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神游:退隐不争的生命哲学-不为官不为王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有人说,庄子既然主张“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为什么在《庄子》书中找不到赞扬为王、鼓励做官的事例呢?这个问题提得很有意义,因为它提醒我们注意庄子学说中的一个特点。在《庄子》书中讲了很多逃避为王、逃避做官的故事,并且还专门写了一篇《让王》的文章,而却没有赞扬为王、鼓励做官的故事。这是客观事实。这个事实好像与其治国的理论不全吻合,但是细细考察起来就会发现,这里面有其内在原因。

    说起原因,在庄子看来,大概有四点:一是因为他所处的时代,已是天下无道的时代,不能为王、做官。二是因为在这样的时代为王、做官就会违背无为、自然,背逆天地之道。三是因为在这样的世道下为王、做官与养生保身不能相容,二者择一,以养生保身为先。鉴于上述原因,所以有了第四点,那就是有高尚情操的人以为王、做官为耻,以让王、避官为高。

    由此可以看出,庄子只是在理论上主张天下有道则与世皆昌,而在实践中只能劝告人们修德养闲,不要去做那南面的君王。因为在他看来,当时已经不是那与物皆昌的世道。

    1.随从自然

    庄子认为,人世原本是宇宙自然发展变化的产物,与自然界并无明显界限,禽兽与人同处,人与禽兽同游。在那个时候,人都顺从万物的自然变化,万物与人和谐相处,无所隔阂。庄子将这种状况称为天然,而把遵从天然的行为称为配天。

    在庄子看来,人人都应该配天,而天子则必须由配天的人来充当,因此也将做帝王称为配天。

    做帝王本身就是一种遵从天然行事的差事,可是后来却不同了,人的智能越来越发展,越来越用自己的主观意念改造人世,结果不但扭曲了人的本性,而且造成了人与万物之间的矛盾和抵牾,由此产生了人们所说的“乱”。

    “乱”本来就是人用自己的主观意念治天下的结果,而这个结果又反回来要求人们去治理,于是形成了一个恶性的循环,造成了“乱”上加“乱”。这个时候,所谓的君王,正好是充当着造“乱”的角色;所谓的官,也只能起到“乱”上添“乱”的作用。

    有鉴于此,所以庄子主张让王、逃官。

    把上面讲的这一道理概括成一句话,也就是随物无恒难配天。其意是说不能恒久随从万物的自然而然,那就不能做君王。

    不能恒久随从万物的自然而然,包括一个人主观上不能随从自然而然,也包括一个人所处的客观环境不允许他随从万物的自然而然。主观上不能随从自然而然,就不能做君王;客观环境不允许随从自然而然,就不要去做君王。

    《天地》篇中有蕴涵此意的故事。故事说:唐尧的老师是许由,许由的老师是啮缺,啮缺的老师是王倪,王倪的老师是被衣。

    唐尧问许由:“啮缺可以配天吗?如果可以的话,我请王倪去邀请他。”

    许由说:“你要叫他来做天子,那天下可就危险了!啮缺这个人呀,很聪明,很机智,计谋敏捷,才能过人,而且总是要把人的计谋强加在天然的身上。他在禁止人们的过错方面很精明,却不知道人的过错是由哪来的。如果你叫他做天子,他就会发扬人谋而无视天然,匡正异己而运用主观,提倡人智而急于求知,为物设碍而为事造端;他就会环顾四方而忙于应酬,寻物之宜而勉为其难,观物变化而令己变化,用心自然而背逆自然。像这样用意于自然而难久于自然的人,怎么能够做天子呢?虽然如此,但是凡是有人聚集的地方,总是要有一个首领。那么,他倒是可以做一个首领,但却不可以做天子。要记住,用心于治天下,这是大乱的起端,作为臣子这是在造患,作为君王这是在自残呀!”

    天下不能用人意来治理;用人意治理天下,一害天下,二害臣下,三害治天下的君王自己。这个故事主要是从为君者自己的主观方面来说的。其意是说,为君者只有消除主观,免于专断,随应外物,任物自然,才能使天下和美,万物昌盛,才能使人世安泰,民顺国宁。而如果相反,强用人意,设计施巧,将人的智能用在改造事物的自然秩序上,那就不但不能达到治理天下的目的,而且会使天下大乱。啮缺之所以不能做天子,就是因为他重用人意而废弃自然,以至于达到了要随自然也用人意来支配的程度。许由对如上的观点做了概括,那就是:天下不能用人意来治理;用人意治理天下,一害天下,二害臣下,三害治天下的君王自己。

    故事还有另一层蕴意,那就是世上已难找到自然无为的君王了。之所以如此,在很大程度上在于人类已经进入了用智和尚智的时代。

    故事中的许由、啮缺、王倪、被衣,都是传说中的高人,他们隐于民间,逍遥自在,不求为官,但求安闲。即使如此都逃脱不了使用人意、削刻自然的禀性,至于一般人那就更不用说了。

    在庄子看来,世上既然已经难于找到不用人智的君王,那么顺应自然的人就只有隐于山林、修德养性了。

    《徐无鬼》中讲到了这样的故事:啮缺在山林野游,碰上了自己的学生许由。他问许由:“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呢?”

    许由说:“逃避尧帝。”

    啮缺说:“为什么呢?”

    许由说:“尧帝作为天子,不说如何随应自然,却在那里筹划仁义,我真担心天下的人们会笑话他,后世会因为他的这种做法而相互残杀。百姓是不难凝聚在一起的。你向他施爱,他就亲近你;你向他施惠,他就靠拢你;你给他名誉,他就勤勉;你给他苦难,他就离散。致爱、施惠都产生于仁义,可为仁义而献身的少而以仁义谋私利的多。这样一来,仁义的行为不但都成了虚假的,而且成了那些贪婪之人的谋利工具。所以,想以一人的决断来造福于天下,也就好像是只用一刀来切割天下,结果一定是得利者寡而损伤者众。尧帝只知道推崇贤人以利天下,不知道推崇贤人是残害天下。这个道理只有不推崇贤人的人才能知道呀!”

    想以一人的决断来造福于天下,也就好像是只用一刀来切割天下,结果一定是得利者寡而损伤者众。许由之所以逃避尧帝,原因在于尧帝提倡仁义。在他看来,仁义是人为的产物,是用来诱惑百姓的。因为是人为的产物,所以缺乏真诚。不但缺乏真诚,而且会成为贪人用来骗人的工具。所以说以仁义治天下就好像是用一刀切的方法管理天下。天下本来千姿百态,五彩缤纷,各有各的形象,各有各的性能,而尧帝却不管它们的自然本性,要人为地加以裁制。这就脱离了事物的本性,脱离了真诚,其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正因为如此,所以许由不能再在他的手下当官了。不但不能在他的手下当官,甚至也不能在他辖下做个普通的百姓,于是逃了出来,避于远方。

    《天地》篇也有一个类似的故事,不过逃避的不是尧帝,而是大禹。故事说:唐尧做天子的时候,伯成子高做他的诸侯。后来唐尧将王位禅让给了虞舜,虞舜又禅让给了大禹,于是伯成子高辞去了诸侯的职位,回到家里耕种田地。大禹不知道伯成子高辞职的原因,所以前去探望。

    大禹见伯成子高的时候,伯成子高正在地里耕作。大禹很恭敬地站在下风问伯成子高说:“请问先生,过去尧帝做天子的时候,先生做诸侯。后来尧帝将帝位让给了舜帝,舜帝又让给了我,先生便辞去了诸侯,回家种地。这是为什么呢?”

    伯成子高回答说:“过去尧帝做天子的时候,不施奖赏而人民勤勉,不施刑罚而百姓畏惧。当今您施赏施罚,不但百姓自此而不仁,而且德性自此而衰退,刑罚自此而确立,后代的混乱也要从此开始了。先生为什么还不走呢?不要在此耽误我的事情了!”

    说完之后,又低着头耕他的地,头也不抬一下。这个故事主要是从为臣者所处的客观环境而说的。伯成子高之所以不在大禹手下做官,主要是因为大禹离开了天地万物的自然法则,以人为去治理天下。以人为治理天下,人们的自然本性就难以维持,相互残害的局面就会出现,天下就会由此大乱,百姓就会由此遭殃。在这样的客观环境下,要保持自己的纯朴本性,就不能做官。因为做官只能随波逐流,协助君王造乱。所以伯成子高采取了避而不仕的态度。

    2.为王害己

    世道已经发展到人智的时代,不可能再实行无为而治了。既然如此,为王与做官就与庄子学说的大旨相背了,不但有害于天下,而且有害于自身。有鉴于此,《庄子》书中讲了许多为了养护身体而逃避为王的故事。

    《让王》中讲:尧帝想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不接受。又想让给子州支父,子州支父说:“让我做天子,那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但是不凑巧,我正在患忧郁病,需要调理,没有工夫治理天下。”天下是非常宝贵的东西,子州支父都不愿意为了得到它而有害于自己的身体,至于别的什么东西,那就更不用说了。可是也只有那些不想得到天下的人,恰恰是可以托付给天下的人。

    舜帝想把天下让给子州支伯。子州支伯说:“我正好犯了忧郁病,没有工夫治理天下呀!”天下是最珍贵的东西了,可是子州支伯却不以自己的生命换取它。这正是有道之人与凡夫俗子的区别呀。

    天下是最珍贵的东西了,可是子州支伯却不以自己的生命换取它。这正是有道之人与凡夫俗子的区别呀。舜帝想把天下让给善卷。善卷说:“我立在宇宙之中,冬天穿上皮毛衣服,夏天穿上丝麻衣服,春天耕种,身体还足以干得动活,秋天收获,身体还足可得到休息。太阳出来就出去劳作,太阳落下就收工回家,逍遥于天地之间而悠闲自在。我为什么要去当天子呢?可悲呀,你也太不了解我了!”辞而不受。随后逃进了深山,不知道住在了什么地方。这几个故事都是从养生的角度讲逃避为王的。认为身体比天下要重要。子州支父和子州支伯是以身体有病来推辞做天子的。在他们看来,治病比治天下要重要得多。虽说治病是逃避做天子的推托之辞,但体现出身体重于天下的一种思想。善卷更是以休闲养生为目的,认为自耕自足、休养生息是人生追求的顶点,治天下本来就不是他的事情。

    《让王》篇中对养生重于治天下的观点做了理论性的说明,文中说:大道的精华,是用来养身的;有所剩余,再考虑治理国家;其中的废物,才用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的功业,在圣人看来是多余的事情,不利于保全身体、维护生命。当今的君王,大多数都在那里不顾身体和生命地追求外物,难道不可悲吗!而圣人却不如此,他们每当有所动作的时候,必定要考虑自己所要达到的目标和所要做的事情。如果现在有一个人拿着珍贵的隋珠去打千仞之高的飞鸟,人们一定要笑他。为什么呢?因为他所使用的东西贵重而所能得到的东西低廉。人的生命呀,难道不比隋珠更为珍贵吗?由此可见,庄子并不笼统地反对治国、治天下,只不过是与养生相比,把它们置于次要的地位罢了。如果治国、治天下与养生发生了矛盾,则放弃治国、治天下而保全身体、维护生命。

    正是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庄子塑造了一系列逃避为王的人物。因为他认为,在已经不能实行无为而治的无道时代,为王与养生已经不能并行相兼了。

    3.贵身养生

    为了养生,可以避于山林;为了养性,可以捐出生命。庄子重视养生,但更重视品行,更重视精神境界的修养。在他看来,在无道的乱世,为王、做官不但与保全身体和维护生命相背离,而且与人性的纯朴和品德的高洁相违谬。回避为王和做官,不但是为了养生,更是为了养性。为了养生,可以避于山林;为了养性,可以捐出生命。

    从这一思想出发,《庄子》书中讲了不少为了逃避为王、做官而杀身雪耻的故事。比如《让王》中有“卞随投椆水”、“务光沉卢水”、“伯夷叔齐饿死首阳山”、“北人无择投入清泠渊”等等。故事说:商汤想要讨伐夏桀,找卞随来谋划。卞随说:“这不是我的事情。”商汤问:“谁可为我谋划?”卞随说:“我不知道。”

    商汤又找到务光。务光说:“这不是我的事情。”商汤问:“谁可为我谋划?”务光说:“我不知道。”商汤又问:“伊尹怎么样?”务光说:“伊尹么,坚强果决,忍辱负重。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于是商汤就去与伊尹谋划,最后打败了夏桀。

    商汤认为卞随是真正的贤人,所以要把王位让给他。卞随推辞说:“陛下想讨伐夏桀而找我谋划,必定是认为我奸诈;战胜夏桀后又让我为王,必定是认为我贪婪。我本来就生活在乱世,没有得到过安宁,而无道的人又这样一次又一次地侮辱我,我实在不能再听到这样的话了。”于是就跳到椆水自杀了。

    商汤又要把王位让给务光,对务光说:“有智慧的人为人谋划,有武功的人实施谋划,有德性的人君临天下,这是古代传下来的规矩。先生为什么不能做天子呢?”

    务光推辞说:“废除君上,是不义的;杀戮百姓,是不仁的;别人受难而我享其利,是不廉的。我听说:不是义者,不受其禄;无道之世,不处其土。况且要让我在这无道的世上做天子,我实在不忍再看见这样的世道了。”于是背着石头跳到卢水中自杀了。

    想当初周国兴盛起来的时候,有两位有志之士住在孤竹国。一位叫做伯夷,一位叫做叔齐。两人商议说:“听说西方出了一个人,好像能遵行大道,我们不妨去看看。”于是结伴来到了岐阳。

    周武王听说后,派周公接待他们,与他们相商共同伐纣之事,并许诺他们增加两级俸禄,列为一级官位。为了表示言而有信,杀牲祭祀,举行了立誓仪式。

    伯夷、叔齐看后相对而笑说:“嘿嘿,真是奇怪,他们遵行的道不是我们所说的道。过去神农坐天下的时候,按时祭祀,表尽敬意,却不求福;对于百姓,竭尽忠信,却不求报。谁乐于当政就当政,谁乐于治国就治国,不借助于别人的败坏而成就自己,不借助于别人的卑下而抬高自己,不因为遇到了时机就为己谋利。现在周国看见殷商衰败就想夺取政权,崇尚谋略而贿人以财,依仗兵力而积蓄威势,杀牲盟誓而以此为信,宣扬善行而取悦于民,想要通过征伐而获得利益,这是在乱上加乱、以暴代暴呀。听说古代的有志之士,遇到治世不逃避责任,逢于乱世不苟且存身。当今之世,天下昏暗,殷商败落,与其和周国联手而玷污自己,不如避于世外以洁吾行。”

    于是二人北上,避于首阳之山。到周克商,不食周粟,不饮周水,直到饿死。

    像伯夷、叔齐这样的人,即使可以得到富贵,也不会依赖富贵。高尚其性,严律其行,独乐其志,不污于世,这是二人的节操呀!

    舜想要把天下让给他的朋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说:“陛下的为人真是奇怪呀!他本来是一个在田里种地的人,却到尧帝那里接受了天子之位。不仅自己这样,又想以这样的行为来侮辱我,我真羞于见到这样的人。”于是跳到了清泠的深渊自杀了。这些故事都遵从一个思想,以为王、做官为耻,以避王、逃世为洁。之所以如此,直接的原因有多种多样,但根本的原因都是一条,那就是世上已经无道可言,已经远离无为和自然。面对这样的人世,圣洁之人已经感到非常龌龊,要让他们参与其中,那就更是以污涂身,于是感到无法忍辱,只有杀身洁行、毁生保性。

    在庄子看来,人世本是自然界自然而然变化的产物,还应该让它自然而然地变化下去。然而,由于人类智力的开发,它却没有按照自然而然的轨道前进。一些自作聪明的君王总在按照自己的主观意念改造它,使它失去了自然的本性,失去了往日的和谐,造成了物与物相克、人与人相残的混乱局面。这样的局面虽然是令人忧心的,但却不是人为的力量能够改变的。越是想用人为的力量去改变,就越是乱上添乱。比如夏桀无道而商汤代之,商纣无道而周武代之。这些所谓的代换,在庄子看来,都是以暴代暴,都是出于私利,都是发于主观,都在背逆自然。正因为这样,所以有志之士只有洁身自好,不与为伍。

    谈到这里,我们对庄子有关生死、修性、养生、治国的学说能够有个整体的认识了。之所以论及这样一个话题,那是因为《庄子》书中在不同的地方谈到这些不同的问题时,所持的观点似有相互抵牾之处。比如:在生死学说中说生死一体,主张既不悦生也不避死,而在养生学说中又认为人生在世最宝贵的莫过于身体和生命,主张重身贵生;在治国学说中说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而天下无道则修德养闲,而在所讲的故事中又全是讲的让王、辞官,宣传不以天下损己身;在养生学说中说人生最宝贵的莫过于身体和生命,而在修性的学说中又赞誉为了让王而损命捐生的人,如此等等。之所以有如此大的区别,甚至对立,并不是在其学说内部存在着不可克服的矛盾,而是出于谈问题的角度不同。如果从庄子学说的基点出发,一项一项地来分析,就会发现,这些表面好似对立的说法,都是顺畅的。

    庄子学说的基点可以归纳为四个字,那就是“自然、同一”。对它稍做解释,也就是说,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自然而然的,就这一点而言,它们都是同一的,没有差别。在庄子的学说中,这个基点既是站在宇宙高度观察人世得出的结论,又是生活在人世需要修养的精神境界。

    从这一基点出发,生与死都是一样的,都是宇宙中的事物自然而然变化的过程,没有什么区别。正因为这样,所以说生死一体;所以作为体验宇宙大道的人既不悦生也不避死。

    从这一基点出发,人生的最高境界就是回归自然,身处千差万别的事物之中,心处自然同一的精神境界。这就是所谓的内圣外王,这就是混沌。

    天下有道则在朝为王,天下无道则修德养闲。

    从这一基点出发,天下有道则在朝为王,天下无道则修德养闲。因为所谓有道就是天下在顺着自然而行。既然天下在顺着自然而行,则为王为民无不可,为王也不治天下,为民也不治天下,都不会有背自然的本性。所谓无道就是天下背离了自然而然的道路。在这种情况下,为王就如坐上了贼船,逆水而行,违背自然;在野才可身心自由,养身养心。

    从这一基点出发,贵身养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因为人的身体和生命是天然的产物,使之享尽天年,是顺其自然的一条大道。

    从这一基点出发,在天下有道时,为王也无妨,因为它与养生是一致的,都在遵循自然而行;在天下无道时,只能养生而不能为王,因为为王与养生相矛盾,矛盾的原因在于为王背于自然而养生顺于自然。有鉴于此,所以说“大道的精华,是用来养身的;有所剩余,再考虑治理国家;其中的废物,才用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的功业,在圣人看来是多余的事情,不利于保全身体、维护生命”。

    从这一基点出发,在天下无道时,为王无耻,不如去死。因为只要顺从自然,生与死是一样的,当生则生,当死则死。当生不生,与自然相背;当死不死,与天然相违。人生虽贵,但贵在自然而不在形体。当尚能自然而然地生活于人世的时候,那就养生;当不能自然而然地生活于人世的时候,那就去死。以保全自然为高洁,以丧失自然为耻辱;保全着自然而死,虽死犹生;丧失了自然而生,虽生犹死。这就是庄子的精神境界。

    由此可见,在庄子学说中,或生或死,或治天下或不治天下,是在不同的前提下得出的不同结论。结论不同,但之所以得出结论的原则是一样的,这就是顺天下之自然,视万物为同一。

    4.不受封赏

    从庄子的整个学说来看,关键的问题并不在于为王不为王,做官不做官,而在于是不是能够顺随自然。顺随自然,不治而天下自安;不随自然,治而天下更乱。这正是庄子所以塑造那些不仕之士的出发点。

    顺随自然,不治而天下自安;不随自然,治而天下更乱。在庄子看来,万物发育、万事成功,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并不是什么人的功劳。要说功劳的话,也只能说有能力破坏它们的人没有去破坏它们而已。既然如此,为什么非要让这些没有功劳的人为王、做官呢?让他们为王、做官,不外乎两点:其一是希望他们来治理天下;其二是将天下自理视为他们的功劳。在庄子看来,这两点中的任何一点,都是一种无知;作为被举之人,都会觉得羞耻。

    出于这种思想,庄子通过一些故事,塑造了一批与人世繁盛、时局好转有关却不愿做官的圣人。在这些圣人看来,人世的繁盛、时局的好转,那是人世自然流转的结果,自己只是随着世道的流转而流转,没有任何功劳可言。

    《田子方》中“钓夫不为太师”的故事就是其一。故事说:周文王在臧地巡游,见一位钓夫在湖边钓鱼。说他是在钓鱼,却又好像不是在钓鱼。从表面上看来,他是在那里钓鱼,可是却又漫不经心,似乎钓上钓不上与他没有关系。

    周文王想请他来管理臧地的国政,但又怕大臣和父老们心理不平衡;想要放弃这种想法,但又怕臧地百姓失去一位好管家。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于是第二天早上向诸位大夫说:“昨晚我梦见了一个贤能之人,黑色的脸膛,络腮胡子,骑着一匹杂色马,那马有一只红色的蹄子。走到我的面前说:‘把臧地的国政让那位钓夫管理,这里的百姓大概就有救了!’”

    诸位大夫齐声说:“陛下梦见的那人正是您的先父呀!”

    文王说:“不管怎样,我们还是算一卦吧。看看我的梦到底是什么征兆。”

    大夫们都说:“既然是先君的命令,照着办也就是了,还算什么卦呢?”

    于是周文王就派人前去将那钓夫请了进来,把政事委托给了他。

    岂知那钓夫根本不理国政,原先的法规没有变更一丝,行政的命令没有下过一个。

    三年过去了,文王又来巡视,发现原先设置的谏议馆所都倒塌了,原先成群结队的谏议官员都散伙了,做官长的不讲究政绩和德业,管度量的不校正量器和斛斗。谏议馆所倒塌、谏议官员散伙,那是因为人们都没有意见可提了;做官长的不讲究政绩和德业,那是因为大家都去务实了;管度量的不校正量器和斛斗,那是因为大家对度量衡坚信不疑了。

    文王巡视后非常高兴,将钓夫封为太师,把他请到正位,自己坐在下风请教说:“这种治理国家的政策可以推广到天下吗?”

    只见那钓夫含含糊糊地不正面回答,泛泛地不给予应承。早上才给他以委任,晚上他就逃跑了,一辈子都没有再露面。文王问钓夫能不能把他治理臧地的政策推广到天下,钓夫不回答。不是有意不回答,而是没有办法回答。因为钓夫根本就没有治理国家,更没有治理国家的政策。臧地之所以能够安宁有序,并不是钓夫有什么好的治国之策,而恰恰在于他不加人治。在他看来,国家本来就是人们生活在一起的自然形式,本来就是一个和谐融洽的有机群体。它之所以乱了套,并不是因为没有人去治理,而恰恰是因为人们用自己设计的方案去治理它。放弃人为和治理,天下就会自理。如果非要说臧地的太平出于一种治国的方策,这个方策不是别的,那就是不治之治,无策之策。臧地就是因为消除了人为之治的损害,才得以恢复太平的。正因为这样,所以也就谈不上向天下推广方策的问题了。这是故事所要表达的一层意思。

    第二层意思是说,钓夫以不治之方治天下,使臧地恢复了太平,在他看来与他自己的行为一点关系都没有,都是自然变化的结果。他不过只是顺着人世的流转变化而已。文王将臧地大治的功劳归于他身,对他来说,那是极大的冤枉,极大的侮辱。之所以感到冤枉,是因为把他这个最顺自然、最守大道的人看成了一个施展伎俩的术士;之所以感到受辱,是因为让他这个最顺自然、最守大道的人做太师,那正是要他去做那背逆自然、破坏人世的事。有鉴于此,所以早上任命了他,晚上他就逃之夭夭了。

    《让王》篇有一个类似的故事。故事说:楚昭王因为吴国的侵入而丢失了自己的国家,一位宰羊的屠夫随从他流亡国外。后来楚昭王收复了国土、返回了家园,那位宰羊的屠夫也回到自己的家,重操旧业。

    昭王没有忘记那些与他同患苦难的国民,下令奖赏随他流亡的臣下,其中也有那宰羊的屠夫。当奖赏送到屠夫家中的时候,屠夫说:“大王失去了国位,我也失去了职业;大王恢复了国位,我也恢复了职业。我该得到的爵禄已经得到了,为什么还要给我奖赏呢?”

    昭王听了汇报后说:“一定要叫他接受!”

    屠夫对使臣说:“大王丢失了国家,不是为臣我的过错,如果大王为此而要杀我,我是不服的。大王恢复了国家,也不是为臣我的功劳,如果大王为此而要赏我,我是不敢当的。”

    昭王听汇报后说:“让他来见我!”

    屠夫说:“按照楚国的法规,只有那些立了大功而受到重赏的人才能晋见大王。现在为臣我智能不足以保存国家而勇力不足以抗御外寇。吴国军队进入了楚国的国都,为臣我是因为畏于时局的困难才逃到了国外,并不是有意要追随大王的。现在大王想废除法规、撕毁公约而要接见我,这不是为臣我愿意传名于天下的途径。”

    昭王为此而与司马子綦计议说:“这位宰羊的屠夫,地位虽然很卑贱,而道理说得却很高邈。子綦您为我把他提拔到三公的爵位上。”

    屠夫听说此事后说:“三公的爵位,我知道,那比这宰羊的职业要高贵得多;万钟的俸禄,我知道,那比这宰羊的收入要丰厚得多。然而我可以为了贪图爵禄而使自己的君王蒙受妄加封赏的恶名吗。我实在不敢当,还是让我回我那宰羊的店铺吧!”

    到最后屠夫也没有接受昭王的封赏。屠夫随从昭王流亡国外,那是情势所迫,自然所成;屠夫随从昭王回国复业,也是形势促成,自然随和。在屠夫看来,这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并不是出于有意,更不是出于忠心。既然如此,昭王的封赏也就所出无名了。正因为如此,从治者主体的角度看,无须将治理天下放在心上,坦荡自在,随波起伏。只要如此,就是达到了自然。达到了自然,天下也就自然和谐,万物也就自然条理。所以屠夫说昭王的封赏是妄加封赏。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屠夫不能接受。不但不能接受,而且认为是对他的羞辱,因为这样也就等于将他置于贪图名禄、违背自然的一类人中。所以他说这不是他愿意传名于天下的途径。

    将以上的种种思想归纳一下,可以从两个角度来看待治理天下的议题:一是从天下自身的角度来看,不能用人的主观意想去治,而要顺随客观的情况,如果需要采用任贤选能等治理形式,则须以适宜为度。二是从治者主体的角度看,无须将治理天下放在心上,坦荡自在,随波起伏。只要如此,就是达到了自然。达到了自然,天下也就自然和谐,万物也就自然条理。

    《天地》篇苑风与谆芒的对话就是这种思想的总结。故事说:谆芒想到东海去,走到东海之滨碰到了苑风。苑风问谆芒:“先生这是要去哪里?”

    谆芒说:“我要去海里。”

    苑风问:“到海里做什么?”

    谆芒说:“大海这个东西呀,水不断地往里流也灌不满,人不断地往外舀也舀不完,真是奇妙得很呢。我要到那里去游玩。”

    苑风说:“先生难道不愿意关心一下眼睛横长着的人吗?我想听听,怎么样才称得上是最有秩序的社会呢?”

    谆芒说:“最有秩序的社会吗?官长施惠而不失于适宜,选拔官吏而不失于能力,把情况弄明白而后再行动,言行顺应事情而天下自然顺化,手指目视,四方百姓没有不听从的。达到了这种情况,天下就是最有秩序的了。”

    苑风说:“我还想听听,什么样的人才称得上是德人?”

    谆芒说:“最合于自己本性的人称为德人。德人,坐下来没有意念,走起来没有思虑,心中没有是非善恶的区别,四海都获得利益就是他的喜悦,天下都丰衣足食就是他的慰藉,惆惆怅怅像是婴儿失去了母亲,迷迷糊糊像是走路迷失了方向,财物用也用不完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饮食吃也吃不完却不知道由谁供给的。这就是德人的形象。”

    苑风又说:“我还想听听,什么样的人称得上是神人?”

    谆芒说:“出入来去变化莫测的人称为神人。至上的神人来去乘光,形体消亡。这叫做普照天下。把握势态,洞察实情,天地顺畅,万事自宁,物物真诚,事事循性。这叫做融于昏暗。”故事中的谆芒,代表混沌无分的宇宙原始状态,所以名为谆芒。谆,是淳朴、原本的意思;芒,是茫茫无际的意思。

    故事中的苑风,代表人类文明后的世俗风情,所以名为苑风。苑,本指小园,这里有区域的意思,是说人世是宇宙的一小区域;风,是风情的意思。

    这个故事反映的是两个不同世界的对话。

    一个世界是原始宇宙。这个世界,混冥昏暗,茫茫一片,囊括一切却又无所分别。另一个世界是现实人世。在这个世界,人兽不同形,万物不同性,各自分别又相互制约。第一个世界本来就是混为一体的,所以也就谈不上治与不治的问题。而在第二个世界,由于存在着物与物的区别和联系,因此也就有一个和谐不和谐的问题、治与不治的问题。

    第一个世界,万物混一,用不着治理,所以谆芒逍遥自在而要游于东海。之所以要游于东海,那是因为东海是与宇宙的形象颇为类似的地方,博大无边,无有穷尽。第二个世界,人物相杂,似需治理,所以苑风提出种种有关人世治理的问题。

    苑风的问题是从两个方面提出的,一个是治世的方法,另一个是治者的风范。

    不过,谆芒在回答苑风问题的时候,却没有站在人世的角度,而是站在了宇宙的角度。所谓宇宙的角度,就是从原初本性上看待天地人物。从这个角度看问题,天地人物都是从原始宇宙演化来的,既是原始宇宙自然演化的结果,也是原始宇宙自然演化的过程。所以从本性上说,它们都是同一无别的,而同一的基础是各自自然。

    就治世方法而言,既然各自自然,那也就无须人治了。如果一定要把不治也说成是一种治理的话,那就是顺应事物自身的本性而治。具体表现是:在给百姓谋利的时候要讲究适宜,在选拔官吏的时候要选贤任能,在处理政务的时候要查明实情,在发布政令的时候要顺应民情。达到了这种情况,天下就是最有秩序的了。

    就治者的风范而言,既然顺应事物的自然,那也就无须区分它们的是非善恶了。是者就让它们自然而是,非者就让它们自然而非,善者就让它们自然而善,恶者就让它们自然而恶。是非善恶有自然的法则制约着它们,各自都会在自然的关系中得到应有的下场,用不着人们有意去安排。所以,所谓的治者实际上也就是不治者,一切都在顺应着外物的自然本性而动。在顺应外物自然本性而动的同时,自己也就处在了自然的状态:无思无虑,无忧无喜,依照自然天性,该种就种,该收就收,该吃就吃,该喝就喝,用不着考察它们是从哪里来的,用不着顾忌它们会被吃光喝尽,因为种、收、吃、喝之间存在着自然和谐的关系,用不着人去操心。所以说这种人惆惆怅怅像是婴儿失去了母亲,迷迷糊糊像是走路迷失了方向。做到了自然而然,天地万物也就自然而然得到了益处,这就是普照天下。一切都顺随着事物的变化,没有一丝一毫人为的痕迹,这就是来去乘光、形体消亡。总之是要在把握事物变化趋势、通晓事物实际情况的前提下顺应天地万物,使天地万物都能保持自身的自然本性。这就是不治而自治,不为而自为。做到了这一点,也就成了故事中所讲的德人、神人。

    把握事物变化趋势、通晓事物实际情况的前提下顺应天地万物,使天地万物都能保持自身的自然本性。这就是不治而自治,不为而自为。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