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写一个稿子,好些天没去张府,下午去了,室内多了两把椅子,张先生说来了两个客人,刚走。问是谁,说了名字,我认识。保姆过来将椅子搬走,沏上茶。桌上有《儿郎伟》诗稿。
韩:又有改动?
张:没有,刚才来的客人,说起这首诗,翻出来让他们看了改动的地方。老王(客人中的一个)说像我这样的人,不该说“闭门补课学文化”,该说闭门谢客做学问。
韩:这老兄还是不懂诗,做学问就没这个味儿了,还是“学文化”好。我看这首诗里,就这句最好,最有意味。
张:噢,你这么认为?
韩:这是自嘲,有复归于本初的意思,说来可笑,有深意存焉。人都要学文化。这些年,还有前多少年,都是叫人学思想的。实际上,文化最重要,有了文化也就有了思想,有思想而没文化,这个思想也就难说是思想了。学文化最大的好处,不在于知道什么是对的,而在于知道什么是不对的。没文化的人,什么时候都觉得自己是对的。赵树理的小说里,写过一个叫“常有理”的人物,就是没文化的典型。
张:我倒没想这么多。老王大辈子当记者,考虑问题直杠些。哎,我问你,你是作家,写文章的,学者和记者也都写文章,作家跟他们有什么不同。
韩:这真问住了我,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是不是可以这么说,文章的流向不同。学者记者的文章是往上流的,可称为上流文章,作家的文章是往下流的,写的是普通人的事,也是让普通人看的,可称为下流文章。这只是流向不同,没有高低优劣的差异。写下流文章而能达到高的境界,就是上流作家;写下流文章又是低境界,只能说是下流作家了。
张:妙!你算什么流的作家?
韩:我是三流作家,能上流,能下流,还能横流——江河横流。这是说笑话,不过我说我是三流作家可不是笑话。九几年过年,我大门上贴的对联就是:“一级职称三流作家,四口之家六人在望。”那时儿女还没成家,盼着来年他们都找下对象,让我能看到六口之家的影子。那时说三流作家,说的是一二三的三。今天受你的启发说了这番话,往后再说自己是三流作家,就有了新的解释。什么时候刻一方闲章,就刻上这四个字。
有个事差点忘了,那天你说的那首诗,就是“典却青衫供早厨”起句的那首,回去我写了篇小文章挂在博客上,引用了这首诗,说是听你说的,你忘了作者是谁。有人见了回帖说,是元代中书左丞吕仲实的诗,收在他的《辍耕录》一书中,诗题为《闲居诗》。还给改了一个字,说第三句“瓶中有醋堪浇菜”里,浇字应为和字。后来我在网上查看,丰子恺先生也喜欢这首诗,抗战期间在桂林,曾以后两句为题,一口气画了八幅画,有的送了人,有的自己留下。
张:这首诗是年轻时记住的,什么书上早就忘了。意境好,句子平实,默念上几遍就记住了。最重要的是,不悲观,相信将来会过上好日子。记得三年困难时期,家里日子难过,雨湖夫人急得都哭了,我就给她念这首诗。这诗越念到后头,感情越高昂——“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等于说,挨也挨着了,轮也轮到了,会有好日子过的!
韩:是好诗,我也是念上两遍就记住了。能让人一读就喜欢,念上两三遍就记住的准是好诗。
张:这首诗不光是说家居艰难,砥砺气节,做学问也要有这种精神,耐得清贫,耐得寂寞。
韩:清贫好耐,难耐的是寂寞。一个学校出来的,在学校说不定不如你,几年天气,人家就蹿红了,你还在那黄卷青灯,老牛破车地走着,能不着急吗?
张:这就看你的自信力如何,自持力如何了。通常有了自信力,也就有了自持力了。做学问还有一条,要多跟外界接触,好处是开阔眼界,多方比照,全面认识自己,不光是认识自己的不足,还能认识到自己的足。
韩:这得要自己有真本事,没真本事越比越气馁。
张:没真本事的人不敢跟人比,要比也是往下比,不敢往上比。往下,那不叫比,叫往下出溜。
韩:在这上头,哪个人对你启发最大,印象最深?
张:叫我想想。郭宝钧这个人你晓得吗?
韩:有一段时间,我爱看傅斯年和史语所的书,对这个人有些印象。参加过殷墟发掘,当时好像负责与地方上的联络协调,后来正式进了史语所,成了考古专家。他没有去台湾?
张:你以为他去了台湾?
韩:我记得看过一篇文章,说解放前夕,中央研究院往台湾撤退时,就史语所和另外一个什么所,全部人员和资料都迁过去了。
张:郭宝钧肯定没走。一九六三年来过山西,我们也算老相识了。我这儿有本书,也说郭去了台湾。是高增德送我的,就在那个柜子里,你取出来看看。
我俯下身子,在旁边书柜下层逐一看去,取出一本什么人的集子,说不是,又取出一本,说是。名为《思想操练》,是丁冬、谢泳、高增德、赵诚、智效民五人的“人文对话录”,广东人民出版社二〇〇四年一月出版。递给张先生,很快翻到第八页,上面有他的批注。我凑过去。
张:你看这儿,我写的——此处所言“郭宝钧到了台湾,在学术上很有成就”。据我国一九九二年出版的《中国人名大词典》第一七七六页着录郭宝钧条载,郭氏生年为一八九三,卒年为一九七一,未见有去台湾的记载。郭先生也算得上是我的一位老朋友,他去台湾我竟无闻,真是孤陋寡闻,莫此为甚!
韩:这几个人都是我的朋友,这话也不是老高说的,他们这种对话,天南海北,随兴而谈,疏漏之处在所难免。我们还是说郭宝钧吧。你们谈话时互相怎么称呼?
张:我叫他郭先生,他叫我张主任,我一直是文管会副主任兼考古所所长。官都是拣大的叫,还要省了那个副字往上靠,单位的人都这么叫,给他介绍时也这么介绍了。个头?比我高,比我排场。河南南阳人,南阳是个出人才的地方,董作宾,就是四堂之一的彦堂,也是南阳人。就是他把郭宝钧引进考古界的。他是哪年来山西的?一九六三年还是六四年,就说是一九六三年吧,也七十岁了。住在迎泽宾馆东楼,那时还没有西楼。我去宾馆拜访过,还领上郭先生到文庙看过青铜器。博物馆在文庙里头。
没有见面,我对他就有所了解。郭先生是中科院考古所的研究员,名气大,知道的人多。早先曾说过,这辈子要挖一千个墓,将来去世了,给他坟前立个碑,别的都不写,写上“千墓老人郭宝钧之墓”就心满意足了。实际没挖那么多,一是解放后挖掘古墓有了新规定,再就是他身体不好,有糖尿病,不能多往下面跑,总共挖了三百个左右。要按解放前他在史语所考古组的挖法,活了那么大,一辈子下来是能挖一千个墓的。谈话中能感到,这个人很自信,有股子豪气,也聪明。这样的性格,用到做学问上,就爱下判断,有时是对的,有时就难说了。
韩:郭宝钧是跟梁思永一起进的史语所,后来还主持过几次殷墟发掘,起初在史语所不甚得志,史语所里留洋的人多,相互之间问话免不了夹杂着英语,有次傅斯年跟他说话,无意间用了英语,他就受不了了,以为傅斯年欺他英语不行。好像他有个论断挺有名的,说是古代大型墓葬里,陪葬的马车,不是整个马车埋在一起,而是将轮子拆下靠在墓壁上。有的学者不相信,后来墓挖得多了,证明郭先生早先的论断是对的。
张:确实是这样的。还有一事,发掘青台史前遗址的房子,有火烧的痕迹,他说是用泥土木骨做起后,放一把火烧烤,使之坚实。据说夏鼐先生也不相信,说可能是自然火烧的。事过几十年后,大量挖掘证明,他老先生是对的。不过,也有些事上,判断就错了。他曾写文章说过,古墓葬里,凡发现带钩的,都是赵武灵王以后的墓,意思是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带钩才传到中原。这种说法,后来证明是错的,许多更早的墓葬里出土了带钩。
韩:好像在什么酒器上,他的判断也是错的。
张:爵,一种古代的酒器。边上有两根小柱柱,也是铜的,郭先生说古人喝酒时往上倾,两个小柱正好抵住鼻梁上部两边,就这样(两手拇指翘起夹住鼻梁),让人不会喝得太猛。斝也是酒器,上面也有两根小柱柱,斝的口面有这么大(用手比作小盆大小),也是抵住鼻梁吗?说不通嘛。人都说他想象力丰富。
韩:想象力丰富是好事。郭沫若、闻一多、陈梦家这些人,后来搞了古文字研究,闻一多搞古典诗词研究,也跟古文字研究有相似之处,所以能有那么大的成绩,恐怕与他们当初是诗人,想象力丰富有关。有联想力嘛。
张:有道理。郭先生想象力丰富,有这么件事最能说明。有次发掘古墓葬,看着墓里残损的白骨,他对跟前的人说,我们现在发掘这些墓葬,肉体都腐烂消失了,骨头也有些朽坏,将来发明一种药水,往墓上一洒,消失的形体就可以重现出来。听的人不以然,认为这话显露出郭先生对科学的理解太肤浅了。
韩:我看不一定,腐烂的尸体溶入周围的土壤,这些土壤跟周围别的土壤,总会有所不同。真的科学发达了,说不定真会发明出这样的药水。郭先生这次来山西,主要是做什么?
张:收集材料,做研究,研究青铜器的铸造技术,具体说是,大件的青铜器,腿跟腹部是怎么衔接的。比如鼎,下面都有腿,方的,圆的,三个,四个,这些腿是怎么铸造的,怎么跟器物的主体连在一起的。
韩:侯马出土了那么多陶范,他想弄清楚,没有去侯马看看?
张:没去,陶范他知道,他主要是看实物。我领他去文庙看了许多实物。后来写了文章,看法还不成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我们在一起,主要谈“王子婴次炉”的事。王子婴次炉的发现,和由此引起的争端,是考古学界的大事,当年就惊动了好几个大人物,热闹得很。
发现就很蹊跷,跟秦俑的发现有相似的地方,都是打井打出来的。一九二三年,新郑县城一个叫李家楼的地方,有户居民在院子里打井,挖出几件青铜器,招来文物贩子,引起官府的重视,派兵把守,请来专家勘探挖掘,一挖就挖出大大小小一百多件,鼎呀、镈呀,簋呀、尊呀都有,很精美,蹊跷处是,其他器物全没有铭文,就这件烤炉上有。学界释为“王子婴次之炉”。实际上“之”和“炉”中间还有个字,笔画不清,认不出来,有人认为是“燎”字。这个字是什么已无关宏旨,后来都叫王子婴次炉。墓叫郑公大墓,也有叫李家楼大墓的,最有名的还是这个炉。
韩:你见过实物吗?
张:没见过。见过图片,好多书上都有。实物收藏在河南历史博物馆,是他们的镇馆之宝。长方形,高三寸多不到四寸,口纵一尺半的样子,横一尺多点,纵部外沿有环纽,横部即两端有三节提链,底部有残足三十几个。铭文在横沿一端的内侧,不是竖写的,与横沿平行,给人的感觉是将炉侧立起来,横沿垫在硬物上凿下的。
这个器物,从发现的第二年起,就引起史学界的争论,几十年没有断过。争论的焦点集中在,这个炉是哪个国家,谁人的器物,再一个就是,怎么到的郑国。当然认为是郑国出的,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还有就是,这个郑公大墓是哪个郑公的。
最先提出看法的是王国维,一九二四年写了《王子婴次炉跋》,说:新郑所出土铜器数百事,皆无文字,独有一器长方而挫角者,有铭七字,曰:王子次之□炉。余谓次即婴齐,乃楚令尹子重之遗器也……古人以婴齐名者,不止一人,独楚令尹子重为庄王弟,故《春秋》书“公子婴齐”……子重之器何以出于新郑,盖鄢陵之役,楚师宵遁,故遗是器于新郑地。王国维同时指出,这件青铜炉器,其形制与纹饰具有楚国器物的特征,铭文字体亦为楚风。最后他得出的结论是,该墓主人,应当是葬于鲁成公十六年(公元前五七五年)鄢陵之战后的一位郑国的国君。时代在春秋中期,但他没有具体指明是哪一个国君。
郭沫若不同意王国维的看法。一九三二年他着文,认为婴齐应当是郑国公子婴齐,铸造时间应在春秋早期,鲁庄公元年即公元前六九三年。他认为王国维忽略了季节时令,“鄢陵之战,在鲁成公十六年六月二十九日,时当盛暑,令尹不得携炉以从征也”。况且败军丢弃之物,应当是晋军的胜利品才对,不会落入楚国盟军的郑人手里。后来发表的文章还很多,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整体上看,还是认同王国维的多。
韩:为什么到了一九六三年你们会谈起这个话题?
张:这也是有原因的。一九六一年侯马上马村春秋大墓出土一批青铜器,李家楼郑公大墓那批青铜器在性质上,非常接近上马村十三号墓出土的器物,所以王子婴次炉和郑公大墓的话题又热起来。郭先生也认为郑公大墓的年代不应早到春秋早期,其年代应从王国维之说。王子婴齐,应是楚国令尹子重,而不是郑国公子婴齐。郑公大墓的主人,最有可能是卒于公元前五七一年的郑成公,或是卒于公元前五六六年的郑僖公。郭先生当时是这么说的,这些后来都写入他的《商周青铜器群综合研究》。这本书直到一九八一年,郭先生去世十年后才出版。
韩:你是怎么看的。
张:我基本上赞同王国维的说法,不过王先生在季节时令上确有疏忽。郭沫若注意到了季节时令,但他的算法不对。史书上说的鄢陵之战的时间,确是鲁成公十六年六月二十九,郭沫若以为是夏历,不对,春秋时期鲁国用的是周历,周历比夏历要早两个月,六月相当于同年的四月,天还冷,至少不是大热天,行军打仗完全有可能带着铜火炉。
看他说的那么自信,我问可有什么证据,张先生让我去北边书房取来《春秋左传注》,一套四册,杨伯峻注,中华书局出版。几下就翻到第二本八七八页,指着书页说了起来。
张:晋楚鄢陵之战,经文很简单,传文惊险曲折,能拍一部很好的战争题材电影。你看经文:
甲午晦,晋侯及楚子、郑伯战于鄢陵。楚子、郑师败绩。
传文里就说到公子婴齐了。你看:
郑人闻有晋师,使告于楚,姚句耳与往。楚子救郑。司马将中军,令尹将左,右尹子辛将右。
再看“令尹将左”下面,杨伯峻的注文:
令尹,公子婴齐子重,为左军师。依楚国官次,令尹在司马上。然司马为主军政官,此所以子反为中军欤?传世器有王子婴次炉,王国维定为楚公子婴齐作。
至于怎么说鲁国奉行周历而不是夏历,你看前一页(八七七页)“十有六年春王正月”下的校注:“正月十七日甲寅冬至,建子。”什么叫建子,先别管,我给你讲讲斗建。斗建明白了,建子的意思就明白了。
斗,是北斗,北斗的柄朝向什么位置,就表示到了什么季节,什么月份。以什么为正月,就叫“斗建”,等于说以斗确定时令。我们现在说的十二天干,就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这十二个字,在古代也表示月份,同时也有表示颜色功用。古时每一个朝代,都有崇尚的颜色。崇尚什么颜色,就把表示什么颜色月份作为一年的头一个月,就是正月。这也可以说是中国历法的一种政治性。比如秦国尚黑,就“建亥”,以亥为正月,殷人尚白,就“建丑”,以丑为正月。周人尚赤,就以子为正月,就是“建子”了。
现在用的农历,是夏历,过去春节时,家户门上往往写“斗柄回寅”四个字,就是看到天上的北斗星的把子,天文学上叫“斗柄”,指向寅位的时候,就是春天到了。当然现在农历正月斗柄已不在寅位,退到了子丑之间,这是因为岁差的关系,是另一个问题了。
韩:过去我在历史系念书时,老师也说过周人的历法比夏历早两个月,以十一月为正月,脑子里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儿,觉得十一月成了正月,那四季不就乱了吗?照你这么一说,就清楚了。只是时令对照的月份不一样了,该怎么着还怎么着。比如“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就知道这“流火”是星位,表示到了秋天,九月是初冬,当然要“授衣”了。
张:你上过历史系,知道这些,好些人认为“七月流火”是夏天,热的跟着了火一样。前几年太原一家报上就登过这么一篇文章,听说写文章还是个有名的学者。
韩:我们单位有个年轻人在报上写文章纠正,好些人看了还说不该揭人短处,甚至说理解成夏天是约定俗成,不足为怪。还说我们的吧。你说了你的看法,郭先生是什么意见?
张:郭先生说打仗是周历四月,发兵就更早,带个铜火炉是情理中事。至于这个郑公大墓,是郑成公的还是郑僖公的,我俩看法一致,都认为应该是僖公的。大墓的形制不合常规,器物虽丰厚,却有点草草而葬的意思。成公是正常死亡,不会这样对待。僖公是被宰相子驷害死的,正符合为了掩饰弑君真相,给以厚葬又草草完事,不顾形制的特点。
韩:你的这些看法,尤其是关于“建子”的看法,没有写成文章发表?张:这只能算大家的失误,对我来说,不能算什么大的发现。再说一九六三年,还正是我潜心读书的时候,没有写争辩文章的兴趣。郭先生这个人很豪爽,跟他聊天还是有收益的。
韩:看来那次聊天,给你留下了印象,收益是什么。
张:要做好学问,就得多跟名家交往,他们的优点,可资借鉴,他们的缺点,可以引起自己的警惕,避免重蹈覆辙。做学问,还是要像顾炎武那样,每立一论,泰山难移。
韩:郭先生要是活着,听了你这话一定不受用。
张:郭先生这个人,我还是尊重的,只是我跟他做学问的路子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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