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了!放榜了!快去看!”某位心急如焚的举子。
“别拥挤,一个一个看!”某位负责放榜的官兵。
“又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哦……”某位高高挂起的路人。
人群之外,年轻人一袭素雅的鸭蛋青衣衫,飒然一声展开折扇,气定神闲地轻摇了几下,又将折扇飒然一声拢起。“芸窗,待人少些后我们也去看看。”他吩咐身边的书仆。
“人什么时候都不少,芸窗这就给您看榜去!”小书仆说着,拔腿钻进了人群中,他其实远比自己的主人心急。不久之后,芸窗又衣衫凌乱地钻了出来。
“公子您猜中了没有!”芸窗故作神秘地问道。他拥有了一个谜底,想引主人来猜谜。那种神情像是女孩子得到了新手环,不明言,却故意将袖口提得高一些,引着别人“无意中”发现。
青衣公子并不买账,“没中你就坐地上嚎啕了。你让我猜,那自然是中了。”
“哎呦,芸窗永远骗不过您!”书仆挺懊恼,却还不甘心,“那你猜中了第几名?”
“不是第一就是最后。”青衣公子轻描淡写地说道。
“公子您真厉害,您果然是最后一名呐!”
“一定是那些臭铁板一样的文衡看不懂我的文章,只有凌王陛下赏识,又碍于要顾全那些老骨头们的意见,所以给了我最后一名!”青衣公子自得其乐,“最后一名好,甚好!一张榜单,最快乐的是第一名,然后就是最后一名。不,第一名也不快乐,第一名要开始紧张了,担心殿试中鳌头不保,所以最后一名好,最好!”
“公子你真是乐观呐!”芸窗丢给他几计白眼球,“天上掉下一块城砖砸你,你都以为那是馅饼!”
“说到馅饼,走,我们去结海楼吃状元饼!今天你请客!”
“您听风就是雨呐!”芸窗说道,“芸窗请不请客无所谓,只要公子您付账就行。”
“付账就付账,榜上有名,我要去庆祝一下!”青衣公子头也不回,摇着折扇,大步走开了。
“最后一名还庆祝,芸窗都不知道回去怎么跟侯爷交待!”他看着那个翩然离去的优雅背影,撅着嘴低声嘟囔,“真是的,明明挺失落,却还强作满不在乎……”
人群往来熙攘,没有人特别留意这个身材不高,相貌隽秀的年轻人。“桑中,孔涵”四个字也只是安静地蜷缩在榜单的最后一角,仿佛黯淡的幕后之于绚丽的台前,在送给别人的欢呼声中悄悄上装,却是在平淡过尽后压轴登场……
“看!天,下,有,风!”结海楼的楼匾下,孔涵用折扇指着匾额上的四个烫金大字,仰着头一字一顿地读来。
“公子,芸窗识字呐。”书仆翻着白眼嘟囔。
“那你可知‘天下有风’为何意?”孔涵追问。
“这个芸窗就不知道了。”
“你呀,向来不求甚解!”孔涵的折扇敲在芸窗的脑顶,啪,一声轻脆的响。“所谓‘天下有风’,是天风姤卦的卦辞。风天小畜,则密云不雨,天风姤卦,则天下有风。风吹遍大地,阴阳交合,万物茂生。姤,就是‘遇合’之意,明白了吗?”
“哦,明白了!”芸窗捂着头顶说道,“就是说公子您要走桃花运了!”
“错!是要结交知己了!”孔涵玩味着楼匾上的四个字,觉得越有滋味,“天下有风,即便是天涯倦客萍水相逢,在结海楼中也能倾盖如故。好题词,真是好题词!”他抚掌赞叹。
“分明就是姓风的人想将自家的店铺开遍全天下嘛!”芸窗注意到门前的门枕石上雕刻着风兽飞镰的图案,翻着眼睛嘟囔道,“哪里有那么多深意供您曲解……”芸窗言罢急忙跳开,孔涵的折扇这一次打空了。
长良结海楼位于西南通济坊,其规模在所有结海楼中首屈一指,三进制院落占地约四千井,除消闲娱乐,还提供饮食住宿、骑乘租售、财帛兑换等一切商旅所需。结海楼开阔的前堂拟茶园形制而建,中间是一座两层高的戏台,周围三面环绕有楼廊,设官座、散座、池座等价位有别的座次,供看戏听曲或品茗小憩。结海楼距离槿市不远,秘制的茶饮和点心质优价廉,是长良市民最爱的晚间娱乐场所。
不过此刻时值上午,饮茶的宾客并不多,评话和弹词艺人要等入暮之后方才登场,戏台上只有一个俳优。俳优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英俊青年,略微深陷的眼窝让直挺的鼻梁看上去更显俊朗。他身材不高,腰间别着一支紫竹箫,一身类似于百鸟衣的拼色衣衫使他看上去有些滑稽。
孔涵和芸窗不想声张,挑选一处前排的散座落座,一边喝茶一边等他们的点心上桌。
铜锣在此刻一声脆响,戏台上的俳优开腔吆喝:
老歇老歇,串巷走街。
说学逗唱,诨耍俳谐。
在座的文才武略,英雄豪杰,
捧钱场的您方恢大略。
捧人场的也送您一句:
吃饭防噎,走路防跌!
“咳咳!”芸窗正喝着盖碗茶,都喷到了自己的前襟上,“这打油诗也太粗俗了!”他擦拭着衣襟处的水迹,又忍不住几声呛咳。
“我看挺好。”孔涵不以为意,“尤其最后一句‘吃饭防噎,走路防跌’最是高妙!你一定是不想捧钱场,所以才被水呛到。”
“分明就是俗不可耐!”芸窗争辩道。
“雅俗共赏嘛!”孔涵环顾左右,“你看捧场的还不少呐!”
叫好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台上的俳优很是得意,他拱手向大家见礼。分明只是个少年郎,可是一招一式却尽显老江湖之气:
“老歇行走江湖三十年,无妻无儿无闲钱……”
他忽然佝偻起脊背,又从怀中摸出胡子贴在唇边。老歇一只手臂探向前,仿佛手中有一支拐杖,“拐杖”在地面指指点点,他学起老人走路时蹒跚的模样。
“咳咳咳,老态龙钟汉,耳聋眼又花。”他说话瓮声瓮气,说话的时候,嘴边的两撇胡须就被吹得一翘一翘,憨态的样子引来观众抚掌大笑。
“看不见其他,看得清唯有亲朋的笑面……”老歇夸张地眯起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溜溜乱转,四顾台下。“听不见其他,听得清只是父老的喝彩。”老歇又将一只手掌放在耳朵背后,佯作耳聋昏聩。随即老歇忽然双掌一合,挺起腰杆,又恢复了翩翩少年的俊朗模样,开腔吆喝,“您给老歇一份笑容一声妙,老歇献给您十分卖力百分功!”
好!不知台下谁人率先一声高喊,在场观众都跟着喝彩起来。
“还挺会来事!”芸窗嘟囔道。
老歇就在此时一跃而起,跃起半人之高,在空中翻了个惊艳全场的旋子。他身后一直收敛在腰带中的斗篷也在同时间抖开,随着旋身的动作,像一朵绽放开的巨花。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做到的,只见到老歇落定站稳的时候,他的左手中忽然多出了一个傀儡木偶。
所有人都被那只木偶吸引了。木偶两掌来高,雕刻得很粗陋,一张没有牙的大嘴大概是合拢不上,于是大圆脑袋上永远挂有一股滑稽的笑容,像是一枚被豁开一刀的土豆,却可惜庖厨的刀法明显不娴熟。然而木偶的扮相却是可爱至极,它穿着一套亮红色的短打,系着黄色腰带,肩上斜挎一只白布口袋,口袋上用蓝线绣着“鸡毛蒜”三个歪歪扭扭的字。鸡毛蒜细长的四肢是扭结在一起的细麻绳,漆成了明亮的白色。木偶四仰八叉地躺在老歇的手掌上,四肢绵软地垂下来。
老歇也露出夸张的诧异之情,他挠挠头,好像不明白自己的手中为何会多出一个木偶。老歇正想要仔细看一看鸡毛蒜,木偶便是在此刻活动起来,细长的手臂忽然伸向上空,像要借此发力。
老歇着实被吓了一跳,木偶的姿势好像诈尸,正在老歇的手掌上尝试着要坐起。老歇急忙将手臂伸向远处,担心木偶会突然坐起来扑咬自己。可是刚一移开,鸡毛蒜却又松弛下来,老老实实地躺在老歇的手掌上,一动不动了。
老歇忍不住好奇,将鸡毛蒜凑到鼻尖下观察。木偶出其不意突然飞脚,不偏不倚地踢在老歇的鼻子上。
哄堂大笑。
老歇尴尬不已,捂着鼻子跌足跺脚,他本想要懊丧地挠挠头,可是右手刚刚抬起,手中又赫然多出了一个木偶。也是滚圆的大脑袋和纤细的四肢,穿蓝色的裙装,系黄色围裙,围裙上也有一个大口袋,用红线绣着“毛蒜皮”。
哄堂大笑登时停止,随即而起的是满堂掌声。
“第二只木偶藏在他的斗篷里。”孔涵在震耳的喝彩声中说道。
“咦,公子怎么知道的?”芸窗称奇。
“因为你们都被红衣木偶吸引的时候,我一直注意他缩在袖管中的右手。他有一个振斗篷的动作,第二只木偶一定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握在手中的。”
“公子就是喜欢离弦走板!大家都关注鸡毛蒜,就你关注毛蒜皮。”
“分明是你们被他的烟幕欺骗了!”孔涵道。
“好好,就数您眼光犀利!”芸窗努着嘴说道,“那您猜猜鸡毛蒜是如何变出来的?”
“嗯……”孔涵眯起双眼,“待我仔细想想……”
老歇将两只木偶分别放在台上,鸡毛蒜和毛蒜皮便像忽然间拥有了生命般,在戏台上追跑嬉戏,扭动着屁股,比赛谁能踩到对方的脚。
老歇不理会两个调皮捣蛋的木偶,向观众们鞠躬施礼,随后他抽出别在腰带上的紫竹箫管,盘膝坐在了戏台上。
箫管飞出第一声的时候,鸡毛蒜和毛蒜皮便不再顽皮了,它们并肩站好,也学着老歇的样子像观众行礼,其中鸡毛蒜还是顺拐的。
观众们安静下来,穿梭往来的堂倌们也是提着茶壶或是托着碟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台上,忘记了端茶送水的职责所在。却也没有人责备他们,因为已经顾不得。
孔涵此刻才主意到,方才还略显冷清的大堂中忽然多出了好多人,他们有的正摘下帽子给自己扇风,有的还提着赶集时的菜篮,想来都是被掌声和笑声吸引进来的路人。孔涵也一度被老歇的表演深深吸引,竟不曾注意这些人是何时进来的。
戏台上,老歇轻挽衣袖,吹起一支孔涵不曾听过的旋律。
闭上双眼,孔涵如同来到了一潭深山幽涧,原本渐近正午天气有些潮热,可是箫声一起,宛如汩汩的清泉从石缝中涌出,清沁之水在四周流淌。箫声清扬,轻快的水浪好像少女嬉闹时的欢笑,后浪追逐着前浪,前浪已经蹦跳着奔跑向听觉追不到的地方。
睁开双眼,两只木偶已经和着箫音的节拍,摇晃着细脖子和圆脑袋,跳起了一支滑稽的舞蹈。
箫管的声腔呜呜然,却是一支不失轻快的曲调。鸡毛蒜和毛蒜皮便和着节拍,在戏台上时而旋转,时而跳跃,踩着夸张的舞步,如同两只被放飞入林中的小鸟。
悬丝傀儡的表演不算新奇,可是能以手中几茎丝线赋予木偶灵魂,在座的还是见所未见。何况老歇不但要操持木偶,还要同时让跃动的指尖下流淌出动人的旋律。也不知老歇是先谱写出萧曲后创造的舞蹈,还是先有偶人的舞步后才有箫音,又或者箫声的节奏与木偶的舞蹈已经契合为浑然一体,不辨先后。
就在所有人聚精会神之时,鸡毛蒜没有站稳,忽然脚下一滑,笨拙地扑倒在戏台上。
老歇的箫声也在此刻中止,老歇偏头看着毛蒜皮,毛蒜皮也在此时回头看他。毛蒜皮在原地转上几圈,看看老歇又看看地上的鸡毛蒜,大概是不知所措了。
看到毛蒜皮引人发笑的样子,观众中又爆发出哄笑,毛蒜皮听到了观众的笑声,也站在鸡毛蒜身边跺着脚嘲笑起来。偶人没有笑声,只是通过它摇头晃脑的样子,看得出毛蒜皮在幸灾乐祸。
趴在地上的鸡毛蒜羞愧难当,扑打着手脚,似乎在呼天抢地地哭闹。
毛蒜皮便更得意,拍着手上蹦下跳。
老歇于是动怒,用箫管敲打毛蒜皮的木头脑袋,毛蒜皮被主人管教,不再敢嘲笑了,捂着头蹲在地上,大概是在生闷气。
趴在地上的鸡毛蒜偏过头看看毛蒜皮,毛蒜皮也看着鸡毛蒜,忽然将头各偏向一边,各自不服气。老歇失了耐心,起身便要离开,毛蒜皮于是慌张起来,围着鸡毛蒜转上几圈,终于老大不情愿地将它搀扶起来。
老歇又捧起竹箫,箫声和掌声一同响起,鸡毛蒜和毛蒜皮也已经重归于好,两个偶人面对面,在箫管的节奏中跳起一段类似转踏的舞蹈。掌声雷动,震耳欲聋中老歇翩翩然向观众谢幕,鸡毛蒜和毛蒜皮则停止舞动,相继跳下戏台,摇头晃脑地跑向前台的观众。
因为是悬丝木偶,去不了距离主人太远的地方,后排有几个客人远比轻装简从的孔涵衣着光鲜,无奈鸡毛蒜和毛蒜皮只能挑选前排落座的孔涵和芸窗。它们晃动着木头脑袋,在空中翻几个筋斗,分别将布口袋朝向孔涵。
“公子,这是在讨要赏钱呢,人家演得多卖力,我们多给一些吧。”芸窗知道孔涵一向慷慨,不待他首肯便已摸出钱袋,要挑出几个大面值的青蚨币。
“哎呀!原来是这样!”孔涵全然没有理睬芸窗,折扇拍打在另一只手的手掌上,像是终于想明白了一个旷古难题。
因为两只木偶之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孔涵和芸窗身上,孔涵忽然一声匪夷所思的叫喊,让所有人都不解其意。
“这位公子是来长良赶考的举人吧?真是好才俊!”戏台上的老歇拱手行礼,“老歇虽然鄙陋,但也听闻古人比喻文章斐然为‘万选青钱’。今日斗胆献丑,公子若是看得眼顺,何不赏鸡毛蒜几枚青蚨币,权当是金榜题名前的万选青钱?老歇口拙,不敢在公子面前卖弄文辞,就祝您登科及第、光耀门庭。”
“老歇说得好!”不知是谁人一声喝彩,随即几个人跟着起哄,因为反正不是他们掏钱。
老歇乘胜追击,“老歇让毛蒜皮给您作揖行礼,待您加了官进了爵,莫忘了告诉同僚故旧,老歇有个鸡毛蒜,老歇还有个毛蒜皮!”
毛蒜皮像是与主人心有灵犀,扭一扭屁股,摆出几个滑稽的动作,咧着没有牙的大嘴向孔涵邀宠。
“哎呀!我想明白了!”孔涵根本不理会老歇,更不理会那些观众,只是自顾自兴奋不已,“鸡毛蒜最初是悬在天花上!”
“你说什么!”老歇满脸的笑容霎时凝固在脸上。
“说下去,说下去!”几个观众好奇心重,一心想知道老歇戏法的玄机所在。
人来疯孔涵摇晃着折扇,拆解道,“你以旋子作为遮挡,为的是用斗篷遮人眼目,好让木偶趁势落入手中。我一直在奇怪,你扮演老汉是为了博大家一笑,那你像个野猴子一样翻旋子是做什么,现在我明白了,原来是障眼!”
“哦!这样!”
“嗨,就这样呀!”
“就说嘛,我当初也觉得奇怪来着!”
观众们的好奇心被满足了,都跟着事后明白。
“你小子!想拆我台是不是?”老歇登时恼了。手臂大开大合地一提,鸡毛蒜和毛蒜皮同时脱离开地面,飞回去被老歇接住抱在怀里。他的眉毛倒竖起来,虽然两撇胡子还挂在他脸上,可是生气时顿足的动作活像一个发娇嗔的姑娘。
“我怎么是拆台?”孔涵摆着手辩解,“我明明是在分析你的台是如何搭的。”
“你还敢说!”老歇瞪着眼睛叱呵,孔涵这才注意到,老歇的眼睛很大很亮,怒火燃烧的时候更为灼人。
“快话快说!”观众们才不顾老歇的窘迫,催促起来。
孔涵不紧不慢,优雅地摇一摇折扇,解释,“悬丝一定是分为两组,一组的末端系在木偶身上,绕过天花上的轮轴,由你的手指操控,以此来控制木偶的动作。而控制木偶位置的那一组应该系在你的靴子上,我也特别注意到,每次木偶改换位置时你都要随之移动,木偶跳下戏台,你也不得不跟……”孔涵忽然说不下去了,他看到老歇终于忍无可忍地举起竹箫,那是一个要劈头盖脸打人的姿势。
劈头盖脸的却是观众的嘘声,从四面八方而起,如一张罗网,将老歇束缚在原地。老歇的手臂悬在半空许久,最终只得将箫管悻悻地放下,而那双明澈的大眼睛中,渐渐多出两汪碎银般的晶亮。
这个节目他精心设计了很久,又闭门苦练了两个多月,满心以为天衣无缝,却不想第一次登台就被无情揭穿。老歇无地自容,此刻所有观众的目光一齐向他刺来,让他只渴望地上裂开一道缝……然后将那个让他颜面扫地的人一把推进去,填上土狠狠地踩平。
“你太缺德了!”老歇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哪里是缺德。”孔涵慢条斯理地说,“我只是说了实话而已……”
“缺德!”老歇跺着脚,“除了你做的坏事,没什么比你更缺德!”
“什么?”孔涵一怔,他涉猎广博,却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句式。
芸窗在一旁不嫌事大,劝道,“公子你不要为难人家了,你看老歇真厉害,能发明出这么诡异的表达方式。”
“咦?芸窗,我怎么觉得你说话永远都不在重点上?”
“怎么会呢?明明每一次公子都有响应芸窗的!”
“胡说,我怎么可能和你一样不着调?”
“这个芸窗怎么知道呢?咱们澄州府中就数公子的学问最高,这种问题要问公子你呀……”
“冒昧打扰两位公子,可否先听在下一言?”一个强忍着笑意的声音忽而在两人身后响起,孔涵和芸窗这才发觉,身边已经多出了一个青年男子。男子清俊高挑,其风致优雅,比起孔涵也毫无逊色,尤其是那一双深邃而睿智的琥珀色眼睛,沉净的目光流向自己的时候,孔涵只觉得如有清泉在心间缓缓流淌。
只是男子竟然如堂倌一样端着一个黑漆托盘,托盘中是孔涵和芸窗的点心,男子将点心放到桌上,笑着问孔涵,“听贤弟口音似是桑中人,又听两位提及澄州府。这样一表人才,行止风致,莫不是澄州三公子?”
“你,你认得我?”孔涵惊诧。
男子笑着说道,“在下时或在藜照宬中抄书誊写,常听纂官们夸赞澄州三公子的人品学识,神交已久,如今得见,果不其然。”
“原来是掾史大人。”孔涵拱手施礼,“不知有何见教。”
“何谈见教?”掾史道,“只是一个女孩子闯荡世界不容易,公子是知理人,自然谙通不为己甚的道理。”他很惜言,说话的声音也很轻缓,可是言谈之中自有一种说服力。
“女孩子?”孔涵一怔,即刻明白了对方所指,诧异地问道,“你说老歇是个女孩子?”
掾史颔首,“她本名叫‘歇儿’,玉歇宫的那个‘歇’。”
“好奇怪的名字!”孔涵道。
芸窗也点点头,附和道,“含莎和尚袤的往事在前,‘玉歇’入名可真有些晦气。”
“我也觉得奇怪。”掾史说道,“据歇儿所说,是因为她背后有一个刀痕组成的‘歇’字,她不记得自己的父母,更不知道这个‘歇’字是被何人划上。不过话说回来,明人的名字都挺奇怪。歇儿姑娘立志一个人看世界,为图方便才女扮男装。我听说了她的经历,对她讲一个女孩子行万里路并不容易,想了解这个世界不如读万卷书。她却说读万卷书是用别人的眼睛看世界,行万里路才是借助自己的眼睛。我敬佩她不让须眉的豪杰气,便收留她在结海楼中献艺,好筹集路费。”
“官人说是自己收留了她?那么您是?”孔涵急忙相问。他方才就觉得诧异,一个风度翩翩的朝廷官员,怎么在结海楼中充当堂倌?
“不敢以官人自居,在下风振鹭,为官之余时常帮家父操持结海楼家业。”风振鹭刚刚看完榜单回到结海楼中,才回来便遇到这出闹剧,风振鹭原本只想息事宁人,谁料闹剧的主角竟然是文人之间颇负盛名的孔涵,便率性结交一番。
“原来是结海楼的少主人,幸会!幸会!”孔涵再次拱手而拜。他想风振鹭身为皇家书宬的官吏,一定比常人更关注文坛动态,这个时间外出归来,定是已经看过春闱榜单,风振鹭既然知道自己,不会不注意背榜的名字。那么这位风公子真是善意,没有恭喜他榜上有名,因为背榜的身份实在是尴尬,再迂回的赞美听上去也像是讽刺。想到这些,孔涵对风振鹭顿生出好感。
然而芸窗不解风情,开始数落他的主子,“人家风掾史是看到公子闹事,出来管教,才不是与您‘仁兄贤弟’呐。公子你在长良寻衅滋事,还欺负柔弱少女,这件事若是传到侯爷耳朵中,那时候侯爷打骂您,芸窗才不帮您说情呢,才不呢!”
“这位小公子错会了。”风振鹭笑着对芸窗说道,“在下只是憾恨,遗憾你家公子虽有不测之智,却是有一门学问尚浅。”
“哦?”孔涵起身而拜,“还请尊兄赐教,是什么样的学问?”
“待人。”风振鹭言简意赅。
“唉……”孔涵一声叹惋,“不瞒尊兄,自幼家父便教诲‘耳不闻人非、目不识人短’。此次临行,又千万叮咛出门在外虚己受人,切不可锋芒太过。无奈劣弟不肖,慈父劝诫,却常做耳畔风过。”
“未必。”风振鹭道,“以人为镜方可明得失,不闻人非何以‘有则改之’?古人有‘温良恭俭让’五德,其实最难践行的,无非一个‘让’字。”
“‘让’?”孔涵谦逊地问道,“还请尊兄明示,如何能做到忍让?”
“这个……”风振鹭却摇摇头,“其实愚兄也不过是多读了几卷书,用别人的眼睛多看了几年世界,以为障目一叶就是天下之大,如何敢以马齿自居?具体何谓‘让’……愚兄也不能说出所以然,贤弟还是去找那个能为你解答的人吧,待找到了,或许谜底便揭晓了。”
孔涵意犹未尽,风振鹭却不再多言,他只是将精美的瓷盘推向孔涵面前,“这是结海楼新出的红应子状元饼,才刚出炉。愚兄不多打扰,请贤弟慢慢品尝。”
望着风振鹭离开的背影愣怔片刻,孔涵说道,“芸窗,风大人教训的是,我们还是去和那个姑娘道个歉吧。她现在一定在生闷气,我把她气哭了也说不定呐。”
“公子,人家早被气走了!”。
“咦?”孔涵环顾四周,那个名叫歇儿的明族姑娘早已经不觅踪迹,鸡毛蒜和毛蒜皮也不见了,只有几个茶客不时回头看上他几眼,大概想牢记他的相貌,让以后的谈资可以更生动些。
“公子,知道您格格不入,但离弦走板也是要有程度的!”芸窗努着嘴说道,“我们还是走吧,这些人都在看您呐……”
“真的被当成异类了……”孔涵挺失落,“我们还是走吧。”
“公子恭喜您,您终于有自知之明了!”芸窗咬了一大口红应子饼,嘴边都是红色的果浆,他又从盘中拿起一个,直往大门的方向走去。
“咦?怎么往大门走?”
“那您要去哪里?”芸窗瞪大眼睛。孔涵的出其不意他已经习以为常,但是环环相扣的出其不意还是让他无所适从。
“天下有风,当然是要去结交知己!”孔涵理所应当地说道,“我仰慕风公子的学识人品,想与他结为异姓兄弟,现在自然是去后院找他!”
“我的公子呀。”芸窗简直无计可施,“人家风公子话说一半,是为了打发您尽早离开,您难道看不出来吗?”
“怎么会?风公子发人深省分明是为了留下话机以待日后促膝长谈。又何必日后?我现在就找他去!”孔涵飒然一声振开折扇,也不管身后一脸茫然的芸窗,背着手疾步去了。
阁楼中,歇儿已经换上了一套便于旅行的深蓝色短打,将鸡毛蒜和毛蒜皮身上的丝线缠绕好,收敛入行囊。
她的细软很少,女孩子的脂粉首饰全无,除却几件勉强够换洗的衣服,无非是两个聊以谋生的木偶。她正要束紧蓝印花布包袱,却发现毛蒜皮的一只胳膊压在了鸡毛蒜的脖子上。歇儿露出不自觉的笑容,拿起毛蒜皮的手让毛蒜皮打了一下鸡毛蒜的大鼻子,才将它们肩并肩摆放好。
她离开蓝关的戏团已经近五年,很多年前的一个月夜,她躲在灌木的阴影后,目睹了一个神明一样的美丽女子,将她最喜欢的男孩子掳走。
那个名叫阿晞的男孩其实一点都不体贴,从不知顾念他人的感受,直言不讳地说她制作的木偶丑陋,还说她左右开弓,让鸡毛蒜和毛蒜皮比赛打对方鼻子简直是一种愚不可及的幼稚行为。
可是即便如此,歇儿还是忍不住要喜欢阿晞,她有时候会想,自己究竟欲罢不能阿晞身上的哪一点,后来她想,大概就是那种被弄得悻悻的感觉。
阿晞失踪后,歇儿真的很难过。这种难过不是因为那个会跳《代面》的男孩子再不会回来,而是她喜欢的人忽然间让她觉得高不可攀。
那一夜的神女可真美呀,高高在上地端坐于月下的石崖上,虚抱着一柄只在传说中出现过的乐器。神女抚弦而歌的时候,便有清风从弦间溢出,风从她身边流过,然后奔流向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全世界都听见了风中的歌声。
而被神女接走的阿晞,一定是被天意选中的人吧?
歇儿再也勒不住思绪的缰绳,脑海中不断上演阿晞被白衣神女掳走的夜晚,以及自己杜撰的事后的情节——在每一个临醒的梦境中,每一次发呆的时候,以及每一个被独孤感侵袭的夜晚。
那种感觉就好像一只仰头看天的蛤蟆,忽然之间明白了天不只是井口那么大。所有人都讽刺爱上天鹅的蛤蟆,可是如果蛤蟆有自控的能力,它难道愿意脆弱的自尊被反复敲打吗?小蛤蟆是无能为力的,这种想要仰视的感觉根本无法自拔!
失去心爱之人的伤感可以慢慢退潮,然而欣羡和向往只会随着自信的塌陷而愈演愈烈。歇儿是混血明族,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无父无母无依无凭地存活了数十年,然而她觉得自己的生命是从那个月夜才真正开始的。就仿佛一扇大门在她面前徐徐开启,智慧之光照进蒙昧的印堂,于是她的眼睛豁然间亮了,知道世界原来可以是另一般模样。
这种感觉一开始是寒彻的,当自信不再温暖她的身躯,绝望的阴冷迅速包裹全身,冷得好像空气碰到自己都能凝结成大颗大颗的水珠。自卑感压弯了她的脊柱,让她只想要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哭泣是最好的宣泄,歇儿不记得自己哭过多少次,只知道当那些阴凉的泪水终于被宣泄一空,取而代之的燥热感最终让她的血液热得发烫。
她最终是将自己的血液点燃了,惊奇地发觉其实女孩子的血液同样可以翻涌沸腾。她见证了一个属于别人的奇迹,于是她有理由相信,在这个大世界的某个地方也有属于她的小传奇。她再也不愿被束缚住手脚,她要行走在路上,她要找到属于自己的奇迹。
再不是无依无伴了!歇儿想:风追随我流浪,陪伴我的还有年少轻狂!
阁楼中,歇儿又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行囊,确认为数不多的什物都已经收装起。她的包裹实在很小,背负在肩上,比她那个简单的梦想重不了多少。
她又要上路了,在长良登台的第一天就被观众嘲笑,对于艺人来讲这着实不是个好彩头。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宫国国都,可是这个广迎八方宾朋的大都城对她却一点不友好。她原本想等到馋鱼回溯的季节,看完长良八景中的“馋鱼辰照”再登程。可是现在看来,长良虽好,却不是她的风水宝地。
此刻的歇儿大概不会想到,自己的后半生都是在这座城中度过的。每到秋夜,她常会在玉歇宫西北角的水榭中凭栏远眺,看姬水中回溯的馋鱼通体澄亮,像月光的碎片,掉落在如鉴的湖水中,羞煞了一夜的星移斗转,羞煞了不夜的万家灯火。那个时候她深爱着的人便会从身后将她拥紧,呢喃说:你是属于长良的,更是属于玉歇的,因为这里是你出生的地方……
此时歇儿手中还有一些盘缠,足够她到瀛州其他城镇转一转。具体去哪里歇儿也没有想好,她向来是边走边决定,遇到岔路就闭上眼睛转几圈,停在哪条路前就像哪个方向走,若睁开眼睛时面对的是原路,就回到先前的城镇,过上几天再出城。
因为歇儿相信冥冥之中总有天意,该遇见的人必然会在某个地方等你,那是《两世书》上被捆绑在一起的名字,无论啼笑,终成机缘。
她是一个豁达的人,尤欣不会亏待这样的孩子,命运于他们就像是买糖画前的那个大转盘,无论转到哪一边,结果终究是甜的。
歇儿又检查一遍,发现桌上还有一碟红应子饼。结海楼的少主人很体贴,知道她被一个人事不通的书呆子拆了台,特别给她送来些新出炉的点心。歇儿于是紧一紧背上的包袱,端着盘子冲下楼,她要问厨房要些皮纸,将点心抱起来带上路,还可以留待晚上充饥。
孔涵刚转过一处回廊的转角,便看见一道迅如闪电的影子扑面而来,好像一头深蓝色的牛以雷霆万钧之势撞入自己的怀中。
尽管痛感还没有袭来,但孔涵知道这一下必定撞得不轻,因为他听到了一声巨响。
时间犹如放缓了,孔涵看见那头深蓝色的影子被弹飞开,看见四五个不知是何物的圆形飞向了高空,然后视线开始变得模糊。疼痛却在此刻从胸口传来,像大树的根须迅速扎根全身,随着孔涵跌坐在地,终于和臀部的钝痛混在一起。
我散架了吗?这是擦过孔涵脑海的第一个想法。
那个蓝影子先他一步站起来,孔涵看清楚了,并不是牛,而是那个叫歇儿的女孩子。虽然换了不同的男装,可是孔涵一眼便认出了歇儿的手。比一般女孩子的手略大一些,骨节修长,是吹箫人的十指。
“你是只牛呀,撞……”劈头盖脸落下的红应子饼没有允许孔涵再叫嚷下去,他现在知道那四五个飞起来的圆形是何物了,它们纷纷砸在自己的脸上,随即,他闻到了浓郁的红应子酱的味道。
歇儿看愣了,她的胸口也被撞得不轻,她压着自己的心口,听见胸膛下自己的良知正在义正词严地谆谆告诫,“不能幸灾乐祸,不能幸灾乐祸,不能……”
“哈哈哈!”弓成虾米一样的身子却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大笑,歇儿指着孔涵,“我听说过天上掉馅饼,没听说掉馅饼也能将人砸得‘头破血流’!”
红应子饼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孔涵的头上,饼皮碎裂开,深红色的果浆沿着孔涵的鼻翼往下淌,他真的好像头破血流一样。再配合他跌坐在地上的狼狈姿势,真是无比得丢人现眼。
歇儿竭力想忍住笑,可是一想到就是这个人让自己颜面扫地,现在苍天有眼让恶有恶报,便觉得自己笑话他诚可谓是一种替天行道。这样想着,排山倒海就变成了肆无忌惮,歇儿忍不住拍手叫好,高兴得像一只吃到肉的狐狸,“你活该!活该!”
“你将点心扔到我头上,还幸灾乐祸!”孔涵原本想再见到歇儿就向她道歉的,可是现在这个女孩的鼻子翘地比天还高,摇晃着尾巴神气活现地嘲笑他,他原本的歉疚一扫而光,全部变成了愤怒。
“谁让你欺负我家毛蒜皮,我就幸灾乐祸!我不但笑话你,我还诅咒你!咒你考试落榜,咒你无颜家乡父老!咒所有人一提起你……你……唉,你小子叫什么名字?”
“不怕你这个青面獠牙施促狭!记好了,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本届状元澄州三公子孔涵是也!”孔涵说着一跃而起,头顶上的几块碎点心便随之掉落,将他原本整洁无暇的前襟也染上了斑驳红色。他看上去更狼狈了,想他卓荦英姿的侯门公子,此刻在一个野丫头面前出乖丢丑。
“侯门子弟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臭气熏天?”歇儿一只手掌在鼻子前猛扇,好像闻到了臭不可闻的东西,她丢给孔涵一个大大的白眼,“你要是状元,我就是丞相夫人!”
芸窗躲在柱子后,想劝架又觉得这个闹剧其实挺好看。
“你!”孔涵的火气窜上又蹿下,在体内巡行一周,竟然一时间没找到出口。粗气喘了许久,他才终于呛出一句,“你招摇撞骗黑心肠!”
“那你横冲直闯不长眼!”歇儿毫不客气。
“你是胡搅蛮缠的假小子!”
“那你就是咬文嚼字的书呆子!”
“你这么没教养,没有娘肯管你!”
“你有教养,你最有教养,你爹娶了二十个娘管你!”
“你!你!”孔涵气得脸色煞白,他竟然词穷了。“你你”之后,只剩下磨牙的声音。“你一个姑娘家,满口粗言!”
“喂,喂,讲讲理。”歇儿叉着腰,狐狸尾巴快要翘到天上,“谪仙写诗还需大块假以文章,而我面对的却是你!你!你!”歇儿的剑指几乎要在孔涵脸上戳出几个血窟窿,“本姑娘至今没吐出一个脏字,那不说明其他,就说明我歇儿涵养太好!”
“哎呦,公子,公子,你们别再吵了!”芸窗终于蹿出来,试着将孔涵拉开。他认为不得不轮到自己出面了,他再不劝架,这两个剑拔弩张的人一定要扭打在一起。芸窗急忙堆上笑,给歇儿顺毛,“看姑娘背着行囊,那便是要登程。既然要上路,带上和气总强过带上怨气。姑娘说是又不是?”芸窗见歇儿眼珠一转,似乎是在心中酝酿着什么,便觉得一定是自己的劝解词说得动听,让歇儿有所触动。他有些沾沾自喜,又对孔涵说道,“公子是堂堂侯府少爷,虽说是背榜,那也是举人。咱们不跟她吵,举人遇见兵,和她讲不通道理!”
“哼!你也不照照,有你这样的风流才子?”歇儿溜溜的眼睛在孔涵身上上上下下地扫视,他头上的点心屑,他脸上的果浆,还有他衣襟前的大片污渍。每扫一遍,眼中的鄙夷就更放肆一些。
“我这个样子还不是拜你所赐?”孔涵正是怫然,却忽听歇儿一声惨叫,“呀,那是什么?”歇儿瞪着眼睛指着孔涵身后,脸上活生生一副白日见鬼的表情。
“什么?”孔涵下意识地转头寻找歇儿所指的地方,却听到女孩的笑声在身后爆出,随即便觉得足下被人狠狠一绊。
“哈哈哈!”歇儿开心得像一只披上老虎皮的狐狸,向着跌坐在地的孔涵又是扮鬼脸、又是吐舌头,“孔涵孔涵,痴傻疯癫!孔涵孔涵,缺德冒烟……”后边不知道还有多少句,都随着她一蹦三跳地跑开,抑扬顿挫地飘远了。
“公子!”芸窗将地上的孔涵搀扶起,特别真诚地安慰他,“正义最终战胜了邪恶,青面獠牙被您打跑了,您现在可以见您的知己了!”
“君子内正其心,外正其容。我都这幅惨淡样子了,还见什么知己。”孔涵抽着嘴角,简直欲哭无泪,他勉强试了试,自己生疼的双腿还能迈步。“走!”他一刻也不想久留,迈开大步,痛得直咧嘴,“我们回澄州会馆!”
芸窗紧随在一瘸一拐的孔涵身后,低声嘟囔,“不过我的公子呀,其实那位歇儿姑娘说得挺好,不捧钱场的,吃饭噎,走路跌。您都已经跌两跤了,这一定是先兆。那您这几天就不要吃饭了,芸窗担心吃饱了您在殿试的时候又大放厥词,将所有人都噎到……”
“所谓‘一统’,无非六合同风、八方共贯,犹如百鸟之朝鸾凤,七斗之参北辰……”涟流宫玄门殿,一位参加殿试的举子口若悬河,最后还配合一个凌厉的手势作为收官,将一场辩才无碍推向高潮。在座百官皆露出欣慰之色,甚至还有几人暗暗点头。
“一统”,这是一个比及“盛世”,比及“大同”还要古旧的论题。尽管学术思想百花齐放,“一统”二字却几乎成为所有精神体系中最不可撼动的真诠与权威,千万年来一成不变地植根于每一个人心中,深受推崇和追捧。
“你觉得如何?”丹墀上,凌王低声询问主祭。
“这个题目属于难易相成,想发表些观点很容易,但若论真知灼见,只能是可遇而不可求。”凌主祭回答。
“还是有几位令人感觉眼前一亮,已经倍感欣慰了。”凌王道。
“接下来的这个人是陛下最期待的。”凌主祭手捧着名次。
“不也是主祭最期待的吗?”凌王浅笑。
毕竟是澄侯公子,孔涵步入大殿的时候,在场所有都不觉瞩目。孔涵的风度不止在于举手投足间,他就像是傲霜的菊枝,即使定立不动,也自有一种风骨四散溢出。孔涵与人对视的眼神是无限包容的,所有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触碰到他眼神背后的精神世界。那是一个磅礴而瑰奇的大世界,像是冰面上反射的光,七彩之外,还依稀有第八种色彩。然而又是在转身的时候,细长的眼角会不由分说地将人轻轻推开,于是没有人能真正进入他的精神世界,纵然喟叹于玄奇的一角,却终不见背后蔚然冰山。
孔涵施礼从仪,没有任何铺陈,直接开宗明义,“学生以为,这个世界并不存在您所谓的‘一统!”
凌王微微蹙眉,而四座众人,唏嘘声织成一张密网。
“孔涵公子。”左丞相芦客台好心劝诫,“独辟蹊径确实彰显不群本色,但是一味标新立异,只怕会弄巧成拙。”
孔涵临危不乱,反诘道,“敢问左丞相大人,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数字是几?”
“自然是八荒之数。”芦客台不假思索地回答,“是八。”
“正是八!”孔涵眉宇轻扬,言辞激荡,“但是八并非极限,九九方可归一。那么九从何而来?”孔涵自问自答,“地面上有八个国度,天空中有九片天际,后土顶礼皇天,于是八终将割裂为九。届时天上一个九,地上一个九,人类完成向神明的膜拜。所以这个乱世的终结不是一统而是分裂,没有天下大同,也没有一统天下,所谓‘天下王’,不过是一场弥天骗局!”
骗局……
局……
孔涵的回音犹如一声闷雷,贴着地面滚过,震得四座哑然。百官之间面面相觑,他们有的发现对方正张大着嘴,便紧忙将自己的嘴巴合上。
右丞相向非童也同天官长路含章飞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路含章错愕,向非童无甚表情,然而童颜老人的眼中,灼灼然的快意一闪而过。那是种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欣喜,像是有一只钩子,将他钩回到逝去的年代。曾经的年代里,他也曾这样挥斥方遒,那时候丹墀上高高在上的男人还叫做夏镜明,那个男人身后有一个掩着口对他笑的主祭。路含章再看他的老师的时候,一直表现得心不在焉的右丞相慢慢挺直了腰杆。
“你口出狂言!”芦客台厉声诘问,“数算筹也能用作理由?”
孔涵从容对答,“常道人心不古,谁人能解答为何不古?且以修路作喻:圣主修路,通道于九夷八蛮。有野民常居于深山,若非国道通于门前,竟不知山外有山。当野民得知大道的另一端通抵国都,勤勉一生,锱积铢累,直至行将就木,终于凑集远游首善的旅资。而当野民最终抵达国都,看到高楼广厦车马如龙,没有惊艳欣羡,只是倍感命运不公,为何自己一生所求,他人生而拥有?对于燕雀,与其告之鸿鹄有戾天之翼,诚不如矮灌丛莽,浑噩一生;对于君主,既不能天下皆华胥,又何必告知天下有华胥?知差异在,于是人心不平,人心不平,于是世风日下!此非交通,此乃交而不通。古贤有言‘和而不同’,如今之世,汲汲于求同,故偏离于求和。越融合,越分歧,如此何谈一统?”
“不,此言差矣!”忽听一个声音说道。在座公卿,不少人正在心中寻词摘句,准备反驳孔涵,向非童此言一出,众人犹如听到号令,都暂时放下己见,目光齐聚向非童。
众人瞩目中,童颜老人缓缓开言,“没有交,便永远不会有通!许多人抢一条路的时候,的确拥挤不堪,但当一个人的面前有很多条路的时候,无论首善还是乡野,都可以通行无阻。一个国家需要很多路,但是这些道路并非朝夕可以修成,也绝非一位圣主可以修成。等待国道四通八达不是一个人的一生,而是几代人的一生。你尚年少,所以看不到比远更远。但是有一点你已经足够敏锐,天下王也好,八变九也罢,所谓‘一统’并不是版图一统,而是宇内归心。你所谓为的天下和也许真的在很遥远的未来,但绝非不存在。年轻人别怨天也别尤人,生在尴尬的年代就好比身陷浊浪之中,要么跳出来,要么溺下去,别无他选……”
孔涵一时间无言以对,年少有为终究不敌发短心长。他正在心中整理措辞,向非童却没有留给他再说下去的机会。
“我们很遗憾!”向非童又道,“公子是国士无双,但以公子的特立独行,涟流宫内恐没有适合的官衔。但如若公子愿意留在长良,老朽的天躔书院正延揽贤士坐堂执鞭,其中兼具德才者还可以被写入《鸳行鹭序簿》,与百卿无异。不为良相可为良师,与其案牍劳形,不若布教育人。”
“孔涵出言不逊,无可能登科及第,但是向右丞愿将其收入门下,其实是比出仕更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凌主祭低声道。
凌王道,“孔涵逞口舌之欢,把咱们逼得没有台阶可下。会试还是离经叛道,殿试已经大逆不道。我虽有心护他,可是他那套诡论确实让我词穷,幸而有右丞相,救驾及时。”
“孔涵是天幸,生逢时,遇见了您这样的主公,以及愿意赏识他的向右丞,不然十个脖子也不够磨刀。”主祭道,“但是陛下,我怎么觉得右丞相在与您抢人?”
“也未必,一把未开刃的刀,理应交给能打磨他的人。”
“不过他那个状元的豪言壮语兑现不了喽!”凌主祭暗笑,颇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应该为他感到庆幸。”凌王道,“‘状元’两字确实诱人,但同时捧杀人,它只是一种短时的肯定而并非长久的策励。孔涵血气正盛,且来日方长,对他而言,没有三甲的头衔绝非憾事,反是幸运……”
同时,结海楼。
“我客戾止,亦有斯容。
在彼无恶,在此无斁。
庶几夙夜,以永终誉……”
风振鹭轻轻叩动雅室的门环。门内幽婉的吟哦声遂止,但依稀还有玉石碰击时的玱然之声。
“请进。”门内随即传出衔着笑意的女子的声音。
“听说有自临风而来的贵客。”风振鹭开启门扉,“请问阁下是……”他随即愣怔在原地。
玱玉之声息止,细长的十指原本把玩着一套墨玉打磨的九连环,此时随手丢在一旁。晴好的阳光漫入雅室,在香簟上投下一团融融的暖金色。屋内的女子应声而起,风振鹭便仿佛目睹了一朵明丽的白色花蕾在阳光中舒展。阳光倾泻在女子身后,为美好得令人只想要欷歔的轮廓镀上一层暖金色的镶边,当她从光明中款步向他走来,便犹如一位天人莅临人间。朱唇轻启,没有任何瑕疵的脸颊绽放开明媚的笑意,她婉声说道,“贞主祭,本座名叫白尤饮。”
风振鹭再次愕然。他一次惊愕是以为看到了天人降临,第二次,是因为听到了这个不应该在结海楼中出现的名字。也不知过去多久,风振鹭才恍惚意识到自己身后的门正大敞而开,像是预见到了将有重大而不可外传之事发生,他急忙回身将门掩好。
“我知道自从滑车山兵败,贞白王廷与风氏之间可谓不共戴天,但是既然白尤饮只身至此,不是想与风公子追溯旧嫌,相反,我想请您见证未来。”贞主祭重坐回阳光之中,又拾起她的九连环,自顾自把玩起来。
“见证未来?”风振鹭还未从错愕中完全走出,思路全然被白尤饮牵制。其实对于四十多年前那场贞王与风氏之间的战争,风振鹭同每一个风氏后嗣一样,心中存有诸多疑问。六合口风向突变、滑车山山体倒塌……这些谜团压在他的心口,沉重如山。然而白尤饮神秘的笑容像是蛊毒,任你重峦还是叠嶂,都在顷刻间崩塌。风振鹭的思路就这样被白尤饮牵制着,无力自拔。
“风公子相信命运吧?”未等风振鹭回答什么,白尤饮抢先说道,“在这个世界中,每一个人的命运无不被书写在《两世书》上,既然命运的红丝自有其脉络,换言之,命运的轨迹就一定有迹可循。这一点风公子认可吧?”
风振鹭无声颔首。
“那么!”白尤饮着重这两个字,问道,“风公子想不想接受我的邀请,与我一同理清红丝的脉络?从红丝的起点,一直追寻到红丝的终点?”
风振鹭觉得匪夷所思,但还是接过白尤饮的话题,问道,“起点在哪里?”
“在一座位于龄国朔草的地下宫殿,在那里,天地倒悬,海水逆流回天,火焰燃烧在水里,星辰陨落,日月无光。一个神在他的开始处诞生,另一个神在他的结局里死去。”
“危言耸听!”
“的确像是危言耸听。”白尤饮笑着说道,“开始被写在结局之后,在‘结局’还未到来之前,你当然不会见证‘开始’。”
风振鹭怔了怔,觉得贞主祭满口荒诞不经,可是不知为何,却如同一个漩涡将他深深吸引进去。白尤饮手中的九连环越解越乱,玉环纠结在一起,中间的剑形框柄几乎没有退路。然而白尤饮全无恼烦之意,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秘笑意浮跃在俏丽的嘴角,仿佛是在欣赏自己一手制造出的凌乱。风振鹭感觉她的手中有一个谜题,关于命运的谜题。他质问道,“那我问你,终点有什么?”
“终点也被写在朔草地下神殿:海水逆流回天,火焰燃烧在水里,星辰陨落,日月无光。一个神在他的开始处诞生,另一个神在他的结局里死去。”
“简直一派胡言!”
“但这的确就是《两世书》的法则,《两世书》和这个世界的形状一样,是一个不完整的圆环,起于止,终于始,走过最终会回到起点,但是即使回到起点,也走不出一个完满。”白尤饮在阳光中抬起眉,皓洁的面颊犹如覆有圣洁的浅金色面纱,高贵,苍然,神秘,悠远,仿佛来自智慧尽头的女神。
“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风振鹭觉得此刻他不是在用声音质问白尤饮,而是在用一个人的灵魂,质问天界诸神。
“不是说过嘛,邀请你见证命运的轨迹。”
“命运的轨迹……”风振鹭喃喃低语。
“《两世书》上,尤欣已经写好了一切。”白尤饮翕张唇吻,犹如神明布施喻示——“在这场命运神的游戏里,开始写在结局之后,结局写在开始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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