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不嫌你是人-鸟鸣涧(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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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夜之后,焰缡和皊印都恹恹如病,各自躲在自己的屋子里。他们住得那么近,却可以像要永不相见似的不见。

    然而,还不等他们决计生分起来,漱玉仙妪——皊印的婆婆突然来了。

    因为他们住在人境,她也少不得要变成一个老太君。雪青色的衣裙,罩一件浅灰色的长半袖,慈眉善目,乍一看倒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人。只有焰缡从她眼中看出冰雪的痕迹。

    当着漱玉仙妪的面,焰缡和皊印谁也没露出不高兴的样子,每个人都说了很多话,却没有相互交谈一句。

    漱玉仙妪垂目喝完一杯茶,对皊印说:“好孙儿,你出来时日不短了吧?我走的时候,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皊印不情愿地低头:“您先回去,我不过几天也就回去了。”

    漱玉仙妪放下茶杯,望了他一眼说:“你呀……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吗?”

    皊印看了看她的神色,似乎猜到了什么,勉强回答了一句:“哦。”

    漱玉仙妪说:“你怎么这么轻率呢?”

    皊印悄悄往焰缡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婆婆:“婆婆,这个一会儿再说……”

    焰缡听出他们似乎碍着她不能直言,便知趣地出去了。

    看焰缡出去了,婆婆正色道:“印儿,那句‘冰魔失心咒’是连我都不敢轻易用的咒语,你对那只人有多深的仇怨,要用它?”

    皊印沉默不语。

    “那只人我不能看着他死,我不能看着你给自己和家门抹灰!”

    皊印辩解道:“婆婆,你不知道……”

    “我什么不知道?……你还不是为了焰缡?但是,你趁早断了那个念头——我早说过,你命里没有她。”

    皊印听出话中有话,反问了一句:“什么叫我命中没有她?”

    婆婆叹口气说:“你不要问了,到时候你自然明白。”

    皊印还想再追问,话未出口便被她凌厉的目光挡了回去。她起身说:“我知道你不愿意我来,不过已经来了,就打算住些日子,到时候带你一起回去。”

    皊印忙跟在她身后问:“你是来救那只人的?你为什么要救他呢?”

    婆婆看着他,痛心地说:“印儿,我们九世狐跟人一向相安无事,雾灵山方圆几百里内的人都尊我们为庇佑神,将我们供奉在家里,为我们造庙立祠者无数。你将来也要做仙王,怎么能留下这样的劣迹?这件事,就算人不知道,天、地、你、我也知道,难道真能心安?况且,‘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帝早晚会知道这件事,到时候整个狐族都要获罪,你想过吗?”

    皊印撇撇嘴说:“焰缡说过,天下第一糊涂的就是天帝,什么公平,什么慈悲,何曾见他施行过?……”

    婆婆一听,慌忙止住他,抬头看了看天,看到没有雪花雷坠打下来,才放心,回头狠狠瞪了皊印一眼:“你少信口胡言,天帝之高明岂是你我可以揣度的?很多事不是不报,是时机未到!”

    皊印无奈地笑了:“婆婆,你看,他刚才就没听到我说他坏话。”

    婆婆作势要打他,他灵活地躲开了。

    “不知有多少不知天高地厚的说过这种话,可是要让他们中的哪一个去当一天天帝,恐怕还做不到他的十一!”婆婆幽幽叹了口气说,“要管着妖、鬼、人、神各居其位,哪件哪桩是容易处理的?天帝最恨妖鬼神魔与人界相侵扰,像眼下这事,你该在山林当中——那才是咱们的地境,可是你却跑到人境,这就乱了天帝的条令;再有,若是人跑到咱们的地境中,哪怕你生吃了他,也有你的道理在,可是你如今无故跑来人间害人,不是无法无天吗?”

    皊印不服地说:“怎么是‘无故’?是那只人三番两次要杀焰缡在先!她不也是狐族?所以我才帮她报仇的。”

    婆婆看着他,恨恨地说:“你自己知道你说这话说得昧不昧心。”

    皊印不说话了。

    说话间,两人到了院中,远远地,他们看见焰缡坐在回廊下,出神地望着池水。婆婆道:“我就和焰缡住一块儿好了。我们娘儿俩也很久没有在一处说说话了。”

    皊印看着婆婆,不由得蹙起眉头。

    上一次,也是婆婆单独见了焰缡后焰缡才坚决地离开了雾灵山的。

    那天晚上,焰缡睡不着,起身到院子里坐着。院中的一切都浸染在青朦的月光中,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焰缡——”背后传来轻轻的叫声,她猛然回头,看见漱玉仙妪在身后。

    “婆婆。”焰缡勉强笑道。

    漱玉仙妪走过来,跟她对面坐下。“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她说。

    焰缡说:“哪里,我对婆婆没有成见。”

    漱玉仙妪摇了摇头,轻轻笑起来:“我知道我一来你和印儿就不自在,我可不是什么老糊涂……不过,你是个好孩子——难为你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没有违背你对我的承诺。你做得很好。”

    焰缡听了,仍是淡淡一笑:“……有时我也惊讶,我可以做得这么好。”

    漱玉仙妪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我知道,要不是为了皊印,你是不会听我话的……不过,我这次来不是为了印儿——有一只人有难,不知道你管不管?”

    焰缡不解:“我跟那只人相交不深,还不曾伤他……”

    “印儿……”漱玉仙妪叹了口气说,“给他下了厉害的咒语……”

    焰缡吃惊地望着她:“皊印诅咒他了?什么时候?怎么做的?”

    “印儿将‘失心咒’附在他那块贴身的玉佩上,那玉佩像是他日日戴的,所以那咒语效验越发厉害……”

    焰缡不禁自言自语道:“皊印……为什么?”

    漱玉仙妪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望着她:“他只说要帮你报仇。”

    焰缡沉默不语。

    “那只人现在已经命在旦夕,是救,还是由他死了?”漱玉仙妪问道。

    焰缡凄然一笑:“婆婆,如果你救那个人,要我做些什么呢?”

    漱玉仙妪愣住了,她没想到焰缡会如此直率,事先预备下的说服辞也显得多余了。

    焰缡看着漱玉仙妪因一时失算而仓皇无措的样子,不觉抿嘴笑了。漱玉仙妪在她的面前,还是第一次手足无措。

    “焰缡……”漱玉仙妪清了清嗓子,说出了她的条件。那一刻,她的心在问自己,印儿会因此恨我吧?——但是,也只能这样了。

    焰缡抬头仰望着远空中小小的月亮的印子,感到暖意正丝丝缕缕从身体里散开去,尖利的冰凌和着冷冷的水在胸中翻涌。

    ——也许谁也怪不得,她跟皊印本来就不应相遇。

    元煜已经病得很重。因为触摸而沁入的焰缡的邪气不足为虑,但九世灵狐皊印的诅咒凝结了强大的念力,不过几日便将他消磨得行将就木。而且他这并不痛不痒,只是持续昏睡,身上一时冷如冰雪一时炽热如炭,偶尔清醒过来睁开眼睛看看周围,但目光呆滞神魂不守,连家里人都认不出,每次醒来不过一刻钟就又昏睡过去。

    元府上下乱作一团,请医问药不见好转,又走马灯一样请僧道到家中设坛作法、念咒诵经除祟驱怪。然而,人中能够识别妖魔者毕竟少而又少,有法力相抗衡的更是凤毛麟角,元府延请的皆是平平之辈,几番折腾下来,元煜的症候不见一丝好转。末了,一个请来的游方郎中摇头道:“府上要不准备下棺裹吧——冲一冲也好。”

    听了这一句,元府内一片号泣。元夫人尤为悲切,心想前几日那样拗着他逼婚到底有什么意思?母子相处长不过几十年,说说笑笑过去岂不好?元父强忍心中悲戚,继续派人到处寻访名医。

    元夫人日夜不离他的病床,元煜浑身不住地冒汗,她就在旁边一次次地给他擦身。元书则跟蕙儿一起,在外间屋子里看着炉火烧热水。

    那一天,元煜朦朦胧胧醒过来,元夫人攥紧他的手,不住地叫道:“煜儿——煜儿——”虽然不知道他能否听到,她还是叫——有声音吵他,他就不会“睡”过去……

    突然,她真的听到他回答了,但他声音微弱,她忙俯身下去,将耳朵贴在他的嘴边。

    “慕阳……慕阳……”她隐约辨认出他的声音。她直起身子,又心痛又生气地数落:“傻孩子,你就那么迷她?”

    他说完这两声,又昏睡过去了。

    想了想,她走到外间屋子,对蕙儿道:“去,叫人准备一驾马车。”

    ——她要亲自去请朱慕阳。元煜眼见着朝不保夕,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让他再见她一面也算圆他一个心愿。人生无常,真不是虚言,谁能想到不久前生龙活虎的人如今要准备棺木了?谁能想到几天前她还嗤之以鼻的小丫头,今天她要亲自去拜请?

    她没想到邀请会那么顺利。去紫云竹苑的路上,她已经想好了,如果朱慕阳稍有犹豫,她就跪下来求她,哪怕她要金山银山她也答应。但到了那里,她才知道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仅朱慕阳没有反对,她的外祖母孟老太君还要陪着一起去。

    人间的孟老太君——漱玉仙妪对元夫人说:“说来我家祖上也是世代行医,老身不是郎中,但粗通针药,几味家传的丸药老身碰巧带在身上,不如我跟去看看,万一有一二可驱祟解毒的,岂不是一桩功德?”

    所谓“病急乱投医”,当此时刻,元夫人但凡听到有通医术的人或是谁家有偏方,一概敢于请到家里试用。她没等老太君说完便俯身下拜,涕泪交流。

    漱玉仙妪忙扶她起来。

    皊印和焰缡在旁看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焰缡不愿让漱玉仙妪和皊印卷入这件事,但事已至此,她愧疚亦委屈;对于元煜,她也有许多不忍,尤其看着元夫人的时候。皊印呢,除了对漱玉仙妪的愧疚外,还有几分不安——焰缡若跟着元夫人去了元府,之后会怎样呢?

    漱玉仙妪看了看皊印,对元夫人说:“谁没养育子女呢?为人父母的那一片心,子女能体谅一分半分,也就够了!”

    他们四人分乘两辆马车赶赴雪城,漱玉仙妪收拾了一个小药匣子随身带着,和元夫人同做一辆车,焰缡和皊印跟在后面的一辆车上。

    “你是不是恨我咒他?”皊印问焰缡,脸上并无一丝愧意。

    焰缡生气道:“你倒说说,是什么时候下的咒?那东西一直在我房里呢!”

    皊印搪塞道:“你不要管……”

    焰缡看了他一眼说:“要他死的法子也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以为这样做神不知鬼不觉吗?你以为我就没想到这招吗?如今可好,你不得干净,连我也拐带进去!”

    “反正是要他死,是杀是剐有什么分别?你来人间不就是要找他报仇吗?磨磨蹭蹭的,什么时候能如愿?”

    “要杀要剐也要我自己动手啊,你何苦跟来?”

    皊印冷笑着说:“你也不问问自己,你自己是怎么报仇的?你是打算从此就在人间住下了是不是?”

    焰缡看了他一眼,长叹一口气:“如今,就算我要走也走不了了……”

    皊印不明所以:“你是什么意思?婆婆肯定要救活他,他活了,你就走不了了?是婆婆又对你说了什么?”

    焰缡回过神来,搪塞道:“你这样的孙子,真是该打!哪次你闯了祸,不是婆婆出来帮你擦屁股?你不知感恩,还说这话!”

    皊印更加怀疑:“没错,看来一定是婆婆跟你说了什么。无论是什么,你别放在心上,我会说服婆婆的。”

    焰缡沉默了一会儿,苦笑道:“仔细想想,让你们祖孙不合的,似乎是我。我只会给你带来麻烦……”

    皊印故意嗔怪道:“是啊。我最可悲的是,每次帮你收拾烂摊子,却赶不上人家差点要了你的命!”

    焰缡勉强一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给你惹事了。”

    皊印听出她话里有话,不觉蹙眉。

    焰缡没再说话,轻轻撩开了车厢的侧帘,探头看着车外。

    “只有我离你远远的,远到我出了事你也感觉不到,这样你才能安宁。”她在心里说。

    坐在她对面的皊印心随之一沉。

    ——九世灵狐皆精通读心术。

    元夫人带他们三人去看元煜时,沈月音也在,眼睛红肿如桃,似乎刚刚哭过。她见元夫人一行人来了,只冷冷地看了焰缡一眼,便向元夫人行礼告辞了。元夫人多日来已忙得焦头烂额,便点头由她去了。

    元煜碰巧醒着。焰缡和皊印看他已经病得脱了形,都是一惊,漱玉仙妪转身念了声“罪过”。

    焰缡听说过“失心咒”的厉害,但第一眼看到元煜时,她还是吓了一跳。几天前还是生龙活虎的人,现在却面色如黄蜡,脸颊和手臂都瘦了一圈,屋子里弥漫着死亡的味道。

    她想起狐族中流传很久的一句话:要吃下猎物,就不要细看猎物。她的确要加害他,但是她不想亲眼目睹他受害的过程。

    然而,她看到了。她的心慌乱不安起来。

    元书和蕙儿看他们进来,便扶着元煜坐起来。

    元夫人走到他的床前,指着站在一旁的皊印问:“这是朱姑娘的表哥,你还认得?”元煜呆呆地看着他们,一声不出。

    元夫人心下一阵难受,扭头向漱玉仙妪说:“老夫人莫怪,他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已经认不得人了。”

    漱玉仙妪说:“可怜的孩子……”

    元夫人又向元煜轻声说:“我是你娘,你总该记得吧?”

    谁知,元煜竟没有反应。

    元夫人不觉两眼泪水,勉强忍住,回头望着焰缡说:“慕阳,你过来。”

    焰缡慢慢走到元煜身边。元夫人拉住她,问元煜:“煜儿,这是谁,你还记得?”

    元煜双眼空洞地看着焰缡,过了一会儿,脸上露出虚弱的笑容:“慕阳——”

    焰缡忍不住“哇”地哭起来。

    元书和蕙儿立即上前,拉着她到外面去。

    到了外面,焰缡仍是哭,元书很不高兴:“朱姐姐,你别哭,你哭我哥哥该知道自己病重了,他不是更难过?哪里有探病的人先哭起来的?……”

    蕙儿听了,拉开元书说:“朱姑娘,我家三姑娘她是心疼她哥哥才这么说的,你别怪她……不过,请你一定不要这样,夫人请你回来还想让你来安慰公子呢……”

    焰缡听了,哭得越发厉害,她想说“不要紧”、“我这就不哭了”之类的话,可是嗓子里却只发出哭声。元书和蕙儿慌了,忙劝慰着她,又是捶背,又是揉胸。焰缡这才慢慢缓过一口气,又过了一会儿才算平静下来。

    三人又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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