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柱

    那棵花果然开了。

    花朵碗口般大，层层花瓣柔软舒展，在白皙的阳光下红得夺目。花蕊蓬蓬松松，在干裂的地里黄得耀眼。

    花一开，果真下起了雨。细细白白，像老婆手中擀出的面条，柔软绵长。

    玉米苗、谷子苗、高梁苗，连那小草，都一下子绿了，伴着“噼里啪啪”的拔节声，在雨中边舞边跳。

    “我说那真的是棵花嘛，我说那花开了后就会下雨嘛，死心眼的偏偏不信，这回信了不？”男人大叫，但无人应声……男人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又是这个梦！

    才五点，儿子还在沉睡。看着儿子，男人有点内疚。昨晚临睡前，儿子把刚写的作文拿给男人看：“今天天气真好，晴空万里，白云朵朵……”

    才看了一句，男人就把作文本扔到了墙角：“什么好天气，去去去，别烦我。”儿子不知道男人为什么生气，躲在床角抽泣着睡去了。

    老婆早起床了，一定又去排队接水了。犟老婆！

    那天晚上，男人看着老婆被扁担磨得红肿的肩膀，心颤颤的：每天都要早早去排队接水，纵然这样，一天也只能接到一罐水；且得用地排车把水罐拉到地头，再一桶桶担进地里，用舀子一勺勺浇到玉米苗下。纵是万般小心不浪费一滴水，一罐水也浇不了二分地的玉米苗。经常不等浇完最后一棵，第一棵浇下的水早没影了。

    男人和女人眼睁睁地看着玉米苗一棵棵蔫下去，枯开来，最后干干地趴在地上，像是在等待着随风消散。一同消散的，还有男人女人这些天的坚守和期望。

    女人抚着干枯的叶子，哭了。低低的呜咽声，顺着地上的裂缝，四面散去。男人叹一口气：唉！太阳悄悄隐去了光芒，藏到云里。

    反正无济于事，就放弃吧。男人无奈地说：“娃他娘，明天咱也和他们一样，不去排队接水了。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春茬没了，还有麦茬，麦茬没了，还有秋茬，这一年三茬，老天总得给咱留一茬吧。”

    女人看着男人憔悴的面容，叹口气：“听你的。现在水房的井里也没多少水了，再这样下去，怕是两天也分不上一罐。唉！心都干了，哪还有心思管玉米苗的死活呀！”

    才过了三天，这犟女人怎么变卦了？

    水房外接水的人排成了长龙。男人赶到时，女人已经弓着腰拉着水准备往地里走了。男人心疼地骂：“不知死活的女人，那天不是说得好好的嘛！你要是舍不得那几棵玉米苗，我来就行了，你争个什么争呀。”

    女人嘴角泄下一丝苦笑，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我，我是怕干死了地里的那棵花。”

    男人不说话了，眼睛往地里眺去。

    那棵花，是在半个月前长出来的。男人也不能确定这是不是棵花。当时男人和女人争论了半天，最后男人说：“咱这一带的庄稼和野菜，我全认识，这个不是庄稼也不是野菜，不是花还能是什么？”

    让人奇怪的是，地早就干得石头一样硬，连草都不长了，这花竟然还能水灵灵地钻出来！于是，再去浇玉米苗时，男人总不忘留一勺水浇这花。这花也真争气，刚发现时，才两指高，隔三天，就一尺高了，才十来天，就高过膝盖了，以超乎寻常的勇气旺盛着。

    “怪！”男人说，“这一定是神花，我敢打赌，花开的时候，就是下雨的时候。”女人就撇嘴：“得了吧，还神花呢，说不定是棵野菜呢。”男人晃晃肩上的扁担：“甭不信，我早晚要把它浇得开花给你看看。”

    三天没到地里了，这花会不会也像那干枯的玉米苗一样没影了？

    天好像没有早晨和中午之分了。太阳一从山顶转过来，就毫无理智地喷出了火。停下地排车，男人手抹着额头的汗水，目光就去寻那棵花。三天不见，地里的玉米苗又明显地萎蔫稀疏了不少，那花却日渐高大，在暗灰的玉米地里，显得水灵而蓬勃。男人奔到花边，仔细端详着：这花竟然分出了几个权，每个杈上，都顶着一个娇羞的花骨朵呢！

    男人欣喜地冲女人大叫：“快来看，这花有骨朵了，要开花了。昨天晚上我又做了那个梦，花开了，还下了好大好大的雨呢！”

    女人急急走过来，围着那花转着，惊喜地说：“还真的是棵花哩！”

    接下来男人和女人开始担水浇苗，火辣辣的太阳下，两人干得坚定而欢快。

    剩最后一勺水了，女人端着向这花走来，忽然身子一趔趄，一勺水洒得精光。女人心疼地盯着地下的水，冲脚下的坷垃狠狠地踢了一脚，坷垃干硬干硬的，硌得女人皱起了眉。

    男人才要骂，又改了口：“算了，算了，不就一勺水嘛，洒就洒了吧，别硌坏你的脚。”

    “可这花……”

    男人围着花转了两圈，皱了皱眉，解开腰带，使劲挤出半泡尿撒到花下。女人脸红了：“没羞没臊的，也不怕别人看到。”男人“嘿嘿”地笑了。

    女人盯着那花，脸上又溢出点喜色：“他爹，你说这花什么时候开？”男人说：“快了，快了，是花总要开的，是天总要下雨的。”

    女人点点头：“那明天还去接水吗？”男人把腰带又紧了一扣：“去！咱既然把这庄稼种下了，就不能不管它们，这是本分！”

    有云飘来，阳光温柔了许多，男人女人的眉头舒展开来，像曾经沐过甘霖的叶子。

    有风吹过，花儿晃晃身子，男人女人便满眼的摇曳多姿，仿佛花儿将在瞬间开放。

    有声音，轰隆轰隆地响，像是雷声，自遥远的天边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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