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书:盗天-密云未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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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沛穆四十一年(天枢12086年)冬,风镰湾。

    穆国嶙州与龄国柝州的交界处,来自北方外海——尾闾海的海水将大陆冲击成一道海湾,名为“风镰湾”。“风镰湾”名副其实,整个秋冬季里,西北季风裹挟着尾闾海上的寒流在此登陆,风势狂戾如镰刀的刃口,所经之处便仿佛镰刀刈麦,稍有不慎,脆弱的生命也会被连带收割。

    风镰湾与同样位于世界西北岸的若北多罗罗高地并称“世界两大寒极”,虽然风镰湾地处较南,但这样的深冬季节,风镰港的酷寒较比多罗罗高地并无不及。

    “竟然,选择,这样,的,天气。”飙风太粗暴,明族女孩晌才步出船舱,风便将她的话语撕扯成破碎的几片。严寒的刀口躲在夜风中,不放过任何无视它权威的人。晌觉得寒冷更像是一只大手,随着呼吸探进她的胸腔,几乎要撕碎她的肺脏。她咬紧牙关,束紧风帽的系带,同觉苒步上黢黑的船头。

    这支明人的船队没有张火,厚重的夜幕足以将船身牢牢包裹,龙骨和桅杆全部没入玄暗,只有两个人霜雪一般的面颊在绯红的月光下泛着浅淡的珍珠色,远远看去,他们仿佛凌空悬浮在浓稠夜色中。

    “洛紫予和阿烈那对狼狈的心思比针鼻还细!”觉苒绕到晌的另外一侧,用自己高挑的身躯为她挡住了上风口,同时愤恨地说,“去年我问洛紫予索要内海海权,意在声东击西,岂料洛紫予看破,反将注意力放在外海。龄国柝州的无印港受到穆国人监视,龄国人只好将接洽地点设在附近的鬼魈岛。我们趁着冬天穆国人耳目稀松,先将货物运抵岛上,等到来年春季港口开冻,那个殊途之前提过的叫‘栎先生’还是什么的再将货物运回龄国。穆国人好逸恶劳,不愿意在恶劣环境下出动,鬼天气是我们最好的掩体,就像若北的惨烈天气可以保护殊途。”

    大约一年以前,觉苒与洛紫予在潮衔休咎山缔盟。在觉苒的争取下,洛紫予同意为明族枢通翼海海上关口。如此一来,在洛紫予看来,穆国与明族商人之间通商互市一团和气。而对于明族,他们自知势单力薄,手中既无武库又无军队,与宿敌短兵相接暂无可能,于是既然不能将穆国人的城池划入自己版图,便率性将他们的金子揽入自己荷包。

    缔盟之后,觉苒占了一卦,恰是下乾上巽风天小畜。小畜:密云不雨,自我西郊。阐释的就是积少成多积累财富的道理。

    穆国与明族存在夙嫌,原本这份盟约觉苒对族人们无从交代。但相比拔帜易帜,赚敌人的钱同样能给明人们带来了极大的满足感,谁让明人的脑子中天生有一副算盘。穆国和明族是天平的两端,神子觉苒便站在天平中央,端平了两者。他原本就有至美和至丑两副面孔,素来不在乎两面派。

    解除内海海禁让明人的贸易风生水起,殊途的手腕或许不够硬,但是足够灵活,斡旋于穆国各大商派之间,便好比目无全牛的庖户操持小刀,娴熟地游走于牛的筋骨之中。而就在那只手腕翻出的阴影下,觉苒亲自督办着明人同龄国的秘密海上贸易。

    本以为一切天衣无缝,但是觉苒和殊途酣畅之余忘记了手中这柄小刀是谁赐予他们的。洛紫予不是那只头被宰割的牛,而是在一旁冷眼看着他们宰牛的人。觉苒和殊途也忘却了自己的身份,牛宰得再好,烹熟之后终究还是要端上穆国左丞相的餐桌……

    洛紫予发觉他们的不安分是在今年春夏,也不做其他,就是在航线沿途的岛屿上修筑照明塔,还不惜用昂贵的馋鱼脂作为灯油,远远望去,高耸的灯塔犹如探出海面的一支支巨型蜡烛。那时候明人的船队行驶在外海海面,便仿佛进入了一个巨大的神殿,天幕是穹顶,海水是祭坛,倒是美得异乎寻常。

    这就是穆国左丞相的手段:洛紫予对觉苒报以微笑,至于笑里藏了什么,留给觉苒自己体会。

    “洛紫予简直是个无赖!今夏出海的那一批船队不得已打道回府!”觉苒在风中抱怨,“现在终于等到冬季,沿海各港口冰封,连水莽都疏于动弹,穆国人再怎么人防人如防贼,终究奈何不了这样的天气,他们断然不会相信这个季节还有人出海吧,晌你看,他们连塔灯都熄灭了。”觉苒转念一想,说道,“不过在暗夜中潜行,我们的确就是贼……”

    为了谨慎起见,他们的船队不敢张火,海面上馋鱼灯塔的火光也已经熄灭。身边除了狂暴的风声,唯剩下一片太虚般的黑暗,这样的玄暗中,伸出手就会弄丢自己的五指。

    晌心中赘着隐约的不安,却摸不清这份不安的来龙去脉,因为摸不清,于是无可寄放,唯有借着月光抬头去看神子,发现觉苒的额角也仿佛有一根弦绷紧着。“神子大人?”晌低声询问,“您也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

    觉苒不做声,却默默地颔首。他也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觉苒凝眉思量,他试着让自己的思路通达,却觉得黑暗中仿佛藏有一柄快刀,将他即将贯通的思绪屡次斩断。或许这种无助感就源于四周无边无尽的黑暗吧,他觉得自己如同置身于一片虚空之中,没有束缚,于是一点点的不安,就可以无限制地向外膨胀。

    “是我庸人自扰吗?”觉苒心中暗念,转而安慰晌,“不会有事的,鬼魈岛已经不远了。只要货物上了岸,就与我们明族无关。”他的目力不受黑暗所累,可以将夜幕一眼望穿,直达鬼魈岛的岛岸。然而觉苒警觉的目光并没有锁定潜伏在夜色中的小小岛屿,却是在四周的黑暗中急速环顾。

    蓦然间,像是顿悟了什么,那张天神般俊美的脸颊忽然露出兽类一样的狰狞,“糟了!我想我们上当了!”他一把抓住身后一位明族船员的手臂,急声道,“现在时间还来得及,你们听我吩咐……”

    鬼魈岛的岛岸上,龄国大司空云仲将他的狐皮大氅裹得紧些再紧些。云仲是一位中年男子,龄国人典型的矮小身材、典型的深肤色、典型的黑眼睛,典型的高额头,除却一双深邃的眼睛还算炯炯,即便多看几遍,也很难将他的相貌记牢。

    而那双唯一算得上优点的眼睛,正时而交给黢暗的海天,时而交给他身后的“人群”。因为是暗夜,他看不见这群“人”的眼睛,也幸好是暗夜,云仲不用去对视这群“人”的眼睛。身后的这群“人”有五十之多,可是当“他们”立身身后,云仲感觉不到一点属于人类的气息,没有呼气,没有心跳,“他们”一动不动地僵直在寒风中,就像是……

    “一片森然的碑林!”云仲这样想着,心中某个地方抽搐了一下。

    云仲于是回过头来,站在云仲身边的高个子发现了他的举动,低声说道,“别担心,木灵没有您想象中的可怕,他们不过是神写在《厌胜图》上的一则寓言,然后抛给了人间。”高个子的声音玄秘而空旷,听到他的声音就会使人联想起古老的藏经洞,有风从时空的尽头吹来,轻声呜咽着那些镌刻在石壁上的古奥经文。

    高个子也裹在风衣中,风帽遮挡了他的半面脸颊,可仅仅是露出的半面,已经足以让所有人望之欷歔。皎洁的皮肤仿佛月光凝结而成,他的眼睛是一种纯粹的深蓝色,在夜幕中发出淡淡的亮光,如同原始的海洋,幽邃,圣洁,神秘,古奥,肃穆,美得让人不敢直视。

    “不,不是可怕……”云仲说道。不是他不愿表露出胆怯,而是这种感受的确不隶属于“可怕”。

    “那是什么呢?”云仲转念想,“是畏惧吗?”

    他极少能将“害怕”与“畏惧”区分开,可是此刻,他分明觉得被木灵盯着背心的感觉远非“可怕”能够形容。就像那双纯蓝色眼睛给人的感受,仿佛面对原始海洋,海中升腾起巨大的漩涡,古奥的战歌从漩涡深处传来。

    “这种感受究竟是什么呢?”云仲依旧想不明白。

    “奇怪!”这个时候,蓝眼睛的高个子眺望着船队驶来的方向,低声嘀咕起来。

    “神若,哦不,外人面前,该称呼您‘栎先生’。”云仲不安地问道,“有何奇怪?”

    “来的不是船队,只有三只海鹘,在急速靠岸。”神若说道。他是今夜第二个不受黑暗所累的人,纯蓝色的眼睛略微眯起,紧盯着黑暗尽头。“不好,中计了!”神若遽然转身,对着身后那群木灵下令,“准备迎敌!”

    那个明人船员离开后没多久,明族的船队开始在海风中调转船头,借助强劲的风势,他们回转的速度极快。

    巨大的惯性使然,觉苒只觉得似有一股怪力在撤他足下的甲板,让他几乎向着另一侧滑出。他一边小心地调整自己的重心,一边说道,“龄国是伙伴,穆国是战友,现在他们两个交恶,我们明人还是作壁上观为妙!”

    “他们要交战?您怎么看出来的?再说哪里有穆国人?”晌惊诧地问道。飙风翻卷起白浪,一个巨浪拍击在她身边的舷板。一时的分神,她输给了那股要将她抛出的力,平衡感在离她而去。

    “小心!”跌倒之前,一只有力的手架住了她的上臂。金眼睛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像是太阳的碎片落进了她的眼睛,晌于是依稀有一种错觉,透过厚重的衣衫,她感觉上臂上有五个温暖的触点,酥麻的感觉在那种温度下暗淌。

    晌重新站好,禁不住试探了一下自己的脸颊。“的确是错觉。”晌心念。死人的指尖是不可能有温度的。

    “灯塔!”觉苒就事论事,“问题就在灯塔上!为了制造强光,穆国人使用的是馋鱼的油脂。可你知道馋鱼油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用途吗?”

    “墓道中的长明灯?”

    觉苒颔首,“馋鱼油可以燃烧上千年不灭,既然如此,穆国何故将灯光熄灭?他们这么做不是因为对我们放松了警惕,相反,是为了掩藏自己!”

    明人的船队已经完成船头调转,此刻风从西北方吹来,而他们要向着东北方向全速撤离风镰湾。这就需要抢风行驶,让船在海水中呈“之”字形前进。

    风卷起丈高白浪,像一计重锤,锤击在右舷挡水板,帆叶抵抗着劲风的撕扯,带动船在水面画出‘之’字的第一笔。足下那股要将人抛向一边的怪力更胜,同这股怪力相角逐着,觉苒匆匆赶到船的左侧甲板。

    视线中的鬼魈岛被船身遮挡了大半,月光的亮度不足以照亮全岛,只将岛屿起伏的轮廓镀成黯淡的一线深红,在渐行渐远的觉苒看来,仿佛水底趴伏着一只怪兽,背脊拱破了海水平面,想要挣脱海水的束缚。

    “真美呀!”鼓满海风的帆叶带着船上的明人们迅速离开这片是非地,觉苒远眺着那只挣脱不出海面的怪兽,心中暗念,“别人家的战火总是令旁观者感到如此美艳,尤其是当你得知,火种是由自己点燃的……”

    “看见岛上的光火了吗?”他问晌。

    晌静默地颔首,他们离开的速度极快,鬼魈岛上骤然亮起的点点光亮,初看时微弱得好像萤火虫的幽光,再看时已经难以辨别。

    觉苒道,“如果我猜的不错。鬼魈岛上有穆国的伏兵!天色这样昏暗,一切只能依靠听力来辨别。我们放出的那三只海鹘全速撞岸时的声音,正好成为引他们出洞的讯号!”

    鬼魈岛上。

    一切都发生在瞬目之间,三只空无一人的海鹘以海风为坐骑,撞击在海边礁石上,须臾之间便破裂成无数碎片。

    如同听到了军鼓,云仲身后的山岩上,火光织成的幕布顷刻间拉开。橘红色的幕布后,穆国战士纷纷从山岩上跃下。

    他们明显被冻僵了,跃下的姿势僵硬而呆板。然而手提的长刀却不受严寒的影响,如同被寒风发硎,銛利的刃口处,流动着令人肝胆俱寒的清芒。随着穆国人从高处跃下,寒芒在夜色中划出道道凌厉的银色轨迹,像是下起了一场星辰的雨。

    龄国这一边,神若的出击却抢在这一切之前,云仲看不清他是如何冲出。只听到一句叮嘱,在那个迅疾如雷电的身形离开之后,才被寒冽的夜风姗姗送来:“站在原地不要动,让木灵保护您!”神若的随从中,随即便有四个木灵分别围在云仲的前后左右,像花瓣保护花心那样将他护在中心。而其余所有,全部追随着神若扬起的衣角,冲向了穆国人的阵营。

    云仲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他只是被承王任命,来督办龄国与明人之间的交易。他从不曾亲历战场,也根本不想卷入战争。

    其实眼前的一切也无法称之为战场,穆国方面虽然声势不小,但人数不过百人,而且云仲找不到对方的头目。那些穆国人其实就是一群涣散的散兵游勇,接受了一个不知谁人发出的杀敌的命令。

    “愚蠢!”云仲心想,“一群散兵也想做木灵的对手?”

    在神若的带领下,木灵的攻势犹如一把突刺的刀,片刻之间便切入了穆国人的阵营。血光在穆国的阵营中四散,深色的液体在夜幕中飞溅起又溅落下,像是有人向着夜空泼洒了一大把黑珍珠。即便云仲站在上风口,也感受到了风中浓重的血腥味,除却血液的味道,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恶臭,丝丝缕缕地夹杂在血腥味之中。忽然间浓郁,又忽然间飘远……

    死神的味道吗?云仲冒出些不合时宜的念头。

    木灵的强势远远超出穆国人的想象,呼喊之声在穆国人之间蔓延,还有的叫声尚未来得及发出,喉咙便已被木灵切断。实力太过悬殊,仿佛穆国人面对的不是一组木灵分队,而是一群集结在一起的死神。木灵以弯刀作为兵器,刀刃横扫而过的地方,似乎就连大山都可以荡平。

    一个穆国人提起刀,试图挡住敌人迅猛的突击。紧握兵刃的手指青筋暴凸,银亮的刀身反射着绯红色的月光,映亮了弯刀后穆国人的双眼。

    这个穆国人一定是看见了那些木灵的眼睛,因为他暴睁开的眼睛中不是惧怕,而是一种远比惧怕更深邃的恐惧。

    是什么呢?犹如一道银线划过云仲的脑海,他忽然明白方才那种无法言喻的感受了。

    那是敬畏!

    是人面对神时的敬畏,此刻就明白无误地写在穆国人的眼睛中。

    人岂能是神的对手?交锋不过片刻,穆国人便已不再有能力杀伐,他们所能做的只剩下最后的自卫。

    收割生命的镰刀完全被木灵紧握在手中!飞溅的已经不再是血珠,而是大朵大朵的血花在空中夭矫绽放,那种令人作呕的恶臭味也不见了,冲击云仲鼻腔的是纯粹的血腥!

    强大的震慑力向着云仲劈头盖脸的压来,那种犹如弓弦绷紧的张力就存在于那些木灵手起刀落的动作之间,轻快,迅速,没有任何滞涩与拖沓,疾如迅雷闪电,却是有拔山扛鼎般无穷无尽的力道含蕴在浑然一刀之间。仿佛他们刀下的不是穆国人流淌着生命之血的脖颈,只是一段段就戮的干柴。

    穆国是散兵游勇,木灵却是齐整如一,那些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人形同时做出了一个动作——足尖为轴在原地旋转,让手中的长刀挥洒成一个浑圆。银色的刀影融成一片,合为一柄快刀,向着穆国那一团乱麻斩去。

    那是摧枯拉朽之势,云仲只觉得他的心还未完全提起至嗓子眼,一切便已经结束了。空中无数朵血花一起绽放,又以一种冷艳的姿态在空中凋零,风吹散它们哀艳的花瓣,零落成沙地上一滩滩猩红色的泥泞。

    神若高挑的身躯从“花海”深处走来,没有词汇足以形容此刻的美感,这种美脱胎于残酷,美得像神性莅临。

    神若迎面走来,用衣角擦拭着刀上的斑斑血迹,淡漠地说道,“穆国的兵力少得可怜,而且也不是精锐,很可疑。”

    “都铲除了吧?确认没有漏网之鱼?”云仲的那颗心虽然不及提到嗓子,但是落回来的时候,却在胸膛中发颤。

    “放心吧,已经……”神若不及说完,忽然一怔,“咦?您身边怎么少了一个?”

    “少了?”云仲这才发觉,自己身边的木灵本是四个,可是不知道何时,原先站在自己身后的那个木灵不见了。“怎么少了一个?去哪里了?”云仲在夜色中茫然四顾。

    神若没有回答,而是蹲在木灵消失的地方,检查地面上的沙,不出他所料,沙滩上果然有一小滩黑色的粘稠液体。

    “云大人,方才您闻见毕方油的味道了吗?”神若说道,“就是俗称的煤膏,在你们闻起来应该是一种特殊的臭味。”

    “闻见了,方才隐约有一股,忽然间浓郁,又很快飘远了。”云仲急忙问,“出什么事了?”

    “地上有一滩毕方油,是从木灵的身体里渗出来的。”神若示意指尖上沾染的黑色,“如果猜的不错,方才有一个人趁乱来到您身边,带走了他们四个中的一个。”

    “现在那个人呢?”云仲又惊又怕。有一个人悄无声息地从他身边劫走了一个护卫,而他竟浑然无知。惊惧感沿着云仲的脊柱上窜,眉心处像是被剜空了,感觉随时会有一矢暗箭刺穿黑暗,从这里射进他的头颅。

    “别担心,如此高手,如果以取您性命为目的,您恐怕早已经不在人世了。神龙不见首,自然更不会不见尾,想必早离开了。”

    话虽如此,云仲还是心中悸然,“可是如果是来去无踪的高手,即便我无法察觉,‘他们’……”云仲示意身旁其余的三个木灵,那些木灵还遵照神若的命令,纹丝不动地站着,“他们”失去了一个同伴,却仿佛事不关己。

    “普通的木灵和我不同。”神若解释道,“因为眼睛的缘故,他们看不见事物,只能依靠嗅觉、听觉和感觉捕捉人的气息。穆国人在下风,我们站在上风,今夜的风势又太过猛烈,穆国人才得以掩藏了自己。但是如此近身,即便位于下风也不可能逃出他们敏锐的嗅觉……”神若仰望空无一物的天幕,低声说道,“那么只有一种解释,这个人也许根本不是寻常人……”

    神若和云仲不曾留意的暗夜中,一骑穷奇滑行在云端,无声地飞向东南方的天际。穷奇的背脊上有两个身形,一个极为瘦小,几缕枯白色的头发挣脱了兜帽的束缚,在风中狂蛇般飞舞。为了方才行动时不制造响动,原本悬挂在胸前的盘长纹湿银银铃被他衔在口中,此刻银铃重新垂在胸前,随着夜风而泠然轻响。而另一个身形,正被他揽在怀中。

    被抱在怀中的木灵一动不动,“他”并没有死去,只是暂时丧失了行动力。“他”的心口被利器洞穿,黑色粘稠的液体从那里涌出。那是煤膏,散发着特殊的刺鼻臭味。

    “真美呀,像死人的眼睛……”身形枯瘦的少年喃喃低语。随即细白的五指像蛇,蜿蜒着爬上木灵苍白的脸颊,轻轻地抚摸木灵的眼睛。零碎的星光落在木灵的眼睛中,没有溅起波澜,便深深地沉了下去——那是两个可以吞噬一切的漆黑空洞——木灵的眼睛没有瞳孔。

    次日,穆国国都潮衔。

    “昨夜去了一趟穆、龄边境,回来得有些迟了。”穆国大司马林选的府邸门口,阿烈笑吟吟地对侍者说道。

    “不碍,不碍,林大人正在池塘边等候您呢!”林府的侍者很殷勤,引着阿烈,穿过府邸中错综复杂的曲道回廊。

    如果说洛紫予偏爱南方风骨,无论休咎山抑或结庐皆以清逸隽秀见重,那么林选的府邸则是典型的北国风范,恢弘,豪奢,浑然雄风。随处可见是紫铜掐丝的珐琅彩,宝蓝、青金石色、菜玉绿、鸡血石色、车渠色、明黄色,强烈的色差冲击着观瞻者的双眼,宛若一幅浓墨重彩的金碧图。

    在上行下效蔚然成风的穆国,洛紫予最重要的膀臂林选,却有意让自己的偏好与洛紫予背道而驰。如果说洛紫予在休咎山之外还有很多洞窟,好像一只小白兔,那么林选一定要将精力放在收集亮闪闪的物件筑巢上,以证明自己是一只迥别于小白兔的黑乌鸦。

    不过府中的各色砖雕确实值得玩味一番,穆国砖雕多以花卉为主题,涉及人物及历史题材的极少。林选府中的砖雕却是包罗万象,八宝博古、福禄寿喜、神话传说无不囊括。一路走过,影壁、障壁、门楼、墙垣令人应接不暇,阿烈瞻前顾后地欣赏,看上去兴致极佳,他脖子上那串凌王赠送的湿银铃,洒下一路清脆的叮当声。

    “大司马大人可真悠闲!”一直到水塘边,阿烈还是那副笑吟吟的神情。

    潮衔的气候可谓得天独厚,即便深冬季水面也不会结冰,阳光溅落在水面,仿佛播撒下一层水晶的碎片。不过冬季的阳光灿烂故在,却并不晴好,风中依旧裹卷着湿寒,吹过的时候,揉皱如锦的水面。冬季的鱼种也不多,只有赤鲑偶尔从水下探出头,用小眼睛瞪一下手持钓竿的英俊青年。

    “阿烈亲自来传令,一定不是出生便是入死,还不趁着赶赴前线之前再悠然一下?”林选头也不抬,弓着背坐在水边石矶上,手握钓竿,盯着钓线没入水面的那一点。

    许久,见阿烈没有回应,林选示意身边另外一副钓具,说道,“为你也准备了一副,试试手气。”那一副鱼竿支在木架上,无需要手持,只待赤鲑咬钩后提起便可。阿烈不拒绝,提起衣摆坐在林选身边。

    “龄国那边,育泊岩已经意识到运输不便,依我们猜测,他很快会有所行动。”阿烈双眼发空。双手既无事可做,便托着脸颊,怔怔地盯着水面上的粼光。

    “承王是急性子。”林选的语调不冷不热,“但丞相也绝不会将先机拱手他人……”停顿片刻,林选道,“下令便是,我不怕冷。”

    “好,那么不讲暗话了!”阿烈站起身,让自己的身高超过林选,“赶在龄国人行动之前驻守车牙郡,如果没有他令,你的任务是只守不攻。军队所需一律由海平供给,尽可以开口。对于‘天之遴选’,这易如反掌吧?”

    “好。”林选不假思索。

    “没有任何疑问?”阿烈问道。

    “我想问的都是你和丞相不愿回答的,所以不问。”林选还是那种不软不硬的态度,像是个弹簧,如何按下去,就如何原封不动地弹回来。

    “大司马倒也痛快。”阿烈说着,从衣襟中摸出一只桑皮信封,“我有一份名单,是承王育泊岩可能出动的将领的名次。”

    “我只想知道被龄国人列为榜首的,其他的没兴趣。”林选兀自盯着水面,看也不看。

    阿烈也不恼,将信封丢在他身边,说道,“邵南图。”

    “斩落前殿将军郑式里的那个小将?”

    “对天之遴选而言,白国大司马叶欺非也不过是小将。不过你说得不错,邵南图的确是小将。龄国罕有帅才,百年以来,不过前殿将军郑式里一人。邵南图原先是梧州府的幕僚,卖弄些文辞和头脑,后来因为敬慕郑式里而弃文从戎,却不想成名一战是将自己的偶像斩落马下,真是造化弄人!邵南图未必在首发之列,但是我和丞相都很期待他。”

    “好呀,那我替你们等着他。”

    “对了,还有一件事,丞相打算委派一个督军给你。”

    “我不需要!”林选登时怃然,如不是他克制,手中的钓竿或许会被他拍在地上折成两段。“用人不疑!”林选严斥,“信不过我就让洛紫予去另寻高明!愿意对他摇尾巴的可多得是!洛紫予把我当成什么了?一边做他的利爪,一边被他掣肘?”

    “别别别,别这么强硬。”阿烈推推手,依旧是那种虚浮的笑容,说道,“先听听是谁人再做决定。”

    “谁?”

    “你的老部下,代翼诚。”

    “哼,他在寒水门出的风头可不小。”

    “就因为他在寒水门风头不小,丞相想稍微磨炼他一下。想来想去,觉得做你的督军最好。”阿烈的长睫毛对着林选扑扇,坏水在眼睛中暗涌。

    “嗯?哦,我明白了。”林选眼神中的愤然渐渐熄灭,“既然是这样,那么交给我吧。”

    “就知道阿选最仗义!”阿烈拍拍他的肩膀,“不过给代翼诚一个教训就行了,洛紫予不喜欢把事情做绝。”

    “明白了。”

    “还有我已经验证过了,摧毁木灵的方法比较特殊,远别于杀死常人。以及木灵的进攻特点,都是我在风镰湾亲眼见证的,写在了名次最后,希望对大司马有所帮助。”阿烈拍拍地上的信封。

    “好的,我会好好研究。”这一次林选再不敢轻视,一手依旧端着钓竿,另一手将信封掖入衣襟。

    “交给大司马大人我们最放心!”阿烈笑眯眯,随即重新坐下,托着脸蛋继续发呆。不久之后,他嘟囔道,“我有些怀疑喏!”阿烈抖动着鱼竿,水面上一圈小小的涟漪一荡一荡,“等了这么久,还没有猎物上钩,水面下难道是直钩吗?”阿烈霍然提起鱼竿,笔直的银亮像一尾小鱼,跃出水面,“啊呀,果然是直钩!阿选你作弊,让我用直钩钓鱼!”

    “哈哈哈!我们要钓的鱼名为育泊岩,无论直钩弯钩,愿者上钩!”林选站起身,双手抱在胸前。他最不乏的便是自信,襟怀中激荡起一股傲然之气,林选雄视着宽阔的水面,犹如一位检阅三军的将军。

    阳光下水色潋滟,他却仿佛看到了血光淋漓的战场。战场中有一条名叫“若水”的河,他单骑站在河边,前方是敌人的万马千军。但是他毫不畏惧,他甚至感到兴奋无比,今日万名仇敌的鲜血,明日将书写成他旌旗上的万古功勋!

    “好吧,就如大司马所言,愿者上钩。”阿烈的语气忽然间冷下来,他用余光瞥了林选一眼,这余光之中仿佛蓄有刃口的力量,竟然斩断了林选的遐想。

    阿烈将鱼竿随手丢到一边,随即慢悠悠地起身。瞬间,方才一直衔在嘴边的顽童般的笑容不见了,他恢复了那个老成阴狠的阿烈,又或者那个在若水之滨单骑奔突的阿烈。他说道,“不过有一点大司马弄错了,‘我们’是‘我和洛紫予’,不是‘我、洛紫予还有林选你’。”凛冽的光在他的紫眼睛中凝聚,阿烈仰起头,对视林选从高处投下来的目光。

    阿烈慢慢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拨弄林选头顶处的黑发。阿烈的个头太过矮小,林选又十分高挑,完成这个动作阿烈不得已要踮起双脚。林选正不解其意,忽而见少年诡谲一笑,阿烈随即说道,“‘我们’不喜欢林选比‘我们’高。”

    蓦地,林选只觉得一股蛮力压顶而来,瞬时间抵达他的膝盖。膝头的筋骨像是被人忽然抽去,腘窝一陷,僵硬的地面随即撞上他的膝盖。与此同时,阿烈冰凉的指尖已经顺着他的前额划过他的鼻梁,抵在了他的下颌。林选被阿烈强硬地托住下巴,那种双膝跪地高扬起头颅的姿势,仿佛一位虔诚的信徒在恭听神训。

    “决定奴才价值的其次是才干多少,首先是忠诚与否。”阿烈居高临下,尖刻地说道,“所以,装也请装作谦恭一些,免得让我们以为林选你包藏歹心……”

    林选没有去看少年转身离开的背影,直到阿烈的脚步声消失了很久,他也只是安静地跪在地上,俊美逼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也不知究竟过去多久,林选忽然间笑出声来。

    是那种排山倒海般的狂笑,顷刻间爆发,数不清有多少情愫饱含其中,讥嘲,苦涩,快意,暴戾……或者只是单纯的宣泄。他抓住仍在地上的鱼竿猛然提起——林选的钓线尽头甚至没有鱼钩,那只是一块小小的丑陋的石头……

    次年春:

    凌宫十九年(天枢12087年)宫国长良。

    “寒师氏这是从菽妆画院回来?辛苦了,辛苦了!”一个艄公摘下尖顶箬帽,露出一张黝黑的风霜脸,向缓缓行来的女孩颔首施礼。

    出涟流宫宫门祈水门北行一里,穿过一大片乌桕林,姬水南岸是五座汉白玉石舫,六七丈约长,两三人臂展约宽,舫形狭长,以五德之温、良、恭、俭、让分别命名,总称“五德舫”。五德舫的舱楼内,来自春官府的艄公们衣着规整的黑色短衫,足蹬芒鞋,头顶箬帽,负责将往来涟流宫与外城的宫国官员们渡来送往。

    “不辛苦,画工们都很关照的。”寒姓的女孩子十五六岁年景,刺栀子花纹的牙白色诃子搭配黛色香云纱襦裙,说话时的声音轻柔得像暮春时节的杨花雨。女孩的身形也宛若扶风的杨柳,她身材娇小,但没有凌主祭的精悍之感,莲步轻移的时候,垂在肩后的乌黑云发随之拂动,藏不住长发下朱红色抱腰束紧的柳腰。

    从石头堤岸到良舫之间有一道宽不足一掌的缝隙,透过缝隙俯瞰下去,可以望见水面上粼波摇晃。女孩子平时都是扶着石栏跨过这道窄缝,然而此刻她一手中有五六个画轴,另一手还要敛起裙裾,石缝下水光如蛇皮的花纹般目眩,令她心中不免发悸。

    正是踌躇之际,忽听一个略显沧桑的声音招呼她,“寒师氏,请到让舫这边来,控叔渡您过姬水。”女孩子应声抬起头,看到让舫的艄公控叔正向着她一路小跑而来。控叔四十岁左右年纪,并不算年迈,不过五德舫不论老幼都唤他“控叔”。控叔也是头戴宽檐箬帽,只是箬帽的尖顶上束有标志着艄翁身份的黑色锦带。

    “嗯?”女孩有些发怔,还不待她作何答复,控叔已经接过了她手中的画轴。

    “请从让舫渡姬水。”控叔又重复道。

    “可是……这不合规矩呀!”女孩迟疑着,无奈她的画轴都在控叔手中,便只好乖巧地跟在控叔身后。

    姬水上的五舫除却美观之外,更重要的还是充作趸船之用,虽然外观一致,却有尊卑之别。最东侧的让舫处只泊有两楫含烟舟,是专供凌王和主祭登船使用。俭舫则是左右丞相和十二卿上朝议政时使用的码头。女孩目前的官阶是春官府的三等师氏,故而只能使用第四等的良舫登船。

    “合规矩,合规矩!”控叔的眼睛弯成两道细细的弧,就连脸上的皱纹都堆积满笑意,“是陛下特别交代的,以后让您乘他的含烟舟渡姬水。陛下吩咐的便是规矩,现在是,说不定以后就更是了……”控叔一向健谈,不过今天的控叔有些饶舌了。

    “以后?”女孩迷惑不解,“什么以后?”

    “哎呦,没什么,没什么……”控叔急忙招呼,“您随控叔这边请。”

    控叔一只脚踏在含烟舟的船沿,一只脚留在石舫,双臂虚张开,像一道扶栏,让女孩可以扶着他的手臂下到船舱。其实每次跳下含烟舟的时候女孩都是有些害怕的,只是有时候碍于同行的人多,羞于表现出来,此刻见到控叔这样体贴周道,心中自然翻涌起感动。不仅是对控叔,更是对这只含烟舟的主人。

    等女孩在船舱坐稳,控叔将头顶遮阳的纱篷展开,又检查了一番她的画轴是否被防水布完全遮挡好,便放开嗓子吆喝一声“跳龙门去喽”!长楫在石舫的侧面一撑,含烟舟便如同一尾快乐的青鱼,在姬水如鉴的波光上冉冉游动起来。

    “含烟舟”得名于船舱上覆盖的纱篷,纱篷以水青色薄纱为体,形如水烟,故名“碎烟罗”,可以遮蔽灼人的阳光,却不碍清风流通。若在涟流宫中凭栏远望,一顶顶碎烟罗纱篷在水中摇曳,便好似团团烟雾浮于潋滟之上,碧纱与绿波相缱绻,宛如一幅空灵清逸的没骨图。“姬水含烟”成为长良八景之首,可谓实至而名归。

    “跳龙门喽!”则是长良船家们惯用的吆喝。长良城中水道密布,尤其西南槿市附近,更是三步一石桥,五步一码头。邻里走动或是亲朋拜访,总是以舟橹代替鞍马,船家则往往是肯构肯堂,沿袭千百年,自成一套行规。吆喝“跳龙门”意味着开桨,待到一句“龙门客至”,便是告诉主人有贵客拜访,而东家的笑语相迎,总会惊起几只正在驳岸上嬉玩的鸬鹚。至于不幸翻了船,则要说一句“龙入于渊”,算是给自己解嘲了。

    凌王的含烟舟名叫“盗骊”,规格比其他含烟舟敞阔,深陷的船舱可以供四五人同时乘坐,主座位上铺着薰草编制的香簟,坐在上面不但柔软舒适,而且香气宜人。船帮上系有两枚銮铃,随着划浆的节拍,击节出小舟左右摇摆的旋律。

    “这只小舟叫‘盗骊’,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女孩拨弄着船帮上的銮铃,问控叔。

    “控叔也不清楚,名字是主祭大人取的。”控叔在这时调转船头,避开水中一簇荷花。他的动作格外娴熟,拉桨的时候船身擦着荷叶的边沿掠过,再推桨的时候,船尾已经回到了原先的航道上,所有的动作一气间呵成,女孩坐在船舱中非但不用抓扶,甚至不觉船身做多摇晃。

    “盗骊……”女孩在荷风中回味,“不似桂棹兰桨,倒像是战马的名字。”

    “凌王陛下也这样认为呢。那一天陛下和主祭同船渡水,陛下请主祭为这只船取一个名字。主祭不假思索,说叫‘袖烟’。陛下说不好,脂粉味太浓。主祭说那叫‘盛野’。陛下说也不好,杀伐气太重。主祭说那就起个猫儿狗儿的名字好了,叫‘盗骊’。凌王说这分明是战马的名字,但还是欣然同意了。”

    “凌姐姐很精致哦。”女孩欣羡道。

    “是呐,不过有一次陛下和控叔闲谈,说主祭才不是精致的人,她之所以喜欢给随身物乱取名字,是因为小时候总弄丢东西,物品取了名字便像人有了魂,就弄不丢了。于是陛下便调侃主祭,问她是不是给扫帚取名叫‘斯文’?”

    “‘斯文扫地’?”女孩低声笑起来,“凌姐姐小时候这样顽皮,都不曾听哥哥说起过……”她展颜的时候,细腻的眉眼中流露出春水一般的温婉。此刻含烟舟正在荷叶间行驶,女孩便大着胆探出手去,让指尖从花瓣上轻轻掠过,“姬水中的荷花真是与众不同,泊州府中的荷花只有一片叶,这里的却有四片。而且别处的荷花都是盛夏绽放,现在明明是春季,却依旧荷香满池塘。”

    “这是姬水‘低光荷’,传说为予王右丞相赵见忱亲手种植,时至今日已有千年。虽然夏季才是盛花期,但只要不是霜雪侵袭,低光荷可以经年不凋。低光荷不同于普通莲枝,一根茎上有四片叶,每值正午日光浓,叶子就低垂下来,像盖子一样荫护根茎,所以称为‘低光荷’。低光荷的莲子是黑色的,有浓郁的香气,师氏们都喜欢采撷下来串成手串,寒师氏得陛下和主祭殷爱,想必也有吧?”控叔道。

    “嗯,凌姐姐的确送过,初还以为是熏香的无患子呢,不想竟是莲子。”

    “姬水的美景可不仅有低光荷。”控叔骄傲地说道,“等到秋季的时候,馋鱼还要回溯到姬水中产卵。”

    “有听陛下讲起,姬水中的馋鱼和其他地方的不同,是会发光的。”

    “那是姬水最美的时候!水面下像是有无数个月亮浮浮沉沉,说不出有多好看!”

    从五德舫到涟流宫不过一里多水程,加之含烟舟轻便,速度很快,才几句闲谈的光景,红漆码头已经近在眼前。

    女孩敛裾正要登岸,抬眉见到在码头上等候她的人。“陛……”还未等她说完,双足便已经离开了船舱。

    “先上来再说。”凌王将她从船舱中直接抱了出来。

    “陛下,您怎么在这里?”女孩想从控叔手中接过画轴,才发现它们早已经被凌王揽在了怀中。也不等凌王示意,控叔便匆匆告礼,驾着小舟离开,将偌大的红漆码头只丢给凌王和女孩两个人。女孩子有些无措,除却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裙,唯剩下怔怔地看着将她抱上岸的人。

    “正在看会试的试卷,有些倦了,想出来吹吹风。”凌王微笑着说。他还是一身朴实无华的黑色燕服,不曾穿金佩玉,就连柔软的长发也只是用蓝色的发带松散地束起。若不是女孩熟知眼前之人就是涟流宫的主人,实在不会以为这个看上去不修边幅且貌不惊人的年轻人就是一国之君。

    女孩注视着宝石一般的蓝眼睛,仿佛是不能忍受他眼睛中的光亮,不过片刻,羞涩地将头垂了下去。

    凌王心中好笑,可是浮起在嘴角的笑容刚刚展露一半,又冷在脸颊上。他回想起和这个女孩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大概是去年秋末冬初,宫国一行人从穆国封禅归来的大半年后,他的主祭自作主张,忽然将这个女孩子推到自己身前。凌主祭教女孩稽首行礼,然后向他介绍,“这是泊州侯寒阶的幺女寒烛,也是冬官府寒灯将军的胞妹。陛下宫中的橘婆婆毕竟年长,手脚多有不便,末辛殿中缺少一位得力之人,于是我擅自做主,将寒姑娘从泊州接来,出任末辛殿首席师氏……”

    啪!

    凌王原本正在读奏折,一把拍在书案上。

    凌王从不认为自己和凌主祭之间的默契属于儿女情长,也并不想承认觉苒的存在属于横插一足。从穆国回来后他一直试着说服自己,他、乔杉夜、觉苒还是当年三生桥上初遇时的模样,却发觉人在对自己说谎的时候,最是理屈词穷。时已过境已迁,再回首才蓦然发现,如今已经是桑中相遇的十数年后,已经是觉苒血祭的数百年后。

    他可以与自己的主祭上演貌合神离,却不想他的主祭竟然将一个出身高贵的韶龄女孩子带来他面前。凌王也知主祭也是为自己考虑,他心中有一个空洞,乔杉夜自忖没有能力填补,于是为他找来一个棉花一样柔软的女孩子。但是有些深壑是根本无法弥平的,非但如此,无名的火气还从那个黑黢黢的深穴中冒出来,顷刻间蹿升了好高。

    凌王看着寒烛云鬓中的玉步摇,女孩有些瑟瑟,因而步摇尾端的珠串在轻微地摇晃。“郡主请抬起头来。”凌王对跪在地上行礼的女孩子说道。

    寒烛颤颤地抬起低顺的眉眼,只与他目光交错了一刹,便像只害羞的小鹿那样收敛了眼睫。凌王未置一词,也无心过多言语,只安静地等待寒烛将头再次抬起。寒烛一定是觉得自己失于礼仪,她于是勉强自己,惊惶之中再次抬起头,可是实在是太过娇羞,凌王的眼神分明已经包容得像一片安静的海,她还是畏缩着,不敢涉足进去。

    就是这样一个举动,凌王觉得心中有一个地方登时软了。

    他心中满是对主祭的忿与怨,可是寒烛是这样一个木讷而害羞的女孩子,他又如何忍心让怒火在她身边燃烧?

    寒烛一直低垂着眉眼,凌王看不真切她的面容,只能看到一个饱满而光洁的额头,像是一块刚刚从水中捧出的奶白色的鹅卵石,呵护在手心的时候,还带着濯清涟后的澄净。她羞涩得像花瓣上的露水,似乎轻轻一碰,便会向泪珠一样滴落下来。凌王心中那无从疏解的气恼,终是化成了一声有气无力的苦笑。

    “主祭放心,你要我待她十分善,我便对她百分好……”最终,他对自己的主祭这样说道。

    “这几天怎么总往返画院?长良的气候和泊州不同,天气很快就要热起来,少走动为好。”两个人并肩返回寝宫末辛殿,凌王特别叮嘱道。

    菽妆画院是位于长良城中的御用画院,薄王时期创建,至今已逾五百年光景。画院内有从宫国各地延请的最卓越的画匠百余人,画风虽因时代所尚及画工善长而略有殊异,但无不周密不苟、形神兼备。除绘制宫苑题材,五百年来菽妆院还为涟流宫中成百上千的彩绘、木雕、石刻、造像等等定期提供画样。每至年末,丹青妙手们还要绘制适合粘贴在照壁上的巨幅年画,派送给在一年中建有功勋之臣。

    “是因为未济局。”女孩解释道,“为了庆祝陛下践祚二十年,薛局长倡首,打算烧制一组以‘长良八景’为主题的青花器,于是请菽妆院的画匠们拟定画样。方院长前些时找到下官,请下官也出一份画样,一者是方院长盛情难却,再者下官是息鸾先生的后人,绝不能辱没寒氏先祖的尊名。”

    “所以借来这么多古卷作参考?”凌王示意手中的画轴,“他们怎么好这样辛苦你?”

    “不能说辛苦呀。”寒烛谦逊地说道,“方院长不弃下官青涩,委以重任,下官心怀感念才是。下官只担心自己蒲柳弱质,不堪胜任呢。”

    “方院长可是对我夸赞过,说寒烛是画中走出的工笔。再者谁说蒲柳全然无用,明人就有将蒲柳的树皮剥下来浸泡,为发烧的病人退热的旧俗。”

    “这是真的?陛下怕是在哄骗下官呐!”

    凌王笑笑,不回答。

    “所以说您最不体贴,每次施施然地溢美下官,却不在地上掘一道缝隙,您让下官无处躲避呐。”寒烛的两颊晕开绯红色的娇羞,从脸颊一直飞入耳根。

    凌王朗声而笑。和这个女孩在一起时的感觉很美好,就像是宽松柔软的棉布贴着肌肤的感觉,能够让身与心都感到舒适松弛。即便她讲的笑话不那么有趣,也可以使人暂时放下心中一切,怡情悦性地笑出声来。“不过说到长良八景,末辛殿中恰有一只青花灯笼瓶,瓶身上描绘的正是‘姬水含烟’之景。”凌王道。

    “您是指书房中的那只?那个也是未济局的作品吗?”寒烛问道。

    “说不好。不知是什么人放在末辛殿中,春官府中也没有明确记录。若说是未济局的作品,瓶底却没有款识,若不是未济局的作品,可是无论施釉还是烧窑皆是登峰造极。一起来看看吧,或许有启发。”凌王提议道。

    说话之即,两人已绕过深浅塘。末辛殿的书房临塘而建,步入其中,扑面而来是馥郁芸草香。凌王从博古架上取下那只灯笼瓶,在窗下同她一起观赏。

    “未济局的姬水青花秉承敬王右丞相尚袤遗志,以精工细作而著称于世。每烧制一组作品,单是选择画样就需要几个月之久。从练泥直至烧窑,每一道工序无不讲求精益求精,所以姬水青花虽然传世不多,每一件却都不啻连城之质。你看这只瓶子,苏麻离青发色明艳,散晕在胎和釉之间,有流动之感,是未济早期作品的特质。”凌王说道,“所以我不免猜想,既然是未济早期的作品,或许烧制这只瓷瓶的人和尚右丞沾亲带故,之所以隐姓埋名,大概是不想受到牵累。”

    物是人非,寒烛观赏着姬水青花瓶,不禁慨叹,“当年尚右丞被围困在玉歇宫府邸之中,断粮断水。尚右丞一世清高,只可惜受到明族女子含莎的蛊惑,不惜为了她动用莲花令,干犯天下不韪。敬王予以严惩,也是为明正刑律,不得已而已。尚袤和含莎强死姑且算是罪有应得,却可怜他们新出生的女儿,也在落草之时夭折。一条鲜活的生命,身上还流淌着明人的长生之血,还未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便化为天上的星辰……”

    “你也相信那个‘亡夫败国’的传说?”

    “难道不是这样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感觉,觉得含莎和尚袤的往事存在隐情。”

    “陛下很了解含莎?”

    “不了解,只知道含莎原本辗转在龄国,追随尚右丞才得以来到宫国,而他们与敬王之间的矛盾,似乎与一本叫《厌胜图》的书有关……”

    “《厌胜图》?”

    “据说书里藏着很大的秘密。”

    “秘密呀……”寒烛眨眨眼睛,“不过陛下,若当真存在隐情,您是全知全能的君主,岂能查不出?”

    “只是一种感觉罢了,没有任何佐证。历史不允许质疑,即便真的有什么隐情,恐怕也只有他们的后人身上存在线索,但是如你所说的,他们的女儿已经在玉歇宫中夭折。”封禅回来的路上,凌王的主祭曾以亡夫败国的含莎自比,或许是因为怜惜潭姬的缘故,他对含莎也产生一种莫名的同情。

    “是呀,太可惜了。”寒烛捧着瓷瓶,又默默然谛视片刻,忽然柳眉微颦,笃定地说道,“陛下,这只瓶子一定与尚右丞有关,我可以肯定!”

    “哦?为什么?”

    “陛下您看,看这瓶身上绘制的景观,应当是站在玉歇宫中远眺青云山时的景象。”寒烛缓缓转动瓶身,将百年以前的姬水之景呈现给今人。

    寒烛说道,“姬水背枕息烽山的余脉青云山,未济局的瓷窑就筑建于青云山之上。画中只描绘出卵窑的一半,另一半却被涟流宫的屋脊遮挡。能从这个角度看姬水的人,定是站在玉歇宫西北角,而能进入玉歇宫的人,想必是和尚右丞有渊源。”她用指尖轻轻摩挲着灯笼瓶光洁的釉面,喃喃低语,“也许背后真的有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陛下将它收藏好吧,也许有朝一日,藏在背后的故事会被什么人发掘出来。”

    “嗯,好的。”凌王点点头,随即夸赞道,“不愧是丹青妙手的见解,独到又深刻。”

    寒烛含羞不语,悄悄别过脸颊,想来是不希望凌王看见她脸颊上的绯红色。她每一次害羞的时候,凌王总忍不住想触一下她那薄若蝉翼的耳尖,因为他觉得那里一定是烫的。凌王还从没有见过这么容易害羞的女孩子,像是一株不堪触碰的含羞草。寒烛越是如此,凌王便总忍不住想逗她几句,看到她烟视媚行,就想暗暗发笑。

    “陛下又抬爱下官了。”寒烛喏喏地说道,“下官天资浅薄,就连这一点片长薄技,也是人一己百才勉强习得的,根本不值得矜夸。”

    “古贤墨池笔冢,哪一个不是人一己百?对了,常听闻古人工画,有‘活笔’之法,泊州寒氏效仿之,造就了不少丹青好手,这可是当真?”凌王问道。

    “当真当真。”寒烛急忙颔首,她来到涟流宫已经数月,虽然有机会见到哥哥一面半面,但多数时是孑然一人。一壶乡愁越酿越浓,她最想谈论的就是泊州家乡。寒烛娓娓道来,“泊州府和其他州府都不同,外墙是三年一次翻修,可是内墙却尽是些数十年不曾修缮的断壁残垣。家中初学绘画的孩子就找一堵自己喜欢的破败墙,对着墙面张开一大幅白绢,等日出日落的时候,就看败墙在画布上的投影。”

    “看投影?”凌王不解。

    “对,就是看投影。”寒烛讲道,“父侯说习画的人看投影就好比学书的人练习‘永字八绝’,是根本之根本。下官从三岁的时候开始看,起初没有什么感悟,但是看得久了,那些断墙上的高低、曲折、参差、凹凸,就都变换成了山水的景象。高处是山、低处是水、浓影是近景,淡影是远景。再看得久了,又发现败墙上其实全是人物、禽鸟、走兽的影像。父侯说这个时候便叫做‘得神’,心中得了神,储于心神而形于笔端,墨间便自成一番丘壑,这个便叫做‘气韵’。论画讲求‘六要’,既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和转移描写,而这‘气韵’居于首位。得了气韵,就如‘言不必宫商而义不必比兴’,一山一石,一草一木意境随心而动,却无不法乎自然。”

    “那寒灯将军大概是没有找对墙。”凌王善意地调笑。

    寒烛也抿嘴而笑,“听父侯说,哥哥小时候也曾对着墙面看日出日落,但他后来发觉与其在墙上找人物的影子,不如将自己的影子投在墙上。于是哥哥便对着白墙操练起武艺,日将月就,一柄钐镰远比笔杆挥洒得得心应手。起先家中还有人笑话哥哥,讥他是辱没风雅的武夫。但是自从陛下克复失地,家中便再没有人敢轻视哥哥,都说男儿何不带吴钩,沙场报国才是真气节!”寒烛提及哥哥,自有骄傲之色。

    凌王看在眼中,只得竭力掩饰心中尴尬。

    他知道冬官府中一直有一些关于寒灯的流言蜚语,他和主祭有心制止,却收效甚微。毕竟寒灯与主祭的亲密关系涟流宫中人尽皆知,毕竟曾经是凌主祭在群臣面前据理力争,推举寒灯为冬官府右军使。如今寒烛亦得宠厚,那些有关裙带关系的谮言便如春天的野草般卷土重来。

    凌王又有些庆幸,庆幸寒烛心性如此单纯,不解其中的事故人情。也不知怎么,他忽然就萌生出一个愿望,他想要这个女孩子就这样一直单纯下去,永远不经历外面的风雨,那些他的手臂无法为她遮挡住的风雨。

    凌王急忙避开此话题,说道,“来,来看一看我们宫国最出色的头脑!”凌王领着她走进书房里间,那张凌王平日里批阅奏章的缬草纹楠木书案上,卷宗正堆积如山。

    因为封禅之故,早应举行的春闱一直延迟到今年。如今会试终于结束,九位参与评卷的文衡也已经各自阅卷完毕,送来凌王的末辛殿是为做最后的朱批。

    “这些,都是举子们的答卷?”寒烛发出惊叹。

    会试的答卷为折子形,封面和封底是黑绸包袱的厚板,虽不厚,可是百余份试卷一份份累加起来,也几乎从桌面堆积到房梁。便犹如正在接受检阅的士兵,并非每一位都有幸最终成为骁勇的战将,但至少每一位都怀揣有成为将军的梦想。这有点像是求签时的悬念之感,不知道命运的手指会抽出哪一支签,也不知道那一本答卷会脱颖而出,然后折子缓缓打开,像铺就一条青云之路,送它的主人成为未来宫国桢干。

    确是悬念,但悬念之外更是殷殷的期待。

    所有答卷都是折叠好齐整地累在一边,只有一本卷子是摊开在桌前,很明显凌王在去红漆码头接她前,就是在阅读这份答卷。

    寒烛背着看过去,那是一笔极其标准的官楷字体。这种字体雍容秀雅、温润飘逸,是文书倡导的字体,却又因其典范意义而不免千篇一律,致使古韵式微、个性缺失。然而这个举子不落窠臼,一方一圆虽是官楷的间架,一提一按之间却又极尽飞扬的神采。

    寒烛虽不太精通诗赋格律,但因为书画同源,她还是懂得从字迹中窥探一个人的性格。见字如面,她心想笔迹的主人定是位不囿于世故之人。

    “陛下,摊开的这一份定是会元的答卷吧?”寒烛欣然问道。她出身簪缨世家,对于洋洋洒洒素来钦羡,看到这样卓尔不群的笔体,更是忍不住心生敬慕。

    “不,这是一份落榜的试卷。”凌王却道。

    “落榜了?”寒烛顿时觉得惋惜,“怎么会,这样张弛有度的字迹……”

    “九位文衡都以为满纸荒诞不经,认为如此放言无惮者不适宜参加接下来的殿试。”凌王道。

    “听春官长说,本届会试的题目是要求举子阐述‘盛世’,莫非这个举子说出对国鼎不敬的话了?”

    “那倒不至于。”凌王道,“‘盛世’是一个陈旧的话题,千百年来无数文人墨客论及此事,质胜文者不乏,文胜质者更是俯拾即是。当初我、主祭还有藜照宬的一位姓风的掾史一起拟定会试的题目,结果翻遍古籍依旧焦头烂额。真是踌躇不决之时,是主祭提议不如就浅谈‘盛世’。那位掾史说这个题目未免太过简单,只要是认识之无的人就能口若悬河。主祭却不以为然,说越是陈腐的题目,越考验吐故纳新,因为前人的窠臼太多,一个失足便会落进去。那些只懂得引经据典的应当全部摒弃,国家收罗的是人才,不是一群泛黄的史书。我说还是不好,有能力推陈出新的毕竟是凤毛麟角,如此选拔出的人才多则三五人,少则没有,国家不能只依靠一两个人运作。主祭说一夔已足,真正能改变一个国家运数的其实也就是那么屈指可数的一两个人,作为君主,重要的是从人群中筛出那为数不多的一两个,信赖、培植之后委以重任。”

    寒烛掩口而笑,“或许姐姐才是陛下想要找的人呢!”

    “她是上天指派给我的人,不管我接受与否……”凌王未露欢颜,只是低声道,“主祭说非但如此,待到殿试,要再出一个更为陈腐的话题,倒要看看那些饱学之士们能不能除旧布新。我已经看罢所有人的试卷,其中不乏年纪轻轻就拥有横扫千军的笔力,都是可造之材。但若说真知灼见,却还要算是这一句……”凌王拿起书案上那份摊开的试卷,读道,“‘世乱则图新,世治则溯古’,最是令人心中枨触。”

    “‘世乱则图新,世治则溯古’……”寒烛喃喃重复,“便是讲乱世中的人们谋求创新,治世中的人们追思先古。如此岂不是……”寒烛面露惊愕之色。

    “是的,就是在挖苦我。”凌王不怒反笑,“这个人说,等到有一日士子文章推天枢慨叹世风不古,仕女们裙裾尊薄王感怀情随事迁,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凌宫的盛世就到来了。而如今的我以旧试新,便说明凌宫王朝依旧处于板荡时期。不过答卷的最后他还是施舍了一点夸赞之言,赞我是远见卓识的君王,因为意识到了目前的时局,更意识到了乱世之中不破不立的道理。”凌王看着那一卷俊逸的小楷,有一种相马人见到千里驹时的喜悦,“这个人借题发挥,明目张胆地向我们扮鬼脸,我先以为主祭的机心无人可以勘破,不想遇上了人外之人。不过我是真的欣慰,我喜欢逆耳忠言,更欣赏他用调侃的语气说出来。古人将这个称为‘反跌文章’,就是以讽为谏,没有真才实学是不可能实现的。非但我,主祭和那位掾史也认为遇到了百年不遇之才。”

    “陛下是要点为会元吗?”寒烛歆慕地说道,“真不知道是谁人这样幸运。”

    “本想力排众议,点为本届会元,可是掾史认为不妥,说此人太过狷狂,不消磨掉生铁之气不可成钢。所以我和主祭商议之后决定点为会试最后一名,为的是为让他庆幸之余再有些后怕,谁叫他胆敢嘲弄我们!”凌王佯作斤斤计较,含笑的眉眼却暴露心中欣喜,“特别好奇这样的才俊是来自哪个州郡,直到解开弥封才知道,竟还是一位老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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