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黄昏恋

    老王的邻居老李丧偶，过了两年，说是他黄昏恋上了。

    他要结婚了，把房间里所有的旧物全部淘汰，拉走了五车。房间全新内装修，从顶棚到地板，从卧具、厨具到厕具，从沙发到吊灯、台灯，从牙刷到拖鞋，从卫生纸到杀虫药水……全部换新。

    由于装修吵人，邻居们议论，这么大岁数了，还折腾什么！

    还有人上升到理论，指出：在没有外敌、内敌和假想敌折腾人的时候，人一定要自己折腾自己。

    后来老李结了婚。

    结婚一个月以后，老李因心脏病发作住进了医院，原先嫌他装修吵人的人们评论道：“作（读阴平）吧，作死呢！”

    后来老李出了院。后来听到他的新房里传出来他与新夫人吵架的声音。还是那些人，评论说：“自找，自找那个不素净！”

    又过了一年，老李去世，享年七十三岁。

    那些人议论说：“都是他的黄昏恋催的，要不然，他至少应该活八十四岁。”

    只有老王的儿子说：“离世以前还黄昏恋了一回，李伯伯死而无憾啦。”

    儿子评论那些对老李的黄昏恋说三道四的人说：“他们是馋的。”

    药片

    老王的太太患了过敏性咽炎，住了三天院，经过了各种先进仪器与方法的检查，证明无器质性病变，无感染炎症，只是神经末梢的敏感所致。

    老王太太深为咽炎所苦。老王想了一个办法，找了一瓶维生素D加钙片，撕掉瓶签，假说是医科大学新发明的治疗咽炎特效药，让太太每天吃三片。

    太太觉得蹊跷，为了咽炎的事她问遍了所有的医药界的老同学老朋友，哪儿听说过这种药品？再一琢磨，显然是老王的那点儿小伎俩：反正是有益无损的药片，与咽炎不咽炎压根儿不沾边。

    太太遂每天往抽水马桶里抛掷三片药，说是吃了。

    老王发现太太神色有异，但想到并无治疗良方，遂硬着头皮每天夸奖药片有神效，太太的咽炎大有起色。

    太太觉得可笑至极。

    但听到老王信誓旦旦地肯定太太的身体一天好似一天，太太觉得仍然很好听，很受用。

    药片抛扔完了，老王夸奖的词语也用尽了，一天王太太忽然觉得自己的咽炎确有好转了。她后悔，管他什么药片呢，服用下去，反正有好处。

    扔了那么多药片，多浪费呀。

    一年后，两人都明说了，哈哈大笑，王太太的笑声清脆响亮，证明绝无咽炎。同时老王说明，维生素D加钙片可以再跟领导要几瓶，帮助领导吃维生素，正是避免浪费。

    套话

    老王家附近开了一家大超市，每次一进门就有侍立的礼仪小姐说：“欢迎光临。”缴费时，出纳小姐又说：“多谢惠顾。”离店时，还有人说：“欢迎下次再来。”始则受用，老王想，市场经济发展起来真是不一样，服务态度改善了，文明程度也提高了。

    老听这几句话，听得耳朵起了茧子，老王厌烦了，心想：“唆什么？纯粹形式主义！白费唾沫星子。”

    再后来，连厌烦的感觉也没有了，听到了如同没有听到。

    一次偶然缴费时出纳没有说“多谢惠顾”，离店时也没有听到“欢迎下次再来”，老王觉得很失落。“为什么他们不欢迎我也不感谢我了呢？”

    他想不通。

    不见

    在老王居住的那个小区，有一群活泼的儿童，他常常在读书的时候被孩子们的喊叫、笑闹声所打动，他推开窗子，看着踢小足球、跳绳、踢毽子或只是相互打打闹闹的孩子，感觉到在自己日益老迈的同时，那么多可爱的孩子成长起来，真是令人欣慰又令人唏嘘。就是这样的，一些人老了，去了，一些人来了，大了，然后，大了的人又老了，新的人又来了。

    不知不觉之中，那一批孩子不见了，老王觉得奇怪，莫非他们突然一下子都搬走了？

    后来老王才知道，没有哪个孩子搬走，他们已经长大了，有的长到了一米八九了，有的打扮得花枝招展了，即使老王与他们或她们面对面，老王也想不起他们就是在楼下玩耍笑闹的孩子们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