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爱情的漫长旅程:萧红传-为了遇见你,我珍惜自己——骆宾基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恨不相见未嫁时你有别人没有的美丽默默低入尘埃,开出明媚的花也许这世界上没人比他更懂你最后的爱是不离不弃的陪伴。

    恨不相见未嫁时

    萧红离家之后,一直对自己的弟弟张秀珂放不下心。对呼兰河的家,萧红唯一的牵扯挂就剩下这个弟弟了。

    在萧红早期离家时,父亲曾多次阻挠,不让张秀珂与姐姐通信。那时候,张秀珂也惧怕父亲,可也想念远方的姐姐,所以俩人之间的联系一直没断过。

    正因为俩人的联系没有断过,才能让蝴蝶震动翅膀,引起一连串的效应。其中的蝴蝶效应,就是让萧红认识了骆宾基,这个她生命岁月中最后四十四天的陪伴者。

    萧红还没住进医院时,收到了弟弟的一封信。信中除了问好外,还推荐了一位名叫骆宾基的友人。

    “姐姐,若是方便,不如就接济一下我这位友人。他是一位有才华的人,迫于时局,流亡到香港,颠沛流离,且人生地不熟,望你能多加照顾。”信中,弟弟对骆宾基的形容,让萧红想到,一位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正被卷入命运旋涡,不能自己。对于这样的人,萧红怎能不“多加照顾”?当年不就是因为有鲁迅先生对她及时伸出援手,才让她有了今日文学上的成就?

    于是,萧红马上提笔,告诉弟弟,对于这样一位年轻人,自己很乐意帮助。“就如同他是你一般。”她在信中写着。

    不久,她便收到了来信,是骆宾基写的。他在信中感谢了萧红,还附送了一些自己写的文稿。萧红读了骆宾基写的《人与土地》的部分内容,便认定他在文学道路上定会大有前途,心中不免多了几分欢喜。

    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萧红想到直接给予钱财帮助,不如间接帮他扩宽他的文学之路。

    端木下班回来后,萧红还没等他换上鞋子,就匆匆跑过来,说:“端木,你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骆宾基吗?”

    端木抬起头,又低下来,似乎在回想着这人是谁。“你不记得不要紧,今日我收到了他的来信,他还寄了他的手稿给我看,”萧红摇了摇手中的稿纸,说,“我就看了一下开头,就喜欢得不得了,而且越看越觉得这人有天赋。”

    “哦,是吗?”端木的反应有点冷淡。不是他对这件事冷淡,而是他近来对所有东西都保持着距离,似乎繁重的工作把他与周围的一切都隔离开来了。

    “是的,是的,就请你看一看吧,或许可以在《时代文学》上发表。”

    “不是所有文章都可以在上面刊登的。”端木冷冷地说。他已经换上了舒适的家居服。他觉得自己的妻子有点烦,怎么不让回到家的他先好好吃一顿饱饭,再说其他事情呢?

    萧红看出了他的不耐烦,就悄悄地把骆宾基的手稿塞到了端木的公文包里。“明天,他工作的时候一定会看到。”

    果然,第二天端木回来的时候,跟她说:“你昨日是塞了《人与土地》手稿给我,是吧?我看了,觉得不错,主编看了,也大加赞赏。我们都认为这个年轻人是可造之才,他的文章很有见地,应该放到我们的《时代文学》上。”

    萧红听了,高兴地拍起手来,马上回信给骆宾基,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

    骆宾基知道自己的小说将会在香港最有影响力的杂志上发表,不由得又激动又高兴。“看来,我是适合走这条路的。这件事多得萧红先生帮助,不然也不会入人法眼,我得好好感谢她。”于是,他在信中回复道,希望能有机会宴请萧红。

    萧红看到了信,不禁笑了起来。他不过是一个刚出茅庐的小子,又是流亡至香港,怎么会有余钱宴请她呢?不过,也好,她也想见一见这个年轻人,看看在生活上还有什么能帮到他的。

    萧红接受了骆宾基的邀请,定了见面日期与地点后,她拉上了端木一道赴宴。

    萧红非常善解人意。一见面,她就对骆宾基说:“骆君,这顿饭无论如何是不能让你请客的,我们出来赴宴不过是想见一见你。”说完,她才细细打量起这位通信许久却一直未见庐山真面目的年轻人。

    说骆宾基是流亡到香港的,这话还真不假。他身上藏不住落魄相,穿着粗布衣,袖口与手肘部位都起了茧,那是伏案太多磨出来的。肩膀位置上也泛白,那是因为做多了搬搬抬抬的苦力活。人们能从一个人的外表看出他的生活状态,幸好,也能看出他的精神面貌。单从后者来看,骆宾基绝对是优胜。毕竟,他还年轻,就算经历再多的风雨,也能抖抖肩膀,笑着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他有着东北人典型的外廓,憨厚地笑起来时,还有着一般人没有的敏锐。

    “这是一个充满矛盾的年轻人。”萧红想着。

    而骆宾基,对眼前的萧红,倒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打量。他满腔的敬意与感激让他觉得萧红就是洛神,那个美丽、智慧且善良的仙女。

    在席上,端木问起了骆宾基:“骆君,我们只知道你是东北人,却并不知道你家乡的具体位置,且是怎样喜欢上文学的?”

    骆宾基毕竟还年轻,被这样一问,脸上稍稍有点泛红。他实在不习惯跟别人说起自己的事情,但同时也高兴有机会能在别人面前讲一讲自己。“我的名字,先生们都知道了,叫张璞君,是吉林珲春县人。吉林是一个美丽的地方,那里最美的时节是秋天,落叶缤纷,与南国风光相比别有一番韵味。”他顿了顿,继续说,“吉林的美丽,是不同于香港的。在香港,我感受不到半点人情。而在吉林,在我们的县里,人们见面时,都会笑呵呵打着招呼,每家每户都是认识的……”

    听着听着,萧红眼里竟然溢出了泪水,她想起了她的呼兰河。骆宾基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呢!她想着。

    “我在那里的时光是最快乐的。长大之后,我就来到了北大。我话不多,交的朋友自然也不多了。平日里,没有什么好去处,就选了一些文学课来旁听。听着听着,觉得文学也是有意思的艺术,就对文学创作产生了兴趣。你想,我有那么多素材可以写,我们吉林的风景、吉林的人、吉林的地……”

    “《人与土地》。”萧红默默在心里说。她没有想到,他年纪轻轻,竟然有着比乡愁更浓烈的怀旧感。

    “有一次,我同学拿了一本萧军先生的《八月的乡村》与萧红先生的《生死场》。我津津有味地读了很久,后来听说了,您的书是在鲁迅先生的帮助下出版的。我就跟着你们的足迹,投奔鲁迅先生。我寄了手稿《边陲线上》的前两章给先生看,可惜,先生病重缠身,没办法指导我了。”

    萧红听得入了迷,她没有想到,还有人会循着自己的足迹,碰运气般地尝试开创文学之路。鲁迅先生是一位可爱可亲的前辈,敬佩他的人不少,而希望得到他指点、赢得他重视的人也不在少数。想起来,自己真算是幸运的人了。“要是鲁迅先生身体尚可,他一定会乐意指导和帮助你的。”“其实,我才疏学浅,不像先生您,我这般小人物,即使没受关注,也没有什么要紧。”

    端木挥了挥手,打断了骆宾基的话,说道:“张兄,不必如此谦虚,我读过你的手稿,那是值得赞赏的作品。你是可造之材,许多年轻人倒该向你学习。”

    骆宾基一下子脸红了起来,赶忙喝几口小酒,装作醉酒以显得不那么尴尬。见过一面后,骆宾基算是与萧红和端木交上了朋友。萧红多了骆宾基这位比自己年轻许多的朋友,心里觉得很新鲜。她年纪不大,也不过三十岁左右,可经历的风雨多了,心境就有些苍老。再加上平日里认识的朋友多是同龄人,说着念古伤今的话多了,如今遇到了一位有活力的年轻人,她也想沾点活力。

    “我总觉得自己老了。”有一次,萧红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对旁边的端木说。端木从他的书稿中抬起头,透过半月眼镜,看着萧红的背影,说:“怎么会老呢?”说完又低下头,审稿去了。萧红摇摇头,她已经没办法跟端木再说多一句话了。他总是忙着工作,好像他四面围着一堵墙,上面写着“请勿打扰”。

    “他现在是连多看我一眼,也觉得费神了。”萧红想着,“也许我真的是老了。”

    那天晚上,萧红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被西洋影片中的吸血鬼咬伤,一阵疼痛之后,自己也变成了吸血鬼,寻着年轻人要吸他们的血。

    萧红醒来后,发现自己惊出了一身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还是少跟骆宾基来往吧,尽管我待他如弟弟,可是总会有闲言碎语。

    其实,萧红想多花点心思放在端木身上,好修补俩人之间的感情。然而,端木四周的墙纹丝不动,而萧红也有了创作灵感,便也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写作上。

    偶尔,她也会想起骆宾基。

    “端木,若你方便,就多多照看一下骆宾基。这年轻人过得不如意,我们应该多关照他。”

    “好的,这个周末我去看看他。”这次,端木连头也没有抬。

    周末,端木去找骆宾基,刚来到旅馆门口,就撞到了旅馆老板向人讨店钱的事。

    “你这人,在我这儿白吃白住了这么久,当初说会每周结钱,现在呢,已经整整一个月了,还没有给我!你要不还钱,我就找警察抓你。”

    “你就再宽容多几天吧,我不是不想给钱,是实在没钱呢。”

    “没钱就能不给钱?我不管了,你再不给钱,我就找人打你一顿!”老板大声嚷嚷。

    端木推开人群,看到被老板威逼给钱的人正是骆宾基。他见旅馆老板凶神恶煞的样子,没有前去劝阻,而是推开了站在他前面的人,让骆宾基见到他。

    骆宾基见到端木,如同见到曙光般,马上跟老板说:“老板,你就再宽容我几天,你看,我朋友就在这里,他会帮我想办法的。”骆宾基指了指端木。

    端木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帮人是帮人,可若是牵涉争吵,他却是不愿意掺和的。

    那老板细细打量了一下端木,见他也不是大富大贵之相,脸上流露出怀疑的神色,说:“你这位朋友看起来跟你一般落魄,还能帮助你?”

    “你莫狗眼看人低,他可是《时代文学》的大编辑,肚子里的墨水比你钱柜里的钱还要多。”骆宾基气愤地说。

    那老板一看,觉得端木穿得虽不讲究,但的确散发出不同一般的文人气息,说不定这人不容小觑,能帮这个穷小子还清钱呢。老板想了想,说:“唉,既然现在被你这小子欠下这么多钱,也是没办法了,我就再宽容你几天吧,你可要连本带利地还我啊。”

    后来,萧红知道了这件事,叹了口气。想起自己以前也欠过旅馆的钱,还差点被老板卖去妓院,就觉得在冥冥之中,自己与骆宾基有些命运相似。于是她就催促起端木,让他尽快帮骆宾基渡过难关。

    可是,他们夫妻俩人也过得并不宽裕,自己也不过是流亡到香港的东北作家,怎么帮呢?两人想了想,就发动起自己的朋友去帮助骆宾基。终于,在端木的请求下,他的委托人帮骆宾基付清了店钱,还帮忙找了住所。

    不久,端木也在《时代文学》上陆续刊发了骆宾基的小说,使骆宾基能够靠稿费生活。

    萧红也一直在背后默默地帮助着骆宾基。为了不让他消沉下去,她一边赠予很多书籍给他看,一边催促着端木尽快办妥他的事。当她为骆宾基做这些事时,都是带着一份姐姐关怀弟弟的心情,而且大多是间接通过别人去做的。

    “总觉得他是我另外一个弟弟。”萧红对自己的友人这么说。可她不知道的是,骆宾基将会成为她生命最后四十四天中最重要的人。

    你有别人没有的美丽

    得了萧红和端木那么多无私的帮助,骆宾基自然就觉得对他们二人很是亲切。像萧红探访鲁迅先生一样,他也经常去萧红与端木家中探访俩人。

    端木的工作繁忙,自然没有多少时间在家,即使在家,他也没有多少时间陪骆宾基。陪伴骆宾基的“重任”,就落在了萧红肩上。

    一次,萧红招呼着骆宾基坐下,自己去拿了一些好茶,亲自给他沏茶。

    “骆君,我们东北人,对茶不是最爱,可等我来到了南方,慢慢对茶心生了一种喜爱。现在已经是每天离不开茶了,老是托朋友帮我找些上好的茶。你现在尝的这种,就是上好的普洱茶。”

    骆宾基尝了一口,甘醇可口。他并不是真的懂茶,但还是赞赏着:“先生,这茶甘醇可口,别有一番滋味。”

    “你喝得太快了。你应先闻闻茶香。”骆宾基拿起茶杯放到鼻子底下,左右晃动了一下,一股茶香便涌进了鼻子,让人心旷神怡。

    “然后,再小口地喝。你大口大口地喝,不就等于牛喝水吗?什么滋味也没有了。”听完,骆宾基便把茶杯放到嘴唇边,啜了些茶入口。

    “茶是不是包裹了你的舌蕾?那好,让舌尖慢慢感受着茶的馨香、茶的涩,最后是茶的甜。”骆宾基闭上眼睛,照着萧红说的,让整个人变成只有味觉和嗅觉的动物。接着,他轻轻地喊了一声,说:“啊,先生,这样喝茶,真的是不同,自能在茶水中品尝到一股难以言传的韵味。”

    “韵味?”萧红笑了起来,“你喝的是茶,怎么感觉像是在说一个人。”

    “喝茶,不是就在品人吗?你看,这茶叶平凡无奇,没有绿叶的娇嫩鲜艳,也没有鲜花的漂亮雅致。可拿水一泡,就有了绿叶所没有的馨香。拿口一尝,就有了花所没有的甘甜可口。有些人不就是如此吗?看上去没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可交谈下去,就会发现他就是一杯茶,有着一般人没有的美丽之处。”

    “那有谁是这样的呢?”

    “先生,您啊!您初看上去,与普通只管油盐酱醋的太太没什么不同。可接触下去,就会发现先生的独特。再说先生身上散发出的才气,就像茶的馨香,叫人难忘。这把先生与其他太太拉开了距离。甚至,先生比那些美艳太太还要漂亮。”骆宾基像机关枪一样,也不管合不合适,就连珠炮地说了一通,这番真心实意的评价,在大大咧咧的骆宾基看来,没有什么不妥,可萧红听了倒红了脸。一直以来,人们要是赞赏她,就说她得才气高,写得一手好文章,但从来没有人像骆宾基这样,能说她漂亮。

    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年龄渐增的女人,萧红听了这番话,自然是愉悦的。

    “骆君,你不要喝了好茶就卖乖。一物换一物,也不是这个换法。”萧红难得地开起玩笑来。

    “不不,先生,我说的是真的。”骆宾基倒还有着孩子气,他很认真地说,却没有注意到萧红越来越不好意思了。

    送走了骆宾基,萧红站在镜子前审视着自己。头上的白发,自二十岁就开始长了,现在也是有增无减。她的身形消瘦,就算穿起旗袍,也没有任何风姿可言。她的脸,经过岁月抚摸,已经开始出现衰老的迹象。

    “我怎么会是漂亮的呢?就是混到那种抹着胭脂的太太中去,别人也会认为我是女佣吧?”萧红自嘲着,“不过,我倒是开心,有人认为我是漂亮的。”

    骆宾基不再去萧红家里探访她了,而是去医院见她。萧红染上了肺病,住进了医院。

    “骆君,我最近很少见到端木,你有见过吗?”在病床上,萧红有气无力地问他。她刚刚接受完打空气针的疗法,肺部憋得难受,此刻最想见一眼端木,得到一两句安慰的话语。

    “最近没怎么见到端木先生,听说他去筹集医药费了。”“竟然不来看我。”“先生,我来看您也是一样的。您知道吗?昨日,日本偷袭了珍珠港。”骆宾基满脸忧心地说。“我知道,今日听护士说了。美国要加入战争了吧?”“那是一定的,美国一定要出这口恶气的。日本侵占了我们这么久还不能得手,心急了,就想加快战争步伐,去偷袭珍珠港。也许,这样也好,美国加入战争,这场与法西斯的恶战就能快点结束了。”

    病中的萧红哪有心思想这些,她只想到最实际与紧迫的问题:“那香港会有影响吗?”骆宾基担心地说:“恐怕是会有的。”不久,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陷入战争之中,一片兵荒马乱。大批日军侵入香江,百姓开始逃亡。

    骆宾基见此,也打算逃亡。他收拾好行李,交待好了一切,就打算跟着朋友走。在临出门时,他想起了端木与萧红,就又放下了行李,赶到医院,打算与他们做一次话别。

    来到医院,萧红看上去比上次他来的时候更加憔悴。她见到骆宾基来了,很是高兴,说:“你来看我啦?骆君,你比谁都有心,现在兵荒马乱,你也还记得来看我。你可知道,我有很久没见到端木了。”

    骆宾基内疚起来,他此趟前来是来告别的,而萧红寂寥的样子,叫他怎好开口道别呢?“端木先生上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整整一个星期之前,他那时是带着一个医生来给我看病的。医生看了我之后,没有说什么,拉着端木站在走廊上讲悄悄话。不能说给我听的话,我多少是料到了。恐怕我是时日不多了。”

    “先生,莫乱讲。也有不少人能从肺病中痊愈的。”

    萧红又咳嗽起来,咳嗽了很久,像要把喉咙给咳出来。骆宾基赶忙去叫医生。

    医生没有来,来了一个不耐烦的中年护士。她看了看,面无表情地说:“不就是咳嗽吗?哪个肺病人不咳嗽。”

    “可你看她咳得这样厉害,脸都红了,你就叫医生来看看吧。”

    护士不耐烦地看了一眼骆宾基,神色一变,问道:“你是谁呢?我见过她的先生,不是你这个样子。”

    “我是她朋友,你就帮帮忙,叫医生过来看看吧。”骆宾基着急地说。这时候,萧红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水。”

    骆宾基马上转身,想去倒水,发现保温瓶里的水喝光了。“护士,保温瓶的水没了,麻烦你倒点水。”

    “水?你说得轻巧,你要水,难道这水就会从天上掉下来吗?你不知道这水要煮滚才能喝的吗?你不知道煮水要人工要煤气的吗?”只不过是要点水,护士却净说些不相关的事。骆宾基注意到,那护士在打量着他。

    他明白了,原来要瓶水,都需要给钱呢!他摸了摸口袋,拿出些零散的钱。“我就只有这么多了。”

    护士一脸不情愿地接过了钱,她看着骆宾基的样子,也知道他是没有多少钱的,就边走边说:“真倒霉,今天遇到了两个穷光蛋。”

    护士拿了钱,半天都没有拿水回来。

    萧红还是不停地咳嗽,骆宾基看在心里,恨不得自己去替萧红咳嗽。这时,隔壁病床的一位太太说:“先生,她咳嗽得厉害,不如就先喝我的水吧。我的保温瓶里还有一些。”

    骆宾基赶忙道谢,拿着杯子去倒水,然后扶起了萧红,让她半躺着,再小心地把杯子放到她唇边。

    “骆君,你记得上次的茶吗?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我还能再请你喝一壶上好的茶。”喝完水,萧红没有再咳嗽了,只是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悠悠地说着。她的眼睛飘向了阳台外,似乎在回忆着往事。过了半晌,她又转过头来,问骆宾基:“你说,

    端木是不是觉得我不好看了,所以不来看我了?”

    看到萧红这样辛苦地受着病魔煎熬,骆宾基不由也产生了对端木的埋怨。“为什么自己妻子病成这样了,他都不常来看看呢?要知道病中的人是最怕孤独的!”

    可骆宾基并没有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他知道,说了只会增加萧红的伤心,不如挑些好话安慰她,反而能起到正面作用。“看我,我都忘了,前日跟端木先生通过话呢,他说最近非常忙,不只要筹钱付医药费,还要找好医生,而且杂志社也忙着……”他说着说着也说不下去了,因为自己找不到更多的理由了。

    萧红的心沉了下去,难道现在的路要自己一人走了吗?“骆君,你是不是要走了?”她虽然病了,但还是能看出骆宾基没有往日的轻快,“如果香港沦陷了,现在走是最好的……”

    骆宾基沉默了,他看着外面的太阳夕照,想到夜晚就要降临了,他已经陪了萧红整个下午。他来看萧红之前,就跟朋友约好,傍晚就在港口等。“骆君,你可要及时点,要是我见不到你,我就不等你了。你知道,现在一票难求,错过了这趟,不知道还能不能逃了。”

    他想起朋友的叮嘱,把手伸进了口袋,抓了抓票,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你不要舍不得香港,你有才识,到哪里都可以有一番作为……”萧红的声音像从很远处飘过来似的,“你!终于来了!”突然,萧红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那不是对骆宾基说的——那是对着端木!

    端木带着一脸惭愧的笑意,说:“是的,来看看你。”看到骆宾基在,他有些许惊讶。

    骆宾基松了一口气,既然端木来照顾萧红,他就可以走了。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他想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准备辞行。“端木先生,我这趟来是与你们告别的……”端木马上挥了挥手,示意骆宾基不要再说。

    “骆君,我有些话跟你说,你能过来一趟吗?”

    于是,骆宾基跟着端木来到了走廊。端木摩挲着双手,似乎不知道该怎样开口。看了一下走过的人,整理了一下思绪,他终于开口道:“骆君,你可以暂时留在香港吗?”话一出口,他又觉得不妥,立即观察着骆宾基的神色。

    “先生,怎么了?”骆宾基惊讶地问。

    “我知道,这样的请求有点过分。现在兵荒马乱,人心惶惶,能走的都走了。若你也坚持要走,我们也不会怪你……”

    “到底怎么一回事呢?”骆宾基是个急性子,只想端木能开门见山地说出缘由,自己好做打算。

    “你知道,日军来了,我们这些左派作家,定要被抓的。我一个人走,当然走得快。要是乃莹没有病,我们俩人一起走,也能走得脱。可现在,乃莹病得厉害。我们的朋友不多,能依托的,就更少了。”端木说完,看了看骆宾基。

    骆宾基明白了,端木是想让他留下来照顾萧红。其实,他看到萧红病重的样子时,也已经生了留下来的念头。“先生说你不经常去看她,她觉得孤独。”不过,此时骆宾基更想为萧红打抱不平。

    端木羞愧起来,说:“我忙着找好的医生,还要四处借钱。”“难道你连来医院看一下的时间都没有吗?”端木的眼睛看向了别处,说:“我受不了医院,这里太压抑……我知道乃莹会伤心,特意换了一个好的女佣去照料她,平时也叫朋友们多来看。”

    骆宾基听不下去了,这不是一个懦弱男人的措辞吗?“好,我就留下来协助你,照顾先生。”他实在无法相信端木能照顾好萧红。

    “骆君,你真仗义。”骆宾基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就回去陪萧红了。此时,端木的形象已经彻底在骆宾基心里瓦解。“懦弱的男人!”萧红见骆宾基又走回来,伸直了脖子,望向他的背后,问道:“端木呢?他回去了吗?”

    骆宾基转身去寻人,发现端木没有跟在自己身后,再去走廊上看,也没了人影。“就这么看一眼就走了吗?这哪里是看,分明就是走过场。”他这么想着,嘴里却安慰起萧红来:“我不就在这儿吗?我来陪着您。”

    “我要你来陪做什么?端木是我丈夫,理应他来陪我。”萧红眼睛红了,一激动,又开始咳嗽起来。

    “您不要急。我虽不及端木先生好,可天下陪人的功夫都是一样的,不就是逗人开心给人解闷吗?这点,我擅长着呢。”说完,他拿起了桌边的三只苹果,像小丑玩杂耍一样轮流抛着。

    萧红突然伸手抓住了一个抛向空中的苹果,很认真地说:“你以后可要多来陪我。”似要求,又似哀求。

    默默低入尘埃,开出明媚的花

    纷飞的战火,对于病榻上的萧红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原本,纠缠不休的病魔已使她的内心充满无奈、无助和落寞,这嚣乱难测的战乱,则越发令她感到惊恐不安。她感觉自己仿佛寒风中飘摇的枯枝败叶,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希望。

    端木总是来去匆匆,极少出现,留下她一个人面对这冰冷的医院。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以及周围同样被病魔侵扰的可怜人,都在经历着“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的日子。

    好在她的面前还站着一个人,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他们刚认识不久,他就放弃了撤离香港的机会,留下来陪她。不管他是真情实意地想要留下来,还是被迫肩上这副重担,都已不重要。此时的萧红顾不上那么多,只要有人还能在乎她的感受,能陪在她身边,就算是幸运的了。

    所以,当她说出那句“你以后要多来陪我”的瞬间,敏感的内心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卑微。只是,事到如今,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独自躺在病床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么地难熬。成为病人之后,身心难免脆弱,因而对她来说,每一位能够陪伴自己的人都显得弥足珍贵。何况,骆宾基还是她欣赏的男子。

    “先生,您在思索些什么?”骆宾基的问话打断了萧红乱糟糟的思绪。

    “骆君,我在想,刚才的话,是不是太过分了些。”萧红略略低下头,露出羞涩的表情。

    骆宾基凝视着她苍白的倦容,安慰道:“怎么会。您愿意我多来陪您,本是人之常情。而且,这也是我留下来的目的。如若不然,我留下来还有什么意义呢?”

    “眼见着时局越来越糟,人人自危。你竟然能够留下来,唉……是我,是我拖累了你。”话一出口,萧红的眼眶就湿了。

    “不!不!”骆宾基立时否认,“端木一个人实在忙不开,是我自愿留下来帮他照顾您的。毕竟,总要有人出去为您的生活和医药费奔忙。是不是?”

    萧红点了点头,一脸茫然的样子。早先对端木的不满,因着骆宾基的这句话也释然了。

    是啊,她想,如果端木天天陪在这里,他们的生活来源早就断了,恐怕连这样的医院都住不起吧。

    “我想,先生还是好好休养,不要再为周围的人事操劳。其他的事,有端木先生在忙,就够了。”骆宾基掂着手中的苹果,又拿起桌上的水果刀,“来,我帮您削个苹果吃。”

    萧红安静地靠在床头,看着动作娴熟的骆宾基。与端木相比,骆宾基似乎更适合陪伴她、照顾她。虽然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但总好过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

    骆宾基将削好的苹果递到萧红手里,正准备为自己也削一个,病房的门忽然被人急急推开。

    来者是刚离开不久的端木。

    端木焦急的神情使得萧红和骆宾基都感到紧张不安。萧红放下手中的苹果,问:“怎么?出什么事了?”

    “外面乱得很,咱们不能再待在这里了。”端木拍了拍萧红的肩膀,“我见你近些日子精神好了些,就另外寻了住处,你们赶紧收拾收拾,咱们这就搬走。”

    “哦。外面的局势很严重吗?”

    “是的。你想,日本人怎么会轻易放过咱们?周围的朋友也都纷纷劝我早点带你离开,现在周鲸文愿意暂且收留咱们,这是个难得的机会。”端木向萧红解释了一通,又转向骆宾基:“骆君,你也与我们同去吧。”

    既然留下来就是为了照顾萧红,骆宾基自然要尽可能地陪伴在萧红身边。左右都是没有办法再脱离香港,不如就一路伴着萧红。

    “好。我与你们同往。”

    骆宾基帮助端木收拾好病房里的东西,俩人又扶起勉强可以站立行走的萧红,三人便一同赶往周鲸文的住处。

    为了让病中的萧红减少一些颠沛之苦,端木花高价雇了一部车子。一路上,萧红透过车窗,看着杂乱的街道和行色匆匆的人们,深知自己事实上也已经踏上了逃难的路。

    “端木,骆君,你们看,香港的街道已经大不如前了。”萧红指着窗外一排排已经关闭的商铺,“战争带来的灾难多么可怕。这战争,就像我的病。”

    “我们的国家会赢得这场战争的。”端木很郑重地说,“你的病也会好起来。”

    “是吗?”

    “当然。”骆宾基抢先一步安慰她,“先生尽管放心,只要能找到安稳清静的住处,好好静养一段时间,先生的病就定会康复的。”

    萧红本想说,在这样的时局下,让人如何能够安稳、清静。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她实在不忍心对关心自己、照顾自己的人,说出这样丧气的话。

    接下来,车里再也没有人出声,直到车子稳稳地停在周鲸文的寓所门口。

    周鲸文的寓所在一处比较僻静的地方,战争的气息暂时还没有波及这里。三个人的心里都略略松了一口气。

    房子里的人听见停车的声音,赶紧开门出来迎接。

    端木迅速开了车门奔下去,握住周鲸文的手:“周兄,真是太感谢你了。在这样的时候,我们三人竟然还要来叨扰,实在抱歉得很。”

    “端木兄说哪里话,力所能及的忙总是要帮的。”周鲸文连忙摆手,“你们还是不要跟我客气吧。对了,夫人的状况如何?”

    周鲸文的目光越过端木的肩膀,落在了骆宾基搀扶着的萧红身上。

    端木赶紧回身扶过萧红:“原本好些,这几天因战乱的缘故,似是又不大清爽。”而后,他又介绍道:“这一位是我们的朋友,年轻有为,文采极好。因我实在忙不过来,故而耽搁在此,帮忙照顾乃莹。”

    骆宾基赶忙打招呼:“您好,周先生。”

    “好,好。”周鲸文做出“请”的姿势,“各位先进屋安顿后再说不迟。”

    萧红知道周家虽然并不宽敞,但十分干净利落。能在这里临时将就一下,已经是再好不过。周鲸文费尽力气收拾出一间空屋,供他们临时居住。

    进门时,骆宾基就有些犯难,这样狭小的空间,住他们夫妻二人刚刚好,倘若再多一个,当真就显得太过拥挤了。

    端木似乎看出了他的难处,边扶萧红躺下,边说:“骆君,周家寓所并不宽敞,还望你多包涵。咱们今晚大概只能在这地板上和衣而卧了。”

    骆宾基点点头,心想,也只得如此了。

    安顿好萧红,端木就又出门了。说是要为他们的逃亡再借些钱,还要再另寻恰当的地点给萧红养病。因为周家亦有难处,自然不便久留。

    寄人篱下的日子,对萧红来说当然是更加难过一些。她除了长久地躺在床上,什么也做不了。骆宾基与周家的人又不熟悉,一时间也有些不太适应。结果,虽然周鲸文热情招待,不时地进房间招呼,但二人除了言语上的答谢之外,始终也不能多做些什么。多数时间,他们二人都只是坐在房间里闲谈。

    萧红依旧喜欢讲述自己过往的旧事。在外奔波的日子,使她越发怀念小时候的生活。家乡的一草一木,今生恐怕再也难以见到,即使能够见到,也早就不是当年的样子。想到这里,悲伤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骆宾基听着萧红断断续续的讲述,见她露出悲伤神情,知道她又开始胡思乱想,只好宽慰几句:“先生,还是别想太多。俗语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也明白,这战事早晚都是要结束的。可我现在这副样子,恐怕挨不到那一日了吧。”“先生千万别这样说。”骆宾基急忙阻止,“等战事结束,我的稿子,少不了还要先生指导、推荐。”“若不是因为这场战争,你在文坛想必很快就会有不错的声誉。只可惜……”“等先生的状况好些,我就回寓所将手稿和衣物取回来。只要手稿还在,未来的日子想来会好过一些的。”“害你陪着我这样流离失所,真是难为你。”“先生说哪里话。”“不如你明天就回寓所去一趟,也早点了却心事。周先生这里还算周到,我自己可以应付得来。”“也好。也好。”在萧红的劝说下,骆宾基打算第二天就抽空回一趟寓所收拾书稿和衣物,以后也好专心地陪在萧红身边。不曾想,这一趟却到底没能走成。

    因为周家忽然来了避难的亲戚,端木不愿意再打扰周鲸文,就在香港的思豪大酒店替萧红安排了住处。于是,他们三人又不得不收拾行装,离开周家。

    骆宾基一路上扶着她,将她瘦弱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掌心里。

    此时,萧红觉得自己就像是一片落叶,在风中飘飘摇摇,不能自主。但因为毕竟身边有着陪伴的人,倒也不觉得怎样辛苦。她的一颗心,已经低进了尘埃里,开出了最美丽的花朵。

    她隐约地感到,只要有骆宾基在,希望就还在。

    也许这世界上没人比他更懂你

    在这个战火纷飞的特殊时期,思豪大酒店无论是装潢还是服务,都可以说是很过得去了。当然,还有一样也过得去的,那就是价格。

    自古以来,一旦国家有难、战火燃起,随之而来必定是物价飞涨。端木的薪水虽然不算菲薄,但是应付起酒店的开销也是有些吃力。为了生存,也为了更好地生活,他开始四处去接各种可以做的差事来补贴家用。

    这是萧红从端木口中得到的说法。躺在酒店舒服的大床上,萧红却越发意识到自己竟已这般脆弱无力,她哀怜地叹了口气:“唉,自己怎么会落到这等境地!”

    端木的话她是似信非信。信的是在这疯狂通货膨胀的战争时期,钱财确实用起来显得紧张。不信的则是若单单为此,端木怕是不会这般把自己安顿在酒店后就仓促离开,很少回来吧?

    萧红比端木年长一岁。与富家少爷出身的端木不同,她吃过的苦是他根本却无法想象的!困苦的经历则造就了萧红的灵魂和内心比普通女人坚强,所以,面对这般被半抛弃的局面,她还没有完全失控。

    萧红与端木结为夫妇的时间并不长,可两人毕竟相识已久,更是有过那么长时间的朝夕相处,再加上她的一双慧眼,因而对于端木的性格,她是早已看清了的。但萧红的可叹之处就在于,她能看透端木的心,却无法勘破自己的执。于是,便有了临终之前的这种哀伤境遇。

    可是,就在刚刚,她刚从噩梦中醒来——不!那其实是个很美很香甜的梦,她梦见自己回到了家乡,看到呼兰河上游处慢慢漂过一支竹筏。梦中的她努力睁大双眼,因为随着竹筏靠得越来越近,她看到那上面躺着一个女子,那女子的头部两侧放着一些鲜花。突然,梦中的她吓了一跳。她甚至在梦里觉得真实的自己一定也吓了一跳。是的,那个时候她已经意识到这是在梦境中了。可是恐惧随之淹没了她,她刚才看到,那竹筏上的女子依稀长得跟自己一模一样。

    萧红“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几秒钟后,她才略微缓过来,才敢慢慢睁开双眼。刚刚醒过来的那一刻,她甚至不敢睁眼,因为她怕这次睁眼后见到的不是熟悉的世界,不是在酒店的房间,而是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

    待萧红终于彻底回过神来之后,她开始四处张望。酒店的一个房间能有多大?其实她一眼就能望尽。

    “小骆,小骆,你在哪儿?”萧红突然失魂落魄地大叫起来。

    此刻的她内心极度害怕,刚刚的噩梦带来的坏情绪还在她的脑海里蔓延,她此刻似乎是有些魔怔了。

    “小骆,小骆!”刚刚还在大喊大叫的萧红转而又只敢小声地嚷嚷,她也说不清自己怕的是什么。

    “你是不是也不要我了?你也准备抛弃我,离我而去了吗?”萧红念叨着,突然像承受不住似的用双手捂住脸,竟自呢喃了起来。

    “嘶啦——”推门声响起。

    骆宾基进门第一眼就看到在床上蜷成一团头朝下的萧红。他快步走到床边,着急地连声问道:“先生,先生,您怎么样了?是不是病又犯了?”

    萧红听到他的声音,才抬起头来。骆宾基看到萧红的头发混着泪水变得湿漉漉的,眼睛也有些红肿,心里就更着急了起来。先生这怕是疼得厉害了吧?不然,那般坚强的先生怎么会独自流泪呢?

    他一着急就准备马上打电话去叫医生,萧红在他将要起身之时把他拦住。

    “小骆,我刚刚差点以为你也走了。”平静下来的萧红用没有声调的语气慢慢陈述道。

    “我是走了,去给先生您买药了啊。刚刚先生您睡着了,我看到床头的药马上就要吃完了,估摸着您怎么也得睡一会儿,就想着趁这会儿工夫去洋人的药店把药买来。”

    萧红有些漠然地重复道:“我还以为你也走了呢。”

    骆宾基这次认真地听懂了萧红的话。他换了个姿势坐到床边,望着萧红的眼睛,认认真真地对她说:“先生,我不走,我不会走的。我会守在这里,一直到您的病好了。”

    萧红低下头,叹口气说:“我的病大概是好不了了。”

    骆宾基制止道:“先生莫要这般讲。医生不是也说您的病能治好吗?”

    萧红这才把自己刚才做的梦讲给骆宾基听,骆宾基听后,心里竟然莫名地有些悲伤。民间的老人们总说,如果老天爷要来收一个人的魂,就会提前几天在梦里跟这个人打声招呼,好让她有个心理准备,把该料理好的事情料理好,不要留有什么遗憾。

    可是,先生这……?不会,不会的!

    “先生,您千万不要瞎想!您看您这身子骨不一天天正往康复的方向去呢吗?前两天还有记者想要来采访您呢,叫我给推迟了。您一定要好起来啊,还有那么多的读者等着看您的《马伯乐》呢!”

    一谈到自己钟爱的文学,萧红的情绪也好转了些。

    “《马伯乐》怕是写不下去了,先让编辑部那边刊登别的稿子吧,等我身子再和缓些,到时候补上。”骆宾基痛快地答应了一声。“先生,我是先认识您的作品,后才有机会见到您本人的。

    您的《呼兰河传》将北方农村的现状和人性描述得淋漓尽致,挖掘得那般深刻,我没见过您之前就一直在想,是什么样的人能够写出这般有力又饱含情感的文字呢?我想她一定是个像鲁迅先生一般严肃又勤于思考归纳的中年人吧?呵呵,您别见笑,我那时还未听闻过您的事迹。后来,有幸见到您之后,我才发现您竟然那般瘦小柔弱,您小小的身子里竟存着那么大的力量!先生啊,您一定要好好的,尽快好起来,然后我就陪着您,您一边写作一边指点我,让我成为未来您创作出的伟大作品的见证者!您写好一段话,我就读给您听……先生?”

    骆宾基说着说着就兴奋了起来,突然一低头,才发现萧红似乎已经有些累和困了。他突然变得不好意思起来,连忙站起身,帮萧红把被褥盖好。“先生,您先好好休息。我就坐在这里看点东西,您一抬头就能看见我。”萧红看着骆宾基坐在窗旁的小书桌前,嘴角不由地露出一丝微笑。自己是何其幸运啊!能够在身子病成这样时还遇到这么知心的人!

    萧红曾以为自己是不再需要知己的了,因为她已经找到她的爱人和知己。

    她曾执拗地认为萧军是她的一切。

    可终究,她失去了他,虽然是她主动提出的,但这也恰是他的心思啊。

    鲁迅先生固然是她的知己,却也因着多一层师长的身份,而让她总不自觉地以小辈的身份自居。

    而现在,在香港这片弹丸之地,自己却遇到了如此知心的人。这简直可以说是老天的一份恩赐!

    人真是种奇怪的动物。平日里精神主导着身体,可但凡身体有一点病痛,精神就容易反过来被身体主导。而大病未愈的萧红此时身体极度虚弱,加之此前又做了那般不吉利的梦,在那一瞬间,萧红无限地渴望来自别人的爱——不管是亲人、友人还是爱人的爱,她顾不得了,只要有一个人能让她依靠,让她挨过去就够了。

    最近一直常伴萧红左右的骆宾基,就这样真真正正地走进了萧红的心里,成了除却祖父、弟弟、萧军、鲁迅、端木之外,为数不多的几个深深地在她心底扎根的人。

    人们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其实在病痛中也是如此。患病的人就像恋着母亲的小孩子一般思念着熟悉的家乡。萧红无比怀恋呼兰河畔的山、水、地和人。

    她醒来的时间本就不多,这些时间除了思考之外,她都花在了与骆宾基聊天上。

    时间是件很神奇的武器,它不但让两个人的心灵靠得越来越近,也让萧红顺着骆宾基的家乡口音而将思绪无限延伸。

    有时候,萧红说话说累了,可还是想多听听骆宾基的东北话,就硬挺着不去休息。骆宾基一旦发现这种情况,就强令着——凭着这段时间他与萧红之间与日俱增的感情,他已经有这个权力了——萧红躺下休息。而后,骆宾基往往会把书桌前的椅子搬到萧红的床头,随手拿来当天的新闻报纸,为她朗读起来。

    萧红休息够了,就会接着半躺起身,靠着床头,跟骆宾基扯着东北老家的点点滴滴,从吃喝拉撒说到柴米油盐,说得兴致勃勃。

    骆宾基知道萧红深深地恋着那片黑土地,然而,此时战事方酣,萧红根本不可能回去,只能靠跟他聊两句家乡的事情来缓解思乡之渴。

    一日,萧红的气色似乎好了不少,她兴奋地想出去走走。可是骆宾基却不敢带她去外面乱逛,这段日子他基本都陪在萧红左右,但通过报刊也还是了解了不少外面的局势。在这般动荡的世面,还是乖乖待在宾馆最好。

    于是,他带萧红去了酒店的咖啡厅。

    虽然一直住在这一家酒店里,且在这儿住的日子也不算短,萧红却还从没来过这里,因此也觉得算是新奇,没有非要求一定要出门。殊不知骆宾基见状也悄悄抹了把冷汗,他还真不知道,如果萧红非要出门不可,自己该拿她如何是好。萧红窝在咖啡厅的沙发上抽着烟,骆宾基想让她不要抽,努了努嘴却没开口。萧红见状,大声笑了起来。她说:“小骆,你就让我抽吧,我都不知道还有几天可以活了,自然是要过得越开心越好。”骆宾基一向不喜欢萧红说类似的话语,就干脆没接话。萧红也不恼,喝了口咖啡,往后靠了靠,说道:“小骆,你说我以后也开一间这样的咖啡厅,好不好?”骆宾基说:“如果您开咖啡厅,我干脆跟您合伙算了!然后邀请文艺界的知名人士都来这里参观。”萧红开心地笑了起来,说:“如果你开咖啡厅的话,我就不和你合开,让我做那个来你的咖啡厅喝咖啡的人就好啦!”

    萧红又接着快乐地畅想起来,她说:“我们到时候可以把大家的聚会都搬到这里来,我们还可以把小剧场也搬过来,在咖啡厅里演话剧!”

    骆宾基说道:“那样的话,它不就成了文艺界的大本营了?”萧红笑着点头,说:“那时候,它就成了文人的乌托邦啊!”然后,两个人都开心地傻笑起来。又一次,萧红从梦中醒来,看到骆宾基在身边,心里顿时踏实了许多。

    “小骆,我做了个梦。我梦见有飞机往地下扔炸弹。”

    骆宾基回道:“先生,那并不是梦。刚刚确实有飞机从天上飞过,进行了一轮轰炸。”

    萧红听后,内心有些不安。

    这香港也不知到底安不安全。

    局势当然是很严峻的。严峻到什么地步呢?多日不露面的端木夜里跑回酒店,带着骆宾基和萧红连夜搬往时代书店宿舍。然而,除却扔下一把钞票之外,端木并没来得及和萧红沟通什么,就又离开了。

    幸而有骆宾基的陪伴,才让萧红得以将注意力从端木的行为上转移开来。

    有一次,骆宾基从医院回来后,表情有些奇怪,萧红就问他是否发生了什么事。骆宾基开始不答话,只说没什么,可是自己又在那儿傻愣着。待萧红再三询问,他才说,原来刚才他去医院的时候,一个熟悉的护士竟把他当作了萧红的丈夫,跟旁边的女护士说:“那个女作家的丈夫又来取药了!”这让骆宾基有些窘迫。

    萧红听了整个事件的经过后,竟然做出了出乎意料的反应。她笑得差点上气不接下气。

    骆宾基只好待她笑完之后才询问缘由,萧红的神情像个小女孩儿似的,说道:“小骆,我这一世怕是没有那个福分了!你是个好男人,也一定会是个好丈夫。”

    骆宾基听后不知道说什么,他想说“你怎么知道我会是个好丈夫”,又想着还是先问萧红为什么自己和她之间一定不可能,尽管他还没胆敢想过他们之间会有什么可能。

    “我的爱太过用力,每次爱一个人都竭尽全力,恨不得用尽毕生的力气。可是,如今,我累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像年轻时那样再用尽全力地去爱一个人了。可我不能把你当作我的试验品。你是个好男人,会等到那个配得上你的好女人的。”

    骆宾基听后,也忘了起初要问的两个问题,只是揪住一点反驳道:“您现在也还年轻着呢!”萧红甜蜜地笑了笑,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没有再说话。那个时候,因为有着骆宾基的陪伴,萧红虽然忍受着身体的病痛,心情经常苦闷,却也有开心的时候。她还心心念念要把《马伯乐》写完,要写《呼兰河传》第二部。谁都没有想过,苦痛又幸福的日子竟然很快就戛然而止了。

    最后的爱是不离不弃的陪伴

    不知为什么,这世间有才华的人似乎比普通人更是体弱多病,所以世人常说“天妒英才”;也不知为何,这世间美貌女子的命运似乎比普通女人更坎坷波折,所以世人又说“红颜薄命”。

    生病的人一方面总提心吊胆自己会不会就此一病在床,起不了身,一方面又总在心底里怀着些许侥幸,告诉自己这只是小病,没什么大不了。

    萧红也不例外。虽然她曾做了那样不吉的梦,可骆宾基不断劝说那只是神经衰弱的后果,她慢慢也就相信了,或者说是愿意相信了——因为这日子过得实在是美好。尽管时值战乱,尽管不安全,尽管没有爱人和家人的陪伴,尽管她还病着……但,知己的陪伴足以抵过这一切。

    萧红曾以为他们会在这乱世中一直漂泊下去,相依为伴,可世事难料,天意叵测。

    战火日益临近,几乎每天都能听到轰隆轰隆的战机声。大家都心知肚明,香港沦陷怕只是迟早的事。停留在香港的文艺界进步人士已经开始陆续准备撤离香港了。这种撤离行为刚开始只是零散的,对于最开始撤离的几个人,起初还会有人耻笑他们太过贪生怕死。但事情发展到后来,撤离已经变成大规模的、有组织的了。中共驻港小分队和东江游击队都在组织大家撤离。这个时候,形势发展已经危急到没有谁有闲心来耻笑谁了。

    这一天,萧红在病床上接待了柳亚子和周鲸文等友人。他们都是来向她辞别的。柳亚子原本准备邀请萧红一同撤离,可亲眼看到萧红的病情后,就不再作声了。

    端木这个时候终于出现了。让萧红欣慰的是,这次他终于长大了,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有担当,大概,人在乱世中总是成长得更快些吧。

    乱世催人老。萧红在心里默默地感慨。

    因着战火的蔓延,此时的端木已经找不到任何可以做的差事,他就同骆宾基一起守着萧红。

    见到友人们都陆续来辞别,萧红和端木都感到非常伤感。个人实在是太渺小了,在战乱大背景的衬托下,个人的爱恨情仇似乎都显得那般不重要。

    端木见萧红太过沉浸在感伤中,就一个人离去,到外去寻找一些物资。他希望萧红能很快就缓解过来。

    端木走后没多久,骆宾基过来看望萧红。

    此时的萧红还在感伤中,她对骆宾基说:“小骆,现在是怎么个形势,想必你天天外出比我还清楚。你能照顾我,我非常感激。但现在这种形势,我若再留你,就是太自私了。今天上午柳亚子来看过我,他问我愿不愿意同他一起撤离。我估摸着是走不了了,但你还年轻,我想让你同他一起撤离。他有门路多弄一张离港的船票。”

    这是萧红第二次让骆宾基撤离香港。

    萧红似乎说不下去了,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希望小骆答应,还是希望他不答应。她不知道自己在盼些什么。

    骆宾基说:“先生,我不离开。您不用担心我,我住得好好的,每天还能来看看您,陪您说说话,您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就吩咐我,我好歹也能跑个腿不是?难道您就那么希望撵我走啊?”

    是的,这次是他不想走。

    萧红被骆宾基的话闹得哭笑不得。她看他跟个孩子似的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不由地笑了出来。

    “唉,你啊!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现在时局不太平,说句真心话,如果我身子好一些,我都希望能赶快离开。上一次与你说时,你就没答应,当时我想着形势也未必会真的发展到那一步,就听你任你了。可是这次,大部分人都离开了,你真的要仔细考虑考虑。”

    骆宾基笑了笑,没有接话,倒是跟她谈起了刚才在街上的见闻。萧红心想,他这样年轻,能在这种时候还陪着我,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人生有如此知己足矣。自己还能奢望什么呢?何况在这乱世,人人自危,保全性命才是眼下的头等大事。骆宾基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端木还没回来。萧红一个人从床上起身,走到窗边,向外张望。街道上行人寥寥,偶尔能见到几个人,也都是抱着包裹,或者低头快步疾走。人人都在找寻着,挣扎着,努力着,为的不过是一个出路,能在这乱世生存下去。萧红想,那么自己呢,自己的出路又在哪里?她突然觉得,此刻,爱或是不爱,似乎已经不再重要。两个人能蜷在一起互相取暖,给对方以支持,就已是难得。

    就像自己与端木,分分合合,远远近近,却在乱世又抱团在一起。他大概已经不再爱着自己了吧,而自己还爱不爱他呢?说不清,道不尽。

    既然不爱了,为什么两个人反而还在一起,分不开了呢?这世道真是有趣。她又想到骆宾基,想着他年轻英俊的面孔、熟悉的乡音、偶尔的孩子气、腼腆的笑……

    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结果,也不敢想出什么结果。萧红的思绪突然又飘到了文学上面。她想到自己曾经写过这样几句诗,没想到竟然在此刻应了景。

    想望得久了的东西,反而不愿意得到。怕的是得到那一刻的战栗,又怕得到后的空虚。

    端木回来的时候,发现萧红瘫倒在床边的地上,大吃一惊。

    他连忙过去探了探她的鼻息,出去打电话要医院派车过来。就这样,萧红在这天被送进了跑马地养和医院。医生给萧红做了检查,看到萧红症状明显,喉咙红肿,胸口发闷,吸上不来气,认为这是喉瘤,要做手术切断喉管。谁也没有想过医生也会出现不靠谱的情况,端木和骆宾基就筹备着手术。谁知这一手术却是大错特错!1941年12月25日,历史教科书会记住这个日子,因为这一天香港沦陷。1942年1月12日,端木和骆宾基会记住这个日子,因为这一天萧红进了手术室。

    可怜的萧红被庸医误诊,术后非但该好的病没有好,反而身体变得更加虚弱,连吃饭、喝水都成了难事,只能靠打营养液维持着。

    苍天弄人!人有何过?

    端木和骆宾基实在是信不过这家不靠谱的医院了,奈何萧红身子极度衰弱,两人也没心思去找庸医理论,只得匆匆将萧红转入玛丽医院。

    在玛丽医院休息一晚后,也不知怎的,萧红的精神恢复了不少。端木和骆宾基都欣喜得要命。

    萧红让端木拿来纸笔,在纸上写下:“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话中的苍凉和不甘震撼人心。端木和骆宾基心里也开始感到悲怆,他们猜测这是回光返照,却发自内心地不愿相信,只得互相安慰。

    骆宾基说:“先生,这里的医疗设施要好一些,您静心休养,一定会康复的。”喉咙被割开的萧红无法发声,也没有体力做出任何回应,只是眨了眨眼睛,以示听到了,却不知是赞同还是不赞同。端木也附和着:“你什么都不用想,就安心养病。”只是战火濒近,萧红想安心静养也是不成。1942年1月21日,日军进城,接管了玛丽医院。端木和骆宾基无奈之下只得又将萧红匆匆转移。可日军已经占据了大部分设施齐全的医院,二人最后只能找到一处红十字会设立的临时医院落脚。

    端木和骆宾基两个身体健健康康的小伙子都被这战乱折腾得精疲力竭,病中的萧红就更是不堪奔波了。

    第二天,萧红静静地闭上了双眼,离开了这个世界。

    原来那次竟然真的是回光返照!端木和骆宾基悲痛欲绝,怎么也不愿相信那样一个她就这样离开了,明明之前还好好的!

    骆宾基心中充满了愤慨和不舍,他恨那庸医误人,恨这使生灵涂炭的战争,甚至恨起香港这座城市来!如果那次她让他离开时,他不反对多好!他一定会带上她一起走,离开这座孤岛,这样就永远也不会遇见那坑人的庸医!她那时身子虽然弱,虽然乘船奔波有可能会让她更虚弱,可只要不遇见那等庸医,他就一定会护得她好好的。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去寻个高明的医生问诊。

    他实在是舍不得她啊!没有人能够理解他对她的感情,他初见她时就已对她敬仰有加,再见她时被她柔弱而坚强的性格所吸引,随着相处越多,他对她的崇敬之情日益加深,但也越来越懂得心疼她——原来她过得那样苦!她承受了那样多的苦难!老天为什么不让她过几天幸福日子呢?

    骆宾基想起了那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可他们之间明明只差几岁,不是几十岁,为什么这么早就阴阳相隔?他还年轻,他不懂得什么是爱情,他想自己是爱着她,也是不爱着她。他敬她,怜她,疼她,护她,他对她是大爱。1942年1月24日,战火还在喧嚣,港岛还笼罩在动乱中,萧红的遗体被火化了。萧红被葬于浅水湾。骆宾基在萧红墓前望着周围葱郁的大山和远处的大海,心想她从此就要在这里待下去了吗?虽然这里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可她是那么怕孤单的人啊。他实在无法忍心想下去。端木强忍悲痛,将他拉走。端木说:“她那样一个人,让每个接近她的男人都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被她吸引,直到爱上她。”骆宾基知道端木话里有话,却不予理会。他想,端木那样的人,怎么能理解先生呢?

    他说:“先生有一个高尚的灵魂。她是最真实的存在。正是这种真实造就了她,让她活得那般闪亮,熠熠生辉。她的身体虽然离开了我们,但灵魂却永远都陪伴着我们。”

    因着对萧红的怀念,骆宾基饱含深情地写下了《萧红小传》。他想把这当作对她的纪念,不为别的,只为自己在年老时还能想起曾有那样一个真实美丽的灵魂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

    萧红用短短三十一载的年华岁月构筑了真实的灵魂,这个灵魂永远存在于爱过她的男人心里。她真正爱过的每个人都是才子,她偏爱才气,对精神世界的渴望胜过对物质的渴望。奈何际遇弄人,她的一生非但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也没能和知己相处几天。

    端木这个唯一与萧红结过婚的男人,虽一直被萧红的友人所冷遇,却在一生里的每年都坚持为萧红扫墓。一年又一年,从不间断,这是一种怎样的深情!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弱,端木固然有这样那样的不足,做了这般那般的错事,但他对萧红的感情却由不得他人怀疑。端木为了纪念萧红,写下了感人泪下的《祭萧红》:

    天上人间魂梦牵,西风空恨绿波先。春蚕到死丝无尽,蜡炬成灰泪无干。布被寒生七尺铁,灯华热涌五音弦。霜刀岂削石中碧,剑雨徒增绛草妍。

    而与萧红共筑“二萧”爱情童话的萧军则留下了这样一首诗:

    珍重当年患难情,于无人处自叮咛!落花逝逐春江水,冰结寒泉咽有声。万语千言了是空,有声何若不声声?鲛人泪尽珠凝血,秋冷沧江泣月明。

    1957年8月15日,萧红的骨灰迁至广州银河公墓。自此,这位民国才女终于回到祖国大陆的怀抱。

    很多事情的对与错,我们都难以下结论。没有亲历过的人,难以理解为何对方会在当时做出那样的举动。萧红与几个爱他的男人之间的感情纠葛,令人津津乐道,又像是一壶刚冲泡好的茶,余味悠扬,正等着那雨巷中穿行而来的人细细品赏。

    萧红为爱而生,一生追求自由,渴望爱却总是承受苦难。她才华横溢,却又命运不堪,而但凡游弋在历史长河中迟迟不能归向彼岸的女子,又有多少不是这般呢?

    问落花凋零几许,只余残香,回荡。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