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器打碎的锐利声响,混合着女人惊恐的尖叫,回荡在走廊里,恰巧经过的清洁工愣在原地,仔细确认它们是从紧闭的A1707房里传出的。
而一墙之隔的A1707房里,周安安的右脚正尴尬地悬在半空。她一直都有用脚踩瘪易拉罐的习惯,不过这次不知是谁把一堆气球放在了边上,她没在意,“砰”地一下,就一起踩爆了。
整个房间里的人都掉了魂,目光齐刷刷地望向苏可。没人相信刚刚那么失态的尖叫,是这个头戴纱巾、面戴口罩,浑身上下裹得密不透风,只露出一双琥珀色大眼睛的女人发出的。往日里,她沉默得像棵树,淡漠得像片湖。
“没事吧,苏可?”秦雯走过去想安慰下她,却被对方一口回绝了。
“我没事。”苏可一边说着,一边迅速往后退。好像秦雯再近一尺,她就准备好了玉石俱焚。
秦雯知趣地回去了。
苏可把脸埋下去,过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走到墙角拿起扫帚,把自己失手打碎的烧杯一点点扫起来。把碎物倒进垃圾桶的时候,她想跟大家说句“对不起”,梗在喉中许久,还是没能发出声响。
为什么那一声“砰”,为什么那如爆破般的响动,会让自己这么惊恐,仿佛曾亲身经历过某次爆炸?可她并没有经历过爆炸。她见过簌簌燃起的大火,汹涌、恐怖,荒蛮如野鬼,却无声。
那她的恐惧源于哪里?
源于刚刚听到声响的那刻,脑海里迅速闪回的陌生片段么?那个连滚带爬逃出房间的女人,那个不敢坐电梯,只能沿着安全通道狂奔而下,三四级台阶并作一步的女人。那个感受不到被仓皇和惊恐合力撞击带来的剧烈疼痛麻痹,只想逃的女人。她的身后有着隆隆巨响,抬起头的时候,却是苏可自己的模样。
想到这里,苏可使劲地甩了甩脑袋。她命令自己即刻恢复镇定,然后走回座位拿起了手机。
“今晚我去找你吧。”对着屏幕,苏可打下这一行字。
下班后,秦雯把东西简单地一收,背起包就出了门,周安安跟在她后面,一步三回头地望着还留在原地的苏可。
“她好奇怪。”周安安对秦雯说。
“天才都奇怪。”秦雯继续挎着包往前赶。
“她为什么每天都穿得那么奇怪?”周安安继续问。
这一次,秦雯没打算再回应周安安。成年人有权利保护自己的隐私,也有责任对他人的隐私守口如瓶。更何况,她也根本不知事情真相到底如何。或者早上她就不该心血来潮地告诉周晓安有关S.U.N.一些过去的事,虽然无关大碍。最近她总是想起那个人,想起不管曾怎样惊天动地、死里逃生过,都没能错开一个悲悯的结局。是因为苏可让她想到了那个人么?
“我先走了,”秦雯在停车场前对周安安挥挥手,“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好,这样才能活得安全。”
医院旁边这片新建的小区里没有路灯,到了晚上便是漆黑一片。但苏可很喜欢这种漆黑,她把双手紧紧地插进口袋,在无边的盲视中获得安全感与坦然。
“嘿。”一个声音猛地响起。
苏可望着前方拎着复古马灯为自己照明的男人。他站在7栋楼前的岔路口,体贴而稳重。
“我不怕黑。”苏可直接略过顾小鹤进了楼。
“你应该学着对自己的主治医生好点,”顾小鹤紧跟着苏可上了电梯,“至少应该说声谢谢吧。”
“对不起,”苏可深吸一口气,“可能我太焦虑了。”
“不走心。”顾小鹤较着劲。
“是真的,”苏可认真地望着顾小鹤,“我好像出现了幻觉。”
“把你看到的告诉我。”顾小鹤等待苏可缓缓睁开眼后,递给了她一杯水。
当双脚完全触到温厚且完整的大地时,比痛觉恢复的迅速得多的,是女孩对数字和时间的警觉。“大概是三分半钟,16层楼。”事后她说。据她回忆,那是她22年人生中最漫长的三分半钟。
她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绵软地瘫坐在小区的平地上,和周围所有惊慌失措的夜奔人一样。远方还能看见浓烟滚滚和不停蹿升的明亮火光,整个城市仿佛末日,陷入绵延不尽的火海中。周围充斥着各种哭泣和尖叫的声音,她一点也不觉得他们刺耳。这是活着的标志,对吧?她望向那烈焰明光,再也构想不出任何浪漫的辞藻去比拟它火龙般的恢弘。
是可怖。她微张着嘴,神情呆滞。就在刚刚,她洗完澡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正观望着夜色里的万家灯火,不远处某工厂上空突然一阵硝烟,像小学课本的图片上,原子弹爆炸后的蘑菇云。随后是剧烈的爆炸声响,火光腾空而起,照亮了她的整间屋子,映出窗玻璃上她惊诧的面容。整栋大楼在微微颤动,她看见墙壁上开始出现裂缝,像爬山虎般摇曳蜿蜒的纹路。
什么叫亡命之徒,她现在算是明白了一点。她不确定自己算不算是死里逃生,因为下来后才发现,这里只能算是波及地带,真正的事故现场离小区尚有十公里左右。但那恐惧是真的,仿佛死神追在后面,再慢一步就会被抓住衣角。
她用手摸了摸脸,才发现自己还涂着厚厚的泥浆面膜。跑下来的一批人中,有些陆续开车走了,有些确认安全后又折了回去。她除了一脸干掉的泥膜,什么都没有带在身上。但她不敢回去,就借了旁边正在刷微博的年轻男人的手机,打了个电话。
原本平静的她,打完电话就哭起来。仿佛刚刚所有的惊慌、疲惫、麻木、无助,都瞬间有了出口。她好像终于卸下了所有的担子,可以坦然地跟一个人分享自己的脆弱。《倾城之恋》里,白流苏和范柳原是因着香港的陷落而得到成全,而她也可以借着一场烈火,烧掉之前那么多的冲突与不满。
“结束了?”
“嗯。”
“说真的,我觉得你要不要考虑转行去写小说。那么多内心戏。”顾小鹤望着苏可,似笑非笑。
“这是幻觉么?”苏可没有理会对方的打趣。
“暂时还不清楚,”顾小鹤皱了皱眉,“不过既然都有火,很可能是知觉倒错——因为不愿面对的原因,你把当年失火的场景在潜意识里重新架构了。”
“我哪里不愿面对了!”苏可嗤笑道,“你不会是打着幌子的江湖郎中吧?”
顾小鹤摊摊手,转身从冰箱里掏出可乐,咕咚两口就灌完了。“天越来越热了,”他说,“这才四月份呢。”
苏可的眼睛突然暗淡下来。“我还有事,先走了。”她说着就匆匆站起身,顾小鹤追上去的时候,她已经站在电梯口了。
“苏可,”顾小鹤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而忧愁,“你还记得她打的那个电话号码是多少么?”
苏可看了他一眼,漠然地摇了摇头。
“那她对他说了什么?”顾小鹤好像有些急了。
“叮”一声响,电梯门开了。苏可一脚跨了进去。
“我不记得了。”门关上的时候,她轻轻说。
(二)
在T市生化领域最顶尖的科研机构S.U.N.里,苏可引人注目的,除了那身密不透风的行头,还有令人倍感神秘的来历——一个没有任何学历背景和学术成果的野丫头,突然就被学术界泰斗、S.U.N.的创始人兼站长密先生带进来,直接介入最前沿的“再生实验”。要知道,除了极具流动性的博士后研究员外,S.U.N.已经有三年没进过新人了。
不过,从苏可进来到现在,仅仅过去了三个多月,搁置已久的“再生实验”就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她激发了柳絮顽强的再生能力,并提取出了重要物质甘核。关于她和密先生间的桃色联想,终于渐渐终止。密先生在课题组组会上当众给了苏可“天才”的评价,为了奖励她,他许诺苏可单独使用实验室的权利,无需再走繁琐的报备程序。
这个奖励让苏可又兴奋又顾虑,以至于下午在办公室里频频走神,连秦雯喊她发邮件都没听见。旁边的周安安只好用手碰了碰她,尽管知道这样的身体接触会招致对方直接的反感。
“刚才对不起啊。”苏可从秦雯那回来后,周安安赶紧说道。
“没事。”苏可的声音低低的。
周安安暗自松了口气,瞬间又态度欢欣地跟苏可聊起天来,“天越来越热啦,”她说,“你还裹得这么严实干吗?刚刚秦雯喊你,你都听不见。”
“屋里面不都是恒温吗?”苏可不温不火地反击回去,“外面是冷是热有什么关系。”
“你总要出去吧?还有上下班呢,”周安安嘟囔着嘴,“又不是住在实验室里。”
苏可没说话,整个房间又霎时一片寂静,好像都在等着这场对话的答案。周安安问出了每个人心底的困惑,也勾起了每个人心底的好奇:苏可为什么要遮住自己呢?她面纱下的脸,会和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一样美丽吗?
“那是我自己的事,你就管好你自己吧。”苏可起身朝门口走去。人多就意味着压抑,因为总在目光中心。所以,她决定告别叨扰,去享受她的私人奖励。独自使用实验室,这听起来多么美妙啊,要知道,两年前,苏可正是因为偷偷潜入实验室研发试剂,而被T大研究所除名。
“恶作剧开始了。”面对着宽敞空大的实验室,苏可罕见地露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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