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教官通知我,半小时后他要坐直升机去一个地方,让我先在机场准备一下。“今天,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说完,他就撂下了电话。
二十分钟后,教官到了,他空着手,身上什么也没带。
“教官,我们去哪里?”
“行程一个半小时。”
“这么远,哪儿?”
“上了天再告诉你。”
教官有点神秘的样子。他先上去,坐在副驾驶位置。
当直升机完成升空,教官才说,我们要去沿海的某机场。
“那好像是个民用的小机场?”
“它以前是部队的。”
想起来了,我听说教官曾是沿海某部的模范飞行员。
“您以前在那儿待过?”
“待了十年。”
“噢……您说要带我去见一个人?”
“对!他是我的教官。”
“您经常去看望您以前的教官吗?”我小声打断了教官的思绪。
“是。”教官闻声立刻改变了一下坐姿,集中了精神,“每年的今天,我都独自驾机看望他一次。”
当我们在那个简陋的小机场降落的时候,机场里已经有人在迎接了。教官过去寒暄几句,就告别了他们。
从机场出来,我们没有走那条宽阔的水泥公路,而是往斜刺里走上了一条几近废弃的土路。
“教官退休了吧?他家就在这机场附近?”我疑惑。
教官抬头看着远处。
“喏——就在前面。”
教官的脚步迈得很大,努力的臀部略微显得笨拙。他只顾自己疾步而行,仿佛忘记了我的存在。
我们约莫步行了两公里,来到一座小山丘的脚下。
“到了。”教官说。
我正纳闷,这时前面豁然出现的小山坳让我愣怔住了——山坳周围的山坡上根本没有人烟,只有一座孤坟!
“这就是教官的家,三十六岁那年,他就住在这儿了。”
教官好像对我幽默了一下——一个非常严肃的幽默!
平缓的山坡只有稀疏的草和矮树,有一条小径,笔直通向半坡的坟墓——墓周围有很大一圈青石砌成的围栏,非常醒目。
我和教官来到了坟墓边。
“教官,我看您来了。”教官轻声说。他俯下身,双手抚摩着墓碑。
我看清楚了,墓碑上刻着“李为军之墓”几个字,还有就是下面的一个括号,刻着“1938至1973”。
教官开始动手拔草。我也要动手,被他制止了,他说让他一个人来。于是我只好袖手,看着教官一次次俯身,一丝不苟地清理坟墓周围的杂草,只保留了墓顶那株龙柏树下的一丛茂盛的青草,然后像一个理发师,用十指把那丛青草仔细梳理了几遍。
后来,长达数十分钟的时间,教官就肃立在墓前。
关于他和教官的故事,他是在离开墓地回机场的路上告诉我的。
三十年前的今天,他和他的教官驾机上天,正在准备降低高度回机场之际,机尾失火。那时,他还是个半生不熟的新手,教官坐前舱,他坐后舱。面对猝发的事故,他吓得浑身发抖。火势越来越严重,地面指挥部下了紧急跳伞的命令,而他的教官只是命令他立刻跳伞,他的教官说,下面全是居民区,人口稠密,再往前就是机场,自己不能跳,必须赶快把飞机带到安全的地带。
就这样,他先跳了伞,在空中,他看见教官驾着一团浓烟,反向朝某处俯冲下去。最后,那架老式战斗机在爆炸解体前的一刻,被他的教官带到了一处没有人烟的田野里。
飞机坠毁后,除了那片无辜的水田,没引起任何其他的损失。事后,大家从水田的泥土深处挖出了那架战斗机机头的残骸,残骸里,他的教官的遗体居然基本完好……
返程时,我和教官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直升机飞行了八十九分钟,才回到部队机场。整个过程中,我们只在刚升空时有过几句对话。
“教官,这事您可从没和我说起过!”
“这么多年来,我从没和我的任何一名学员说起过——除了你!”
“为什么?”
“现在让我来问你一个问题:要是在那样的紧急关头,如果你是教官,你会怎么做?”
“我?”
“你可以仔细想想,现在不必回答我……”
下了飞机,已是午后。
“在我的教练生涯中,你是我碰到的最有天赋的一个飞行员,我相信,以后你会成为一名比我更称职、更出色的飞行教官!”
拍了拍我的肩膀,教官走了。
午后的阳光有些灼热,它在机场地面上的反光很刺目。
“教官!”我追上几步,喊住了他,“刚才一路上,我都在思考您的问题,可是……可是很惭愧,我想……假如……假如当年我是您的教官,我会和您……一起跳伞……”
教官停下脚步,回过身。
“你是个诚实的人!”教官脸上很平静,“这个问题,我思考了三十年,现在我告诉你我的答案:如果当年我是教官,我想,我也许能够做得到像我的教官那样!”
面对教官,我不由自主地立正了一下,而发烫的两颊更烫了。
“但是,如果时间推移三十年,如果同样的紧急关头出现在今天,作为一名教官,我又会怎么做?”教官的脸色忽然变幻,仿佛有些难以捉摸了,“对于这个问题,现在我还没有想好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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