形的音孔,再将两条篾丝制成的弦束在音孔两旁,敲击篾弦便可演奏出动听的乐音。
于是田间地头,闾左闾右,巧手的男人女人们手执银色小刀,三下两下之后,对唱的俚歌便有了伴奏。
刳木舟上的这只竹琴不知是谁人制作,琴身上刻有一个“锦”字,“锦”字旁边的竹皮因为摩挲而泛起光亮,想来是很久之前某个小伙子送给心爱的姑娘,却又不知何故被姑娘丢弃在船上。定有一段故事,只可惜《两世书》上的这一页早已经被风翻过去。
栎涸盘膝而坐,将竹琴平置于身前。
“没有竹槌。”育泊岩说道。竹琴需要敲击演奏,可是和这柄琴成套的竹槌已经遗失了。他环顾四周,想寻找什么来代替。
云发在余光中散落,如一砚泼洒的浓墨,仓促中回头的育泊岩不及看清乌黑色的瀑布是如何倾泻而下,阳光下乌亮的光泽如潋滟水波,晃得他无力直视。
栎渊将发簪递过去,栎涸付之一笑,眉眼间交换了默契。那是一只紫檀木簪,簪头雕琢有一只敛翼的孔雀。是育泊岩熟悉的雕工,栎涸曾经送给他一只水盘头雕镂的手把件,如出一辙的技艺。
栎涸缓慢滑动篾弦下的琴马,调节竹弦的音高。木簪在竹弦上轻轻敲击,叮咚的琴声从弦间流淌而出。
那是山涧中的淙淙清泉,是春枝上的流啭鸟鸣。竹琴的音量不甚嘹亮,在舷板推开白浪的声响中,宛若尚未杀青的芽茶,在滚水中溢开清浅的香。
这还是育泊岩第一次听栎涸歌唱,少年的声音像是雨后的空气,细雨打湿了酥泥,清馨中还有一种乡土的味道。栎涸使用的是朔草一带的俚语,育泊岩只能大致听懂词意:
那时候我还很小,很小的我还记得如何飞翔。
我飞进了种星星的花园,仙女送给我一颗星星的种子。
我将种子捧在手里,我要将它种在妈妈的花园里。
后来家里来了一个怪叔叔,叔叔姓柯名叫学。
叔叔告诉我人类的身后没有翅膀,
我回过头去,原来那里真的没有!
就是从那一刻,我失去了我的翅膀,
叔叔原来是一个坏人呀,他还偷走了我的种子!
是一首育泊岩从未听过的歌,朔草地处荒远,百姓不善文辞,评书弹唱都很直白,这首歌的歌词如此怪异,许是栎涸自编自创的。这时栎渊也跟着唱和起来,明显是栎涸曾经教给过她。
女孩子玲珑的声音飘出,犹如和风吹动花枝上的银铃。是朔草青年喜欢的对歌,女孩清亮的嗓音和男孩温润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好像天幕中清风在追逐浮云。
谁捡到了我的翅膀?
谁捡到了我的星星?
如今我已经长大,
如果拾到了它们,
就请交给下一个孩子……
涓细的声音在琴弦间缓慢流淌,育泊岩觉得平淡的歌词之中却蕴着深邃的忧伤,那种忧伤像一条河流,河水蜿蜒,流向榕冲,流向覆翼,一直流向那片横亘在生死之间的海洋。
船身在此时颤动了一下,是样叔从后船跳上他们的刳木舟。琴声断了,思绪也断了。
“快到溶洞了,我们准备下船。”样叔说道。
“下船?积香谷的谷口不是还在更北边吗?”育泊岩问道。
“是诏主老爷特别嘱咐,让我们从溶洞进谷,免得谷口处人多拥挤,还有积香湖的好风景可看。”样叔笑道。
一纵刳木舟转过突兀的山崖,视野随着河面骤宽而变得敞阔,山岩上果然有一眼黢黑的洞窟,洞口不足一人高,隐匿在高耸入天的峭壁上,像是瓜果上的一个虫子眼,若不是样叔事先言明,甚至会与嶙峋投下的阴影相混淆。
“这个洞是诏主发现的,内部与积香谷相通,老爷给它取名溶华洞。”刳木舟靠岸,样叔率先跳下船头,将缆绳系在石矶上。“小心足下。”样叔叮嘱道,“我走最前边,孩子们可要跟紧我。”
洞口距河面还有些高度,他们需要踩着矶石,经由石碥道,才能渐次进入溶洞。样叔在最前引路,跳过一道石罅后停下,将栎渊抱了过去。
细柳最后一个上岸,像一个影子,无声无息地跟在四人身后。育泊岩走在细柳前面,一处石矶上附着有青苔,走在上面很是湿滑,于是他停下来向细柳伸出一只手,可是等了许久,却没有手递入他掌心。
“快进来!里面好大呀!”栎渊已经在溶洞中招呼大家。
育泊岩于是抽回手臂,善心被置若罔闻,心中不免悻悻。他几次回头观察细柳,他们都是选择石矶上干燥的地方落脚,以避免湿滑跌倒。细柳却不计较脚下究竟何物,好几次她踩在青苔上,身体一摇几欲滑到,却又是在失去重心前,将平衡重新抓回。
在育泊岩看来,她好像是在同自己的平衡力玩一场胜券在握的游戏,就像好像猫用爪子玩弄一只小老鼠。
育泊岩心中腾起诡异感,在岩石间跳跃的细柳依旧是低垂着头,他看不清她藏在刘海后的眼睛。
“快来,快来!”
正在茫茫然不知所以,栎渊将他一把拉入洞中。育泊岩这才发觉洞口虽小,里面的空间却足可以容纳十几人。
一进入溶洞,正午的燥热登时冷却下来,洞中的空气潮湿而阴凉,让一身舒张的毛孔骤然收敛。起初感觉身上的肌肤发紧,有些不适,片刻之后又觉得那种感觉简直如同滑润的冰绡贴在身上,令人无比惬怀。
栎渊深吸了几口湿凉的空气,那是一种奇怪的味道,让她想起点豆腐时的盐卤。正是诧异之时,一滴水滴落在了她的头顶。
栎渊急忙向上方看去——“哇!”
洞顶的石钟乳像一只只白色的蝙蝠,高高在上地倒悬于洞顶,有些小巧可人,使人联想起老房子下的冰凌,也不乏锋锐如戟的,如同倒悬在王座上的利剑。
那是一片瑰奇的丛林,还没有形成的钟乳便以石花的形态绽开在洞顶,像是一朵朵被风吹乱的云。孩子们喜欢这样的画布,因为他们的眼睛总是能从中勾勒出一只穿靴子的老虎又或者一只长有翅膀的小猪。
栎渊仰头张望,发现有一只小羊正在咬狼的尾巴。
不允许她的想象力再扩张,因为能挤进狭小洞口的阳光委实有限,溶洞深处隐约可辨是无数对立的石笋和钟乳,再深处则完全湮没于黑暗之中。
样叔从石槽中取下预先准备的火把,擦火点燃。突如其来的光亮,没有为他们探测出溶华洞的规模,却是用自己的力所不及告诉他们这个溶洞的深度不可估计。视线之内,育泊岩所看到的岔道不下十条。
“溶华洞的洞口虽狭,里面林林总总的的岔路却密如蛛网。”样叔高擎起火把,叮嘱道,“你们跟紧我。细柳,你走最后。”
育泊岩试着记住他们的路线,可是足下的磕磕绊绊让他的记忆也开始颠倒混乱,他像是一只只能夹住一只棒子的狗熊,等到洞口的光亮已经遥遥在望,育泊岩只记得他们一共右转三次,左转四次,而最狭窄的一处,需要侧过身屏气通过。
视线豁然开朗之前,样叔驻足在洞口的白亮中。“火把就留在这里。”他将火把插在石槽中,并没有熄灭火种,“回来时也许需要。”
“还从原路回?”育泊岩有些诧异,他实在不喜欢终于抛在身后的溶洞,不但跌跌撞撞像耗子的家,空气中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许是许不是。”样叔转身,拉起栎渊的手俯身钻出洞口,那决然的背影,似乎是想借此截住话机。
“快走,快走!”栎渊回头催促,“好饿呀,我们快去香市上吃好吃的!”女孩的背影才同洞口的光亮融为一体,如同在蹦跳的声音随即传来,“快出来看!外面有大湖!”
如同一障大幕在眼前掀开,弥漫在鼻腔中的咸湿味道才被阳光冲散,湖面上浮跃的粼波随着晴光一同挤进眼帘。
苍花云树,鸢飞鱼跃,这里没有姹紫嫣红乱花迷眼,只是犹如神来之笔的无心泼墨,清逸秀奇之中不失明丽粲然。
湖面光亮得好似打磨一新的菱花镜,白云投下的倒影之间,绽放着鱼儿的尾鳍卷起的水花。那声音引着视线擦过水面,似一卷展开的长轴,铺向更远。
通身雪白的鹭鸶受人声所扰,收折起细长的脖颈,振羽而起。它们飞行的时候头颈和双脚伸直成一直线,水面上掠过一个个俏丽的白色倒影。直到察觉出来者并无恶意,才重新回落水泮,在随风摇曳的苇荡中梳理肩背部如丝般细滑的纤羽。
“看,那边有一处小寮!”栎渊欢快地叫道。
顺着栎渊手指的方向,芦苇的疏影后是一间小巧的竹寮,茅草为顶,没有门板,门框上悬挂着蓝靛色蜡缬门帘,上面有育泊岩很喜欢的水牛图案。小寮门前没有堆放杂物,窗口也不像寻常朔草人家那样悬挂穿成串的辣子和菜干。
“有人住在里面吗?”育泊岩问道。
“没有人久住。”样叔从挂包中摸出白铜水烟筒,弯下腰舀起一点点湖水,捏一撮烟丝填进去,用火捻点着,不久之后,“呼噜噜”的声音随着蓝色烟雾一同冒出,透露出烟瘾被满足后的舒怀惬意。样叔吐着烟圈,慵懒地眯起眼,示意苇塘,“老爷有时邀请友人在谷中划船,会在里面小憩片刻。”芦苇荡中的确拴有几叶刳木舟,暴露在外的船尾随着波纹一摇一摇。
“我们已经进入谷中了?”育泊岩随即仰颈四顾,他们的确位于深山谷地之中,瓦蓝色的天空犹如一张巨大的鼓面,将他们蒙在四围青山环抱之中,原来这就是所谓“蒙在谷里”……
“这是山谷最南边的积香湖。”样叔叼着烟筒,带着他们绕过苇丛,来到湖边开阔地。没有密密织织的芦苇遮挡,视野变得愈加开阔,骋目所望,如鉴的湖水最终敛步在一片沉香林脚下。沉香树形似榉木,树皮青色,树叶与橘叶相似。林中劈有一道通幽小径,只见其起始不见其终点,像是故事最后留下的一处悬念。
“那片林子名为‘邓林’,从邓林中穿过便是香市了。”样叔在最前引路,身后跟着蹦蹦跳跳的栎渊,像只刚从冬眠中醒来的小刺猬,东张西望急于寻找春色。
这时远远听到了人语声,只见一队独轮车从小径中探出,车一共七辆,每辆车上各载着两只铜条箍紧的杉木桶。推车人谈笑着向湖边靠近,皆是朔草香民的装扮,男子着扣边长衫,束宽腰带,女子则是纱巾包头,窄袖长衫,足蹬平底靴,擦肩而过时还同样叔一行人友善地打招呼。
“他们是去湖中取水?”育泊岩问样叔。
“可不是,香市上的客商太多,几口水井都被榨干了,熟水店的人只好到湖中取水。”样叔说道。
“样叔同他们熟悉吗?”栎涸追上前询问。
“怎么这样问?”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他们打招呼的笑容有些敷衍。”
“和你们一样,第一次见。”样叔说得漫不经心。
栎涸没有再追问什么,却是颦蹙着清秀的眉宇,眉峰间纠结有焦虑。
“阿涸,怎么了吗?”育泊岩低声问道。
“你哥哥的势力很大呀。”栎涸同样压低声音。
“嗯?”育泊岩不解其意。
“香市只在每年春季开市,为期不过七天,所以不存在长工。依照往年的规矩,只是在开市前募招一些附近的香民,负责清扫场馆或者为客商提供食宿。既然是附近一带的香民,那么样叔都应该熟悉才对……”
“你的意思是说?”育泊岩听懂了栎涸的言外意,“你说刚才那些人是从榕冲来的?”
“熟水店是路边提供热水的小店,也有人称其为‘浮铺’,是个薄利活计。香市在朔草境内举办,可是连烧老虎灶的人都自榕冲而来……”栎涸没有再说下去,不安却在眉宇间越推越满。
“阿涸!”育泊岩忽然从身后拍他的肩膀,声音中似乎还带着满不在乎的笑意,“你就是太多心。”
“可是!”栎涸还想争辩下去。
育泊岩没有再多说什么,抢在栎涸之前钻进树荫,于是栎涸也无法再多言。只是育泊岩拍击栎涸的那一下很重,力度压在栎涸的肩头,许久才消散。
林中小径看似狭窄,进来后才知足可以容纳三人并行。喧扰的人声浮荡在视线之外的某个地方,依稀听辨出男人的叫卖,女人的还价,还有小孩子们的嬉笑。只可惜小径曲曲折折,使他们的视线受阻,但是从愈加高涨的人声可以判断,他距离市面越来越近。
“这些树瘤就是是沉香吗?”育泊岩注意到,几乎每一棵一人抱的香木上,在距离地面一人余高的地方都割有交错的刀痕,刀痕处结出瘤块,有的还是树脂的颜色,有的已经转为黑褐色。
“都是树龄八年以上的成年香木。”样叔解释道,“在树皮上砍上几刀,不久之后,伤口附近便会结出树脂,再经数年时间,树脂逐渐转变为黑褐色,这样结出的沉香名为‘脱落’。”
“不是真正的水沉……”育泊岩嘟囔。
样叔颇感无奈,摇着头苦笑起来,“天然的香树要数十年方可形成香结,香结分泌的树脂又经历数百年乃至上千年育结,形成入水即沉的黑褐色硬质,才是所谓‘水沉’。天然的水沉是千百年风霜雨露的结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相比之下,朔草的香民使用砍伤之法,数年之内便可促使香木结香,所得的香料虽不比天然水沉凝集天地之灵,但用作焚香或是入药,质量亦属上乘了。”样叔砸吧着烟嘴,意味深长,“只生长糯稻的土地养不活众生芸芸哦……”
“呼噜呼噜”——样叔见到育泊岩在观察自己,便对着烟嘴深吸一口,吐了一个浑圆的烟圈,引得栎渊即刻拍着手为他叫好。几乎每一个成年朔草男子都会吸水烟,每至农闲,树荫下总是聚着一团团白色的烟雾,烟雾中是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育泊岩和栎涸也悄悄尝试过,结果栎涸被烟味薰地不住呛咳,育泊岩一个人挑战倍感无趣,新鲜感退潮后便放弃了。
“几乎闻不到沉香气。”育泊岩抽动鼻翼,试图将游丝一般的香气捉住一缕,可是捕捉到的只有淡淡烟草味。
“多数沉香在常态下闻不到气味。”样叔说道,“在常态下也散逸出清凉香甜气息的唯有‘奇楠’,是沉香中的最上乘。”
“听闻今年的‘香后’便是奇楠。”栎涸道。
“‘香后’?”栎渊好奇地问道。
“香市中最名贵的香料是在天香塔中展销,这些香料中的天字第一号便是‘香后’,是天香塔中的香师们票评出来的。”样叔解释道。
“进入天香塔需要熟人保荐或是榕冲开据的印信,普通的客商即便腰缠万贯也无缘一见。好在有育家二哥哥的邀请,不然即便是育家公子,未至成年也不能随意进入。”栎渊为有幸进入天香塔而兴奋不已,哪里还有什么顾忌。
“嗯嗯……”育泊岩也并没有流露自己的情绪,只是问道,“天香塔很气派吧?”
“当然!”样叔砸吧着烟嘴,“我们稍后……哦,不,已经近在眼前了!”
他们在这时穿过树林,阳光切着树冠的边沿倾泻而下,孩子们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闭上眼,却又迫不及待地睁开。只见香市中央的空旷带,阳光下一座十二层高的萨兰式密檐塔拔地而起。宝塔为四边形,塔身涂抹牙白色的石炭,好似玉柱挺拔在天地之间。四面出檐上各有一尊鸟羽人身像,每层各异,分别为萨兰十二真武神。
“这就是天香塔!”育泊岩不由得称叹。葫芦形的塔刹是耀目的金色,仰视那道金光便犹如在张目对日。
“为了今年香市,浏岩公子延请覆翼的工匠特别修筑的,才落成不久。”样叔道,“一般的萨兰式密檐塔塔内为中空,只设置‘井’字形的悬梯供人攀登。天香塔仅取萨兰塔的外形,内部则拟楼阁式塔铺设楼板,还拓宽了窗洞便于采光,完全可作为馆舍之用。”
“修筑这样一座宝塔需要多雄厚的财力?”育泊岩喃喃问道,“塔刹包覆的是真正的僻寒金吧?还有那些真武像,每一尊的眉心处都镶嵌有宝石……”
“这可说不好喽。”样叔唏嘘着说道,“香市是各位公子收揽人望的契机,其他公子大概不会捐输相助,所以都是浏岩公子一己之力。不过浏岩公子做的是称心买卖,如此形质兼美的宝塔,香市之后大概要成为朔草的城徽喽……”
“朔草的城徽……”这句话像是一根倒刺,倒钩深刺入育泊岩的心底。
那个说着“我想要一片天空”的自己是何其愚蠢呀!他已经在朔草居住了六年,他天真地以为朔草的一草一木都属于自己。老银匠敲打出的银饰,年轻姑娘们的网绣和绞缬,一望无尽的香草种植园,雨后土地中冒出的鸡油菌……可是这片名为“朔草”的天空原来是别人的画布,育泊岩痴痴地仰望着僻寒金塔刹,他的哥哥大手笔一挥,将他的天空涂抹成了刺目的冷金色。
乏心乏力,那种金色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睛,少年人支撑不起头颅的重量,他盯着自己的鞋尖,忽然之间好想笑,他想将愚不可及的自己放肆地嘲笑一番。
“我若是此时大笑,这些人一定会将我当成疯子。”然而育泊岩暗暗心想。
天香塔下店铺林立、客商如织。衣着圆领袍衫,足蹬皂靴的是远道而来的白国药商,在香药铺子前流连。对于验香,他们有自己的方法,比如将陆薰香和茯苓一同放入口中咀嚼,变成液体的才是上等的陆薰香。
怀国来的香料贩子入乡随俗,摒弃左衽长袍和鞋尖翘起的马靴,皆换做龄国装扮。可是高鼻深目和蜷曲的砂金色长发让他们走到哪里,都鲜明得好似一面写着“荃”字的旌旗。这些人多是撂地设摊,盘膝坐在一块花毡后,花毡上是蛇蜕包裹的麝香。麝香可谓是怀国的国宝,然而这些年怀国国运日下,“香后”已经很多年不是麝香了。
还有出售各种香器的铺位。玉杆香笔,笔杆上镂刻小孔,笔杆内填充香料,运笔时香味随着挥毫溢出;栈香树皮制作的香纸;檀香木雕刻的香奁,放入其中的物件也会浸染香气;芳香材木打磨的酒器,与不同美禄接触后会产生不同香味……林林总总最能吸引不吝金财的人们满载而归。
晌午已过,馋虫在肠胃中叽叽咕咕地催促他们。可是样叔带着他们在香市中七拐八拐,执意将他们引入一家熟人开的小店。小店位于幽僻角落,店主人姓栎,同样叔年景相仿,从两人熟识度来看,大概是那种小时候一起上房揭瓦的兄弟。
朔草人嗜酸,各种酸菜自然必不可少,除此之外,他们还要了淋有韭菜花的鲜磨嫩豆腐,搭配上热气腾腾的菌锅。松茸、牛肝菇、木耳和鸡油菌在腰锅里热闹地“咕嘟咕嘟”,汤面上翻滚着薄薄一层紫苏叶炸过的辣子油。味道很有朔草的乡土气,几个人都已经是前胸贴后背,吃起来更觉得格外香甜。
喝树头酒的时候,育泊岩的余光一直落在角落中的细柳身上,女孩的姿态很秀气,双手托着杯底,娇红色的唇吻一点一滴地啜饮,她已经喝了许久,可是育泊岩觉得杯中的酒水根本不见减少。
“细柳不喜欢树头酒的味道吗?可以换成香茶。”育泊岩说道。树头酒是贝多罗树果实酿制的薄酒,未必每一个人都能适应其中的树胶味道。
“就是这么拖拖拉拉,公子不必理会她。”样叔敷衍了一句。
样叔对细柳很冷淡,一路上只是让细柳跟在队伍最后,除却偶尔看一看她是否掉队,从不曾招呼过她,即使栎渊和育泊岩表示关心,还总是让样叔搪塞过去,这让育泊岩不禁怀疑样叔是否是细柳的亲生父亲。然而样叔每次回头看细柳,眼神中却又暗蓄着爱意,除却那份深藏不露的爱,还依稀有一种育泊岩看不懂的哀怜。
“这就是父亲看自己孩子时的眼神吧?”育泊岩心想。他检索自己的记忆,却找不到相类似的经历,于是他无从品评。
吃过午饭,众人进入天香塔。六年不见的兄长并尚不曾现身,迎接育泊岩一行的只有衣着水红色百褶裙搭配雪白色紧身短衣的女侍,育泊岩出示了育浏岩寄给他的印信,女侍便引着他们登梯,来到宝塔二层蛇神像前。
女侍春面含笑,介绍道,“蛇最初是白檀的守护神,白檀是龄国国香,所以沿革下来,蛇便成为了香业的守护之神。祭拜蛇神无需上香,心香便是最好的敬意,围着蛇神像虔心绕上三匝,蛇神会保佑几位贵人找到缘中之香。”
几个人绕满三匝之后,女侍从祭桌上取下几枚绿檀雕刻的木铃铛。这是天香塔送给每一位客人的留念之物,铃铛上用阴刻雕镌着朔草香市的标志——盘蛇白芷花,白芷花下还可以留下客人的姓名和当天的日期。
育泊岩这方看出,女侍原来还是一位技艺精湛的雕刻师。她面容明丽身材姣好,可是握紧刻刀的手指间却满布粗糙的厚趼,如飞的刀影中,木屑翻飞着落下,不过片刻,女侍已将五枚绿檀逐一刻好,送给栎渊和细柳的木铃铛上还分别刻上一只小巧的蝴蝶。
栎渊很高兴,急忙将木铃铛系在辫梢上,样叔也学着栎渊的样子,为细柳系在辫梢。看到样叔如此举动,育泊岩更觉得自己方才的怀疑很无稽。
巧手的女侍不再随同,几个人沿着木梯缓步登塔。
客人比他们想象中得稠密,宝塔的三层至十一层陈列着各种名贵香品,每一层都吸引了十几位香商流连徘徊,让不大的空间略显拥挤。
承装在琉璃瓶中的蔷薇露,用蜂蜡密封,编号为“宿”。所谓“蔷薇露”,郊野之地每逢天寒,露水在蔷薇花瓣上凝结成晶莹剔透的冰露,采撷下来便是蔷薇露。其香味馥郁,即便素馨花和茉莉也不可比拟,用它来滋养秀发和肌肤,香气历经数月不会消散。站在蔷薇露展台旁的女侍晃动琉璃瓶,蔷薇露中即刻布满细密的小水泡,这是上乘蔷薇露的证明,围在旁边的几个客人都发出称赞声。
产自宫国的安息香,可以诱发众香的香气,是调香时不可或缺的辅料,但是不宜用作焚烧用香。只在挽救重病人时才焚烧纯品安息香,因为据说安息香还有定魂之效。一个看上去形容憔悴的中年男子在编号为“往”的安息香前流连,要求女侍为他演示这块安息香的香烟是否能透纸,据说只有香烟能透过厚纸的香料才是上乘的安息香。
育泊岩注意到,这些客人多是向女侍询问香料的产地和特性,却没有一个人询问价格。
“没有人问价?”育泊岩问样叔。他们此刻正在谛观编号为“腾”的甲香。
“天香塔中是暗标竞卖。”样叔解释道。
“暗标?”
“香料的主人将香品委托给天香塔寄售,专业的香师们根据类别、产地、尺寸、香型等等多方面做出评价,之后按照‘天地玄黄’依次编号。除却香后占据‘天’字号鳌头,其他编号并没有贵贱之别。香商们根据香师的评价和现场观测,如果心仪哪块香料,就到顶层的天香阁中为这块香料出价。然后在香市结束的前一天,天香馆会做出统算,在最后一天将香料卖给出价最高的客人。全过程中客人们不知道彼此的出价,卖家和买家也不见面,香市主持却不参与交易,只抽取极小数量佣金。”
“好刺激!”育泊岩喟叹。
“可不是!”样叔颔首,“因为上不封顶下不保底,有时候低廉得令人咋舌的价格就能买到极佳的香品。但如果对于某块香料志在必得,为了保证自己的价格是最高价,买家的出价往往要比市价浮出许多。这其实是卖家和买家的一次赌博,所以暗标竞香也被称为‘赌香’。”
育泊岩想到那个在安息香前徘徊的中年人,他的妻儿或许正在病笃中。不过那块安息香的编号竟然是“往”,真是不吉利!
“公子,我们去十一层看‘香后’吧!”样叔这样说着,已经径自向木梯走去。育泊岩本想拉着栎涸再看一看编号为“秋”的孩儿香。可是栎涸的背影却紧紧追随在样叔后面,转眼的工夫已经消失在木梯转角。育泊岩无奈,只好招呼两个女孩子跟紧自己。栎渊蹦蹦跳跳地东张西望,细柳还是往常那样,安静地走在最后,像一个被夕阳拉长在身后的影子。
“不是‘白奇楠’,也能成为‘香后’?”站在“天”字号香后面前,栎渊双手托着小脸蛋,费解地问道。
负责十一层的女侍礼貌地笑笑,介绍道,“那是依照颜色分类,白奇楠的确以其稀有而位列奇楠之巅。但依照性状分类,香后属于最为上乘的‘鹦歌绿’,也就是俗称的‘绿棋’。用香炉品味其香味,是任何其他香料都不能代替的享受。如若切割开来看,绿棋的断口是墨绿色,混杂有少许黄色纹理,像是带有绿色荧光的黄鹂绒羽。”她随即摊开手掌,示意陈放香后的錾花锡盒,“这种特制的锡盒也是专门为香后打造,分为两层,中为网眼隔板,下层放蜂蜜,上层置香,蜂蜜的甜香上通滋润香料,保证奇楠的香味不会丢失。”
“又不能当真切开看一看,黄鹂羽什么的都是以往的经验。”栎渊嘟囔道。
“不过您若是成为‘她’的主人,就可以切割开看一看了……”女侍还是那抹犹如贴在脸上的笑意。
“公子,您也来出价吧!”样叔忽然提议。
“我?”育泊岩悻悻地说道,“我可没有这样的财力……”他的月例并不比栎涸与栎渊多,而且他是兄长,三个少年出去游玩多是他充当财东,六年下来积蓄少得可怜。
“怕什么,来天香塔赌香,讲求的是人与香的缘分。”样叔推搡着育泊岩的肩膀,催促他去顶层出价。
“就是!就是!样叔,讲一讲那一年龙涎香后的故事。”栎涸也眉飞色舞,跟着附和。来朔草六年,育泊岩从不见他性情平易的朋友为了什么事情如此积极过。
“那是龚龄二百零六年(天枢11995年),距今六十多年前,那时候赌香不设门限,所有人都可以出价。有一位寡妇的儿子病重,这位母亲没有钱请医生,甚至没有余力为儿子再做几顿有营养的吃食,母亲走投无路,就用口袋中最后的十五铢竞卖香后。结果您猜发生了什么?”样叔自问自答,“就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一年再没有第二个人为香后出价,于是母亲就用十五铢的价格将香后买走了,那可是好大一块泛水龙涎呦!”样叔唏嘘着感慨,“公子您再猜那个被救活的小孩子叫什么名字?”
“名声在外的人?”育泊岩反问。
“封易的名字可曾听过?”
“封易?当然听说过!”育泊岩正攀登在逼仄的木梯,险些一步采空。“前殿将军郑式里的名号谁人不晓?封易正是前殿将军的先锋!”
封易的威名龄国境内有口皆碑,他追随郑式里不辞水火,以顺诛逆无数。如果说前殿将军的功勋是王冠上的宝珠,那么封易便是宝珠旁相得益彰的纹饰。
“哈哈哈,缘分这种东西,真是不信都不行哦……不过自那之后,赌香就必须熟人保荐了。去年的最高价是以五百五十万铢易主的梅花龙脑。”
“比香后还高昂吗?”
“据说买家是某位穆国公卿。都知道穆国左丞相偏爱龙脑香,这位官人一掷千金,想必不是用来自己闻香味的。上有所好下必投之,穆国左丞相的气焰要是再熏天一些,以后的香后难免是龙脑香喽。”
“穆国的国蠹和我们龄国有何关系?”育泊岩忿忿地说道。可是一边不平,一边却又难以抑制地心生向往。育泊岩从小就是如此,哥哥们讨论政事,总是能吸引他的兴致。他喜欢听“大人物”的故事,比如薄王夏镜明,比如骁姬路鸣淮,尽管他们的结局一个是横死,令一个还是横死,他依旧遏制不住自己心之念之。
就在他出生的第二年,远在世界的另一极,一个叫李稔的男人将风雨浓数十万枭州师埋葬在白国滑车山下;他七岁那一年,就在邻国穆,一个名为洛紫予的男人仅用一刀一骑,将王师万人斩杀在若水之滨。
听着这种故事长大的育泊岩有十二位哥哥,十二个哥哥每人略微挥动一下衣袖,就足以将他的天空遮挡得严丝合缝。育泊岩一生也不曾看见属于自己的天,即便是在多年后,当头顶君王冠冕的他站在世界上第二高的宫殿之中,他依然觉得自己的视线是被遮挡住的。
龄国的万年古林,尤其是首都覆翼,每一棵古树均是参天之高,那种遮蔽了天光的树影根植在每一个龄国人的精神深处,让所有人的血液里都融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怯懦感。龄国自古鲜有英雄,这绝非有果无因,毕竟这里不提供长河落日,也不提供猎猎西风。龄国人口在鼎盛时也不足七百二十万,这个数字是白国的三分之一,穆国的四分之一。
“呼呼呼。”样叔粗哑地干笑了几声,像是嘲讽,又像是感叹,“权势哟,这种东西就像是燃烧罂粟的烟,可以渗透入最细小的缝隙……”
天香塔的顶层用几条狭窄的走廊分隔开不同区域,走廊左右是对列的镂花格子门。育泊岩猜想每一对对掩的门扉之后大概是一间雅室,供客人小憩和为心仪的香品出价。
样叔同栎涸言笑不断,足下的速度却极快,育泊岩拉着栎渊追在两人身后,不时回头张望,细柳垂着头走在最后,为他们讲解香后的女侍并没有跟上来。
“到了!”样叔止步在一间位于角落的雅室前,扣了几下门便推门直入。一个中年女子迎面上来,女子没有穿着短上衣和水红色百褶裙,既然不是女侍那么大概是天香阁的香师。育泊岩觉得女子有些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
“雪姨!”栎涸低声唤道。
雪姨?育泊岩一怔,终于想起女子正是样叔的妻子阿雪。
“不知几位客商相中了哪一品,不妨写下个数字一试缘分。”阿雪没有理会栎涸,虽然笑脸相迎,却全然是公事公办的态度。
可是格子门被细柳掩上的那一刻,所有人的神情顷刻间改变了。栎涸、样叔、雪姨,冷峻而紧迫的神情绷紧在他们的脸上,就连栎渊都察觉到了变故,看看育泊岩又看看栎涸,不敢言语。
“样叔!出了什么事?”其实从进入天香塔的一刻,隐隐的不安就在育泊岩心中堆积,这种不安感若即若离,以至此刻他依旧想不清具体是哪里不妥。然而样叔同栎涸的神情明白无误地告知他,此刻的状况极为严峻。栎涸虽然比他年轻却一向比他的敏锐,这一点总是令育泊岩自愧弗如。
“稍后解释!”样叔催促众人,“我们离开这里!”
雪姨不废多言,立即跑过去推开壁角橱的推拉门,那是一个包入墙体中的角橱,门板推开后,里面竟然露出可容一人通行的纵向通道和藤编软梯。通道如烟囱,黑黢黢深不见其终,大概从顶层一直通向塔底。
“我先下去,细柳在最后。”样叔手脚利索,说话之间已经攀在软梯上,却又忍不住回顾,“阿雪,你一个人……”样叔流露出殷忧。育泊岩可以看出,样叔在带领他们远离某种危险,却不得不将自己的妻子留在险境之中。
“别担心我,你们顺着这里一直向下就可以离开香市!我帮你们拖延住时间。”雪姨的眼神隐忍而坚韧,目送着几个孩子接二连三地离开险地。
“阿样,照顾细柳……”
育泊岩听到雪姨的嘱托,低婉而酸涩,似是带着某种被竭力掩饰的悲切。
上方随即传来推拉门被合上的声音,本就微末的光亮彻底消失不见。
他们陷入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只能依靠摸索蠕蠕下行。育泊岩想一问究竟,可是考虑到他们正沿着天香塔一角的暗道艰难地向下攀爬,密集的客商或许就在后背不远处,尚未摆脱的危险或许也近在咫尺。育泊岩不敢言语,唯恐一旦暴露,便会有一柄尖刀从黑暗中刺出,贯入他的背脊。连呼吸都犹如粘滞,抓紧软梯的手心渐渐沁出湿冷的汗水。
“渊儿,别害怕!”栎涸低哑的声音,在他身下的黑暗中。
“嗯!”头顶上同样低微的回应,却是异常坚定。
之后再无声息,直至他们的双足重新落回坚硬的平地。
“这里是?”育泊岩在黑暗中展开双臂,双手触碰到了粗糙的土石。他的脑海中即刻勾勒出一条逼仄的地道,地道没有铺设拱券,壁和顶都是粗糙的沙砾。他抽动鼻翼,闻到不新鲜的水的味道。
“下水道的一条分支,可以穿过香市,抵达积香湖边。我们快走!”样叔带着他们在地道中疾行。
地道中依稀有光亮,虽然不知光亮从何处而来,但是地道并不十分幽黯,他们可以勉强看清脚下的路和同伴的背影,依稀还有细细屡屡潮湿的风,风中是腐朽的水汽。
可能是下水口投进的光亮吧?育泊岩这样想着。他的确听见了下水的声音,就在不远的地方,掺杂在栎渊和细柳跑动时辫梢的铃铛声中。
“杀手!”栎涸在昏暗中说道,“还记得女侍手上的厚趼了吗?趼子沿着虎口生长,那根本不是握刻刀形成的趼,那是握屠刀形成的!她借雕刻木铃铛询问我们姓名,就是为了确认你是育氏子嗣!”地道的管腔结构让栎涸的声音听上去带有回响,像是有一团乌云在育泊岩的头顶酝酿风雨。
“哥哥要暗杀我?”育泊岩喃喃低语。
没有人回答他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育泊岩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无力梳理自己的情绪,只是回想着进入天香塔后的一点一滴,试着将凌乱的环串成一条链。可是他力有未逮,他手中的环似乎是少了几枚,思维中总有几处断点。那种压在他心头的不安感并没有消退,反是越酿越稠。眼睛愈加适应了黑暗,他已经可以依稀辨清足下的土路了。
“哥哥真的会在大庭广众中暗杀我吗?”育泊岩低声问道。
“什么?”栎涸蓦然一怔。
“天香塔中的客商来自世界各地,即便哥哥想除掉我,会当着那些客人的面吗?”
“等等!”栎涸觉得犹如一计重锤击打在心口。
“古往今来的暗杀都应该选择在犄角旮旯中进行,不是吗?”育泊岩低声道,“就比如……”
“这里!”栎涸大惊失色。
育泊岩头顶的那团乌云迅速蔓延至每一人的脑顶,惊雷在其中翻滚。他们正位于朔草香市黢黑的下水道,一个即便横死于此连尸体都不会被找到的地方!
“快跑!”栎渊惶然惨叫,所有人都像是受了惊的兔子。
中计的感觉顷刻间攫住了每一个人,他们满心以为自己离开了险境,却是纵身跳下了别人设计好的陷阱。
愚蠢呐!育泊岩真心想一掌抽在自己的脸颊上!天香塔是他二哥督建的,督建者怎么可能不知道塔中有密道?——他正在将失落的圆环一个个拾起——那些女侍的腰间都围着沉重的银腰围,哪里有一袭盛装行刺的杀手?她们的目的根本不在刺杀,而是故意暴露出手上的粗趼,将自己的身份透露给他们!
育泊岩的圆环终于串连在一起,就要头尾衔接成套索,那道锁套将他套紧,好像蟒蛇的身体绞住猎物。蛇的信子掩藏在看不穿的黑暗中,但他已经闻见了蛇口中的气息。这就是所谓的杀气吗?全身的腠理瞬时间收紧,冷汗流不出,却在皮肤下在暗淌!
仿佛是那道无形的套索在向内收拢,他依稀听到了金属摩擦的声音。
距离合龙只差最后一环!这个渐渐收紧的圈套即将将他们一网打尽!
“不!”栎涸和育泊岩同时大叫,“铃铛!”
他们每一个人身上的铃铛,将他们的所在暴露无遗!杂沓的脚步声骤停,就连急促的喘息也被竭力压抑,突如其来的岑静中,金属摩擦的声音突兀刺耳,像一只銛利的爪子,抓挠着所有人的耳膜!——这是兵刃被抽出时的声响!
随之而来是一束束火光从黑暗中跳出,照亮了他们身前七八个黑衣遮体的人影,除却火光,一同逼近的还有刃口间的一弧一弧银亮!
栎渊放声尖叫!
“公子,涸少爷,阿妭!你们退后,一切交给我!”犹如一道闪电划过,样叔霍然将腰间的弯刀抽出。“你们这群畜生!”他愤怒地嘶喊着,向着敌人冲了过去。育泊岩觉得冲出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爆裂开的火炭。
地道很狭窄,对方虽然人多,却不容得两个人同时施展。这是一场车轮战,对方是七八个训练有素的杀手,这一边却只有样叔和四个孩子。育泊岩虽然可以召唤出“锄吾”,可是一柄没有箭镞的弓有何用处?至于另一个男孩子栎涸,育泊岩的印象中他连蝼蚁都不曾伤害过。
“哥哥,打不过的,我们向回逃吧!”栎渊拉扯栎涸的衣袖。
“回不去的!”栎涸咬着牙,“退路一定被封锁了!杀出一条血路,我们有可能脱逃,回去,无异于腹背受敌!”
“封锁了?”栎渊怔了怔,随即抽噎起来,“那雪姨……”
育泊岩终于理解样叔掀天的愤恨从何而来——一个男人提起刀,身前是不可能战胜的敌人,身后是妻子的尸体。
身边的空气仿佛一瞬间变得燥热,令压抑在育泊岩心中的情绪全部释放,忿与恨,稽与狂,当它们融合在一起,就变成了一种弑杀的渴望!
刀光在眼前交错,他竟然蓦地想起了天香塔金碧辉煌的塔刹。难道哥哥就该站在耀目的金光下,他和同伴就该横死在这个阴暗的地道中吗?死后连尸骨都无人问津!这种反差想一想就让人双眼血红!
“锄吾!”育泊岩一把握紧了弓弝。他必须做些什么!身边都是他最亲密的同伴!他们是因为自己而身陷险境的!他必须保护他们!责任感带给他比忿恨更大的力量,这种力量循着脉络流淌,充斥在少年人每一块骨骼肌肉!
“别!”栎涸劈手拦住了他。
“样叔坚持不住的!”血管在育泊岩的太阳穴处突突地跳。
被仇恨点燃的样叔解决了两个杀手,一支掉落的火把滚到他们脚下,栎渊拾起来,向着黑衣人奋力丢过去,可是除却发泄心中的恐惧和愤怒,以卵击石有何意义?
愤怒以燃烧体力和心血为代价,让样叔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却也以秋风落叶之势扫荡着他的体能。他像是一只残破的悬丝傀儡,手脚的悬丝还在,腰间的却已松弛。
刀影在大开大合中交错,黑衣杀手认准空门挥刀下劈,样叔不及回刀,只好将刀背架在手臂上,横刃格挡。雄劲无俦的力量盖顶压来,提拉住样叔膝头的那口气也松弛了,腘窝一泄,样叔终于跪倒在地上。
育泊岩的第一反应竟是看向细柳,她父亲的脖颈暴露在别人的刀口下,这个女孩子却可以视若无睹!
不,并不是全然无动于衷,她在以极缓慢的速度,抬起一直低垂着的头颅。
育泊岩忽然听见样叔的低吟。跪在地上的样叔依旧在抵抗敌人,却几乎是拼上最后的力气,但是与此同时,他却在不间断地低吟着什么。那是一种育泊岩听不懂的语言,又或者只是声音太过低微,他听不清而已。
在他身旁,栎涸也翕动唇吻,那是与样叔同样的低吟,中年人的声音同少年的融合在一起,沉郁,沧桑,神秘,像是某种富于宗教意义的挽歌,又像是一道开启密术的咒语。
吟咏声中,细柳缓慢地抬起头,仿佛一个蒙昧的灵魂听到了神性的召唤。额发投在下眼睑的阴影渐渐收拢,掩藏在阴影后的女孩子的双眸暴露出来。
“呀!”栎渊吓得掩面尖叫,育泊岩知道栎渊尖叫的原因——刘海后缓慢睁大的眼睛没有瞳孔!
寒意贯穿了育泊岩的脊柱。那根本不是眼睛,没有一丝属于生命的亮光从里面透出,那分明是两个深不见底的幽邃漩涡!
杀手想必也看到了细柳的眼睛,架刀的手腕蓦然脱力。他的勇气、力量、决心都被那个漩涡深深地吸了进去。
样叔趁势起身,抡刀削在杀手的小腹,他随即将自己的弯刀抛给细柳,自己退居二线。
细柳箭步上前的动作快得令育泊岩无从分辨,随后所发生的一切也超乎育泊岩想象,如果用一个词汇形容此刻的细柳,那么一定是——力量!
“很美,好好欣赏。”栎涸在他身边低语。
纯粹而雄浑的力量,翻滚在女孩娇小的身躯内。铃铛的声响穿梭在黑色的人影中,所经之处,银亮的刀花和通红的血花争相绽放。火把纷纷滚落,橘黄色火花蔓延开,犹如一张铺展的花裀,细柳纤细而苍白的足踝在火花中翩跹,好像一支原始的娱神之舞。美得原始,美得残酷,美得摄人心魄!
细柳的刀术其实并不娴熟,甚至可以说是笨拙,她拥有的只是力量。但这已经足够了,提着牛刀杀鸡,根本不需要什么技术。
她是力量的化身,纯粹的力道沿着刃口巡行的方向推出去,被她收割的生命,脆弱得好比镰刀下的猪草。
栎涸说得不错,真的是需要用“欣赏”来观看这场屠戮。最后一个黑衣人倒下的地方,细柳拄刀卓立在火焰中,火光的颜色跳动在晶莹通透的肌肤上,她看上去宛若一朵在火海中盛开的白莲。没有瞳仁的眼睛对着他们,幽邃而神秘,仿佛这样一直看下去,就能抵达神明的洞府。
育泊岩完全怔住了,他无法用语言形容此刻的美感,更无法用语言描绘心中的震撼,这是他与木灵的初见,也是他与力量的初见。一生中唯一能和此刻相媲美的是他生命的黄昏,那个时候龄国万古国望付诸冲天火光。
“跑!”栎涸的反应永远比育泊岩快,他拉起栎渊,在火势不足以伤害他们之前,向着洞口一路狂奔。
地道的出口原来是积香湖水泮的小寮,他们从地板门钻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沉暗。循着原路穿过溶华洞的时候无人言语,才出洞口,便遇上栎觥派来接他们的柏木船,十二位桨手划桨,不出一个时辰就能返回朔草山寨。
渐渐夜色四合,育泊岩仰面躺在甲板上,怔怔地望着点点星光。危险已经被他们远远甩在身后,可是他无力梳理自己的心绪,他不想询问细柳究竟是什么,更无言面对因他而丧妻的样叔。其实他是幸运的,二哥的弟弟不止他一个,明年的今日,育浏岩对着长吁短叹的坟茔中没有他育泊岩的。
乏力的感觉袭来,他眯上双眼,渐渐陷入了黑暗的梦境……
当天子夜时分,栎涸登上位于结茝园旁的吊楼,而栎觥正坐在火塘旁等他。
“他不想问问细柳吗?”栎觥说道。
“感到乏心吧?”栎涸幽幽长叹,“被兄长追杀的经历不值得意犹未尽……”
“这样睡过去,会被噩梦尾随的……”栎觥摇着头唏嘘,“被兄长暗杀的回忆竟然沁满香料的味道,带着美感的残酷永远比纯粹的残酷更诛心。”栎觥迷离的神情,竟像是在欣赏一件令人陶醉的艺术品。
“爷爷早就知道吧?”栎涸的眼神飘过来,目光清寒。
“知道什么?”栎觥反问。
“知道育浏岩心怀鬼胎,有意借香市将所有弟弟一网打尽。”栎涸的目光咄咄逼人,质问,“所以您安排细柳随行保护,甚至我们的午餐都是在栎氏族亲的家中食用,以防育浏岩在我们的食物中投毒?”
栎觥也注视着栎涸的眼睛,不久森森地冷笑起来,“你是栎家最聪明的孩子,哥哥会为有你这个孙儿感到骄傲的。”他随即收敛笑声,“发现二公子心怀鬼胎的人不是我。其实除了二公子的信,我还收到了来自长公子最信赖的幕宾——邵南图的信函。长公子去年冬季暴病而亡,邵南图怀疑是育浏岩暗下毒手,但苦于无凭无据。香市在即,邵南图担心手足相残再次上演,于是密函警示。”
“既然知道前路凶险,为什么还要他去!”栎涸一拳扣在木地板上,常年来衔在唇边的微笑不见了,清秀而白净的脸颊上只有因为愤怒而骤起的狰狞,永远微笑着的少年也有动怒的时候,动怒的栎涸看上去是可怕的。
然而栎觥不动声色,提起煨在火炭上的铜水壶,不紧不慢地为自己斟满一杯茶,又为栎涸斟上一杯。
他没有理会栎涸的愤怒,反是问道,“知道现任梧州侯育曝石是如何继任侯位的吗?”
“无非是同室操戈手足相向。”
“呵呵。”栎觞冷笑了两声,将往事的迷雾缓缓掀开,“我和老侯爷,也就是泊岩公子的爷爷有个约定:三代之后,要让木灵在颢天之下大放异彩,于是育家需要的不再是仁主,而是雄主!”
“雄主?”
栎觥颔首,“刀刃割在手心手背都是痛,老侯爷决定将甄别的秤杆交给苍天。于是行将就木之前,他将梧州的兵权平分给了八个儿子,育曝石便是其中之一。”
“他引诱自己的儿子们手足相残!”栎涸的眼睛中闪过惊骇。
“你听说过族中有一种老说法吗?”栎觥道,“据说婴孩刚刚出生的时候,身体中还带有母亲的精血,这种精血会保护他们不受外邪侵袭,待到孩子三、五个月的时候,这种精血就逐渐消耗殆尽了。”
“好像听老人们提起过。”
“但凡是育家的孩子,在他们半岁的时候都要喂下大黄水,能适应的孩子有资格活下来,禀赋羸弱的孩子会被淘汰掉。”
栎涸难以置信,“他们,他们的生母怎能舍得!”
栎觥看着涉世未深的年轻人,默然片刻,低声说道,“很多育家的孩子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
栎涸睁着眼睛,无言相对。
栎觥又一次冷笑起来,说道,“对于没有母爱的育家子嗣,这样的父爱尤其伟大不是吗?公允,公正,没有任何偏颇。战胜了所有手足的那个人成为梧州新主,用狼一般的血液为育家繁衍最优秀的后代。龄国人身体瘦弱,论体力我们远不及草原上的怀国,甚至不比我们的另一个邻居穆国。但是龄国人是西方最凶蛮的人种,经年不见天光让我们的血液腐败,脓血滋养了心底的疯狂,龄国人静则已,动,无不是疯子!育曝石踩着兄弟们的尸骨爬上梧侯宝座,自然深谙手足相煎之道。二公子育浏岩所作所为,他作为父亲难道耳聋眼花吗?他之所以听之任之不加干涉,是因为在育曝石看来,那些被残害的孩子无非是育家献给木灵的祭品……”栎觥闭上眼,幽幽地吐尽胸中残气,“等到香市结束,我们就会知道育家的祭坛上又添了多少只羔羊……没有见过血光的人是学不会握刀的,没有听见死神脚步的人是学不会杀人的!你应该代替你的朋友感激我,我教他从一只羊蜕变成一只狼。”
忿恨如潮水消退,取而代之的幽怨凝结在栎涸俊秀的眉宇间,“您只是将他当做筹码,栎氏在育氏的相互倾轧中立于不败之地的筹码……”栎涸喃喃低语。
“并非每一个人都有成为筹码的资格。”
“我也是诏主爷爷的筹码吧……”栎涸的声音低微得连自己都听辨不清。盯着炭火沉默了许久许久,他才低声道,“阿育他是当之无愧的筹码。我曾经警示过他前方可能存在危险,然而他没有丝毫畏惧和退却,这不是冒进,而是迎难而上!育浏岩已经开始行动,朔草绝不能陷于被动,是时候了……”栎涸抬起眼帘,冷峻的目光同栎觥撞击在一起,“是时候带他去见‘他们’了……”
“他会很快热爱上‘他们’的!”栎觥缓慢地颔首,说道,“每一个见过木灵的人,都会被‘他们’的美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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