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走了。
焰缡一下子没了主心骨。
皊印看了小青留下的话,说:“她这是厌烦你正在做的事情,知道吗?”
焰缡听了沮丧不已。
皊印又说:“我们也一起走吧,好不好?我也不想在这里了。”
焰缡没回答,转身默默走了。
她听到皊印在背后大声说:“这会儿不走也没有关系,反正也不会太久了。”
小青说要走不是一日了,她也许觉得要说了再走,他们肯定会留她,所以才悄悄离开的。“我看透了也厌倦了人间的事。”小青常常这样说。她每次这样说,焰缡都会想起灵儿。小青到人间是为了陪灵儿,她似乎因此了解了人间的一切。
焰缡想,小青和灵儿的经历不过只是两只“人”的经历,可是世间那么多人,每只人的际遇应该个个不同吧?譬如说,如果当时灵儿和小青去了不同的地方,遇到了不同的人,那么最终结局也会不一样吧?
灵儿出事,全因她对一只男人动了心。
他是灵儿化成人之后第一眼看到的男人。
那是一个烟雨濛濛的日子,灵儿和小青一落到人间便看见他埋头疾走。她便好奇地跟在他后面。
坐在了同一条渡船,他茫然看着船外的茫茫一色的水天,她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回过神来,一回头看见了她痴痴的目光。他脸红了,低头看着船板笑。她飞红了双颊。
船靠岸了。他先起身,探身在船舱外撑开雨伞,迈步上岸。
“这位公子——”她忙喊他。
他回过身来看着她,友善地笑着。
“哦,出门的时候忘记带伞……可否劳你送我们一程?”她紧张地说。
他点点头,笑着走回来,把雨伞撑在船舱顶上,伸出一只手来扶她。
她款款将手放在他的手掌里。他的手宽厚,微温,在这湿冷的天气里,她感到好舒服。靠着这点支撑,她轻轻地起身上岸。踏上石阶时,她脚下突然一滑,倒在了他的怀里。他忙扶她站稳,然后正身振衣,向她作揖道:“失礼失礼。”
她深深纳礼,却忍不住抿嘴笑了。刚才,她听到了他的心跳,急促地,咚咚咚——原来,他也心动了。
小青跟在后面,看着她暗暗笑了:头一次变成女人,花样倒这么多?
三月的雨,更像烟和雾,似乎不曾落到地上,都在空中变成了气,萦萦绕绕漂浮在人的周围。绿竹油纸伞下,两人隔得近,却彼此看不真切。你一句我一句说着话,渐渐熟悉起来,他的手臂偶尔碰到她的肩,她的腰肢不时碰到他的身体。他们嗅到了彼此身上的温热的气息。她因此对他更加熟悉。她想起自己从前吐出火红的信子试探猎物的情形,就像他们的现在——是的,他也在试探她。
一直送到城外,雨渐渐收住。灵儿不得已说:“公子,就此留步吧。”
他也恋恋不舍,眼睛看她不住,说:“雨伞你带着,万一路上再下雨……”
灵儿略一推辞就接下了,又说:“明天,我定将伞送还府上。”
——没有一点相牵扯的东西,如何再寻借口相见?
他谦让了一番,最后说:“不如我过来取,也省得姑娘你奔波。”
灵儿了然这是有心再见的意思,便将此去不远的一处荒弃的宅第的位置告诉了他。
第二天,灵儿收拾得雁停月沉,打发了小青出门,独自一人守候。
他如约而至。相坐在厅堂,雨伞放在桌子的一边,可是谁都不着急提它。先说今天的天气,又说昨天的天气,继而说起昨天的情景,他们都笑个不停。
“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他问灵儿。
“你是我在……这里看见的的第一个男人,好像很着急地从我面前经过。我就想看看你要干什么。可不就一路上有事没事老看你了?”灵儿笑着说。
他知道她的话不完全真,但没有深究,笑着说:“女孩子家那样看男人,好大胆!”
灵儿看着他,习惯地向前倾了倾身子,凑到他的耳边,呵气般小声问:“那你心跳什么?”
他窘起来:“还不怪你?好好的,怎么站不稳?”
灵儿想起当时的情景,笑得前俯后仰。
他没有笑,突然伸出手,隔着几案扶住她的肩:“坐也坐不稳了?”
他的手用力地抓着她,像要把她捏碎。
她扭头看着他,慢慢地,不知为什么有点害怕起来,便挣扎着要起身。
他就势把她抱进怀里,两臂仿佛铁箍一样箍紧了她。她的身体被挤得很痛,但是她的心里却那么快乐,那么甜蜜。她沉醉地闭上了眼睛,尽情地嗅着他淡淡的气味。
“小狐狸精。”他扳起她的脸,轻轻捏着她的粉嘟嘟的面颊说。声音干涩而低沉。
“差不多吧。”她微微睁开眼睛,看着他说,“你不害怕吗?”她心想,不知道焰缡这时是不是眼皮跳了?人看到美丽而诱惑的女人都会提到她。
“不害怕,”他慢慢逼近她的脸,“我要收服你,这样你就害不了人了——你只能害我一个人……”
她娇笑着看着他。她渴望更多……
正在这时,门外却传来砰砰的敲门声。小青回来了。
将要喷薄而出的欲望不得不立即收住,两人很快恢复常态。
她去开门,一腔幽怨地看着小青——小青是故意的。
这时,他已整理好衣冠准备告辞,手里握着他的雨伞。
灵儿想要出门相送,小青拦住了她,自己送了出来。
“公子,我和姐姐从小相依为命,如今背井离乡,举目无亲。我只希望姐姐能找到一个可靠的人,一起过日子;若只是贪图男女之欢,我这个做妹妹的也不答应……”走在路上,小青说。
他有些窘,想着刚才她大约看到了什么,不露声色地点了点头。
小青心一沉。看来他并未对灵儿认真。
他显然想要摆脱这样的尴尬,便说:“小生父母早亡,长年借住姐姐姐夫家里。姐姐是至亲骨肉,一直没说什么,姐夫不免有怨言……小生拿什么娶妻成家?”
小青心想,无心娶回家,却有心求欢,看来果真不可靠。
送走了他,小青回家就把她说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灵儿。可是,灵儿鬼迷心窍,却为他百般辩解。
“我在西湖修行几朝几代,什么男欢女爱没见过?但是这只人,不值得!”小青气急,对灵儿说狠话。
灵儿最终没听她的,主动去找那只男人,说:“我们的父母一辈子省吃俭用给我们留下一点钱财,以备出阁时用,怕我们受委屈。再者,我们不是那嫌贫爱富的人,既是终身所托之人,当然会尽心帮衬。”
男人听了,心里活动了。“小生定不负姑娘美意。”他终于首肯。
灵儿欢喜若狂。
——小青从那时起为灵儿担心,因为那只男人不曾动心。
回到家里后,男人拐弯抹角地告诉姐姐和姐夫,他打算成亲。
他姐夫当他要向他们要钱,就接过话头说:“成亲?送聘礼、办喜事不需要钱吗?以后过日子不需要钱吗?我们哪有那么些钱?”
他原本还有些犹豫,一听这话,便赌气说新娘子不要聘礼,还有丰厚的陪嫁。
他姐夫冷笑了一声:“这么好的事,怎么会落你头上?白日做梦吧?再不就是这女子不好,平白无故地,为什么倒贴给人?”
他生气了:“这也说不定,世上也有不嫌贫爱富的!”
他姐姐问明白了他和灵儿的事,连声说好。
一个月以后,他跟灵儿成亲了。拜天地的时候,他哭了。那时候,灵儿是他全部的自尊和骄傲所在,他想给那些看不起他的人看:即使他没有家世,没有才华,没有钱,一样有天仙一样的女子肯嫁给他。
灵儿过门后,他们的日子越过越好。
日子久了,他难免问起她的身世。她闪烁其词,他不免疑惑。时常也有道士、和尚说他身染妖气,他便时常带些符啊咒啊的回家。
他哪里知道,妖气虽然害人,但为了他,灵儿和小青都要消耗法力来克制妖气沁染到他。
从第一次看到他带符咒回来,小青就劝灵儿离开他。但灵儿舍不得他,虽然那时她也看清了他几分。不过,她还是舍不得。她不得不跟那些道士、和尚暗中斗法。凡间的人,法力再大到了妖这里也有限,所以,开始她们很从容。
直到最后那次。
那时,灵儿刚刚生下一个孩子,身体虚弱,他却跟一个老和尚走了。她们直追到那庙里,引来江水将寺院围住,逼和尚交人。谁料那和尚竟施法抢了襁褓中的孩子。灵儿顿时失魂落魄,一不留神被和尚的符咒封住,镇在一座塔下……
小青狼狈地向焰缡和聂小倩求救。
聂小倩疑惑道:“虽然邪不胜正,但以灵儿的法力,一个人间的和尚怎么可能镇得住她?”
她们去的那夜,夜空仿佛用淡墨扫出的,月亮远远地挂在空中,是用洗净沥干的笔在墨色中汲出来的,光亮那么淡薄。没有风,墨黑的西湖上不时有丝丝白色波光闪过。
雷峰塔矗立在西湖边上。聂小倩和小青并排站在塔下,凝神于两掌之中,向着塔基的方向发力,铁在塔基上的一张土黄色的符咒轻轻震动,焰缡忙幻形进入塔基。
在两泉之下一个小小的方形囚室里,焰缡看到了灵儿,她用法力为自己周围护身,穿进了囚室。
灵儿仍保持着人形,一团凌乱的白衣下瘦弱的身体蜷缩在地上。惨白的脸,茫然的眼。看见焰缡,她的眼里掠过一丝惊喜,可是那惊喜就像湖上的波光,一刹那又消失了。
焰缡感受到她的法力已经微弱。“怎么憔悴成这样?”焰缡说,“快起来,跟我出去!”
灵儿抬眼看了看焰缡,凄然一笑:“难为你们为我跑这一趟。不过……我不想回去了。”
焰缡不解。
“我回不去了……”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苦笑了一声说,“刚来到人间时,我发现自己不会做‘人’;现在已经经历了这些,已是三分妖七分人。回得去我的身,怕回不去心了——我,做不成妖了……”
“以后随你是做人还是做妖,先逃出去再说吧。”焰缡用力拖她起来。
灵儿推开她:“焰缡,从今往后,我去哪里都一样了……你走吧,告诉小青和聂小倩,姐妹情谊,灵儿永世不忘。”
“为一只人,你至于这样吗?”焰缡忍不住叫起来。
“焰缡!”灵儿不让焰缡再说下去,她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焰缡不解:“你可以长生,如果你还想到人间,那么你可以重新再来!你努力了千年,吃了多少苦,才修炼成仙,为什么这么软弱!”
灵儿垂下眼帘,沉默了一会儿,道:“好吧,焰缡,有些事我只告诉你……”她抬起头,焰缡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
一片滔滔的海水……一个青衣男人萎萎缩缩地站在一个长眉缩腮的和尚身后……灵儿哭着呼唤他,一遍又一遍,但他只是低头站着,对她不闻不问……和尚提起一个在襁褓中啼哭的婴儿……男人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那孩子……
“相公——”灵儿悲戚地呼唤着。
“我不会跟你走!法师告诉我了,你是妖精!若不是法师给我出主意,让我在这里引你过来,不知你要害多少人……”男人从和尚的肩膀上露出脸来说。
“可是,我不曾害你啊!”她肝肠寸断。
他只是冷冷一笑。
“那么,我们的孩子怎么办?”她流下眼泪。
“一半是妖的孩子,我不要!”他冷笑着回应。
她心如刀绞,由她掀起的滔天大水立刻失去汹涌之势。
汹涌的哀痛在她的胸中翻涌,她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法力。
“孽障,还不快快恢复原形!佛祖不会容你为害人间!”和尚大喝……
焰缡回过神来,茫然地望着地上。“那只人,你叫他‘相公’的那只人,不是被和尚抓去的,是自愿跟和尚结了伙,设圈套抓你,拿你跟他生的孩子威胁你,最后把你囚在这里?”
灵儿没有回答,只是放声笑起来,可是,很快,凄厉的笑声变成了低低的哭泣声。
人真是难以琢磨,一只人为另外一只人倾其所有,另外一只人却会回报以欺骗、伤害和出卖!
谁是谁的至亲?
谁是谁的仇敌?
“那你打算永世在这里?”焰缡问。
她知道生命苦短,可是对厌世的妖来说,时间太多更加痛苦,除非自废千年功力,恢复到从前蝼蚁一样脆弱的生命,由天灾人祸来完成一生的历程。否则,就要面对绵绵不休的煎熬。
最后一念让她心下一沉。
灵儿含泪一笑:“已经无所谓‘永世’了……”
“你自毁了法力,是吗?!”焰缡冲她怒吼道,“你的千年修炼,就这样放弃!”
“用那么多时间来回忆,不是太痛苦了吗?”
“你可以忘记,一边活着,一边忘记!”焰缡大声说。
“已经经历的事,怎么可能忘记?你只能不去想而已!可是,妖精好记性,连不去想都做不到。”白素贞冷笑。
“焰缡,快点带灵儿出来。那和尚在这符咒上花了不少功夫,我和小青法力消耗得很大,快支撑不住了……”空中传来聂小倩的传音。
灵儿便催焰缡离开:“你快回去吧,这对我来说是最好的结局。我觉得这样很好,这样就足够了——我的命本来就该我自己决定,不是吗?”
“真是这样吗?”焰缡问。
灵儿点头笑了笑。
焰缡看着她,在最后的四目相对中,她看到了灵儿眼中迷濛的西湖烟雨,云烟一样轻扬的衣袂……
焰缡飞出了塔基。
聂小倩和小青即时合拢了双手,收住法力。
“灵儿呢?”看见只有焰缡一个人,她们都感意外。
“她不出来,”焰缡说,“她可能会死……”
小青听了,疯了一样要再冲进去。聂小倩拦住了她:“由她去吧,灵儿已经不是妖了……”
小青跌坐在地上,大声哭起来。焰缡默默听着她的哭声,还有聂小倩的叹息。
——灵儿在人间的名字叫做白素贞。
从此,小青恨透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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