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的世,
虽然是露水的世,
虽然是这样。
她遂与舜花同谢此世。到了此刻虽然明知逝水不归,落花不再返枝,但无论怎样达观,终于难以断念的,只是这亲情的羁绊。
在人生的尽头,她想要回忆起一段爱情,都没有一个男子入梦来,只有自己回到人世初起的梦里,去问自己的人之初,孕育自己的人何在?
她一生如飘零的落花,不曾有春芽绽吐枝头的记忆,就被风吹到了云朵里去,就像流星,还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就已经在长空绽放。
无根之花,唯有一路飘零,去寻找爱的归宿,但千寻有影却只在寒江底,万里无踪最终到了碧落边。回望过去,蝴蝶似乎没有为一朵花敛上过翅羽,她的心在高高的铜雀台上,却荒穗帐空,等不到翩翩公子光临,她美丽,有钱、有名,是那个时代凤毛麟角的独立的职业女性,有天与的娉婷足够她自己对世间的男人挑挑拣拣,但挑拣了许久,终究不见可与自己比肩的人,也许是不够,也许是不能。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但是,也曾在那么某个刹那,有一见倾心的时刻,在那个瞬间,爱情功败垂成以前,她亦是满足的欢喜的,以为今夕何夕,遇此良人,所以才会有了一次义无反顾的投入,才会有了一次彻底的交付,才会有了一个孩子,就是声名毁弃,也要带到人世里,见证自己曾经一次倾尽所有的投入。
虽然她爱情的结局是:现世无由见,除非梦里逢。醒来襟袖湿,疑是露华浓。
天上飞琼,毕竟向、人间情薄。还又跨、玉龙归去,万花摇落。
当舜华谢后,不过一场,山河永寂。
【誓言】所谓永远,不过是一季花开的时间
简说:“誓言用来拴骚动的心,终究拴住了虚空。山林不向四季起誓,荣枯随缘;海洋不需对沙岸承诺,遇合尽兴。”
当初想要在一起,原来不过是遇合尽兴。
当初想要永远在一起,原来不过是虚空。
就像夏夜里,那些新生的星宇,惊艳于彼此初放的光芒,就以为彼此是从这一刻才开始相遇,然后就会有以后长长的相聚,于是为这一见钟情,便要倾一生至诚,但是,谁知道,谁知道此时,年轻的爱,原来只是一场流星雨。
她的花开好了,遇见了他,这个有爱的男子,便不想要错过他,怕一错过,自己花就落了,于是她愿将自己落入他的怀中,做他呵护的人。但是他们结发为夫妻,却恩爱两相疑。
她才知道,原来她不是花,她是花上那只一直在做毛毛虫的蝴蝶,终有一天,要弃花身飞离而去。
她本是蝴蝶,怎会为绿叶停驻?她有翅羽,怎会为他自束?她有蝶梦,怎会为此人事等蜉蝣,朝暮营营不自由?
那一年,她12岁,来到他面前,叫他“严先生”。
那时候,他是上海明月歌舞剧社的台柱子,会唱歌,会作曲,说着一口好听的国语。而她被人带到上海明月歌舞团后,他认真地教导她,守护她,他教她说国语,每次她一说:“侬--”,他就竖起手指靠在唇边,她就捂住嘴巴说:“呀--我又忘记了呶,你说过跟你说话一定要讲国语的……”
他们一起唱黎锦晖创作的爱情歌曲《桃花江》,而她也悄悄地爱上这位英俊帅气被誉为“桃花王子”的他:
桃啊,桃花江是美人窝。
你也不爱旁人。
就只爱了我。
桃啊,桃花江是美人窝。
因为你比旁人美的多。
桃啊桃花江是美人窝。
桃花,千万朵比不上美人多。
那是他们最清纯的岁月。
她本是苏轼之后代,却在3岁时被抽大烟的舅舅偷偷拐骗到了金坛县的王家,本叫苏璞的她,被取了个新名叫王小红。而王家夫妇离异后,她又被送给了上海的一家周姓人家,更名周小红。但是,当她长到七八岁时,周家也日益贫困。她回忆起这段日子,就像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养母被迫去帮佣度日,那个被鸦片熏黑了肚肠的养父竟丧心病狂要把我卖去妓院当妓女,幸亏养母及时搭救,才免去我一场更大的灾难……那时,日子越来越苦,往往饿着肚子呆呆地坐着,口水直往肚里咽……”
因为爱唱歌,又有很好的天赋,12岁的她经人介绍加入黎锦晖创办的明月歌舞团习艺。周璇说:“从此,我决定了我以后的命运:我开始以歌唱为职业,并认识了严华。在当时我把它称作生活的起点。在明月社里,我和许多人由陌生而熟悉起来,严华便是其中一个。我每天陶醉在音符飘浮之中,过着嘻嘻哈哈的自由生活。几年以来的枯燥况味渐渐在我的眼前泯灭,我开始感觉到我的心灵有点儿滋润了。周遭的气氛是艺术化的,谁与谁之间都没有拘束;虽然我所得的酬报不丰,但是我是深爱这样的生活的。”
那时她在舞台上演出救国进步歌剧《野玫瑰》,在终场时,高唱主题曲《民族之光》,当唱到最后一句是:“……团结起来抗日救亡,要与敌人周旋于沙场之上。”激起台下一片抗日的热情,黎锦晖便提议将周小红的名字,改为周璇,从此,她便以周璇之名立于世间花团锦簇里。
当年,她豆蔻年华,却长在荒芜时代里,遇见了公子,在他纯良的笑颜下,她的心花一朵一朵怒放,那时,泥暖草生,细藤初上,她幸福极了。
而严华也在他们各自写的这分手声明里,说起他们的认识,其实他还记得他们的最当初,最当初,他见到她时,在这红尘乱世里,遇着这样简单纯真的小家碧玉,没来由地,对她生出几分怜惜,就像贾宝玉初见林黛玉,没来由地觉得面善,要当作远别重逢:
有一天,团里的钢琴师章文女士跑来告诉我,她介绍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到我们这里来担任演员,名字叫周小红。
隔了两天,果然有个陌生的女孩子的脸孔送入我的眼帘了。
我在弹钢琴,这女孩子偷偷地立在旁边呆看。
“这是谁啊?”我的脑海里有一个问句了。
“大概是周小红吧!”我又给自己解释。
一星期后,我才完全知道了这女孩的家世。
她叫周小红(黎锦晖先生给她改名周璇),原籍常熟,生长在上海,曾毕业与宁波同乡会第八小学,家里有父亲,有母亲,父亲从前是在虹口捕房里当翻译的。
这是我和周璇认识的开始……
但是此时他们各自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她已经很恨他的霸道和控制欲,而他还在点点滴滴回忆他们美好的开始。
那美好的时光在哪里,在永远也无法逆流回去的人生若只如初见里,这个叫周小红的女孩,一生被卖来卖去,还差点儿被卖到妓院里的她,在这里初遇见了自己的白马王子,从此落难的公主便得到了拯救。他叫她:“小璇子。”他关心她,爱护她,帮她打开了演艺之路。
严华,在他们分手之际,一点一滴回忆他们在一起的日子,点点滴滴,还是那浓浓的温情脉脉的记忆,那时多么优美的一段时光,如同散在嫩叶上纯真的阳光,拨转人心底最柔软的寸土:
周璇很活泼,很聪明,而且也很有思想,她常常对我说:“你教我唱歌好吗?你教我国语好吗?你教我弹钢琴好吗?”
我总是反问地回答她:“你见一样学一样,永远没有满足,将来究竟打算建造些什么地位呢?”
她一半怕羞,一半微笑地说道:“我要和王人美一样地有名气。”
我佩服她的志愿,便鼓励她道:“凡是一件事业的成功,必须要经过磨难和困苦,你怕吗?”
她很坚定地说道:“我什么也不怕,我只知道向前努力。”
那时周璇给团里任何人的印象都很好,黎锦晖先生也称赞她说:“你的前途是很有希望的。”
自然,一个新的团员刚来,老的团员们是喜欢倚老卖老地加以压迫的。周璇也不能逃脱这恶劣的命运。然而在有人欺负她的时候,我总起来袒护她,我向他们说:“我们应该和衷共济,怎么可以自相混乱呢?”
周璇感谢我的“爱”,她以后便当我是嫡亲的哥哥一般。我也亲热地教导她,培植她……
但是好景不长,1933年,明月歌舞剧社解散,周璇一听剧社停了,就坐在那儿哭,因为她跟别人不一样,如果她再找不着赚钱的地方,她养父养母就要给她卖到妓院里去。严华看见她哭,拉起她的手问:“你回到家里以后,准备继续念书吗?”
周璇摇摇头,只是流眼泪,不说话。
严华又看着她的眼泪说道:“不要哭,这是没有办法想的事。”
周璇慢慢地挣扎出几句话来说:“我的家庭环境不大好,我不愿意回去。”
“那么你打算怎样呢?”
“我要……”
“你要努力,是不是?”
周璇热切地看着这个她心中的白马王子说:“是的,我要努力,我要跟着你一起努力。”
严华说:“好!我来帮助你,你不可灰心,你的前途是灿烂光明的。”
严华果然不负周璇期望,自己找人筹了一些钱,然后成立了“新月”歌舞团,意思是“明月已去,新月又来”。
“新月”成立以后,严华便把周璇拉了进来,并问她:“这又是磨炼艺术的好机会了,你肯受苦吗?”
周璇回答:“我肯受苦,我愿意受苦,以前的苦,算不得苦,以后的苦,就是将来的甜。”
严华微微地笑道:“是的,以后的苦,就是将来的甜。从苦而甜,从苦而成功事业,小红,你将来一定是幸福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要我上进。”
周璇果然一直努力上进,直至抵达人生的顶峰,而严华跟她之间,却只剩下天涯与明月的距离,他已跟不上她有如嫦娥飞升的羽衣,而她离开了他,却始终没有得到他预期的幸福。
新月歌剧社,成立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便由于亏损而宣布解散。
周璇随后加入了艺华影业公司,担任配角,每月的薪水是五十块钱。她的第一部处女作,是《花烛之夜》。
这个在台下不起眼的女孩,现实生活中,跟严华站在一起一高一低,一黑一白,黑的是没化妆的周璇,长得并不起眼,皮肤蜡黄,黑黑瘦瘦,总是穿深色的布旗袍。因为绸缎和棉料比较贵,布的便宜。而爱穿浅色的西服和衬衫的严华,长得高大,皮肤又白。穿了布旗袍的周璇走在他身旁,只到肩膀,仿佛是被家长领着的一个没长开的女孩。
但是她一粉墨登场,就流光溢彩,一个摄影师,就赞美说周璇这个脸是天生拍电影的,他说你看她平常蜡黄,面孔蜡黄,就黄黄的,他说在人群里头走,谁见也不起眼,可是她一化妆,就另外,就好看。这个摄影师说她周璇的那个脸,哪个角度拍都漂亮。在电影镜头前360度没有死角的少女,就这样走向了自己的光辉岁月。
那个时候,严华一直以保护者自居,执杖护卫这个还没完全盛开还是一朵小花骨朵的少女,他预见了她如夏花灿烂的未来,但是当她真正绽放时,他没有惊喜,只有惊惧,惊惧他有一日会失去了她,这种惊惧,让她身处他的爱中,只觉得窒息。
1936年,严华和别人合组了大中华歌舞团,带着一帮演员上南洋表演,临走前,心事重重的周璇,将自己的日记本交给严华,说,让他上船以后再看。
上船后,严华打开一看,是那少女的心思,记着从初见以来,她对他的依恋,严华1986年回忆起50年前这一小段恋曲时说:“从我为她打抱不平,他就爱上了我,我心里十分激动,我连忙写信给她,发去了爱的回音。”
第二年春天严华回来了,回来以后,他们便在愚园路愚谷村订了婚。
卖火柴的小女孩,第一次在人世里在自己划燃的火柴的火光里,感受到了人间爱情的温暖。
此时的周璇就是她这一年拍的电影《马路天使》里那个歌女小红,在唱着那甜蜜的《天涯歌女》: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嗳呀嗳呀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家山呀北望,泪呀泪沾襟,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嗳呀嗳呀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人生呀谁不,惜呀惜青春,小妹妹似线郎似针,郎呀穿在一起不分离,嗳呀嗳呀郎呀穿在一起不分离。”
1938年7月10日,周璇和严华两人在北平春园饭店举行了婚礼。
这一年,周璇18岁,严华23岁。为着他们相爱的这美好的日子,他为她创作了《花好月圆》,她为他歌唱: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作家白先勇曾经回忆道:“我的童年在上海度过,那时上海滩到处都在播放周璇的歌,家家花好月圆,户户凤凰于飞。”
他们爱情的美丽就这样被写出来被唱出来,女子羞花,让男子怦然心动。男子如玉,让女子一生相许。于是他便以歌言情,她便以声吟意,用最原始的心声唱出彼此最纯真的爱慕,于是,他们的花好月圆成了一道幸福的风景。
结婚以后,周璇加入国华影业公司,她的月薪,包括严华作曲收入在内,为450元,两人还一起给其他唱片公司一个作曲一个演唱灌制唱片再另得酬劳,而周璇拍的每部电影的报酬在2000多元。丰厚的收入,让严华说:“我们的家越弄越美丽,环境也是一天比一天好。--在姚主教路国泰新村里,建立着我们新的家庭。”
婚后的生活那短暂的甜蜜,严华一生难忘:“在北平,我们有过四个月的甜蜜生活,那时期,我写了很多曲子,她也时常站在我的旁边给我唱一遍,她唱的时候,我喜欢看她的一对眼睛。她寄我以‘爱’,在这静静的无言中,她寄我以‘情’,在这默默的幻想里,我们间的夫妇之乐,是谁都称道羡慕的,我们曾立下誓言:‘我们永远不分离!’”
仍然记得她睁着水灵灵的眼睛在自己面前宣读这海誓山盟,但是,这个永远,远得很,所谓拥有,所谓永远,不过是一季花开的时间,这世上,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更多的是刹那芳华。时间,让盟誓过的情爱灰飞烟灭。其实真正爱他或她,不必信誓,不必结盟。爱可以实现,但不在人世的言语上,爱等量于自由。
【离恨】牡丹花散,叠地两三片
她被他束缚,就像绵羊,被牧童放牧,就像星光,被迷雾困住,就像花朵,被绿叶遮住。从此,温馨被单都变成负荷,爱,成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他牵着她的手,指给她看整片的星空,却不放她自由地来去。但是后羿再有射日之举,怎挡得住嫦娥奔月之心。
他爱她,就像大树培育花朵,却不知花朵终有一天要离开自己,他对她,就像丝茧孕育蝶梦,却不知蝴蝶终有一天要破茧而出。
等到结局出现,他不能接受她自由地翻飞,两个人做不了凤凰于飞,终究只能劳燕分飞。
离开以后,他们之间,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只至很多年后,她只会漠然给他新婚祝福,漠然何尝不是恨此情而至心死,以致只把他当作陌生人,才能说出那“祝你新婚幸福”的话语。
从此以后,她的情“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有谁可以收留得住这个风雪夜归人?
1938年,周璇进入国华影业公司拍电影,与国华的老板柳中浩结下干爹干女的关系,有一次,严华替周璇接下爵士社客串播音的邀请,由于柳中浩坚决不同意,硬逼周璇推掉爵士社的邀请。这事让颇感不满的介绍人和爵士社对周璇说了不好听的话,当时周璇怀有身孕,被气得动了胎气,然后柳中浩又让她在当晚参加一个活动演唱,结果周璇昏倒在舞台上,孩子流产了,这事,让两个人曾经海誓山盟的关系,开始破裂。
而一直努力上进的周璇,在国华拍电影一部接着一部,马不停蹄地拍摄了《三星伴月》、《孟姜女》、《李三娘》、《新地狱》、《七重天》、《董小宛》、《三笑》、《孟丽君》、《黑天堂》、《苏三艳史》、《西厢记》、《梦断关山》、《梅妃和杨贵妃》、《夜深沉》、《解语花》、《恼人春色》、《天涯歌女》等十八部电影。
周璇登上了人生的巅峰。1941年的《上海日报》电影专刊开展了一场“电影皇后”的评选,周璇一举夺魁。但谦虚的周璇却在第二天的报纸上刊登启事:
“顷阅报载,见某报一九四一年电影皇后选举揭晓,广告内附列贱名。顾性情淡泊,不尚荣利,平日除为公司摄片外,业余唯以读书消遣,对于外界情形极少接触。自问学识技能均极有限,对于影后名称绝难接受,并祈勿将影后二字涉及贱名则不胜感荷,敬希谅鉴此启。”
这是一个多么静好的女子,在这红尘俗世的热闹里,自恃天与娉婷,羞花闭月里,却独守一处澄明。
周璇,在严华长兄如父般的教导下成为了一个优秀而谦虚的演员啊,但是却不能再成为严华眼里那长相厮守的妻。有一回拍一部戏,为赶进度,柳中浩竟让人把摄影棚锁起来,所有工作人员被关在里头拍戏。激动的严华跑到电影公司对着柳中浩拍桌子大吵了一番,此举让周璇觉得严华让自己在公司里大丢面子。
而周璇经常拍戏到深夜,男演员常常充当护花使者,夜深人静,又困又乏等着妻子回家的严华,耳听着妻子跟人有说有笑回家的声音,涌起的不是欣喜,而是愤怒,这让周璇在同事面前很是尴尬,夫妻两人为此大吵,而严华甚至拳脚相加。后来周璇在报纸上控诉了她的这段婚姻生活:“璇往公司拍片,严君常限制时刻,倘因工作稍久,赋归略迟,严君即以恶声相报,甚至痛殴。严君家中不许雇用仆役,一切均由璇与璇之养母操作,然严君复又颐指气使,绝不体谅,偶或逢彼之怒,不第公然辱骂,益且当众施暴。又璇每含泪至公司拍戏,强颜欢笑以自掩饰,比及返家,严君犹未恝置,必逼璇引过认罪而后已。总之,璇精神上肉体上之痛苦,在婚后数年中与日俱增,屈指难数……辄思结束此生,闭悲剧之幕。顾又求死不获(去年曾图自杀未遂),痛定思痛,唯有离此牢笼,求光明之生路……”
在严华这种霸道的让人窒息的爱中,他们终究走到了覆水难收的地步。
1941年,周璇离家出走,严华在报纸上登出警告启事,还说她拿走了家里的存折,本只赌气离家散心的周璇被逼登报回击:“璇非婢妾,何能堪此侮辱?”斩断了两人9年的情分。
关于这次出走,周璇说:“直到回上海,随着严华北上,在北平结了婚,以至重来上海,加入国华影片公司为基本演员,我们始终浸沉在爱的旋涡中。我的幻想中,以为前途有的只是光明,美好的生活,谁知未来的光阴,并不如我预测的美好。渐渐地,猜疑、侮蔑、难堪,一一加到我的身上,它使我不安,使我痛苦,年余以来,终于粉碎了我的幻想,造成了无可避免的悲剧。天哪!我不能在无理的威胁之下生存下去,我应该重视我自己的生命呀!因此,我在一种迷惘的情绪下,做了‘娜拉’的继承者,我含着眼泪离去了我的家,同时也离去了相处九年的丈夫。
笛卡儿说:‘达到一个终点,总比停留在迷途中好,生活的行动也是如此,常常不容许自己半点迟疑。’我对于这话有深切的体味,我为什么要停留在迷途中呢?过去,我太浑浑噩噩了,所以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考虑。现在我已是一个二十二岁的人了,我有我的生命,我不能再浑浑噩噩下去,我需要斗争,我应该尽我的力觅取我适当的终点,不容许有半点迟疑。
自离家以后,我始终是沉默着,希望获得一个合理的解决。直到舆论对我发生了许多误解,我万不得已,始终在报上登了启事,将我的隐痛约略向各界人士诉述了一遍。但是还有许多事,我尚未一一辩白。比如说,严华说我带了银行存折走的,不错,我是带了两万元的存折走的,但这不过是我的积蓄的一部分,实际上我名下所有的钱还不止此数,我在百代公司灌《西厢记》,版税就有八千元呢!但是我只找到了这二万元的存折,而且其中一部分还是定期的,我带了走也等于没有带。误解我的人以为我带了钱跑了!这简直使我只有悲愤。”
后来周璇又在1941年6月的上海《申报》和《新闻报》上,以文言文再次控诉严华重视床头之金十百倍于床头之人:“严君明知银行存款为璇之私蓄,而竟意图攫为己有,登报挂失,去函止付,迹其所为,严君重视床头之金十百倍于床头之人。璇以劳力所获之资,近年为数颇巨,即以灌音……《何日君再来》等片先后版税何止巨万?悉数交彼,璇囊中所存,每不逾五元,偶有亲友见访,无以置肴点,有失礼貌,使璇啼笑皆非。”
本不想离婚的严华,事已至此,终究不得不签字同意离婚,在他们签署离婚协议的那一日,相依为命了9年的两个有情人终究成了连面都不愿意见到陌生人,他在浦东大厦一个写字楼里签字,而她在枕流公寓里头签了字,用自己的名字签下此后永不再见。
严华说,“好像有人曾说过:‘今日的爱情,是明日的仇恨;今日的爱人,是明日的仇人。’”两个人相携手走了9年,却终究走到了这样的地步。
两个人在此刻分道扬镳,各自行了各自的方向。而从此,她“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她似乎再没有认真地投入自己好好爱过一次,除了那一次意乱情迷,却误尽了一生。
严华在给《万象》写的《九年来的回忆》说:
现在应该要说到我的梦的破碎了。
周璇突然出走了。
她为什么要走?是我虐待她了吗?
我可以用一种迷信的说法:上面有天,下面有地,当中是我的良心,我绝对不承认虐待过她,非但没有虐待过她,而且我要说:我实在对待她太好了,平常爱护她的身体,顾全她的名誉地位,调剂她的生活,无微不至。
出走之前,周璇还曾写信给在成都的徐健小姐和傅小姐,她说也要到那边去活动,因为上海的环境太恶劣了。她问我:“你赞成我的计划吗?你舍得我吗?”
我鼓励道:“我虽然舍不得你,但是如果你真是要走,我也是高兴的,因为你是为了正义。”
然而相隔不到一星期,事情就完全变了,她没有一句话,她忍心地离开了我。
我想:或者她不能同我过着正义的生活,或者她已经有了一个灿烂的黄金之梦;不然,她怎么愿意离开我呢?她难道完全忘记了过去吗?
一个人是应该思前想后的。我曾给茜蒂先生编的一个刊物写过一篇序文,我说:“这一个社会,是吃人的社会,社会吃人,不会有血,自然也不会留下什么痕迹。”
我又说:“托尔斯泰曾说过,‘恋爱是一个人的生命中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分。’是的,严华还有他应该做的工作在。我失去周璇,心里自然很难过,正象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孩子,找不到他的家一样。然而我不必徘徊歧途,我要奋斗,我要为我的事业奋斗,‘事业’是我以后做人的趣味的最大的安慰了。”
我至今还没有恨过周璇,我想我是永远不会恨她的,我看得很清楚,杀害周璇的,是一个不健全的社会。
九年来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现在我是梦里醒了的人。
他回忆了他们过往的时光,每一段对话他都铭记心尖,此时写下来,发表在《万象》里,是一种缅怀,也是告别。告别以后,各自有各自的方向,他知道她会有美好的前途,会得到她追求的幸福,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她最后竟是如此悲剧的收梢,他在去世前对人说:“如果我不跟她吵闹,不跟她离婚,小璇子后来就不会那么苦了。”他在悔,悔当初不用温情的爱紧紧握着她的手,陪她走到世界的尽头。
他的心,不管当初用多少霸道、绝情的语言来掩护,但依旧深藏着人之初识里,他们最珍贵,最短暂的,纯净。
而周璇,也在同一期《万象》里,发表了《我的所以出走》:
“为什么要出走?”
许多访问者这样的问我;有时候,我也这样地问自己。
是的,一个人好好地为什么要出走呢?我相信,每一个人在她的事业之外,都是希望有一个美满的家庭的,美满的家庭永远会产生着甜蜜的生活,以调剂她耗费在事业上的劳苦的精神;所以,甜蜜的生活是一种幸福,谁愿轻易与她的幸福分离呢?
然而,相反地,当美满的家庭不能获得,甜蜜的生活成为幻梦,而一种例外的痛苦紧紧地压迫着她时,她自然只好挣断桎梏的锁链,与恶劣的命运诀别,而另觅她的新生之路了。
罗素说:“宁愿战斗以死,不愿忍痛以生!”我需要战斗,这就是我出走的唯一理由。
说起来,自然是一件痛心的事,我除了我的事业之外,还有一个幻想中的美满家庭,不幸这一个幻想只成功了一半,它变了!变得很可怕,于是我不能和这个可怕的环境诀别。
实际上,挣脱这一个桎梏的意念酝酿在我的心底深处已经好久,不过为了不忍,我一直是彷徨着。直到忍无可忍,我才决定了我的行动。外人看起来,以为是事出仓猝,因此对于我,就有许多的猜疑,许多的误解,在我实在是觉得十分遗憾的。
最后周璇也说,从此,她将寄情于事业:“此后,我将以铁一般的事实来答复大家,我既然为了生存的意义而从桎梏中解脱出来,自然我需要以更大的努力,为我的事业,为我的前途而奋斗。我可以坚定地说:我的生命将会比‘娜拉’更积极的。”
但是娜拉出走后,娜拉幸福了吗?
【以后】谁化蝶爱得沉重,不如一身古铜
最美的花朵,偏偏盛开在疼痛的沼泽里,越过了青春无畏的尽头,蝴蝶不会再栖停,一生都在飞不过的沧海里。
她衔歌而唱爱情,自己却不在爱情里,情深难长久,缘尽不可留,她害怕悲剧重演,生命中那些越美丽的东西她越不敢碰,容光未销歇,欢爱忽蹉跎。
红尘滚滚,一路行来,迷路的蝴蝶被一朵花枝短暂收留。跟他在一起,不是因为他是她的春闺梦里人,只是因为那一点贪念,贪念倾城乱世里,他牵手的温暖。
不曾以胸怀的虚谷去容纳他步步单音,只因自己随时准备离去,随时会做一个不告而别的异乡人。
他们的爱没有终点,随时到站,为一处美丽的风景,她便会随时下车走入风景里去。他们不过是生命的轨迹短暂相逢时,他搭送她一程而已。
他曾拥有过她,仿佛拥有了一座繁华锦城,实际上却是一座她的心不在此地的空城。
也许他对她的爱,不敢奢望可以天长地久,只要一刻拥有,即使为这短暂拥有,他独自坐守被人兵临城下举矢攻击的愁城许久……
离开严华以后,周璇认识了一个富家公子,上海一家最著名的绸布商店老板的儿子朱怀德。
他很爱周璇,细心呵护她,让她在乱世里有了一个可依偎的温暖。
跟周璇拍戏的女演员,曾亲眼看见朱怀德对她的呵护:“周璇上楼下楼,他(指朱怀德)搀抚着她。周璇需要什么,他很快就把她所需的送到她面前。周璇有所差遣,他奉命唯谨,一诺无辞。每逢拍戏的日子,或是午膳,或是晚餐,以至夜霄……在充满罗曼蒂克情调的(国际饭店13楼)云楼小餐厅里,桌上燃起了两支红烛,发出了烨烨的光华,坐在餐桌两端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周璇,一个是朱怀德。《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从朱怀德的口中轻轻哼出……”
而此时正是张爱玲一个人在黄昏的阳台上,骤然看到的乱世:“我一个人在黄昏的阳台上,骤然看到远处的一个高楼,边缘上附着一大块服脂红,还当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却是元宵的月亮,红红地升起来了。我想着:‘这是乱世。’晚烟里,上海的边疆微微起伏,虽没有山也像是层峦叠障。我想到许多人的命运,连我在内的;有一种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
而在这样的乱世里,处处都是周璇的《夜上海》:“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华灯起乐声响,歌舞升平,酒不醉人人自醉,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只见她背脸迎,谁知她内心苦闷,夜上海,都为了衣食住行,晓色朦胧,倦眼惺松,大家归去,心灵儿随着转动的车轮。换一换新天地,别有一个新环境。回味着夜生活,如梦初醒。”
周璇在这座大上海的灯火里夜夜笙歌,却找不到一处灯火融化自己冰封的心窟。周璇喜欢被人爱的温暖,但经历过第一次婚姻失败的她,似乎在与朱怀德的这段感情里并没有真正把自己的感情投入,她也许在担心,当身陷婚姻的囹圄,那个细心呵护自己的如兄如父的人会骤然变成狱卒,将自己禁锢。
所以她已不愿再自缚翅翼,但是她也很自惜羽毛,她非常看重自己的名声,所以在生活作风上非常严谨。当时的记者评论说她:“是一个好静的红星,我们在交际场中,很不容易发现她的踪迹。再说‘不尚荣利’,我们虽然不敢下一种断语,但是在她平日朴素的服装上看来,也许可以相信她对于虚荣的观念,是相当淡薄……”
但是蝴蝶自惜羽翼,只是因为她没有遇见让她奋不顾身飞蛾扑火的那个人。
在周璇与朱怀德在一起大约有七八年时光,七八年的时光里,爱太长,也会厌倦,毕竟只有他在爱,而自己一直都在等待。所以他们的关系若即若离,让人雾里看花,终究世人不明,让朱怀德承担了所有的过错,其实他错就错在,爱上一个终究会离开他的人。他除了对她好一点外,他没有任何可以抓住她的诱惑力。有钱,周璇比他有钱,有才,周璇身边的才子佳人那么多,有貌,周璇在银幕上遇见多少比他要帅的男明星。他除了卑躬屈膝、无微不至地爱她外,还有什么可以留得住她?疲倦的蝴蝶,只是贪念他的好,暂时地栖停而已。
所以这期间,周璇也许等到了一个想要把身心交付的人。那就是石挥,为这个男人,她曾在日记中写过:“对这段感情既兴奋又恐惧,但心里知道这是个能够托付的男人。”
他是上海滩的“话剧皇帝”,周璇为他出众的表演而着迷。两个人曾一起演过一部电影《夜店》,有了一次短暂相逢的情缘,于是当时她要与他结婚的消息甚嚣尘上,记者去采访周璇,想要从她口中套出真切的消息。
记者问周璇:“你以为男性的面貌是清秀的好呢,还是粗壮的好?”
周璇说:“太清秀也不好,太粗壮也不好,失之过当,总不相宜吧?”
记者又问:“你最知己的男朋友是谁?”
她很俏皮地答复:“我告诉你,男朋友很多很多。”
“周小姐,直说不妨。”
周璇说:“像你今天和我谈的话,我不敢要求你不发表,那么就直写我的男朋友很多很多,这不完了!”说过后周璇自己为调侃记者的话哈哈笑起来。
记者不再拐弯抹角干脆直接步入主题地问:“那么你预备在什么时候和石先生结婚?”
周璇很镇静地回答:“我不否认,也不承认,结婚不结婚,那还得听命运和环境的支配,不过一时的友谊,还好。”
记者又问:“从友谊的立场,你看石先生有何优点,有何弱点?”
“他吗?”周璇脸红了一下,很快就改口道,“石先生的优、弱点,我一时还批评不出,见不到什么特殊的显著之处,不过我觉得他虽不温柔,也不粗暴,给他四个字吧:沉默寡言。”
“你理想的结婚生活要怎样才觉得美满?”
“但求生活能够安定而已。”
周璇所期待的婚姻生活,也如张爱玲一般,愿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但是但求生活安定而已的周璇,终究为一次意外的情迷意乱,而让自己的余生,如珊瑚珠翠,华贵的失散。
周璇与石挥的若有若无的情,终究不被人看好,有人就在报上说:“倘周璇正式下嫁石挥,这将仿佛与严华没有离婚一样地会受到他严厉的管束……”
两个才情横溢的人,却不一定能在一起,他们可以在大众面前塑造举案齐眉的经典,却不能在居家的日子里相敬如宾,这段感情若有地开始,又若无地消失,只是周璇的情潭里一只蜻蜓偶然点水点起的涟漪。
很多年以后,已经生病的周璇,去看了一场石挥的演出,再见他的风采,宛若看见自己的华年,周璇在日记里写下:“好久没有看见石挥了,他的演技永远使人喜欢。也不知道他人在上海还是在北京,因他告诉我要同童葆苓订婚了呢!很使我难过,当然我愿意他能幸福,我们的友谊之爱决不改变。总之,只有我自己对不起人家,没有别的话好说,永远回忆着,自己难过吧,活该!”
看完这次演出后几天,本已出院在家疗养的周璇,精神病再次复发,不得不重新入院治疗。
想曾经严华结婚时,有记者问周璇为何要和严华离婚?
她说:“请你愿谅,免谈往事,好吗?”
记者又问周璇:“严华又结婚了,你有何感想?”
周璇淡然回答:“世界上或者又多了一个美满家庭吧。”
又问她:“大部分影星对婚姻都不太慎重,其用心是否籍以扬名?”
周璇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似是而非。”
面对严华的结婚,她终究能心如止水地给他祝福,但对于石挥,她终究说不出祝福的话,情畿重太多,走了许久,却还在原地徘徊,最终不堪负重的脆弱的神经再次崩溃,周璇又回到了另一个迷乱的世界,那里没有石挥,没有那个人,没有她人世里所遭遇的那心痛的一切,仿佛是一个蝴蝶的世界,再没有人心的知觉。
【畿重】蝴蝶:凝眸望世间,春将归
她的这段爱,不见踪迹,亦无来处,却拥有一个结果,让她在众目睽睽中无处藏此爱情,但她所爱之人,却被她藏在最深最深的角落里,藏到任何人,任何岁月,也无法触及的距离。
也许这段爱,是一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是一场一见钟情,便倾了至诚,是一夜微情,便一生遇劫。是有一梦便造多一梦,趁冲动能换到感动,但这愉快黑洞苏醒以后她却已扑空。
但是她却肯为这段她不能说出口的爱,生下她的第一个孩子。爱不得长久,她却从这孩子身上得到补偿。情畿重太多,走了许久,却还在原地徘徊。为了爱他,她把一生误尽。时光已不可倒流,最动人的誓言不是当初的“我爱你”,而是此后的“在一起”。
兰以芳自烧,膏以肥自焫,翠以羽殃身,蚌以珠破身,象以齿焚身,而周璇以情自燃,她爱上一个认真的消遣,用一朵花开的时间;遇见一场烟花的表演,用一场轮回的时间。
此情,她一生不能释怀,终让自己迷狂。
若有一种爱是永不能。
相见永不能启口。
永不能再想起。
就好像永不能燃起的。
火种孤独地。
凝望着黑暗的天空。
--席慕蓉。
从1946年开始,为了主演在香港开拍的《长相思》、《各有千秋》、《莫负青春》、《清宫秘史》等影片,周璇密集地在香港和上海两地穿梭。
1950年7月,她突然回到大陆,怀着8个月的身孕!
几乎所有的舆论都以为,周璇回到上海,是去找孩子的父亲朱怀德。
但是,周璇一回到上海,旋即登报声明:
周璇朱怀德。
启事我俩因意见不合,故在登报之日起脱离同居关系。
特此声明。
与周璇的儿子周民一起编写《周璇的病中日记》的作者赵国庆曾专程去采访了一个不便透露姓名的知情人,说:“当周璇生下她儿子的时候,她也在现场,当产科医生把孩子抱到产房外,据她亲口说,第一眼看到这孩子的一位社会名流惊呼道:“嗨,这个孩子怎么和XXX像从一个模子里面敲出来的!”
看来,其中确实另有隐情。当然,我们不能完全肯定这位社会名流的直觉(因为没有医学和法律的根据)。因此,我们决定不公布这个隐秘。这首先是出自于我们对周璇的尊重,让它成为一个永远的谜,这是周璇生前的愿望,我们后辈没有任何理由违背她的这个愿望。孩子的父亲是谁,重要吗?也重要、也不重要。既然当事人:周璇和朱怀德都没出作最后的定论,既然当时的法律部门、医疗部门也都没有作出法律的和科学的结论,我们有什么理由和有什么资格去违背当事人的意愿、违背法律和违背科学而作出武断、粗暴的认定呢?就让它成为一个永远揭不开的谜吧。敏敏,一出生就长得大头大脑的敏敏,是周璇亲生的儿子,可爱的儿子、卅岁时生下的儿子。这一点是最重要的,有这一点就够了。周璇生前看重的,也就这一点。转眼,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们让周璇在九泉之下,守护住她美丽的心灵里永恒的秘密,让她在天国里保佑她的儿子,平静地安息吧。我们不会再用这个她生前决然了断的隐私,去骚扰她的长眠和她不朽的灵魂。”
据说在香港时曾有朋友劝说周璇生下孩子再说,但周璇却死活不肯答应,她说:“如果我不回去我就完了。因为若在香港生产,其生父的传闻会沸沸扬扬,不如把一切都遮盖,静悄远离香港。”
可是当朱怀德不愿意认这个孩子的时候,他便承担了所有的错,据传他要求验过血,当时验血只能通过血型而不是DNA来作亲子鉴定。舆论上一致认为朱怀德抛弃了周璇母子,骗走了周璇的财产,逼疯了周璇。但是当年周璇从香港回到上海后的第5天,曾给香港的朋友作曲家李厚襄写了一封信,她在信中提到她自己的财产安排:“……唱片及股票都放在你处寄存,多费心!公债票已由龚秋霞在14日那天给我送来了……为什么那些人喜欢瞎说呢?真奇怪!”
周璇的儿子周民参与编撰的《周璇的病中日记》里,澄清了世人对朱怀德的误解,说周璇的巨额财产并不是朱怀德骗走的,里面提到周璇的海外的遗产,据收养周璇的儿子的著名演员黄宗英说:“大约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中国银行有人找我,对我说周璇在海外有一笔遗产,他说你抚养周民已经有将近十年了,你是他的养母,是他法定的监护人,只要你出面签个字,就可以把这笔款子转到国内来。我说,我们不要这笔钱。中国银行的人说,这不是你们要不要的问题,国家需要这一笔宝贵的外汇。这样,我就签了字。具体多少数目,我已经记不清了。”然后黄宗英拿到了1千元港币,其他的钱到哪里去了,黄宗英也不知道。
而周民也澄清朱怀德也不是自己的亲身父亲。周民是知道他的亲身父亲的,但是母亲一直不愿意说,而他也希望从此保留这个秘密,不再惊扰已安眠的蝴蝶。
负着一身情恨的周璇狼狈逃出香港,她说:“这几年就是糊里糊涂地过下来,所宝贵的名誉也坏了,下半世等于完了,所安慰的就是一个小孩,才能生活下去。”
这个孩子让她将一次毁身弃名的情错补偿,让她恍然以为一切的错都是值得的,都是为了此刻的拥有,对一个小天使的拥有。天使从何而来,她闭口不言,成了永远没有开启的潘多拉盒子。
回到热切召唤自己的大陆,但是回来之后,周璇发现这是一个复杂的世界,她隐隐感到了不安,她给在香港的朋友作曲家李厚襄写信说:“近因播音唱了歌,报上挨骂,在任何环境中都有派别,将来拍戏又不知怎么样来应付呢!太难了!”
她在大陆看不清未来的方向,于是,她请李厚襄帮她想想办法,寻找退路:“香港暂时不能来,我预想是一年以后,等孩子大一点,还是到南洋走一趟,既轻便又能赚钱,你的话不错,趁能赚钱的时候(赶快赚)别将来悲哀,我怎么能不知道呢!”是啊,此时,还有什么能比钱能给她带来安全感?
李厚襄给周璇汇来了钱,此后每个月都给她固定地汇钱,这让周璇很是感激,而她此时待在上海的气氛已经很紧张,她跟李厚襄说:“有一点要告诉你,关于(赴南洋)唱歌之事暂时要守秘密,上海知道他们会对我不满,切记!切记!我觉得自己意志不定,心又太直,所以害了自己,到今天真是吃足了苦头,一言难尽,不说也罢。”
确实,因这个意志不定,再一次害了周璇。为了刚出生不久的孩子而一留再留上海的她,终究没能离开大陆,去自由地唱歌。也许当年到南洋看到那么多热爱她的歌迷,重新登上巅峰,看红尘为她颠倒,她也许不会再纠结那一段她不能诉之出口的爱,而能褪尽缠缚,另得羽身,而不会在这情天恨海里将自己溺身。
在给朋友写完那封信不久,1951年4月,周璇参加拍摄了电影《和平鸽》。但是此时周璇已经知道自己的情况不好了,在拍戏时,她给李厚襄写信说:“前天拍戏到最后一个镜头时,忽然老毛病又来了,头晕,怎么也拍不成!到今天还是不舒服,我想还是神经关系……”但是周璇自己不能停下来,她说:“不拍戏人家以为你是做什么的。这真是太冤枉,他们不能相信就不能原谅!这痛苦只有自己知道……”
濒临崩溃的周璇一直坚持拍《和平鸽》,终于拍到后面时,导演增加了一场医务人员献血的戏,当大家在一起讨论时,有人提出应该有个验血的镜头。此时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的周璇,听到这“验血”二字,猛地一震,站起来,撩起衣袖,激动而悲愤地喊道:“验血!不信可以验血!”然后绝望而痛苦地恸哭:
“是你的骨肉,就是你的骨肉!验血!验血!”
此“验血”二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一直想遮蔽往事而自缚的蚕茧,然后,美丽的蝴蝶飞走了,只留下一个肉身,从此,仓惶跌入一个疯狂的世界。
周璇在电影拍摄现场,突然神经错乱,被送回家休息,但在家里,她已不能自拔,被送到虹桥疗养院,从此她的余生将在此耗尽最后的余辉。
进入疗养院后,周璇开始写日记,日记的首页她用蓝墨水笔写下:“把人家的过错来惩罚自己是世界上最傻的傻瓜”,她内心很明白,其实自己就是那个世界上最傻的傻瓜。此时明白,却已不能做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步步滑入深渊,虽然很多人来救她,但是她已经无力伸手让人拯救。
1951年9月25日,周璇神志刚清醒过来,她给李厚襄写信说:“我病倒了!真惨,一言难尽……”
她还跟他提到了自己的孩子:“小弟弟很好玩,给他取的名字叫敏敏,就叫周敏,生得还端正,现在寄在剧影托儿所,他们都喜欢他……”
此时,她迷迷糊糊地想起一件事,但已经想不起这件事是什么,她只觉得自己的心里装着这个事情的地方很难过:“记起一件事情,记忆力不好,可是这件事情总不能忘记,说起来很是难过的,心里很是难过,心里很是难过什么事情呢?”
她试图回忆到那个地方,但是在往昔的灯火阑珊处的那个地方,她的心里已没有那个人了。
10月5日,她去看完石挥的演出后,回到自己的住所枕流公寓里,写下这段话:“抛开一切不正常的思想,控制了情感过分的激动,就等于征服最大的敌人一样。”
但是,她终究在这场情感的战争里全军覆没。
在日记的最后,周璇说:“滑稽。太滑稽了!有种事,到死也弄不清,到死也不会有人知道,天晓得!”
“总之做错了事是一样的倒霉,可是太冤枉了呀,总有一天要水落石出,等着吧!”
在周璇神志不清的时候,世人所知的她人生中的第三个男人唐棣来了。
【猎蝶】天使落下翅膀,被魔鬼劫持
此刻,他是一个等到自己时机的射手,而她是已无能躲避的惊弓之鸟,只等那羽箭破空而来,射入她早已碎裂的胸怀。
她天使落下翅膀,被魔鬼劫持。
如果他是个女子,在聊斋里,她就是那小狐狸精,自枕荐席而来,夜夜狂欢。
但是他是个男子,在现实里,他只是那青蛙,却不是王子,癞蛤蟆终究吃到了折翼的天鹅肉。无法掌握的爱情,是灾难的开始,但是谁也不执着于这场尸骨无存的结局,他只要这一刻,能抓住她就好。
而她醒过来时,却不知自己曾爱过,甚至为他有了一个孩子,仿佛自己经历了一场聊斋之遇,与一个人恍惚依稀有了一个家,但醒过来时,发现原来自己还是蝴蝶,不曾被庄生掳入他的梦中。
大约1951年8月,唐棣出现在她的身边,那个时候,她正是神经错乱症状最严重的时候。
他是一个美术老师,据唐棣自己说他跟周璇认识,是在1951年8月上旬,电影《和平鸽》的导演顾而已在其寓所介绍他和周璇认识,顾而已请他作为电影《和平鸽》的业余美工,给周璇画一幅电影《和平鸽》的广告宣传画。
此后他便跟周璇同居,并让周璇怀了他的孩子,而这个时候,正是周璇神志不清的时候。
此时,唐棣还跟另一个女子同居,一直到1954年才分居。
而在周璇清醒时写下的病中日记里,她从未提过唐棣这个人。仿佛她清醒时,这个人从未出现过,是的,这个人在她糊涂堕入凡间的时候出现,清醒的她闪耀在半空时又怎能知道自己的生活里闯入了一个他!周璇甚至都没有提到她和唐棣生的这个孩子。
她经常提到敏敏,在日记里说:“心里忽然非常想念敏敏,这几天一定又长大了,周敏这名字我觉得爱珍给他取得不错,很好听,我很喜欢。”
而在这话下面,周璇很隐晦很亲密地提起这个被世人认定骗财骗色的朱怀德:“觉得冤枉,怀德几时要他自己声明一下!”
而周璇与唐棣的这个孩子,据当时的知情人说,周璇的养母和周璇说要做人流,有记者去问黄宗英,黄宗英说:“好像也听人说了一点。但当时周璇神志不清,在精神病院里,知道怀孕的时候已经好几个月了,当时的医疗技术不如现在,一切为了周璇的安全着想,医生也是这个意见。这件事,在当时引起了大家的公愤,是周璇的养母把他(指唐棣)告到法院去的。石挥、吴茵、王人美他们只是在法庭作个证。”
唐棣的行为,激起了众怒,1952年5月,上海市静安区人民法院以诈骗罪和诱奸罪判处唐棣有期徒刑三年。
而唐棣自己也供认从周璇那里得到两根小金条和旧币1200百万元以外,有人说,周璇寓所里的浮产,被唐棣拿走了。
当周璇要生唐棣的孩子的时候,根据精神病院医生的建议,唐棣又被保释出狱,陪着周璇生下他们的孩子周伟,不久曾担任过国民党县团级以上职务的唐棣,在那个清算的时代,又被司法部门以“历史反革命”的罪名逮捕。
因为周璇在海外有很大影响,唐棣又被释放。1956年9月,唐棣又在其执教的常熟中学诱奸了年仅15岁的初中女学生。
当周璇1957年9月病逝后。唐棣被逮捕,数罪并罚,依法重判了唐棣有期徒刑12年。
1979年,唐棣被摘去右派帽子,接获撤销历史问题的判决。但他的诈骗、诱奸周璇和奸污常熟中学女生这两项罪名,至今都没有撤消。
出狱的唐棣,自称是“身似枯木,心如死灰的二世人”。
他一直说他跟周璇是有爱情的,周璇这样美的女子,很多人会爱,所以他爱她,不意外。可是周璇呢,一生都没提到他。也许周璇只有在自己疯狂的时候,才会与他在一起。而一旦清醒,他于她不过是个陌生人。
所以唐棣的爱,是在蝴蝶折翼的时候,他把她抓住了,毁了她的身,让蝴蝶从此不能再回到花朵上,只在一个黑暗的世界里沉沦。
蝴蝶不折翼,怎会与他相遇?
【敛翅】繁花遂灭似风前之尘
她最后的时刻,已经不省人事,仿佛她的蝶身已经上路,而庄生之身却被世间留住。
回望她此生,寸心错付,死生也不由己,只因蝴蝶太美丽,被众生在梦里困住。
她的灵魂慢慢迷离,一世的烟火慢慢消散,散到洪荒宇宙里,化成星火,溅落在人世里。
她的死亡,不是走到尽头,而是走出了时间,玉成了永垂不朽。
所有的垂死者几乎都恋栈生命,但她都来不及,在她不自知之中,生命就悄悄地萎谢了,芳菲歇处,仿佛生命只是一场落花流水,错置了人身,绽放了一生,走的时候,天使垂下翅膀,被云朵抱走,在那场秋风来临、蝴蝶花朵被碾成劫灰之前,没有被粉身碎骨,没有被挫骨扬灰,她尚得以完美蝶身归去。
她的生命如此华美,她却不得贪恋,却将生命结束得刚刚好,错过一场凛冽的风雨,结束在最美的时刻。
没有一朵如花美眷,能逃得过仓惶岁月。
经过长期艰苦的治疗,1957年夏天,周璇的情况好转了许多。当时的记者看到她说:“在黄晨家里,周璇的脸上洋溢着愉快的浅笑。看来她真是已恢复了健康。不久前新烫的头发非常整齐平贴,丰满的面颊发出蔷薇色的光泽。她的服装也很雅致整洁,白底黑色小方格的上装,衬着白底浅蓝格子的衬衫,浅灰舍味呢裤子,白袜,黑皮鞋。她竟是那样平静、安祥,在钢琴伴奏下唱了起来。在一曲终了之后,她与为她伴奏的同志紧紧地握了手,轻轻地说:‘谢谢!’”当时的作曲家陈歌辛看到这样的周璇,还想着要她作一首曲子《枯木逢春》。
周璇还给广大观众写了一封公开信说:“亲爱的观众:我的病已经好了,快要出院了,就快要工作了。我一定在党的培养下,好好拍电影,感谢观众们对我的热爱和关怀。”
人们都在无比期待地展望周璇美好的未来,记者说:“我们(和周璇)手挽着手,步出疗养院,欣赏郊区春色。在小木桥上,俯视潺潺溪水,又眺望远处的花房,无限美好的生活,在期待着她。”
得到这个消息的夏衍给她打电报来慰问并祝贺她,收到电报的周璇也按捺不住的喜悦,久未握笔的手颤抖地拿起笔给夏衍回信:
夏衍部长同志:
接到你五月二十五日给我的信,我是非常感谢的。我现在的情况很好,就快出院了。出院以后,希望在您的领导下,继续为电影事业工作,更好为人民服务。此致敬礼。
周旋1957.6.10。
但是这一天并没有到来。
此时周璇还去了上海电台上对着麦克风,满怀深情地唱了她人生最后一支《四季歌》:
春季到来绿满窗,
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忽然一阵无情棒,
打得鸳鸯各一旁。
夏季到来柳丝长,
大姑娘漂泊到长江。
江南江北风光好,
怎及青纱起高粱。
秋季到来荷花香,
大姑娘夜夜梦家乡。
醒来不见爹娘面,
只见窗前明月光。
冬季到来雪茫茫,
寒衣做好送情郎。
血肉筑出长城长,
奴愿做当年小孟姜。
经历了那么多,声音已诸多沧桑,人生不再甜美,而结局猝然而至。
1957年7月19日,周璇突感染中暑性脑炎,高热昏迷,政府想尽一切办法抢救,却终究回天乏术,她的生命就这样在所有人的猝不及防中骤然消失了。一代歌后骤然去世,回到她的天堂。
临死前,她拉着朋友的手说:“我是苦命……一直见不到……亲生……父母……”
她一生38岁芳华,拍过四十多部电影,演唱了二百多首歌曲,最后却是这样凄凉孤独的收梢。
曾经有记者问她:“人生必有一死,你觉得死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最痛快?”周璇答:“死在上半天,杭州西湖里。”但是她没有死在西湖里,她死在她一直想要摆脱的医院里。
生命消失之际,周璇最遗憾的不是爱情,而是亲情的失落。她曾写文章告诉世人:“我首先要告诉诸位的,就是我是一个畸零的人,我不知道我的诞生之地(只知道是常熟,不只是在哪一个村落),不知道我的父母,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姓。
当六岁的时候,我开始为一个周姓妇人所收养,她就是我的养母。六岁以前我是谁家的女孩子?我不知道,这已经成为永远不能知道的渺茫的事了!”
而到死,她都不知道,其实母亲已经找到她了,但是她们却不能相认。
1957年夏天,周璇的母亲顾美珍从报刊上得悉周璇患病住院,来到上海认亲。她说周璇腹部有一块胎记时,当时的负责人也觉得可信了。安排了母女俩相会,但是因为担心大喜大悲会刺激病中的周璇,没有向周璇说穿,大家都想等周璇病好了再相认。
但是,随着周璇的骤然离世,这次母女相会成了永别。
而当时,周璇的母亲未能相认,据去探访她的周璇的次子周伟说,顾美珍要说清周璇的身世,就必须说出周璇舅舅曾在旧社会当过警察局长,是他拐卖了周璇。这在当时“极左”的政治氛围中,将对苏家带来十分可怕的后果。因此,在部队当干部的苏铭硬是说服并管住了母亲,让她不要再坚持相认周璇为女儿了。
从此,周璇带着憾恨孤独地离开了人世,而她的母亲也带着悔恨活在余生里。
周璇去世了,她的生前好友,组成了治丧委员会,但是这个生前友好中没有石挥,因为,那是在1957年夏秋之交的那个非常时期,石挥已经被打成了右派分子。不久,他突然失踪了。17个月后,人们在海边找到了他的尸骨。他跟周璇前后脚离开了人世,也许在彼岸的路上,还能追到正陌上看彼岸花而缓缓归的周璇。
在公祭会上,周璇的生前好友,周民的养母黄宗英宣读了悼词《璇子,安息吧》:
“亲爱的璇子姐姐,你尝尽了旧社会给予一个女演员的痛苦,你还没来得及在新社会里和我们一起愉快地从事艺术创造,你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璇,我只想再和你谈一件事,我怕你放心不下你的民儿,他未出世就被父亲所弃,才入学又遭母丧,在你患病的这几年中,你不能清醒地知道他的生活。他才十几个月,你就已病得失去了抚育他的能力,当时我们剧影协会妇委会就把他送到剧影托儿所,后来他又在上影和市府机关幼儿园里,在阿姨们辛勤照顾下,度过了幸福的学前期。今年暑假他考进了小学,像你不久前看见过的那样,他长得健康、活泼、求知欲强、爱画图、喜欢唱歌,当然也很顽皮。他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已经六年了,我和赵丹都把他当成自己亲生的儿子一样。今后人们会因他失去了母亲,而对他倍加爱护。在这美好的社会主义时代,就连孤儿也会成为最幸福的人,他将被我们的社会培养教育为一个好孩子,成长为一个对祖国有用的人。璇子,安息吧!”
落款是:你的妹妹、民儿的养母、宗英。
周璇的儿子周民,在赵丹和黄宗英家长大。他对周璇的印象很模糊,只记得1957年春,周璇病情转好,上海电影局派人把周民带到虹桥疗养院。周民看到了母亲:“我坐到妈妈身边,妈妈一边拉住我的手不放,一边跟大人说话。我不让她拉,跑出去把蜻蜓、蝴蝶捉回来给妈妈看。妈妈看了说:‘把这些都放掉了吧……’还对周围的人说:‘这么大的孩子还不懂事,只晓得玩。’”
第二次的印象,就是在万国殡仪馆的终极之见了。周民看到母亲躺在玻璃罩着的铜棺里,化了妆,穿着黑毛衣,颈脖上挂着项圈。周民说:“我不懂难过,但有点儿怕。仪式结束后,阿姨就带我回家了,回家的路上,我记得,秋风秋雨一阵紧似一阵。”
周民不觉得自己的母亲有多漂亮,倒是觉得她是个很麻烦的人,只把她的作品当作是“靡靡之音”,但周民对养父养母的感情很深,黄宗英说:“他有怪脾气,家里好了,热闹了,他就走开;困难了,不太好了,他就回来了。”
“文化大革命”期间,赵丹受到了批斗。事后,黄宗英让周民走,说:“你和我们脱离了关系,人家不会寻到你的,你走吧……”但是他不肯走,他变成这个没有血缘的家庭的老大,而这段期间,他常说的一句话是:“做人要像一个人样子。”
时光从这里回流,回到1948年,一个记者问周璇:“你的人生观如何?”周璇说:“做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要好好做人,像一个人。”
虽然周璇深爱这个孩子却无力抚养这个孩子,虽然儿子对母亲没有感觉,但是深藏在他们彼此骨髓里那种叫作血缘的痕迹磨灭不去,母亲的做人原则从未教授于自己的孩子,却在冥冥中被孩子沿着血脉的大河秉承。
周民,说起自己的母亲时说:“我历来不主张编写我的妈妈周璇,过去的就让她过去吧。若需要调剂听觉,若能包容、有点儿怀旧情绪,听听她的歌就行了。毕竟她那些花前月下、人约黄昏的歌不管是否做作,总还在追求、还有诉说,有一种爱情的体验和牵肠。譬如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也至少还朦胧,至少还有梦。不像如今的某些流行歌曲如此简洁、直白:梦醒时分,无怨无悔,拍拍屁股走人,没有谁为谁停留。”
如今蝴蝶仍在世间栖停,是为了庄生之梦,庄生的梦里,离不开蝴蝶的羽翼,将凡身化为羽身,去往花前月下里……
为了梦想,她披上坚硬的盔甲,在爱情的征途上,一路攻城掠池,在仓惶岁月中扬鞭,做一个誓死无悔的轻骑,只奔向自己的江山。
但是,当她打下自己的壮丽江山,却找不到有人跟她共享,当她山河破碎,亦找不到人与她承担。
每一次爱,对爱的要求太高,不能接受爱情的不完美,每一次都离去得义无反顾,每一次都在寻找,寻找到最后,是否有一个人在她蓦然回首的灯火阑珊处?
她所经历的大部分爱情,很多都是各取所需,她爱男才,他爱女貌,才子佳人在一起,是天作地合,却不一定是只因为爱情。
唯独遇到的一次爱,她梦想中的爱,如果自己是那疾驰的箭,他就是自己翎旁的风声,如果自己是那负伤的鹰,他就是抚慰自己的月光,他雪里温柔,而她尚还水边明秀。但,爱却经不起风雨瓢泼,她和他,一念起,万水千山;一念灭,沧海桑田。终究一场白头偕老的爱,成了万水千山也不见。
乱世倾城出来,活着就该庆幸,而爱到此刻,并不一定是两个人的争执、不爱,而是一个人在和自己作战,是否足够勇敢,再去携手度劫?劫后余生,仍心有余悸,不是每个人能交得起这份答卷。
她一生以爱情为马,为了登上梦想的高地而战,但战到最后,发现梦想的高台上,不过是一个人无处安身立命的虚空,生命的最后,她蝴蝶褪翼,如花瓣飘向死亡的空谷,她渐渐敛目而逝,仿佛不曾有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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