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风雪的音乐盒-帮他寻找两支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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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淑敏

    他是我的战友,职务,将军。记得当年我从西藏阿里军分区转业回北京的时候,有一些书籍没法包装,求助于当教导员的他。他用羊角锤把军用罐头废弃箱子上狰狞的锈钉,一根根扭曲着拔出来。用拆下的木板,做成一只敦实的小箱子。他说,毕医生,装上你的医书国家去吧,就算整个火车皮翻了个儿,你的这箱子书也不会散了架。

    果然,跋涉万水千山,我把书平安地带回北京。虽然现在我已不当医生了,但这些曾在高原陪伴过我不眠之夜的册页,暗夜中依然刺透书橱,散发着雪莲般的清冽之气,让我在万丈红尘中惊醒。

    几十年过去了,我们在西北重逢。见面那一瞬,他大不满,盯着我上下打量,说,你……你!你怎么能变成这个样子?

    我不解,说,咋啦?我一直是这个样子啊!

    他愤慨地摇摇头说,当年英姿勃勃的女军医哪里去了?简直成了大腹便便的老大娘!

    我大笑,说,原来是为了这个啊!岁月不饶人,你也不看看自己成了什么模样!你以为你好到哪里啊!

    他抻抻军装,正正军帽,很认真地说,我们是可以变老的,但你们不可以。你们在我们心目中,永远年轻。

    他所说的“我们”,是指上个世纪60到80年代,西藏阿里军分区的男军人们。所说的“你们”,是在阿里服役的第一批女兵。那时,我是这个女兵班的班长。

    我说,不公平啊。岁月一视同仁地让我们老去,当年我给你家的孩子们看过病,他们现在都已长大成人。要不是我施救及时,也许就……总之,有人今天就不能这样安逸地当爷爷和外公啦!

    他说,是啊,阿里军人的友情,别处的人很难理解,我们的血,曾经在同一个山峦冻成冰坨。就算后来暖化了,里面也遗留着六角形的红雪花。

    战友们都来了,欢愉地忆旧。却总有挥洒不去的哀伤,黏附在川流不息的述说中,为我们掩埋在冰峰下的青春,为我们曾遭受过的非人苦难。

    临分手的时候,将军说,你现在专职写字,不做医生了?

    我说,是啊。当医生是万分要紧的事情,一心不可二用。地扫不干净,可以重来。病看错了,就没法还他一命。这天大的要害,我担承不起,只有暂时不做。

    将军说,你说暂时不做,就是说以后还有可能从医?

    我说,万事皆有可能。我医术尚好,总怀念白大衣下素净的安宁和慈悲。哪一天写得倦了厌了,重操旧业也说不定。

    将军知道我是当真的,突然有些焦灼起来,说,那趁着你还写书的时候,我有一事相求。

    我诧异:将军有什么求我一介无权无势的平民,且还是老大娘!

    还没容我把疑虑说出口,将军问,你写的文章,可有很多人看?

    我说,有一些吧,不敢说很多。不过,书虽无脚却能漂泊很远。它能到达的地方,恐怕我一辈子也走不到。

    将军听答,似乎松了一口气,连说这就好。我想请你帮我打听个事儿。

    我说,什么事啊?将军说,问枪。

    我说,这是一支什么样的枪——值得你如此牵念?

    将军说,不是一支枪,是两支枪。你记得我当年在阿里,持两支冲锋枪。从1970年到1975年,在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喀喇昆仑山交界的藏北高原,双枪时刻不离我身边。它们跟着我参加过无数征战、巡逻守防。跟着我风餐露宿,共度数不清的黎明和黄昏。如今,我老了,春节相聚的时候,家人围绕身边。数数人头,谁也不少,可我的心总有一角儿在那儿漏风。我思念这两支枪,如思念两位兄弟。我知道,军人离开了部队,就不该再寻找他的枪,可是,我实在难忍牵挂之情。请你把这双枪写进文章,让知道它们下落的人,好歹捎个口信给我。告诉我它们依然明光锃亮纤尘不染,告诉我它们依然能击发出焦脆的声响,告诉我它们依然能让子弹划出金色的抛物线……不然的话,我会永世不宁,直至……死不瞑目。

    我默默无言。半晌,掏出一支笔说,将军,把你的枪号写下来。期待着你和你的枪,能在人间重逢。

    两支冲锋枪号是:P3063882和P30637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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