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铭书

    父亲是夜里十点多钟接到那个奇怪的电话的。

    白天，父亲收拾菜园子，挖了一天的排洪沟，到了晚上，腿硬得像两根棍子，不能打弯，所以一推碗就早早躺下了，电视也没力气看。然而，那个突然而至的电话，却让父亲陡然变了个人，一下恢复了活力，所有的疲劳全不见了。他立刻手脚麻利地穿衣起床，动作迅速得像年轻时在部队里听到集合号一样。然后一边系纽扣，一边从屋子里推出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母亲披衣追出来，塞到他口袋一点零钱，又递过一件肥大的棉皮夹克。皮夹克是儿子小林早年穿旧淘汰下来的。时令刚过清明，夜间的寒气还很重。就这样，父亲朝着黑夜出发了。

    从村子到县城，三十里地，全是曲曲弯弯、疙疙瘩瘩的乡间土道，自行车在上面一蹦一蹦地走，颠得骨头几乎散架。父亲费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县城，将自行车存放在北关做豆腐的老乡那里，步行到东关汽车站。汽车站亮着灯，却找不见一个人影儿。父亲逡巡好久，只好退到外边，立在大路旁拦车。好久才有一辆，父亲拼命挥舞双手，但人家好像没看到似的，根本不减速，嗖一下就过去了。父亲不住叫苦。这时，另外一条街上，缓缓驶着一辆巡逻车，红色的顶灯一闪一闪的。父亲惊喜万分，赶紧扯起喉咙大声呼喊。巡逻车改变了原来的方向，朝父亲开过来。跳下两位警察，问明情况，然后一起站在路边帮父亲拦车。一连几辆，方向都不对。这时，其中一位警察突然想起，搬运站里有一辆拉蔬菜的货车，经常夜间出发，就用巡逻车将父亲带到那里。搬运站里果然停着一辆大车，一群工人正在灯下忙忙碌碌地装土豆。父亲参加进去，扛了半个小时的土豆。好不容易装完，才在老板的恩准下，千恩万谢地，偏着身子挤进驾驶室座椅后面狭小的空间。两个小时后，货车抵达了儿子小林居住的城市。

    凌晨三点，整个城市都在沉睡的时候，小林家的门被急促地敲响。小林趿拉着拖鞋去开门，半截身子还在梦里。这时，无论如何，小林也不会想到会是父亲。

    此时的父亲，黑皮夹克几乎变成白色的了，头发被风弄得很乱，眼窝和鼻凹里全是土。

    小林这一惊非同小可，另外半个身子飞快地从梦里挣扎出来，眉毛飞到了天上：“您怎么这时候来了？”

    父亲并不回答小林的话，用疑惑又焦急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小林，急切地问：“你没啥事吧？”

    小林很奇怪，说：“我能有啥事？能吃能睡，幸福着呢。”

    父亲一下生了气：“没啥事，那你哭什么？”

    小林更摸不着头脑了：“我啥时候哭了？”

    父亲：“你晚上往家打电话，哭得老牛似的，只叫了一声爸，就开始呜呜地哭，里面还有摔东西的声音和小孩子的哭声，好像是我孙子。我正要问咋回事，电话却突然挂死了。紧跟着，我就拨你的手机和你家的座机，一个都不通。我和你妈都吓坏了，扔下电话就往这儿赶。”

    小林的手机，每到夜里十点设了自动关机。昨晚的座机，被妻子霸占着和远方的同学大煲电话粥，所以一直占线。

    小林马上明白过来：“一定是电话打错了。”

    父亲不信，溜到孙子的小卧室去看，小家伙正四仰八叉地酣睡，脸上还残留着一个头天晚上的顽皮的笑。父亲给自己的孙子掖好被角。这时，小林妻子也起来，和颜悦色地给父亲倒水。没有任何反常的迹象。父亲这才终于放下心来，浮出一个疲惫的笑，神情里有一种如遇大赦般的庆幸感，连连念叨：“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小林也松下一口气，说：“你看这事弄的，你看一下来电显示不就明白了吗？”父亲不好意思：“咱庄稼人，哪懂恁多？”两只手在口袋里乱摸，摸出一个空烟盒来。

    小林赶紧去卧室的床头柜取烟。再出来时，仅几秒钟的工夫，父亲已歪在沙发上睡着了，眉毛上还挂着土。

    望着父亲那张黧黑瘦削、沟壑纵横、如揉皱的破布一般的脸，刹那间发觉父亲真的已经很老了。小林赶紧移开目光，不忍再看。

    第二天早上，小林起床的时候，父亲已洗漱完毕，正端坐在沙发上抽烟。

    吃完早点，小林嘱父亲住下，中午弄两个菜，好好陪他喝两盅。

    父亲却执拗地说：“不住了，家里的沟还没挖好。”腋下夹着那件已脱了漆的皮夹克，起身就走。小林知道拦不住他，就和儿子送他下楼。已走出几步，又返身回来，恶狠狠地警告小林：“你小子给我记住，以后手机不许关机！”

    晚上，小林给老家打电话。父亲早已到家，说，已经学会了查阅来电显示。这一查不要紧，结果发现，那个误打的电话，是隔壁韩老四的儿子的手机号。韩老四和父亲家的电话，只差了一个数字。韩老四马上给儿子拨过去，得知小两口正生气，急得不行，晚饭也没吃，立即动身，准备星夜赶到儿子身边去。

    小林放下电话，眼前仿佛出现了另一位父亲在无边的黑夜里长途跋涉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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