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5月,王明、博古、董必武、林伯渠等同志从延安去重庆参加国民党政府召开的国民参政会。他们带领了一群年轻人,从延安到重庆八路军办事处工作。我是其中的一员,时年17岁的丫头片子。虽然当时我已经去延安学习了一年多,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领导人。当年延安很受尊敬的老革命“五老”——林伯渠、董必武、吴玉章、谢觉哉、徐特立,我一个也未曾见过面,这次机缘巧合,能随林、董二老同车去重庆,真是惊喜万分。我们从延安出发时共有三大卡车的人,挤得满满的,我却一个都不认识。车停第一站时,我看见有两位岁数大些的人从驾驶室下来,十分惊奇,这么大岁数了还和我们一起坐卡车,一路颠簸,据说要走十来天哩。但见他们精神健旺,谈笑风生。我们才听说这就是董老和林老。一路上他们经常和我们这批年轻人说说笑笑,问到我们的家庭和到延安后的情况,记住了我们的名字。董老特别对我说,不要叫小广东了,因为你要长大的,那就不好改正了,就叫名字吧。老人家真的记住了我们四个女同志的名字。
到了重庆红岩村八路军办事处后,董老他们都住在二楼,我在三楼机要科工作,除了给领导同志送电报,很少见到董老,有时早晨或傍晚在室外散步偶然也会见到,他总是关心地问长问短,使我们倍感亲切。
当时,周恩来同志因为手臂受伤到莫斯科治疗,直到1940年才回到重庆工作,这期间到重庆开参政会的一些领导人,如王明、博古、林老等人陆续返回延安了,只有董老继续留在重庆,和周恩来、邓颖超同志共同负责中央南方局的工作。恩来同志不在重庆期间,由董老负责南方局全面工作。
1939年秋天,我调到曾家岩50号周公馆,在文委工作,那时董老也住到曾家岩,主管统战部门军事、党派等方面的工作。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吃饭都在一起,见面的机会就多了,好像真是一家人似的。这位前辈把我们当子女般看待,十分关怀。他还是我们的党支部书记,我们还同在一个党小组。有些往事虽然已经60多年了,我始终没有淡忘。
董老的生活作风与恩来同志相似。当年住在曾家岩50号的女同志不多,单身的有四个人:刘昂、龚彬、卢瑾和我。卢瑾在妇女组工作,她很想学英文,本来龚彬英文特别好,可以教她,但因为大家工作都很忙,不容易把时间凑到一齐,所以卢瑾的学习进步很慢,时常感到苦恼又无奈。这件事董老知道了,有一天他找到卢瑾说,你要学英文没有老师是吗?我来教你好不好?但你一定要好好学习,要有恒心,天天读,否则就很难进步。我的英文虽然不算好,但给你当老师还是可以的。卢瑾听董老这么说,感动得差点哭出来。她立刻把这消息告诉我,说董老这么忙又年事已高,还为我这点小事操心。她呜呜地哭了出来。我安慰她说,既然这样,你还真得好好认真学习,不要让董老失望才是。卢瑾买了英语课本,还有练习本等,开始学习英文。董老非常认真,每周一次清晨早饭前给卢瑾上课,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后来时局变化,董老工作太忙才暂时停止。
重庆的冬天有时下雨又有雾,相当寒冷。屋里不生火,我们坐在办公室都穿上旧的军棉袄,腿脚常常感到冷。我记得一年秋天,我和卢瑾商量,董老年事已高,一定比我们感到冷。卢瑾非常感谢董老对她那么好,教她学英文,无以为报。她建议给董老织一件毛衣,以表心意,我非常赞成。但我看见董老已经有毛衣了,就建议打一条毛裤。因为老年人腿脚会更感到冷。她很赞成。可是我俩没有钱买毛线。几位女同志听到这件事,一齐说大家凑钱买毛线吧。我们几个凑足了钱,把毛线买了回来。可是谁会打毛裤呢?在曾家岩女同志中我年纪虽小,但手工活还算好的,大家都说让我来打。我当然很乐意。可是我只会打毛衣,那还是在延安学会的,毛裤没有打过,而且男同志的毛裤和女同志的又不一样。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最终我还是勇敢地承担下来。我和卢瑾立刻缠毛线,预备开工了。在宿舍里我坐在床上织毛裤,一开始就遇到了麻烦,腰围应该起多少针呢?这件事我们是瞒着董老的,好给他一个惊喜,所以也不好去量他的腰围。我估算着过去打毛衣,男同志起针一般要200针左右,董老身材高大,看来也比较胖,于是我估计需要起280针,又考虑大点比小点好,就又改成300针。就这样,每天晚上我尽量早点回到宿舍开工,希望在冬天到来时,董老能穿上毛裤,可以暖暖和和地过冬。
当时打条毛裤对我来说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打到该分腿时,裤裆该怎么加针减针,臀部又该多大?真使我犯愁。我想起住在曾家岩的徐克立曾为陈家康打过毛裤,又不好意思向他借,于是卢瑾出面把毛裤借来一看,家康身材矮小,不能与董老相比。我们就商量着加针,反正大点比小了好。那时候我们连尺子都没有,大或小就用眼来看。经过两个多月的努力,我终于打成了一条毛裤。我和卢瑾高高兴兴捧着毛裤跑到董老的住房(兼办公室)说,我们为董老打了一条毛裤,天气冷了,希望给董老防寒。董老慈祥的面孔显得很高兴,说感谢我们的细心关怀,又问哪来的钱买毛线呢?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些法币给我们。那时候,我们每月发1.5元零花钱,董老也不例外,我们只好接了。我们请董老试试毛裤大小是否合适,如不合适可以再改改,我们都没有经验。董老指着我问,是你打的,是吗?我知道你的手工巧。我们不好意思地转身跑了。
第二天早饭后,董老把卢瑾和我叫到他的房里,拿出那条毛裤,笑着对我说,你们怎么把我当成大胖子了,这条裤子又肥又大没法穿,还得请你改一下。他拿出一条又破又旧的棉线内裤给我看,让我照这条旧裤子尺寸改就行。董老笑着说,你们是姑娘,哪会给男同志做衣服呢?我喃喃地说,在延安时我们为前线士兵做过棉军服哩,还做过军鞋。董老说,那都是一样大小,一个号码的呀。我们又笑起来,把毛裤拿走了。我们拆了又赶紧织好。当年冬天董老还是穿上了那条毛裤。
1940年,国民党右派掀起第二次反共高潮,在重庆中央南方局工作的所有同志都处于非常紧张的状态。就在这样危急时刻,在我们内部发生了一件前所未有的事件:南方局军事组一个相当负责的干部,突然失踪了。怎样失踪的呢,被特务突袭抓了?于是通过多种渠道打探,毫无消息。经过大家仔细讨论研究,这个干部由于对某件事不满意逃跑了。分析结果认为,他还不会投奔到特务机关做叛徒。那时南方局领导人多已撤回延安,只有周恩来、邓颖超和董老。他们焦急万分,于是和当时军事组其他同志做详尽细微分析,认为这个干部曾经在冯玉祥将军麾下做参谋,估计很可能在冯将军府或他的部下处。怎么办?恩来同志不便亲自去找冯玉祥,只好请董老出面去拜访。果然,这个干部躲到冯玉祥处。董老亲自向冯玉祥说明情况,并与那个干部谈话,晓以大义,做细致的思想工作,把那个干部劝回到办事处,内部来解决。最后经过党小组开会做思想工作,把他送返延安才暂时了结。
在1941年那段黑暗年代,工作极为紧张,又处在非常危险的境地,是董老、邓颖超协助恩来同志共同托起国统区那片天,使国统区始终能够看到红岩嘴山上那颗不灭的红星。
在曾家岩的那段日子,董老和我们在同一支部过党的生活。那时候工作非常忙碌,但董老总是非常认真地参加每次党小组活动。1943年延安已发起轰轰烈烈的整风运动,但在国民党统治区,由于白色恐怖的环境,当然不能和延安一样,但我们还是非常认真地学习、讨论“整顿三风”的文件,每个人要做自我检查,总结个人思想,接受互相批评。董老几乎每次都来参加,我们都非常感动。他还非常认真地给大家提意见。我记得有一次他批评陈家康,说他把许多时间都用在读“线装书”上,有时工作不负责,又批评过乔冠华傲气十足,不听取别人的意见,如果不改,将来吃亏的是自己。他们二人都是嘻嘻哈哈地搪塞过去。
董老对人对事都十分认真,一丝不苟。董老对我也有批评,但往往是在会后,他是怕我受不住当面批评才采取会后批评我的方式。他说我年轻努力工作不错,但就是娇气,尤其是爱哭的毛病一定要改。“你是从小被父母娇惯坏了吧?”我一听忽然鼻子一酸说,不是的,我父母都死了。我的眼泪真的要掉下来了,我强忍住。董老很不忍看到我这副样子,他强笑着说,不要哭,大家都给你起外号林黛玉了,以后不许这样了。你是革命者,怎么还能那样脆弱好哭呀。在整风时,我还认真做过书面检讨,批评我的娇、骄二气,决心改正。几十年过去了,我始终忘不掉这件事,这是董老对我们晚辈的教育和良苦用心。
1945年,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后,重庆八路军办事处的一些工作人员迁到南京工作。大约是1946年5月,董老率领部分工作人员乘坐美军的飞机到南京,同机的有钱之光、陈家康、钱瑛等同志,还有我和一批年轻人。那天重庆的天气不错,早上8点多钟我们就到了白石仪军用机场,同机还有美军观察组的几个美国军人。我们到了机场,不到9时飞机即发动预备远行,但在空中转了一圈就降落了。机长说机器出了故障,需要进行小修理,让我们就坐在机内等候。大约过了几十分钟,机长说修好了可以起飞了,于是又发动升空。飞机在空中转了两圈又降落了,机长说机器没有完全修好还得再修。这次让我们下机休息等候。这时已经10点多了。又修了一个小时,叫我们上飞机,说这次应该没有问题了。于是,我们三十多人又上了飞机,再次起飞。但这次飞机没有转圈就又下降了,还得再修。这样连续三次起飞又降落,到底是什么原因?董老警醒起来,他对陈家康说,我们不能忘记刚刚过去的“四八”烈士飞机遇难,我们领导人牺牲惨重,国民党会不会趁机搞鬼呀。他让家康与机长谈话。同机的美军人也很恼火,和机组人员吵了起来:飞机不维修好怎么可以飞呢?你们的地勤人员怎么这样无能。看来美国人也不愿无辜死掉。陈家康也去找机长说:现在已到中午了,飞机三起三落,到底是怎么搞的。今天我们不走了,过几天我再与你们商量吧。随后红岩八路军办事处的人坐车回家了。
当天董老召集我们同机的一些同志开会,董老说,我们现在当然不能说“四八”空难是有人搞鬼,但这是惨痛的经验教训。这次我们也不能不防国民党特务搞破坏。机组和地勤不是统一领导,很难预料地勤人员不被特务掌握。大家议论了一个方案:每次飞机上不能只载共产党的人员,而要国共两党人员共同乘坐。当时有许多国民党官员要复员到南京。这件事就请钱之光与国民党有关方面商议。
国民党方面没有理由拒绝我们的要求。几天后,我们三十几人分成两次与国民党官员一起飞南京,我是首批跟随董老、钱之光等同志飞南京,没过几天其他同志也都到了。
到了南京以后,章汉夫到上海筹办上海《新华日报》,我也分配到上海新华日报社。即随汉夫同志到上海,而董老则在南京梅园新村住下了。他和恩来同志、邓大姐同住梅园,又共同与国民党继续斗争。到1947年国共合作全面破裂,恩来同志和代表团撤回延安,而董老一直坚持到国民党下驱逐令的最后时刻。
董老的夫人何莲芝同志,也是一位经过长征的老革命。1940年她带着大儿子滋生住在重庆八路军办事处,我曾和她相处过一段时间。听说她在长征途中是一位出色的红军战士,神枪手,能打仗能吃苦。她为人非常和善,和有些“首长夫人”很不一样。在重庆那段时间,她没有工作,只是带着孩子。随后红岩嘴办起了内部托儿所,她就带着孩子在托儿所工作了。有时候,她带着滋生到曾家岩50号来住一阵,那时滋生只有两三岁吧,很淘气,有时会跑到我们办公室来捣乱。董老两口子很严格地管教孩子,他不听话,何莲芝大姐又把他带回红岩村了。那时我们在重庆的生活是很艰苦的,衣服被褥都是供给的,有时会不够用,何大姐一边带孩子工作,还常常手里拿着针线活。我记得她经常拿针线纳鞋底做鞋,不仅给孩子做,给她自己做,还给董老做。她做的布鞋看上去又结实又舒服,董老穿上何大姐做的鞋很有些得意,还向我们说,你们看我老伴什么都能干,你们这些年轻女孩子什么都不会,当然你们还会干革命工作啰。
皖南事变以后,重庆环境恶劣,何大姐带着孩子回到延安,那时候延安被国民党胡宗南军队包围,生活更加困难,于是掀起大生产运动,人人都亲自动手搞生产,何大姐成为大生产的劳动模范。她在延安开荒种地,种了不少南瓜、西红柿,还有土豆。我听说何大姐生产的产品足够她全家的食用,不领取公家的任何东西。
1945年. 董老从重庆回延安参加党的第七次代表大会,我正好回延安参加整风学习,我和重庆回来的同志曾经到王家坪(也许靠近杨家岭,记不太清楚了)董老他们家的窑洞探望。当时何大姐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她神采飞扬,满脸笑容地接待我们,拿出她生产的南瓜、土豆,还有西红柿来招待我们。我们又说又笑又大吃,十分高兴。临走时何大姐还给每个人的衣袋里装上几个粉红色的大西红柿(粉红色的西红柿个特别大,又好吃)。董老和何莲芝大姐这对革命的老前辈、老夫妻互敬互爱,在我们心目中始终是敬仰的楷模。
1946年,我又随着董老到南京,董老住在南京梅园新村,和周恩来、邓颖超等同志领导南京中央分局的工作。他和恩来同志一样,时常到上海去与多方人士接触。当时在上海马思南路107号住的主要是外事组,龚澎、乔冠华,还有陈家康等人,还有一些常来往的路过上海到各解放区的人员。董老到上海,和恩来同志轮流住一间房子。有时他找大家开个会,听听汇报,谈谈形势。我因为在文委工作,也住在马思南路,能时常见到董老忙碌的身影。到1946年冬,恩来同志和谈判代表团的主要成员撤返延安,从这以后,中央南京局就靠董老大力支撑了。这时我调到南京新华分社工作,又得到董老的领导和帮助。那段时间国统区在四川发生了抢米风波,在上海发生国民党人的黄金大贪污案,在南京爆发南京大学生反饥饿大游行,我是新华社记者,都写了详细消息或特别报道。当时新华分社社长是梅益同志,但我写的稿子董老也常常要看,有时我把稿子送去,就坐在董老房间等候,他总是很详细地阅读修改,连标点符号都不放过,还常常笑着对我说,长大了还是那样粗心大意。
1947年3月,国民党下令全部在国统区的共产党机构,包括南京梅园新村办事处、上海马思南路周公馆、重庆《新华日报》等,都限时撤走。那时董老非常忙碌,要处理重庆撤退的重要事情,又要奔赴上海,与各界朋友沟通并辞行,回到南京是安排撤退,董老不顾年高劳累不已,一直坚持到3月7日我们全体人员,王炳南、钱之光、章文晋等20多人,在南京最后被国民党宪兵押送到机场,返回延安。
解放后,董老在北京担负国家领导人的职务,曾住在六部口附近的一所四合院中。我们曾去拜望,他和何莲芝大姐,还有孩子们住在一起。他们的生活一如既往,仍是简单朴素,只在客厅里多了一套沙发而已。他们为革命事业奉献终生,却不求任何回报,更没有享受,始终廉洁奉公,这就是我们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风范。
现在回忆红岩村的往事,虽然已经过去60多年,还非常清晰、历历在目。我父母早亡,15岁奔赴延安参加了八路军、共产党,这就是我的家。受到革命前辈的呵护和教导,我学会了做人做事。这个革命的大家庭在我一生中留下永远难忘的记忆: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但革命的理想和事业把我们凝集在一起,同志之间的感情比父母兄弟姐妹的亲情还要亲,这才真真实实是个和谐的,每个人都无私奉献、关爱别人胜于关爱自己的大家庭,到今天我们大家不都还在为此向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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