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江鸿儒:饶宗颐传-受奖“儒莲”,盛名于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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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与日本汉学界交往的同时,饶宗颐也开始与法国汉学家有所接触,因为法国人与日本人关系非常密切。20世纪50年代,日本人和法国人正在合编一部大型的佛教辞典《法宝义林》。在此之前,他们先费了很大力气出版了《大藏经》。《法宝义林》第一部由日本日法会馆出版,其主编高楠顺次郎曾留学英国。继他出任主编的是曾去印度讲授西藏文的烈维(SylvainLevi)。50年代烈维去世后,辞典编纂事宜主要由其弟子戴密微负责。《法宝义林》的条目涉及日、汉、梵、藏四种文字,内容具有贯通性,比如“梵呗”一条有数页之多,贯通中日两国的梵呗情况,撰写必须小心谨慎。另外,书中不少内容讲的是日本的情况,因为日本佛学研究具有重要地位,其国内保存有隋代、唐代和法隆寺等资料可以参证。该词典出到第三部时即已被公认为世界上最好的佛教辞典。但可惜的是,虽然法国在日本专设了一个机构,以免工作半途而废,使辞典编纂工作仍继续进行,但至第四部出版以后,情况有了变化,改用论文式。

    饶宗颐对佛教和印度产生了很大兴趣,正是在看了《法宝义林》之后。饶宗颐在看到这一辞典后,认为要了解中国的文化传统,必须要下工夫研究一下佛学。

    饶宗颐第一次到法国是在1956年,其后曾多次去法国。饶宗颐第一次去法国是去参加在巴黎举行的第九届世界汉学会议。香港地区的代表是饶宗颐和罗香林,中国大陆派去的都是一流人物,翦伯赞、夏鼐、张芝联、周一良,饶宗颐在此得以结识他们,但那时两地隔绝,与大陆学者交往不多。在这些会议上,我结识了许多海外汉学家。法国著名的汉学家戴密微是会议的总代表,饶宗颐也是因为这次会议得以结识戴密微。

    香江鸿儒饶宗颐传第八章受奖“儒莲”,盛名于西戴密微早年师从著名汉学家沙畹(EdouardChavannes)和烈维(SylvainLévi)学习汉语和梵文,同时学习日文,与著名的汉学大师伯希和有师生之谊。沙畹曾经翻译《史记》,是第一个把《史记》介绍给欧洲的人。为了进行这一工作,他曾经来到中国做实地考察,得出的成果有考古记三大册,当时引起了震动。像武梁祠、龙门石窟等等,都是他先去的。戴密微1921年由法兰西远东学院派遣赴中国考察,在北京居住了很长时间,对中国博大精深的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1924年来华,曾被聘为厦门大学教授,担任西方哲学、佛教和梵文的教学工作。从1931年开始,戴密微先后执掌教席于巴黎东方现代语言学院、巴黎大学(Sorbonne)和高等实验研究学院历史语言系。1946年,戴密微继任法兰西学院中国语言文化教授,直至1964年退休。戴密微学识渊博,治学严谨,兴趣广泛,在中国哲学,尤其是佛教、道教、敦煌学、语言学、中国古典文学等方面都有杰出成就,并因此在汉学界享有盛誉。他从研究敦煌经卷始,继之及于禅宗、禅意诗、文人诗。尤其是评介中国古典诗歌深入细致,推动了法国中国文学研究的发展。

    饶宗颐与戴密微有很多学术兴趣的相合之处,比如对于敦煌学、佛教、道教以及中国诗词等方面。饶宗颐和戴密微认识后,戴密微对饶宗颐很重视,因为戴密微非常欣赏饶宗颐的诗文。法国人很尊重诗人,都懂得鉴赏文学,戴密微对于中国文学也有很深的研究。而且对中国文学评价很高,他认为:“对中国古典文学,中国人自己看不起,以剽窃西洋文学自豪,看不起自己的文学。但是西洋人对中国的文学并没有这样看,说了不得。”而且晚年研究中国文学非常深入,颇有点后悔早年没有投入到对中国文学的研究中来。

    戴密微对于饶宗颐能写诗词和骈体文,非常佩服。饶宗颐曾经用骈体文为戴密微作文祝寿,戴密微非常看重。两人经常有诗文唱和,戴密微曾将饶宗颐游学欧洲的诗集《黑湖集》用法文译出,并为其作序,刊于1966年瑞士《亚洲研究》第22期。

    在法国的会议期间,戴密微陪同饶宗颐游览了各处名胜。在法国国家图书馆里,饶宗颐第一次阅读了原版敦煌经卷,想到当时中国的敦煌学已经落后于外国,他暗下决心,要好好利用所见敦煌文书,做敦煌学的研究。此外,饶宗颐还依据在法国看到的甲骨材料,撰写了《巴黎所见甲骨录》,是学术界讲巴黎所藏甲骨的第一人。

    1957年,饶宗颐代表香港大学出席在德国马堡举行的世界第十届汉学会议,向大会提交的论文是《楚辞对于词曲音乐的影响》。当年秋天,饶宗颐又到英国参观伦敦大学博物馆及剑桥大学图书馆所藏的甲骨材料。

    饶宗颐在20世纪50年代已经跻身于世界一流汉学家的行列,从他与荷兰著名汉学家高罗佩的会面可见一斑。1958年,饶宗颐由意大利返港途中,飞机因机械故障而改降黎巴嫩首都贝鲁特,没想到与高罗佩偶遇。二人互相心仪已久,一见如故,临别,高罗佩送给饶宗颐一本明万历版的《伯牙心法》,饶宗颐则赋诗二首回赠。

    高罗佩是荷兰著名的汉学家。早年曾在荷兰乌策特大学研究院修读中、日、藏、梵语,研究东方历史文化。25岁获文学博士学位后,进外交界,同年出任荷兰驻日大使馆秘书。在日本他却以研究中国文化,以及中国文化如何传入和影响日本为主。高罗佩好古琴,曾师从我国著名的古琴大师叶诗梦,他写的《琴道》是第一部介绍中国古琴艺术的西文专著。他在重庆与于右任、冯玉祥等组织天风琴社相互唱和。他写中国旧体诗词,与郭沫若、徐悲鸿等大师都有唱和。他治印,出版的印谱上是齐白石题的字。齐白石、沈尹默等人的画上也有他的上款。

    在他去世后,他的琴友兼诗友饶宗颐不胜悲恸之余写下“记曾载酒尊明阁,有香留带草,韵坠《平沙》”的词句,并号召海隅琴友同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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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2年,饶宗颐获得法国“儒莲汉学奖”

    1962年,经戴密微推荐,饶宗颐以1959年出版的甲骨学著作《殷代贞卜人物通考》获得汉学“儒莲奖”。“儒莲奖”被称之为汉学界的诺贝尔奖,是以法国籍犹太汉学家儒莲(StanislasAignanJulien,1797—1873)命名的,由法兰西远东学院颁发的,“赠与在过去一年中关于中国语言、历史等领域最完美之著作”,该奖项于1872年创立,1875年起每年颁发一次,在西方学界影响很大。在饶宗颐获得此奖项前,中国学术机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学者王静如、洪业、冯友兰曾先后获得此一奖项,饶宗颐是建国以后被授予此奖项的华裔学者的第一人。

    法国远东学院(Ecolefranaised’Extrême-Orient,简称EFEO,又译作法兰西远东学院)是法国一所专门研究南亚、东南亚和东亚文明的国家机构,研究范围涉及历史学、人类学、民俗学、考古学、艺术、文献学等。法国汉学研究的成果,和法国远东学院是密不可分的。很多著名的法国汉学家,例如沙畹、伯希和、马伯乐等,都曾长期供职于该学院。伯希和于1908年找到一大批敦煌文献,更是汉学史上一件重要大事。此批文献运回河内,而后转运至法国,促使了法国敦煌学的蓬勃发展,也使法国于该领域中一直走在世界前沿。

    1964年,饶宗颐第二次去法国,当时是受法国远东学院邀请,主要是研究巴黎所藏敦煌写经、敦煌画稿,校勘敦煌曲子。因为此前,饶宗颐曾经出版过专著《词籍考》,在与戴密微商量合作研究的事宜时,戴密微建议合作从事《敦煌曲》的校录工作。当时的《敦煌曲》的校录主要是日本版的,有很多的错讹。应该有中文的校录,这样可以恢复原貌。主要的校录工作由戴密微完成,但饶宗颐对全稿做了校阅,又写了个《敦煌曲》,论著以两人共同署名出版。《敦煌曲》精印了一大批以前鲜为人知的曲子词写本,还有王重民《敦煌曲子词集》没有收录的赞谒佛曲,也订正了旧录的许多讹误之处。从事这一工作,对于饶宗颐而言,最重要的是接触了很多第一手材料,在此基础上,后来他才可以在敦煌文学方面写了那么多文章。

    除了敦煌词曲外,饶宗颐因为有很好的绘画基础,他的另外一个研究,是《敦煌白画》。饶宗颐在巴黎看到由法国人伯希和从敦煌带回的敦煌经卷,在这些经卷的末端以及背后,饶宗颐看到了不少唐代人绘制的画稿。这次经历促使他潜心研究敦煌壁画和画稿,并最终将研究成果著成《敦煌白画》一书,也从此开始了他对敦煌绘画的研究和创作。通过多年对敦煌壁画的临摹和创作,学贯中西、熟晓书画的饶宗颐先生还开创出中国山水画领域的“西北宗”画派。

    关于“敦煌白画”的研究,是饶宗颐最早提出来的。此前,一般学者只注意到敦煌艺术中的壁画和绢画。饶宗颐曾经学过人物画,所以知道这部分白画的价值,他利用在巴黎讲学的机会,把散布在写卷的白描、粉本、画稿等有价值的材料一一辑出,编成《敦煌白画》,也算是填补了敦煌艺术研究上的一项空白。如果没有年少时对人物画的兴趣和素养,饶宗颐是绝对不会注意到这项课题的。在这部书上,饶宗颐还发表了一篇很长的论文《敦煌白画导论》,分三篇:上篇论及白画的源流和敦煌画风,中篇论及敦煌轴中的白画,下篇是专门探讨若干技法问题的。

    法国的研究制度非常强调研究的创造性和开放性,这给饶宗颐留下很深刻的影响,他曾在自述中提到:法国的研究制度有个不重复的原则,而且法兰西学院是公开对外面讲课的,听讲的不限于人数。这个制度别的国家没有,我们也没有。戴老是院士,学术地位上是最高的人,他也对普通老百姓讲课,而且他是每一次都改题目,高等研究院也是每次换题目,所以我觉得法国法兰西学院的这个制度是很好的,是做学问的开端。高等研究院有50个教授,搞宗教的,每个人讲一个国家的神道,各种各样的。它肯把钱花在这个没有用的地方,不是功利性的。我尊重法国人的学问,不像今天的香港要问:这个东西有什么用?这是功利的。国家花了很多钱在这个地方,艺术、学术不一定是以功利为前提的,我喜欢它就是这个道理,不像美国,是实用主义的。我们国家现在还比较好。法国人的制度在别的地方不大有,非常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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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5年至1966年,饶宗颐与汪德迈同游阿尔卑斯山、巴黎圣母院、拿破仑行宫等处,访雨果故居,而得纪游诗《白山集》一卷。《白山集》其中有一首五古《雪意》,诗云:雪意

    垂老不废诗,所怕行作吏。

    前藻试商榷,逸响差可嗣。

    萧寥临皋壤,沉沉会雪意。

    飞琼时起舞,搅碎故乡思。

    暗水情微通,浮岚痴可喜。

    此间无今古,昏旦气候异。

    光届岭生泽,地滑步增驶。

    凝愁翠欲拾,扶梦烟如芘。

    园林粲皓然,贞白明吾志。

    (平生所慕为陶贞白一流。其言“人生数纪之内,识解不能周流,天壤区区,惟恣五欲,实可愧耻。自云博涉,患未能精,而苦恨无书。”余之凡鄙,其病正同,然西来读书,流览图卷,所好有同然也。)这首诗及其附注,在饶宗颐先生人格境界的养成中,实有心灵史诗的价值——它在表现饶宗颐高迈人格的同时,揭示了他一个重要的生命意识的核心。简言之,饶宗颐所会之“雪意”,是一种远离世俗、无今无古,周流宇宙的冰雪情怀——亦即独立自由纯洁精粹的生命精神。

    陶贞白乃南朝隐士陶弘景的号。贞白先生之所以为饶宗颐平生所倾慕,乃在于他站在宇宙生命观的高度,否定了“惟恣五欲”的人生选择,表达了对博学而精粹的学术的追求。另陶贞白有《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诗:“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表达了自由自在地隐逸读书的高情,其间蕴含着远离政治不求功用的价值取向,这与饶宗颐高迈独立的人格异代同鸣,故饶宗颐既曾高吟过“何似山中云,朝夕任舒卷”的诗句,又于眼前洁白无瑕之冰雪世界引发出“园林粲皓然,贞白明吾志”的生命感发。

    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诗学现象是,《白山集》中,一连有14首诗写雪。而在1970年9月至1971年春,饶宗颐在美国耶鲁大学研究院讲学时,曾放笔倚声,步清真韵五十一首,亦多为咏雪之作。毫无疑问,饶宗颐如此爱雪,乃是其冰雪情怀的不自觉表现。诗是心灵的窗户,透过饶宗颐的清奇之诗,我们正可触摸到其作为现代学人那种超脱政治绝去世俗的学统之魂。如果说这是一种诗意的表现,那么通过一些平常话语,我们同样可以把握到饶宗颐纯正的学术理念。

    1966年8月,饶宗颐与戴密微又同游瑞士,饶宗颐又作诗36首,编为《黑湖集》,戴密微将之译为法文,发表在瑞士《亚洲研究》杂志上。1972年,饶宗颐任法国远东学院院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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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6年,饶宗颐应邀赴法国巴黎讲学。期间由雷威安夫妇陪同,游历法国中南部,访问法国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故居,登PuyMery绝顶,沿途赋诗31首,由雷威安翻译为法文。

    当年秋,饶宗颐到西班牙游历,访问中古时期回教圣地哥尔多瓦及阿含伯勒宫。期间赋诗三首。其中有饶宗颐在哥尔多瓦写下一首长诗。长诗附记云:“1258年旭列兀(Hulagu Rhan)西征,破报达,以马蹄躏平之,杀回教徒八十万人,遂使数百年中亚天方烈焰忽焉衰绝,堵阻回教势力东侵之势……”。

    哥尔多瓦与报达、亚历山大,为中古伊斯兰教三大中心圣地。当时伊斯兰教的势力非常大,西班牙、法国南部,包括印度,都受它的影响。欧洲文艺复兴以前,可以说是阿拉伯文化占优势,文艺复兴是从阿拉伯的书籍中找回古希腊文化。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图书馆之一就是哥尔多瓦。蒙古人把报达的图书馆烧了,所以书散落到了民间。饶宗颐对蒙古人打败阿拉伯人有不同的评价。十字军东征,那么残酷的战争,持续了十几年,与伊斯兰教还是不相上下,突然蒙古人进来了,一下子打败了阿拉伯人,因此伊斯兰教的势力一落千丈。从某种意义上说,蒙古人对欧洲的文化起了极大的保护作用,同时对中国古代文化也起有保护作用,不然伊斯兰教势力从印度东侵,中国古代文化也会受到很大的威胁。

    饶宗颐对问题的认识总能突破前人的限制,从更为宏观的背景中来认识,所以所见较一般人为优,当然这跟他多元的知识储备也有很大关系。饶宗颐在西方游历的过程中,每每以中国之典写外国之事,中西融会贯通,别出心裁,又为诗歌别开一境。

    试列举例以证之:拿破仑墓

    百战终然厄倒戈,胜从阙下抚铜驼。

    深宫池水犹呜咽,绝岛风烟孰更过。

    长筭累欷悲短日,丰碑突兀对奔河。

    归魂丰沛原无憾,遗语真令涕泗沱。这是饶宗颐在1956年旅法时过拿破仑墓所作。此诗主要通过三个中国典故来写拿破仑。一是铜驼句典出《晋书·索靖传》:“靖有先识远量,知天下将乱,指洛阳宫门铜驼,叹曰:‘会见汝在荆棘中耳?’”此句借铜驼之典渲染法国战败后的残破景象。二是“长筭累欷悲短日”,“筭”同“算”,长筭即远大的计划。“累欷”指沉重伤感的慨叹。此句是借用自晋陆机《吊魏武帝文》:“雄心权于弱愤,壮图终于哀志,长筭屈于短日,远迹顿于促路”,是有意将拿破仑比作曹操,两人都是功败垂成,壮志难酬的人物。三是“归魂丰沛”典出刘邦:《史记·高祖本纪》:“(高祖)谓沛父兄曰:‘游子悲故乡。吾虽都关中,万岁后,吾魂魄犹乐思沛。’”拿破仑“墓在塞纳河畔。拿翁昔练兵于此,曾语他日愿葬斯地,后人如其言,并镌其语为墓铭”。此处用刘邦来比拿破仑,是因为两人在情感上很相似。

    这是一首非常奇特的诗,在写拿破仑时用了三个中国历史典故,却能非常恰当地表现拿破仑的生平、壮志及情感,还倾注了饶宗颐对于拿破仑深切的同情。沙波宫(Chateaude Chambord)听古乐

    绛宫近在水桥西,缺月微茫众草低。

    遥想沙丘方猎罢,隔江尽唱白铜鞮。沙波宫“在Boulague森林中,去罗亚沙岸数里而遥。1519年法兰西斯第一所建。王嗜田猎,为靡靡之乐,厥后亨利第三、路易十三、十四均游宴于此”。诗中的白铜鞮是梁朝的曲名,《隋书》载:梁武帝之在雍镇,有童谣曰:“襄阳白铜蹄,反缚扬州儿。”识者言铜蹄谓马也,白,金色也。及义师兴,实以铁骑,扬州之士皆面缚,如谣言。故即位之后,更造新声。帝自为之词三曲,又令沈约为三曲,以被弦管。后人改“蹄”为“鞮”,未详其义。后多以白铜鞮指帝王淫乐之曲。如唐·李涉《汉上偶题》:“今日汉江烟树尽,更无人唱白铜鞮。”饶老此处用白铜鞮之典,实是暗讽法王的淫乐无度,颇具春秋笔法。“尽唱”兼有唱的人数众多和唱的时间长久两层意思,使讽刺更具力度。此题原有二首,第二首有句曰:“犬马纷纷实苑台,百年风雨只蒿莱。”将这一层讽刺之意更为直观地表达出来,可以互相参证。罗马圆剧场(Colosseo)废址·之五

    欲谱无愁果有愁,北齐歌吹亦温柔。

    白杨风起多冤鬼,掷尽头颅始自由。这一首是更为典型的“以中国之典写外国之事”。要读懂此诗,我们必须先了解罗马圆剧场的来历:“圆剧场为罗马人娱乐游戏之所,纪元七十二年,俘犹太人三万驱使建筑,历八载始成,可容观众八万人。地下藏猛兽,供与勇士角斗。及时,斗者鱼贯入场,行近皇帝座前肃立,言曰:‘敬礼凯撒皇帝,将死之人,向汝敬礼’……有时驱奴隶罪犯异教徒与猛兽格斗,致死者尤多。如是表演亘六百年,死者逾五十万。后改角斗场,为畋猎区,Titus帝于此戏杀野兽九千,Trajan帝竟戏杀至一万一千只。”

    了解圆形剧场的来历及其用途后,我们再来看饶宗颐的诗作。《无愁果有愁》是李商隐讽咏北齐后主高纬的一首乐府。高纬的荒淫残暴完全不亚于罗马诸帝,他“尝出见群厉,尽杀之。或杀人,剥面皮而视之。”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高纬大兴土木,极尽骄奢淫逸之能事,以至于“劳费亿计,人牛死者,不可胜纪。”而这样一个魔王竟然还有一个嗜好:“盛为无愁之曲,帝自弹胡琵琶而唱之,侍和之者以百数,人间谓之无愁天子。”高纬自鸣得意,以为无愁,但作虐无数,天必谴之,不久就为北周所灭,陷为俘虏。后来李商隐咏北齐事,自制《无愁果有愁曲》,就是针对高纬为“无愁之曲”,荒淫黑暗,终致亡国,所以于“无愁”之后加上“果有愁”以讽刺之。

    饶宗颐这首诗即以罗马诸帝比高纬,欲效李商隐谱《无愁果有愁曲》以讽刺之。“北齐歌吹”即高纬自作的所谓“无愁之曲”,“亦温柔”三字实是反语,为了满足帝王的所谓“温柔”,人民不知要遭受多少残酷的迫害。

    “白杨风起多冤鬼”语出自李商隐《无愁果有愁曲》中的:“白杨别屋鬼迷人”。(中国旧俗,于坟墓上多种白杨。)“掷尽头颅始自由”则对那些牺牲在暴政之下的冤魂寄予无限的同情。要把头颅掷尽才能获得自由,这是多么悲惨的命运!

    这首诗借用东方的暴君来写西方的暴君,由悲悯罗马死于暴政的人民,进而扩大到对中国,直至全人类不幸者的悲悯。正是因为采用了“以中国之典写外国之事”的好处,使联想的空间扩大,时空被交融,悲情被升华。

    饶宗颐的诗词中还常化用外国历史典故入诗,钱仲联先生称为:“汲取西哲妙谛及天竺、俄罗斯诗人佳语以拓词境,犹其为诗之长技也。”现举数例,以窥其长技:富兰克福歌德旧居·用东坡《迁居》韵

    小我焉足存,众色分纤丽。

    著眼不妨高,内美事非细。

    瞩目无穷期,繁华瞬即逝。

    持尔向上心,帝所终安憩。

    生命在守一,无劳太早计。

    春兰终自苦,清风时拂砌。

    青山环里门,白日照云髻。

    不祭神常在,委躯轻蝉蜕。

    我来自东海,再拜荐蕉荔。

    天地眷长勤,生生阅尘世。

    但期两心通,俯仰去来际。

    洗耳听钟鸣,去垢如赶蚋。前十句是借用歌德的诗句。“歌德诗句云:MiristdesaAll,ichbinmirselbstverloren(我既为一切,我当捐小我。)彼晚岁攻治“色彩学”,其《浮士德》奥旨在申向上(Steigerung)、及实现完美(Entelechie)二者之义。歌德主“一”(Daseine),教人从高处着眼(Hohenblick)。”最后的“洗耳听钟鸣”亦暗用歌德曾为其挚友席勒的《钟鸣操》(Liedderglocke)撰文作笺之事。读尼采萨天师语录·之二

    彼岸倘可期,悠悠即长路。

    崩崖当我前,悬车那可度?

    我手方高攀,我眼须下顾。

    两途俱可愕,捷径终窘步。

    跻险岂不艰,倾坠者无数。

    深渊谅可惧,峻岭非所怖。

    谁能更于此,磨勘得妙悟。全诗是借用尼采:“可怕的不是高峰,而是悬崖”之意铺垫成章。

    5

    1978年饶先生自香港中文大学退休后,旋即被法国高等研究院宗教部聘为客座教授,讲授了一年“中国古代宗教”。法国高等研究院是欧洲非常著名的研究机构,巴黎大学的学术毕业后可以到高等研究院来攻读博士学位,但是要读至少10年才能取得博士学位。

    饶宗颐在高等研究院教授《中国古代宗教》的课程,利用以前所掌握的甲骨文、金文材料以及佛教、道教经典,一年中讲24次课,形成一个系统的教材。当时上饶宗颐这一课程的一些学生现在在法国汉学界乃至世界汉学界都是有一定成就的学者了。法兰西学院汉学研究所所长施舟人博士在一次国际会议上就曾提到,“饶宗颐教授不仅是我们法国汉学界的老师,而且也是全欧洲汉学界的老师。”可见饶宗颐对于海外汉学研究的发展有着非常重要的贡献。

    施舟人(KristoferSchipper)是荷兰裔法国人,历任法兰西科学院汉学研究所所长、荷兰莱顿大学汉学院院长、荷兰皇家科学院院士等学术要职,欧洲三大汉学家之一。主要从事中国宗教历史研究,因《道教徒的身体》一书而闻名。施舟人是国际上第一个提出建立文化基因库的人,翻译了《庄子》、《道德经》。饶宗颐曾应施舟人邀请到法国科学院汉学研究所讲学。施舟人曾经讲过翻译《五经》的初衷,饶宗颐了解到一个规模宏大的世界文化经典翻译项目正在法国设立,当看到项目中的中国典籍只有《红楼梦》和《三国演义》时,饶宗颐非常感慨。施舟人对当时饶宗颐所说的话印象深刻:“我们完了,没有人知道我们的文化源头是《五经》。”施舟人深受触动,这正是施舟人与《五经》翻译的缘起。

    在法期间,饶宗颐参观了万斯卢莎教堂和马蒂黑白璧画。法国南部拉斯科(Lauscaux)史前洞窟壁画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的人类文化遗产之一,是两万年前的岩洞。它由一条长长的、宽狭不等的通道组成,其中有一个外形不规则的圆厅最为壮观,洞顶画有65头大型动物形象,有从2米到3米长的野马、野牛、鹿,有4头巨大公牛,最长的约5米以上,真是惊世的杰作。这就是同阿尔塔米拉洞齐名的拉斯科洞窟壁画。它被誉为“史前的卢浮宫”。

    为保护洞内的壁画,避免因为参观者过多造成壁画的氧化,所以这个地方每周只开放一次,进洞参观也不能超过1小时。所有的参观都要提前预约,由于参观者较多,需要排很长时间才能轮到。就在饶宗颐要离开的前一天,饶宗颐有幸排到参观许可。饶宗颐与施博尔不远千里,从巴黎长途驱车来到法国南部的拉斯科。在岩画的动物群中,饶宗颐发现其中有中国的蒙古马共计45匹,证明古代东西方就存在交流和联系。

    1979年的3月23日,戴密微在瑞士病逝,享年86岁。当时饶宗颐在巴黎讲学,闻此噩耗,难掩悲痛,于是写下《戴密微先生挽诗》。

    1979年4月,饶宗颐漫游苏黎世,过阿尔卑斯山入意大利米兰,再由意大利返回巴黎。沿途所至,作词以记,后集成《古村词》一书。同月,荷兰汉学家施博尔采收集到光绪年间陈廷宽手抄本纸影唱册《刘龙图》,饶宗颐为之做《跋》。

    1980年,饶宗颐成为巴黎亚洲学会荣誉会员,该会是欧洲最古老亚洲学会。1993年法国索邦高等研究院授予饶宗颐荣誉人文科学国家博士。同年,法国文化部颁赠高等艺术文化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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