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的五月初三,太子猛与刘文公于东宫中秘密会晤。次日清晨,刘府的三百乘兵车与单穆公亲率的黑骑军突然发难,将正在沐浴更衣的顾命大臣宾起杀死在府中。
望着倒在血泊中的宾起,单穆公残忍地挥了挥手中的长剑,示意随行军士将宾府中的男女老少悉数杀尽。一时间,血流成河,哀号遍野,宾府成了名副其实的人间地狱。
宾起被杀后,单穆公与刘文公立即拥立太子猛继位为大周天子,即周悼王。紧接着,在单穆公的威逼利诱下,周景王的其他几个儿子被迫在单府中对天盟誓,承认周悼王的正统地位,并宣布只效忠于悼王。
宾起的死,给姬朝造成了极大的震动。他发誓要对单、刘二氏还以颜色,还要将原本属于自己的王位,从那个昏聩的哥哥手中劫夺回来。
当天夜里,姬朝悄悄地潜入到王子姬环的府中。姬环与姬朝虽然同父异母,可两个人从小就十分要好,好得就像是一个人那般。
姬环也参加了单府中的盟会,可在他的内心深处,并不看好太子猛。姬朝的深夜来访,让他既惊又喜。
“大哥,你怎么来了?”姬环与姬朝同为庶出,姬朝又是庶长子,所以姬环总是习惯于称姬朝为大哥。
“你这儿藏着什么宝贝?府外盯梢的人可不少啊!”姬朝打趣道。
“唉,别提了!咱们这几个兄弟还不都一样。”姬环警惕地向四周张望了一番,确定没有异常后,才将姬朝让进屋来,“大哥,你这样‘大摇大摆’地来找我,就不怕被外面的人盯上?”
“什么狗屁天子!认贼作父,当人家的傀儡!”姬朝愤然作色道。
“大哥今后有什么打算?”姬环的口气中带着几分试探。
“他不仁,就别怪我姬朝不义!”姬朝的眼神中泛着凶光,仇恨已经冲昏了他的头脑。
姬环似乎也受到了鼓舞:“好!有大哥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嗯,只要我们兄弟齐心,就一定能将单、刘这对乱臣贼子连根拔起!”姬朝的笃定,令姬环十分感动。
“大哥,如今这雒邑王城中已经是危机四伏,若要起事,就得早作打算啊。”姬环提醒道。
“弟且安心,愚兄自有计议。”姬朝自信道。
“有什么需要用到我的地方,大哥尽管开口。”姬环目光炯炯,恨不得马上就将单、刘二人食肉寝皮。
“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一定要等着我的消息。”姬朝叮嘱道,“老聃先生曾对我说过一句话:‘善于做统帅的人,从不炫耀武力;善于作战的人,从不逞一时之气;善于战胜敌人的人,从不与敌人交战。’你就要做那个善于战胜敌人的人!”
“大哥是要我潜伏在单贼的身边?”姬环这时才觉察出姬朝此行的真正用意。
姬朝会心一笑:“姬猛暗弱无能,真打起仗来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倒是单旗那只老狐狸,不得不有所提防。这件事只有交给你,我才能真正放心。”
“大哥放心,姬环绝对不辱使命!”
周悼王即位的第四天,姬朝的府上突然来了一个身形粗大的山民。山民显然做了伪装,胡子是假的,衣服也不太合身。
姬朝只看了一眼,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哈哈,我当是哪来的山民,原来是荣锜大人,请坐,请坐。”
“微臣不敢,微臣此次前来,只是想给殿下提个醒……”望着堂中的侍从,荣锜氏有些欲言又止。
待姬朝将侍从屏退之后,荣锜氏才悄悄说道:“殿下,大王是被人下毒害死的!”
“你说什么?”姬朝大吃一惊,手中把玩的一块玉玦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究竟是怎么回事?”
“殿下不要着急,容老臣慢慢道来。”荣锜氏喘了口粗气,缓缓道,“殿下应该还记得,那夜所用的饭食中有一道名叫‘黄精炖土鸡’的菜肴。这黄精本是山里的土物,能补气养阴,健脾益肾,长期食用,可收延年益寿之功。是老臣疏忽啊,那夜先王铜簋中盛放的汤羹被人做了手脚,把炖肉用的黄精换成了剧毒的雷公藤……”
“你这个弑君的老混蛋!”没等荣锜氏把话说完,姬朝便怒不可遏地拔剑砍去。
“殿下息怒,请容老臣把话说完!”荣锜氏一边躲闪,一边苦苦哀求。
姬朝双眼通红,根本听不进任何辩解。他对荣锜氏步步紧逼,剑剑杀招,荣锜氏无奈,只得拔出腰间短匕,这才勉强挡住了姬朝的疯狂砍杀。
“殿下手下留情!”家老慌忙冲进屋来,一把夺下了姬朝手中的长剑,“殿下这是做什么呀?”
“这老混蛋杀了父王!我要杀了他,为父王报仇!”姬朝说着便去抢夺家老手中的长剑。
“殿下怎么如此糊涂?如果是荣锜大人杀害了先王,他会傻到来自投罗网吗?”家老厉声问道。姬朝被家老这么一喝,立时清醒了许多。
“对了殿下,老聃先生在门外求见,是不是要请他进来?”家老禀奏道。
“什么时候的事?还不快快有请!”姬朝师从宾起与伯阳,但从两位老师的身上,他学到了许多格格不入的东西。譬如说,同样是面对王位之争,宾起就会告诉他如何去争,而伯阳则会告诫他要持守不争之德。
姬朝自幼聪颖,少年老成,他很清楚,论学识、品性、境界,宾起都远不及伯阳,可他就是喜欢宾起,对于伯阳,则总是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
“殿下,老聃来晚了!”一见到姬朝,伯阳便行起了大拜之礼。
姬朝快步上前,一把将伯阳扶起:“先生这是要折杀学生吗?”
“唉,殿下,事已至此,当退则退吧!”伯阳的情绪有些失控,眼前的姬朝让他想到了刚刚去世的景王。他们的志向是那么高远,眼眸是那么神似,甚至连冥冥之中的命运都有着许多异曲同工之处……伯阳不敢再想下去,他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学生做出什么傻事来。
“先生进屋说话吧。”姬朝将伯阳请进堂中。
荣锜氏狼狈不堪地从一张翻倒的案几之后爬了起来,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装模作样地向伯阳揖了一礼:“见过御史大人。”
伯阳端详着这个山民模样的老人,心中顿生疑惑:“这位是?”
“先生不用理他,不过是一个胡搅蛮缠的山民而已。”姬朝说着就招呼家老将荣锜氏赶了出去。
荣锜心里觉得委屈,于是大呼小叫道:“殿下,臣可是一片好心啊!您不想见我,难道也不想见见那个下毒的人吗?”
姬朝大惊失色,忙命家老将荣锜氏唤回问话。
景王驾崩的秘密就这样天下大白了。
为了掩人耳目,荣锜氏带来的几名家丁也都扮作了山民的模样。
家丁们从停放在后院的一辆马车上卸下一个盛放贡品的大木箱。箱子似乎很沉,几个人一同用力,才勉强抬了起来。
在家老的引导下,箱子被抬进了正堂。姬朝用剑尖挑开了箱子上的铜锁,又用剑身轻轻一撬。只听“砰”的一声,厚重的箱盖应声打开,一个被绳索死死捆绑的妇人出现在众人面前。
“是她!”伯阳心下一惊,“她怎么会在这里?”
“把她给我弄出来,我一定要教她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姬朝恶狠狠地瞪着箱子里的妇人。家丁们按照姬朝的吩咐,将妇人从箱子中拖拽出来,而后重重地摔在地上。
妇人的口中塞着麻布,当她的身体与地面接触的那一刻,伯阳清晰地听到了骨骼碎裂的声音。
“殿下,把她交给我来处置吧。”伯阳太了解姬朝的性格,他是一个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人。
姬朝疑惑地看了伯阳一眼:“先生,这是我的私事……”
“交给我吧,让我来送这位故人走好最后一程……”伯阳黯然伤神道。
姬朝显然也吃了一惊:“她是先生的故人?”
“不错。殿下放心,弑君是不赦之罪,老聃知道该怎么做。”
“好吧,既然是先生的故人,姬朝便网开一面。只是审讯的事,还是要劳烦先生……”
“殿下放心。”
“好,我相信先生。”
家老清理出一间偏室,作为关押妇人的牢房。伯阳亲自为妇人松了绑,并将她扶靠在一根梁柱下。
“索娘,真的是你吗?”伯阳用手指将妇人那头凌乱的长发简单地梳理了一番。
“你是……”索氏似乎已经认不出伯阳来了。
“我是老聃啊,你不记得我了吗?婴离,婴离你总该记得吧?那年在洛水河畔,有人要拿你祭祀旱魃,是我们救了你……”说到这里,伯阳的脑海中浮现出许多温暖的往事,他想起了与婴离初识时的情景,想起了他们对天盟誓的那个夜晚。
“婴离……老聃……是你们……老聃,真的是你吗?”索氏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密布的皱纹让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位人到暮年的老妇。
“是我,我是老聃。”伯阳激动地握了握索氏枯瘦如柴的双手,“索娘,这些年你躲到哪里去了?离儿她一直都很担心你……”
“婴离是个好姑娘,你要好好待她……”索氏的眼神有些迷离,她的精神状态比伯阳想象的还要糟糕。
“索娘,能告诉我为什么突然离开吗?”伯阳犹豫再三,还是希望能从索氏身上得到一些问题的答案,“还有,先王真的是你下毒……”
“不错,是我下的毒……”索氏嗫嚅道,“是我把用来煮肉的黄精换成了雷公藤。”
“索娘懂得用药?”伯阳总觉得,索氏一直在试图隐瞒什么。
“不懂,是一个名叫风尘的卫国人教给我的,他说,雷公藤的茎叶、块根皆有剧毒,如需入药,必须先用沸水烹煮数刻稀释毒性,否则的话,溶于汤汁中的剧毒就会慢慢地侵蚀服用者的五脏六腑。此毒杀人于无形,是他们惯用的手法……”索氏自觉失言,忙捋了捋前额的散发。
“他们?不知索娘口中的他们是……”不知为何,伯阳的心中忽然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索氏眼神空洞,沉默良久。伯阳也想起了自己的心事,无意再去打扰她。
“见过这种丝带吗?”索氏将右手伸入怀中摸索了片刻,从衣衽的缝隙中抽出一条银色的丝带。
“这是?”伯阳紧紧盯着索氏手中的丝带,一些奇异的花纹在暗淡的光线中若隐若现。
屋外的阳光从破败的户牖外穿射而入,空气中的微尘在光束中翻滚如云。
“这种丝带叫作‘先天无极’,所有无极派的弟子,身上都有这样一条丝带。”索氏的眼眸中闪烁着神秘的光芒。
“无极派?”伯阳在脑海中竭力搜寻,却怎么也找不出与此相关的任何蛛丝马迹。
“宣王时有一位名叫伯阳父的太史,他精通天文历法、阴阳占卜,每有预言,尽皆应验。他就是无极派的先师,初代宗主。”索氏沧桑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敬畏之色。
她捋了捋头发,继续说道:“当年宣王改革失败后,镐京城内突然出现了一个红衣小儿,小儿一边跑一边唱:‘月将升,日将没,檿弧箕箙,实亡周国。’先师解释说:‘月将升,日将没,乃阴盛阳衰之兆,后世必出妖女祸乱社稷。’幽王二年,岐山大震,先师认为‘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蒸’,阴阳失调,所以会出现地震,并预言这是周之将亡的征兆。后幽王果遇戎狄之乱,国破身死,令人唏嘘不已。”
索氏的侃侃而谈,令伯阳刮目相看:“太史伯阳父也算是我的前辈,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还领导着一个神秘的组织。”
“先师临终之前,将毕生所学著成十卷《无极真经》,其内容包罗万象,古奥艰深,然一旦参透,便能像先师一样,运筹帷幄,未卜先知。他将真经传给了二代宗主中阳子,并为无极派定下了一条百年来从未变过的规矩——和而不同,弗问世事。”索氏将丝带递到伯阳的手中,“在第三代宗主孟阳子仙逝前,无极派始终谨遵先师遗命,隐居深山,与世无争。可是……”
从索氏的语气中,伯阳已经听出了一些端倪,无极派内部似乎发生过严重的分歧。
“第四代宗主长荣子,性情多变,他不顾众人的反对,执意率无极派出山。结果,那些不愿出山的弟子,大部分遭到杀戮,只有极少数人逃了出来。我就是其中的一个。”说到这里,索氏的神情有些复杂,“风尘是我的师兄,他曾经是一个好人,可后来我才发现,他与长荣子沆瀣一气,实为一丘之貉。”
“我见过这位风尘先生,他的医术的确令人叹为观止。”伯阳仔细地回忆着风尘的音容笑貌。
“晋、楚、齐、秦、郑、宋、卫……内乱、战争、变法、弭兵……没有什么地方、什么事情逃得过他们的眼睛,躲得过他们的操纵。长荣子将无极派的纲领改成了‘扶弱济贫,铲除暴政’,可他们的所作所为,却处处都有着自相矛盾的地方与助纣为虐的影子。”索氏沉默了片刻,又自言自语地冒出了一句,“有的时候,真不知道是他们在利用别人,还是别人在利用他们……”
“所以,这一次的事情自然也少不了他们的身影了?”伯阳心中的疑惑层层剥笋,一个残酷的真相渐渐地浮出了水面。
“长荣子死后,风尘便成了无极派的第五代宗主。如今的无极派虽然令人有些痛心疾首,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的许多行动的确是在除暴安良,死的也大多都是些坏人。”索氏对无极派的感情非常复杂,她是一个孤儿,从小便与风尘一起被师父长荣子收养。无极派就是她唯一的家。
“先王难道也是坏人吗?”伯阳失望地盯着索氏的眼睛。
“给他下毒,是我自己的选择。”索氏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不太自然,“先是铸造大钱,搜刮民脂民膏,而后又铸造大钟,劳民伤财,分明就是一个无道昏君。我虽然只是一个女人,可平生最恨的就是昏君。天子无道,人人得而诛之!”
“荒谬!你觉得自己这样做,就是在替天行道吗?”伯阳的胸中蓦然腾起一股怒气,“你这样做,与风尘之流又有何异?”
索氏沉默不语,脸上竟漾起几分释然的笑意。
伯阳拂袖而起,仰天长叹道:“索娘糊涂!误国误民啊!”
六月,周景王的葬礼如期在雒邑城中举行。葬礼刚一结束,姬朝便四处联络同情自己的旧臣、百工失业者以及灵王与景王的后人。一支打着讨逆旗号的大军,在姬朝的号召下,迅速地组织并壮大起来。
姬朝认为复仇的时机已经成熟,于是先杀了索氏祭旗,而后迅速出兵包围了刘文公的府邸。当时,刘文公恰好不在府中,得到消息后,他立刻乘坐马车逃出城外。
单穆公的府中早有准备,院墙修得像堡垒一样坚固。姬朝派出的先头部队不知深浅,刚一冲上前去,便被雨点般的利箭射倒一片。几轮冲锋下来,姬朝的部队损失惨重,不得不暂时退却下来。
这时,单穆公才引着一路家兵,不慌不忙地将正在太庙中为景王服丧的周悼王,接到了自己的家中。单穆公在府中的仓库里贮存了大量的粮食,他一面吩咐家兵继续加固院墙,一面派人从后院的地道迂回入城中打探消息。
主攻单府的先锋官鄩(造字) 肸,一脸狼狈地跪倒在姬朝面前:“殿下,是臣无能,没能拿下单府。”
“将军请起,不是你无能,而是那单贼早有准备。”姬朝扶起鄩(造字)肸,好言安慰道,“将军不必自责,胜败乃兵家常事,你现在马上休整队伍,今夜还有一件大事在等着你。”
“愿为殿下赴汤蹈火!”鄩(造字)肸素闻姬朝治军严厉,他原本还在担心,此番失利可能连小命都会搭进去,不料姬朝非但没有责罚,反而还将更重要的任务交给自己。鄩(造字)肸行伍出身,没有太多的心机,为了报答姬朝的知遇之恩,每次遇到危险,他总是冲在最前面。
“今夜子时,将军轻装上阵,带上一支百人的队伍,埋伏在单府的后院之外。到时候自会有人接应。”姬朝想了想,又叮嘱道,“今夜之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殿下放心,如有一失,提头来见!”
当天晚上没有月亮,借着浓重的夜色,鄩(造字)肸带着队伍悄悄地摸到了单府后院的小门外。墙头上隐隐约约地闪烁着几点火光,几个巡夜的家兵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鄩(造字)肸向身旁的几名弓箭手小声吩咐道:“你们几个分散隐蔽,每人都找好自己的猎物。待会将令一出,最好就不要让我再见到这几只狗彘的身影。”
“万无一失!”虽然已是深夜,弓箭手们却个个精神抖擞。
“咕咕——咕咕——”就在这时,单府的院墙内忽然传出几声奇怪的鸟叫声。紧接着,单府后院的小门开了一条细缝,院内的庭燎透过门缝依稀可辨。
鄩(造字)肸马上挥旗击鼓,霎时间,几十支特制的响箭呼啸着飞向单府墙头上的职守家兵。鄩(造字)肸的部下射艺奇高,几乎每一箭都不偏不倚地射在了敌人的身体上。
“大事不好了!姬朝打进来了!大家快逃命吧!”不知是谁的一声大叫,让闻声赶来的单府家兵们纷纷掉头而跑。
鄩(造字)肸不失时机地拔剑呐喊道:“得单贼首级者,赏万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鄩(造字)肸的部下个个都像是打了鸡血一般,片刻工夫就消灭了单府的家兵部队。
混乱之中,单穆公倒是显得格外镇定。然而,当得知周悼王已经被潜伏在自己身边的姬环趁乱劫走的时候,单穆公险些昏厥过去。
“好你个姬环,你给我等着!此仇不报,我单旗誓不为人!”单穆公一边恶狠狠地发着毒誓,一边匆匆忙忙地跨上一辆能够抵挡弓箭的马车。
没了周悼王,单穆公就失去了最好的屏障,再留在王城,已经失去了意义。无奈之下,他只好带着数百名残兵败将逃出了雒邑。
捣毁单府后,姬环将周悼王献给了姬朝。姬朝正急着去追击单穆公,根本就无暇他顾。
“大哥,穷寇莫追,单贼诡计多端,千万别中了他的埋伏啊!”姬环苦苦相劝。
姬朝急功近利,想趁着单穆公暂时败退之机,一举将其歼灭,于是不听劝阻,挥师猛进,结果在平畤附近被突然杀出的黑骑军打了个措手不及。这时,单穆公趁姬朝军心大乱之际,又率众杀了回来。
形势的急转直下,让姬朝有些措手不及。慌乱之中,他忙命后军改作前军,全速撤退,结果导致冲在最前面的八位王子(环、姑、发、弱、鬷、延、定、稠)陷入包围,悉数被杀。
在这次近乎屠杀的战斗中,姬环身被六箭,最终被单穆公斩去了首级。姬朝悲痛欲绝,对自己的轻敌冒进悔恨不已。
单穆公乘胜追击,恰又逢刘文公从刘地搬师来援,两军合于一处,一时间兵威大盛。
姬朝一路丢盔弃甲,军队也几乎损失殆尽,就在他山穷水尽、万般沮丧之际,一支来自京地的援军又让他看到了一线希望。
“殿下,儋翩来迟了!”儋翩止住队伍,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满脸血污的姬朝与儋翩紧紧相拥,两个男人都不再说话,只是热泪盈眶地砸着对方的脊背。
“殿下不必难过,且随我返回京地,重整人马,来日再战!”儋翩将姬朝扶上一匹枣红色的战马。
“不杀单贼,誓不为人!”姬朝的嘴角微微抽动,鲜血从他的唇齿之间汩汩流出。
单、刘联军高歌猛进,不到半天时间,就重新杀入了王城。由于姬朝的疏忽,在追歼单穆公之前,并没有将周悼王带在身边。因此,周悼王再次落入单穆公的手中。
当天夜里,周悼王在王宫中设宴感谢单、刘二氏的“丰功伟绩”。君臣间觥筹交错,相谈甚欢。他们想当然地以为,平畤一战已经让姬朝元气大伤,那个落魄的庶长子再也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了。然而就在五天之后,战场上的形势又一次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
姬朝在这五天中一刻也没闲着,他一边在京地招兵买马,一边向尹文公(尹国国君,姬姓,名圉,一名幸,又作固)、召庄公(召国国君,姬姓,名奂)、毛伯得(毛国国君,伯爵,姬姓,名得)求援。
同为九卿的尹文公、召庄公以及毛伯得,早就看不惯单、刘二氏的飞扬跋扈,一接到姬朝的求援,立刻在各自的领地内调集兵马。一日之后,便组成了一支新的讨逆联军。
姬朝亲率联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王城。周悼王戒备松弛,只在王城之外驻扎了两支人数不多的部队。这两支部队分别由巩简公与甘平公统率,二人皆不擅长带兵,姬朝大军的突然出现,让二人顿时就慌了手脚。
毫无悬念,巩简公与甘平公在雒邑城下被姬朝联军打得屁滚尿流,城中的守军见势不妙便紧闭大门,准备死守待援。
雒邑城坚,一时难以攻克。姬朝心急如焚,害怕迟则生变。
龟缩在城中的单穆公,其实比姬朝更加着急。日子一天天过去,雒邑城依然被围得像铁桶一般。城中的粮草有限,军民的斗志与耐心更是消耗不起。
单穆公无数次登上城头观望,幻想着从远方的地平线上,突然冒出一支浩浩荡荡的援军队伍来。可现实却是,雒邑“城防坚固”,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同年七月,单穆公再也耗不下去。城中不仅弹尽粮绝,还被渐渐弥散开来的绝望情绪弄得人心惶惶。再这样下去,恐怕不用姬朝动手,雒邑城防便要自行瓦解了。单穆公不想再等下去,决定冒一次险。
一日傍晚,趁着姬朝联军生火做饭的间隙,单穆公突然从东门放出一支佯攻的部队。久攻不下,姬朝联军内部的许多将士也早已心生倦意。在主将的厉声呵斥下,兵士们才懒洋洋地放下手中的饭食,拾起兵器整装备战。
虽说城中放出的只是一支负责佯攻的部队,可其中的每个人都经过了单穆公的精挑细选。单穆公不仅诡计多端,还善于笼络人心,战前动员。他对这些将士大声疾呼道:“大家都看到了,雒邑王城眼看着就要被叛军攻破了!如今,我们只有冲出城去,向晋国求援,才能换来一条生路。现在,我需要你们冲出城去,奋力斩杀敌军,将他们的主力吸引过去。只有这样,天子才能被安全地送出城去,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勇士们,举起你们手中的武器,跟着我杀出城去!”
单穆公的话,激起了城中军民的斗志。在这种情况下,这支负责佯攻的部队,就带上了几分敢死队所特有的悲壮色彩。他们奋不顾身,视死如归,以为只要这样,就能保全天子,保全自己的家人。
姬朝联军果然被这种不要命的劲头吓了一跳,他们都以为,单贼这是要鱼死网破了。于是,姬朝忙将主力部队都调到了东门外。就在这时,雒邑城西大门洞开,一支由骑兵护卫的战车队伍杀出城来。西门外的联军猝不及防,被这支部队轻松地突围了出去。
待联军反应过来时,西门早已再次紧闭,而那支突围出去的部队也已经不见了踪影。单穆公带着周悼王成功地逃出了雒邑,他们取道平畤,一路奔向雒邑西南的皇地。
皇地守将是单穆公的学生,见老师带着天子前来投奔,他忙将城门打开。单穆公刚一进城,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便马上派出飞骑向晋国求助。
姬朝中了单穆公的金蝉脱壳之计,气急败坏之余,忙派鄩(造字) 肸分兵去攻打皇地。
“太师,方才斥侯来报,姬朝的追兵离我们只有十里的路程了。”刘文公慌慌张张地跨入了单穆公的中军营帐。
“敌将是何人?”单穆公气定神闲地察看着面前的一张地图。
“是姬朝的得力大将鄩(造字)肸。”刘文公素闻鄩(造字)肸勇猛盖世,一提起他来,心中不觉有些发怵。
“哼,不过一匹夫耳!”单穆公冷笑了一声。
“太师莫非已有破敌良策?”刘文公眼前一亮。
单穆公轻蔑一笑:“对付这样的人,只需故技重施即可。”
鄩(造字)肸快马加鞭,很快就来到皇地守军的前营之外。然而令人奇怪的是,皇地的守军似乎没有想要交战的意思,他们既不出兵,也不放箭,只是龟缩在营地内与鄩(造字)肸的军队两相对峙。
鄩(造字)肸策马向前,一边叫骂,一边观察着营中的状况。过了许久,营中才终于杀出一支老弱病残组成的弱旅。鄩(造字)肸一看,哈哈大笑:“单贼,这等队伍也敢拉出来和我鄩(造字)肸较量?”
“弓箭手——放!”
一阵近距离的乱射过后,皇地守军的前锋部队已经所剩无几。剩余的残兵败将立即抱头鼠窜,还没有短兵相接,就已经溃不成军。
“弟兄们,跟着我一起冲!直取单贼的狗命!”鄩(造字)肸一马当先,率领着姬朝联军长驱直入。
皇地矮旧的城墙已经近在咫尺,可就在这时,鄩(造字)肸却惊恐地发现,他的四面八方都扬起了悼王的旗帜。
“不好!有埋伏!撤!快撤……”
单穆公从雒邑突围之后,命王子处继续留守。姬朝击溃了那支从东门出城的敌军,并乘胜攻破了东门的一角。
雒邑城已到了风雨飘摇的境地,城中那些原本支持姬朝的势力也闻风而起,趁机围攻单穆公的府邸,可是却惨遭失败。
姬朝本想一鼓作气拿下雒邑,不料皇地方向却传来了一个不利的消息:鄩(造字)肸战败被俘,被单穆公吊在城墙上活活烧死!
在随后的几个月时间里,姬朝与单穆公频频交锋,双方互有胜负,战局一时间变得扑朔迷离。
到了这一年的十月,晋国终于在单、刘二人的苦苦哀求下派出了援兵。晋兵一出,胜利的天平瞬间便倒向了周悼王一方。
晋国以荀跞为主帅,籍谈为副帅,率领九州之戎以及焦、瑕、温、原等地的部队直奔王城。得到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后,单穆公与刘文公欢呼雀跃,他们立即整顿队伍,倾巢出动,准备将姬朝的势力一网打尽。
“有了晋军的支持,姬朝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单穆公得意扬扬地捋着胡须。
“没错,姬朝那小子想和我们斗,真是不自量力!一见到晋军的大旗,他还不吓得尿了裤子?”有了晋国这座靠山,刘文公一下子就有了底气。
二人有说有笑,根本不再将姬朝的部队放在眼里。然而,乐极生悲,就在他们耀武扬威地开进到郊地时,突然遭到了姬朝的猛烈伏击。这一仗,单穆公与刘文公被打得晕头转向,如果不是因为姬朝没有派出主力部队的话,他们二人恐怕早就做了刀下之鬼。
更令单穆公与刘文公大感意外的是,晋国的先头部队也在向王城进发的途中,遭遇了同样的挫折。周悼王在这次战斗中身被两箭,几乎丧命。就在短短的一个月后,这位在葬礼与战火中匆匆即位的天子,因箭伤复发而寿终正寝了。
周悼王驾崩,甚至都没有来得及举行一场像样的葬礼,单穆公便迫不及待地将悼王的弟弟姬匄推上了王位。姬匄就是后来的周敬王。
荀跞吃了败仗,心中很是窝火,便对籍谈发起了牢骚:“这仗打得太窝囊了,竟然被一个落魄的王子揍得满地找牙,唉!”
籍谈哂笑道:“那能怨谁?当初是谁在君上面前口出狂言,说什么尽用戎狄之师就能直捣王城的梦话?”
荀跞脸色一红,不再言语,当晚便向晋顷公发出了增派援军的帛书。
接到帛书后,晋顷公大为震怒,心想:堂堂晋国怎么可以败给一个势单力薄的乱臣贼子?晋顷公立即派出精锐部队,星夜驰援荀跞。
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之内,从四面八方逼近姬朝的晋国部队便已经增加到七支。姬朝虽然用兵有方,可是要对付晋国的虎狼之师,他的实力还是有些捉襟见肘。
公元前519年,周敬王正式即位。天子的军队一路势如破竹,连下数城,一度将姬朝逼上了绝路。接二连三的胜利,让敬王有种如入云端的飘然之感。他大大地高估了自己的实力,认为仅仅依靠王师便能将姬朝的余党消灭殆尽。
在这种心理的支配下,敬王头脑发热地给荀跞送去了一封帛书:“荀卿,感谢晋侯派你来帮助王室剿灭叛乱。请你转告晋侯,如今姬朝余党已是强弩之末,就不劳师晋侯了……”
荀跞看过帛书后对籍谈冷笑道:“哼,河还没过,桥就拆了。等叛军卷土重来的时候,天子可千万别再觍着脸来求我们!”
周敬王元年(公元前519年)夏,退守尹地的姬朝,再次向敬王发难。
单穆公亲率黑骑军进行反击,结果被姬朝打得溃不成军。在此前的一系列战斗中,雒邑的城防几乎毁于一旦,因此,姬朝这一次轻轻松松便攻了进去。敬王的部队不敌姬朝,被迫退出王城,暂居狄泉。
随后,姬朝在雒邑自立为王,与身在狄泉的敬王东西对立。此后的数年中,双方互相攻伐,王畿之地被搞得生灵涂炭,鸡犬不宁。
身在其中的伯阳痛心疾首,却无能为力。他知道,姬朝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他更清楚,这是一条没有未来的不归路。
伯阳预感到,一场浩劫即将来临。他每日都在守藏室中整理那些厚重的典籍。他近来噩梦频频,梦中的火光始终令他对身旁的这些典籍放心不下。
一日,伯阳又梦到了熊熊的火光,他在梦话中反复呼喊:“别烧,别烧,不要,不要!”
守在一旁的秦佚忙将伯阳扶起:“先生,先生醒醒,又做噩梦了吗?”
伯阳惊魂未定地扶着书案的一角:“文甦,我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唉,自从那姬朝挑起了战端,王城里的百姓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要说不好的事情,恐怕没有比这更糟的了。”秦佚的指尖在承影的剑鞘上反复摩挲,战乱开始后,他就始终剑不离手。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伯阳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我最担心的是,道将不存。”
“先生是在担心这些典籍的去留吗?”秦佚一语中的。
“不错。依姬朝的性格,一旦败亡,他是不会给天子留下任何东西的……”伯阳面色凝重道。
“先生怎么就能肯定,失败的一定会是姬朝?”秦佚反问道。
“天下最柔软的东西,往往可以驱使天下最坚硬的东西。姬朝太坚硬了,处处都要与人一争高下,这样的他怎么能不失败呢?”伯阳禁不住痛惜道。
“先生放心,我一定帮您守护好这些典籍。”秦佚的目光十分笃定。
“凭我二人之力,难啊!”伯阳叹了口气,他的心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秦佚见伯阳的神色有些古怪,便关切地问了一句:“先生想到了什么?”
“官学没落,私学必炽,一个新的时代不远了……”伯阳的这番话,令秦佚有些莫名其妙。
直到多年以后,当诸子百家群芳斗艳的时候,秦佚才恍然了悟伯阳的洞见,进而也就理解了他后来的一系列反常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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