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在一家工厂当电焊工。往往任务单一下到班组,工时就要求得很紧,加上整天跟铁板角铁打交道,活计确实不轻松。所以每天一收工,一身汗水的工友们便忙着往厂里的澡塘奔。
身子在热水里泡过,筋骨就松软了,懒懒的不愿动。每到这时,韩铁良便不知从什么地方摸过来,说,来,我给你搓搓。我说,还是我自个儿来吧,你眼睛有病呢。铁良笑说,怕我搓不到地方是不?落下指甲大的死角,算咱技术不到家,返工重来。说着,他的手已有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不由你不让他搓了。若是再推谢,看在眼里的岳工长便会说,铁良既有这点心意,就让他搓搓吧,都是哥们儿,谁跟谁哩。
韩铁良搓澡的手法与时俱进,该重的地方重,该轻的地方轻,细致而周到。那年月,城里还没有高档洗浴中心,更别说专业搓澡工了。我和工友们享受到的这份待遇,已很有了超前的味道。
一边搓,自然就要一边聊。我说,你最近拜了搓澡的师傅吧?铁良说,有师傅你帮我找一个。这些天,我天天烧盆热水给我儿子搓澡,吓得小子一见我烧水就老远地跑,说我给他搓秃噜皮啦。听了这话,不知就里的可能会哈哈笑,可我却笑不出来。我低声说,铁良,你这是何苦?铁良好一阵才又说,这话到此拉倒,可不许再和别人说。又扭头对浴间的别人大声说,焊工班的都再泡泡,我挨个儿来,别的班组的要想搓,就多等一会儿吧。
韩铁良本是我们焊工班的骨干,身子骨结实,技术也没的说。可老天爷不知发了什么神经,突然之间就让他害上了眼疾,视力急剧下降。焊工靠的主要是眼睛,一个近乎失明的人还能做什么?
岳工长趁铁良不在的时候,招集班组里所有的工友开了一个会。他说,铁良的事,我就不多说了。我问过厂长,报个工伤行不?厂长说,报工伤就影响厂里的安全生产指标了。可铁良家的情况大家也知道,媳妇儿那个街办小厂半死不活的,儿子才五岁,要是铁良再休了病假,两口子的那点收入怕是连日子都不好往下过了。所以我的意见,咱们还是让铁良回家养病,但不往上报病假,他头顶上的这座山咱们大家给扛起来,计件工资和奖金就拿大家的平均数。这样一来,各位在收入上难免都要吃点亏,现在虽说不大讲阶级感情的话了,但兄弟姐妹的情义咱们却不能丢。我就这么个意见,大家都再琢磨琢磨。岳工长的话音刚落,立刻有人喊,那还商量个啥,就这么定了。岳工长说,大家都表个态。立刻,二十多条手臂齐刷刷都高高地举了起来,好像真能擎起韩铁良头上那座山似的。
但韩铁良的眼睛并没见好,一个月后,视网膜脱落,他彻底失明了。工友再见他时,是在厂里的澡塘,他已赤条条地脱好了,鼻梁上却架着一副电焊工的深色墨镜。他依着声音跟工友打招呼,大家以为他只是来洗澡,没料到他又主动要给大家搓澡。起初谁也没太注意,可第二天,第三天,他总是先一步来浴池,大家便都心知肚明了,也不好再拂了他一片执著而苦涩的好意。而在进浴室之前,他还先摸到车间外的自行车棚里,将班组里那几位女工的车子擦得干干净净。都说盲人有奇功异能,谁也猜不透铁良是用什么办法,将那几位姐妹的车子准确无误地一一找到的。
这般情景持续了足有将近两年的时光。工友们都接受过铁良的搓澡或擦车,为这事,大家反倒觉得有些惭愧和内疚。铁良命不济,他却这么自尊而刚强,他的自尊与刚强似乎更让我们感受到一种责无旁贷的责任。
突然有一天,听岳工长说铁良退职了,手续都办利索了。大家惊讶,下班后便齐齐去了他家,七嘴八舌地责怪他不应该,又玩笑地问他,你不想给我们搓澡啦?铁良郑重地说,想,想啊,我会想一辈子。只是外市最近成立了一个保健按摩所,我去报名了,可人家一听说我是在职职工,就不同意了,因为那家按摩所是残联专为没有工作的盲人建的。各位弟兄对我的情义,我心里记着呢,记一辈子,等我啥时回家,一定还去厂里,各位就把身上的皴都给我攒着吧。说得大家都笑起来,虽然笑得都很苦楚。
不久,我也调到市里一家文化单位工作,偶尔遇到昔日工友聊起来,知道铁良果然常回厂里看望大家。后来便听说铁良将城里的房子卖了,携妻带子一块搬到他所去的那个城市。看来铁良的处境果真一天天好起来了,刚强人总有刚强人的厮拼与补偿,老天有眼,瞎家雀终是饿不死的。
前些日子,我去铁良所在的那座城市出差,晚上没事,见宾馆下面有洗浴中心,就奔了进去。给我搓澡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那身材那眉眼都像年轻时的韩铁良。我伏在搓澡床上问他姓啥,小伙子果然答姓韩。我又问韩铁良是你什么人,小伙子便惊讶了,说你认识我爸?我翻身而起,说我姓孙,跟你爸爸在一个班组干过好几年。小伙子高兴地说,是孙叔啊!我爸常把你们在一起时的照片拿给我看,挨个儿说哪位叔叔姓啥叫啥,哪位姑姑是啥性格。孙叔你可见老了,我都不敢认了。我感慨地说,岁月不饶人,你爸爸还好吧?小伙子神色黯然下来,说我爸……已经没一年多了。我大惊,铁良跟我年龄相仿,虽说眼睛没了,身子骨却结实,怎么说没就没了?小伙子又说,其实我爸也没得什么了不得的大病,就是肺炎,发烧,可他说住院太贵,死活不肯去,硬在家挺着,就把一条命挺丢了。临死前,我爸拉住我的手说,以后常回爸的厂里看看,爸欠你那些叔叔姑姑们的太多了。我回去过几次,可厂子的大门早关了,让我再去哪里找你们啊。我问,那你怎么也干上了这个呀?小伙子说,我中专毕业后,分到一家印刷厂,可厂子去年也放了长假,一家人的日子还得过,我又没别的专长,就来这里了……
两人一时再没别的话,我坐在那里发呆,眼前满是韩铁良和工友们在一起的影子,心里酸酸的。小伙子说,叔,你躺好,我的手艺得我爸的亲传呢。我怔了怔,抓过小伙子手上的搓澡巾,直奔莲蓬头下,一任热雨和泪水一并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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