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真的成年了。
但人永世不会成年。
因为大多数人只能那么严肃一会儿,
对着镜子。不久他又会出去,
到外边玩他的游戏。
——亚米该
又是黄昏,北风歇,雪花也多日不再飞舞了。在萧瑟的人行道的两旁玉树琼枝,前方的天空里却是满目凝滞的愁云,我正走在去看我的老师杜思蔼教授的路上。
天色微暗的时候,我到了杜教授的家。事先打电话预约过,所以我就径自走人了楼前的那个院子。人室以后穿过客厅,直接进了杜教授的书房。
杜教授正坐在一把躺式沙发上,一见我进来,他的身体就略微地朝前倾,并向我愉快地作了个欢迎的动作。他的脸有些胖胖的,平时不苟言笑,我听说他在年轻时很令不少女孩对他着迷。杜教授体态臃肿,行动有些笨拙,他的个头不是很高,鬓发也已斑白了。这会儿他正神情凝重地瞧着我,我也瞧着他,我们彼此没有立刻说话。
书室里新摆放了一些绿色植物和古玩摆设;高耸的书架营造出了一个严肃而崇高的氛围。我一进杜教授的书室总是会体悟到对自己内心和周遭的外在事物之间的一种极为谐和的感觉。
“欢迎你呀,予羿,好久不来看我了哦。”他用放在沙发扶手上的两只胳膊微微撑起身子,似乎想站起来,半途中却又颓然坐下了,多年来他行走一直有些困难。我这才发现他身上披着一件黯黄的薄绒大衣,里边只穿了一件皱巴巴的睡衣,软塌塌的衣领看似十分的可爱,尽显现出他平易的性情,但是他这样的穿着显然是有些落后于时尚了。室内的空调很暖和。
“我一直是想来看您的。呃,这些花果树我还从来不曾见过哩!是从花市新买来的吧!”
“这些花果树并非是在本地生长的,这里的气候也不适合它们的生长,但是它们被运来这里成为了人们的欣赏果树……花树。它们刚来这里的时候一定也感到处世艰难,虽然年年叶会照样生,花会照样开。”杜教授即使在他一脸沉抑的时候也是蛮有儒雅的学者风度的,他的衣着,他的略显丰臃的身材往往难以藏匿住他的那种文人所特有的感性的气度,听来很磁性的声音最能透逸出他的那个年龄的男人气度。他以前在说话的时候常会在书室里踱来踱去。
我尊敬地注视着他等他说下去,但他却是不言语了,他把目光投向了窗外。一会儿他从他的卧椅上半弯起身来,我欲上前去扶他,却见他已直起身子懒洋洋地在向前跨步了,走动时他的睡衣在清冷的空气里有些飘逸。我又坐下来在一旁看着他。
杜教授俯着身子在找一本书。他曾向我提起过在文学上他自己一生最爱的是拜伦、雪莱、济慈和叶芝的诗文,最后他却找出一本爱默生的书递给我。“人生这一本书一生只能读一次,不可以走马看花似地随手翻阅,应该慢慢用心地来品味。”
在他的话语里有一种尊师所特有的威严和沉静,书斋的生活使他如胭脂一般的面颊看上去显得十分的白净。他的学生都从来不怕他。我这些天沉溺在与莫温娅的恋情中,很想听听他在情爱上的意见,却终于欲言又止,我想还是想让他循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杜教授似乎猜透了我要对他说什么,所以就接着说:“以你的Intuition去体察世事,忠诚于自己最本真的灵魂;来自于你内在的本性的直觉是你人生的唯一导师。我传授给你的思想和对你的教导都不能给你以最精确的指引;要相信自己,一定要有爱默生所提倡的那种不轻易地依赖他人的Self-reliance精神,随时要具备一些面临挫折和逆境的勇气。”
我在听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借着室内柔和的灯光,感觉到窗外又纷纷扬扬地飘起了密丽的雪花……我一直渴望也有自己的一间书斋,与杜思蔼教授的一样,同时也过一种知性的生活。屋子的周围静极了,我几乎可以听得见外边雪瓣落地的声音,实际上我什么也听不见,如果真可以听见,那声音一定会很柔很柔,不过这一会儿地上的积雪一定已是厚了起来。这些炫惑的想象使我变得有些睡意沉沉。
“怎么了,快睡着了?待会儿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昨天熬夜了,我在赶一篇翻译稿……”
“难为你专程又来看我。在我床上眯一会儿吧!”
“不了,我等着您给我讲下去哩。”
“……你是不是有心事呀,对我说说看。”
“嗯,今晚我们一起去皑霖餐厅吃饭好不好。”
“好吧,我已有好多天不去外边了。”
杜教授昨晚似乎也熬夜了,这会儿他怠惰的体态深深地陷人在沙发中,几天不见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在年轻时也曾书生意气,英姿勃发,无论做学问也好为人也好,他的才略和胆识傲视群伦。他博寻胜迹,在前半生造访过世界上许多个地方。在同辈中他一直唯我独尊,惟独对自己的师长很景仰,不敢忤逆,这也是他为人谦逊的地方,他的一位已经年逾古稀的老师曾以“天之骄子、人中之龙”八个字来高度评论自己最得意的这个弟子。
随着年事渐长,我开始明白:一个人真实的精神状态可以被掩饰得很好,尤其是对一个一生都保持着幽雅风度的人来说。尽管在他的内心深处不为任何人所触摸到的地方定然也会有着难言的隐痛,但他严厉地克制让自己一定是按着最合伦常的社会规约来行事。他有时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是为了不暴露自己年老的柔弱和昏聩。杜教授也会是这样的人吗?他在许多时候的那种若有所失的神色总让我觉得他也有着与常人一样的重重的心思,令人猜不透。
皑霖餐厅。
这里的灯光以晶蓝为主色调,碧绿色的桌布,瓷碟上整洁地放上了折成花朵形状的餐巾,在一个银杯中盛满了清澄澄的水,插着一支有“花中君子”之誉的兰花。
浅吟低语似的爵士乐使空气里迷漫着一种怀旧的情绪。我们一边喝着红葡萄酒,一边享受着这静静流逝的时光,品味生命里最单纯的愉悦。我举杯向杜思蔼教授敬酒,我对他说:“这里不但环境好,而且食物对口。”——我们彼此是如此地了解对方的嗜欲。
杜教授刚剃过须,面颊看上去非常的光洁,白衬衫上一条有些皱褶的暗黄色领带使他看起来年轻了许多。“是呀,很可口,我们好久不来这里了。”
“前些天我爱上了一个女孩,正病着哩……”我嗫噜道。
“……怎么,又失恋了啊?”杜教授显得略有些愕然,但还是以长者的风度鼓励我把话说下去。
“这一次我是真的在恋爱上遇到了一些烦恼,失恋还说不上。”我老实说。
“找一位可以给自己营造最真的人生快乐和健康生活的情趣的人。”
“国外一位名人就这么说过,青春是一种不断的陶醉,是理性的热病。”
“年轻时候的恋爱是多坎坷。谁在生命里都有第一次,如果一生都不去恋爱又会是怎样?”
我听不太懂杜教授到底是在说什么,他的意思是不是说让那些纯白胜雪的孩子还是生活在一个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单纯世界里的好,梦一被搅醒烦恼就来了?
“如果你在情感的生活中一时受挫,认为生活的意义已经失去了,而且再也无法承担爱或失爱的负荷,那么你不妨可以为自己的生活重新打造意义,去营造另一种新的人生境遇吧。”
是呀,如梦的人生一旦缺爱或是爱变了质,整个生活就会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我改变了主意,就我和莫温娅之间的那些LoveAf-fair,我决定这会儿对他提起了。我和莫温娅在一起时所感受到的是一种最真的快乐,而不是一种普通的快乐;普通的快乐对热恋中的人来说减弱了其本有的快意。
我一向推崇人对个人幸福的追求,强调人自由选择的权利。甚至放荡、狂欢和抗争,这些都是很好的突围性的尝试,可以使一个人不至于成为一个乏味的‘单向度的人’。杜教授改变了话题:“人是欲望的动物,在这个世界的现实生活中,你会有意识无意识地遇到各种权力游戏和实力竞争。”
我忍不住记起梭罗在《瓦尔登湖》中的一句话:“鲈鱼吃了螬蛴,梭鱼吃了鲈鱼,而渔夫吃了梭鱼;生物等级的所有空位就是这样来填满的。”
“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呢?有学者认为,这是一个由理性统治的社会,任何越轨以及反叛的思想或行为都会被视为异端甚或是疯癫;在反叛者的眼里,这个理性世界却无异于另一种疯癫。”在读研时我就很喜欢与杜教授一起作这样有些学术性的思辨。
杜教授摆出一幅师长特有的威仪说道:“我不是教导你去做叛逆性的事情。在这个新事物辈出,充满激烈的自由竞争的当今社会,一个人的生活和思维模式不应该太循规蹈矩,而是要勇敢去做一些突围性的尝试,以实力去竞争,去打造人生的意义。人不可以太保守,也不可太无知,以无知为乐的人终究无以为乐。”
一曲我很熟悉的老调爵士乐幽幽地正在耳边响起。我此时的思绪仍时不时地追忆着我和莫温娅在一起的那些特定的时刻,我很希望这会儿她正和我与杜思蔼教授坐在一起。窗外的夜色在迷漫,我突然感到空气里有一种莫名苍凉的寂静在皑霖餐厅的静柔的灯光里弥散着。
“音乐是凝固的建筑;舞蹈是手势的哲学”,我知道有类似这样的说法。这里边统一的是人性,即是那种给生命带来惊耸、震颤、崇高或者是单纯愉悦的具有某种神性的东西。艺术里流溢和荡漾着感性十分激越的因子,我对这么一种谈话的氛围是很欣赏的。
“我懂了。在对待爱情的问题上也应该持相似的态度吧?我对人生的看法一直太过抒情,对世事世态的繁复还不甚太懂,到时候我大概会凝重和理智一些的。”
“嗯,一个人精神世界的提升必须经过亲历一次次浬槃般痛苦的煎熬才会臻于成熟而睿智的境界。”杜教授说着把眼光转向挂在餐厅的一个墙壁上的一幅淡淡的水墨画一暮色苍茫中,有沉静的树,阴郁的云天,一层水雾气萦罩在清冷的屋顶上,萦罩在拱桥下呢喃的江河水上……
我恍惚听见了一阵阵的浪潮声,它们正在向我既已枯绝的情绪发起一次次的围剿。与杜思蔼教授坐在一起我内心感到非常的愉悦,但是这会儿我并不想刻意去掩饰自己脸上的那种优悒的神色,而杜教授的那种咯显郑重的神色中似乎也开始透露着那么一种苦抑的感伤,这也许是给墙上的那幅画感染的吧。
作为一位在学术界享誉全球的莎学专家,杜思蔼教授对性学和博物学也有相当的爱好和造诣。他的夫人在多年以前就已经去世了,当下的生活中有一个名叫苏滟橒的女人,这几年来她也是他事业上的伴侣。他们这把年纪的人按自己的情趣对性和爱必定有着很特定的想法吧……杜教授平日的生活从不保守枯燥,他是性情中人,也嗜爱喝葡萄酒。
这一晚我和杜思蔼教授在皑霖餐厅聊到很晚才一起乘车归来。
天快亮的时候我还睡不着,杜思蔼教授对我的人生训言让我不禁反复回味着印度哲人奥修对世上一些普通人的生存状况所作的一番描述——神秘权力和无形枷锁的城堡无处不在,那些在自由竞争中处于劣势的人们,他们的本真欲望受到了深深的压抑,他们感受到了难忍的悲苦,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成为体力劳动的“工作狂”,就像机器一样地运作,甚至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为何只能劳累一生,他们已经完全忘记了休息的语言,他们也只好如此。不过,这位哲人同时又说,人们并“不需要去害怕世界”,因为“世界是要被爱的”。
我又不禁想起了弗兰茨?卡夫卡(FranzKafka)笔下的“困惑的现代人”,他们在为敌意所包围的社会环境下作着孤立而绝望的挣扎。卡夫卡自己就是一个与社会和他人很隔阂的人。
我们都生活在这座大都市里,可是,有多少人正过着自己想要过的生活?自从他们最初来这个陌生的城市以后,不但人在漂流,甚至精神梦想也在漂流,他们从来不曾好好地去实现过生活中“最真的梦”,许许多多人都处于半梦半醒中,他们在都市繁华的街头和人群中走来奔去,为他人卖力地做事情,麻木地讨生活。即使他们在京城已经居住了几十年,在精神上却从未真正属于过这座城市。
对这些略显晦涩的对人生道理的冥想的高潮随着窗外微微亮起来的天色默然地退去了,我浮躁的情绪悄悄地在起变化,变得恬静舒适起来。我意识到,这世上最真的爱都出自个人的最本真的需求;任何人对自己心中的最爱都应该始终怀着朝觐者般的虔敬的心怀。莫温娅这会儿醒来了吗?或是还在睡梦中?梦中的她是否对我的这些思想和情绪会有些感应?
我又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起床的时候天色还未大亮。我为自己热了一杯牛奶,品尝了几片放在冰箱里的三明治,也就算是把早饭给吃好了。杜思蔼教授还在睡着,平日他却是早早地就起床的,他会在楼前的院子里活动一下身体,那里种着一些花草。冰冷的空气中有些水雾气,我听见有人进院子的声音,抬头一看是苏潲橒,她穿着一件毛茸茸的深绿色的长大衣,里边穿米色毛衣,颈上围着一条雪纺丝巾,她正笑容可掬地在向我这边走来。
“早上好!你是来看杜教授的?”她一看见我就这样问,语气很柔和。
“呃~,他还在睡着。”我有些惶惶惑惑地答道。
“外边冷,里边去坐吧。”她说。
“好吧!”我说。
我随苏滟橒一起进了客厅落坐。
“怎么了,看你很有心事的样子?”我和苏滟橒在平日的聊天也是很随意的。
“昨天晚上和杜教授聊天到很晚,睡不太好。”我老实对她说。
“如果有心事就不用对我说谎了;人人都是会有心事的,浅浅淡淡的也罢。”
“惜流芳,徒伤悲,我只是感到花落叶坠,青春时光已在不知不觉中飘零殆尽了——都说春色易老啊!”
“你真是‘少年在强作愁眉’呀,我还不说自己太老了呢。”苏滟澐揶揄道。她竟没有察觉我这正也是有些在说她的意思。
“问世间情为何物……这世上是否会有‘唯纯爱情’的存在?”我说这话有些含糊其词的味道,天知道苏滟橒是否可以听清楚,即使听清楚了又是不是可以听得懂。
“你是说那种‘唯一而纯洁’的爱情吧!这么抒情的一个问题呀!最最纯洁的爱情也是有的,就看你怎么看了。”
我一时有些领悟不出透苏滟橒此话中所蕴藏的真实涵义。
“两个人爱得太深了而又不可以最终走在一起究竟会怎么样?是飞梦无痕抑或还是情伤累累?”以前我似乎也对她提起过此类的话题。
“两个有情人如果终不能成眷属一般是不会‘飞梦无恨’的,如果分开时真的不觉得感伤,那当初也就不是真爱了。所谓‘无恨’是一种很自欺和佯作洒脱的说法。嗳呀,说起这个,我想起‘静雨思荷’一词来,这是杜老本想为自己的书斋起的名,后来想想认为太煽情,所以就不用了。”
“哦哦~~,挺有意思的一个造词……”
“爱一个人却得不到他的爱,你纵使再爱他也会日渐对他产生厌烦的情绪,即使这是在经历了一番痛苦而徒劳的挣扎之后。于是你离开了他,或许会另觅新爱,可不久你又会发现在你的心里还依旧爱着当初你最爱的那个人。”苏滟橒沉吟了一下,似乎还有话想说下去,她看看我,大概是想知道我对她以上的这些话会有什么反应。
“另一种情形是你得到了他的爱却发现自己并不真正地爱他,于是你离开了他,另觅新欢,但不久在新的恋人那里受了一些委屈以后,你又会不由地记起当初的那位恋人,你会觉得你本来是应该很爱着他的。许多事情都是到了后来才明白过来的,如果当初就能够认识到有多好。”我接着她的话说。
“是呀,虽然说情随事迁,但是人们对旧情总是念念不忘。”苏滟橒轻声地喟叹道。
我说:“这是因为在茫茫的人海中真想遇见一个真正能够一见钟情的亲密爱人实在是太不容易了!爱情最好从一开始起彼此就是坚贞不渝的,但如果获得的仅是一份飘泊不定的爱,那么失爱的一方所遭受到的痛苦和打击将会更大。在高潮之后失落的爱往往更具有毁灭性。”
这时,我们听见外边正有人朝客厅走进来,于是我们停止了说话。苏滟橒说这脚步声很熟悉,一定是方雩冷。她的话刚一说完,方雩冷就已站在我们的面前了。他穿着一套浅紫色休闲西服,银白色精致的衬衣,咖啡色的丝绒领带,褐色的毛衣,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他有礼地问苏滟橒,同时朝我看了看。为不失礼起见,我也朝他看了看,算是注意到他了。我不是经常碰见这位与苏潲橒有着相仿年龄的先生,所以我们之间还是有些陌生的。
“怎么客气起来,请坐这儿。”苏滟橒起身把沙发上多余的两个靠垫挪开,让方雩冷坐在另一边。
方雩冷坐下,再向我点点头,也算是在对我确认他对我也坐在客厅里并没有感到不快。我对这位十分讲究衣着并习惯了穿金戴银的不速之客有些不适应,虽然他由长期优越的生活条件所养成的那副考拉熊般的憨态看起来也有很逗人乐的地方。
梭罗说:“品格,好比果实上的粉霜一样,是只能轻手轻脚,才得以保全的。然而,人与人之间就是没有能如此温柔地相处。”
“今天这么早来也不事先打个电话?”苏滟橒一边说,一边为方雩冷倒上了一杯热热的红茶,她也给我斟上了一杯。以前任何一次来作客她总是给我和杜教授各泡上一杯酽酽的咖啡。刚才我们一坐下来光顾说话了。
“我今天本来是去参加一个国际语义学学术会议的,临时接到通知会议改了时间,所以跑到你这里来了。”方雩冷目光灼灼地盯着苏潲橒看,脸上隐隐浮出一丝笑意,而且他刚才所说的话在我听来俨然又是一个借口。我虽然以前只和他接过几句话,却已经知道他是个性情诡谲多变的家伙。
我有些奇怪这时候苏滟橒望着方雩冷的目光几乎是讶异和多情的。她也许认为方雩冷在这个时候大概是不应该来她这里的,即使他已找了个借口。我一时看不透此刻在她的眼神中荡漾着的到底是什么心思。或许在苏滟橒认识杜思蔼教授以前她早就与方雩冷往来甚密。苏滟橒从未向我提起过这方面的事。无论怎样,任何人到了他们这样的年龄,对爱情的规律应该已熟谙得如同落花流水了罢,然而眼下他们怎么可以在我的面前这样眉目传情?我假定他们正是在这么做。
“你总是这么忙,是个大忙人。”这虽然不是什么恭维话,但苏滟橒说这话的口吻有些娇嗔的味道。她的目光闪烁不定,最后慢慢落定在茶几上的一个样子看上去已有些古旧的音乐盒上。“来这里一躺也总是要下这么大的决心。”这是在慎怪他。
“是吗?”方雩冷误解了苏潲橒说此话的用意,似为一阵突如其来的冲动和欲望所驱使,他身不由己地他倾过他的身子并伸出了他的右手,似欲试探性地与苏滟橒的那只搁在单人沙发上的手捂在一起。“我在前几天就想来看你了。”
苏滟橒似乎突然觉得很不好意思,她把手让开说:“呵,行了,又在哪儿贪杯了,我看你脸上有些酒意。”
方雩冷收回炽热的目光,恍恍然这才注意到我正坐在他的身边。酗酒当然会刺激一个人的情欲,但一个人如果有过剩的荷尔蒙,那酒意也就会刺激他的邪欲的神经。
“咳咳,”我淡定自若地说:“方先生是有些酒意,何不在一旁歇一会儿?”
“不了,我来之前,你们已经谈了许久了吧。”他的语调里竟有些嫉羡的味道。
“唔,我们也是在谈论人人在恋爱时都常会遇到的一些感情问题。”我想这是没有什么可以否定的……虽然说人人都有寄居蟹的本性,把本来是人家的东西通过强硬的或不合理的方式占为自有,不过我对方雩冷的突然到访并打扰了我和苏滟橒之间的刚才的谈话还是感到很不高兴的,如果我真的不想听眼前的这位先生说任何的话,那么他就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在我正在考虑是否该走了的时候,却听方雩冷说:“人人都是感情动物,尤其是视觉动物。”他说此话时的眼神几乎有几份邪欲,这使我听了看了觉得更有些不舒服起来。
“予羿,不要听他糊说,”方雩冷这个轻率的定论使苏滟橒也感到有些窘迫:“邪说惑众,不要被他这样的捏词蛊惑了。”
“哈哈哈,方先生的话也许是有一定道理的,但看方先生自己是不是这样的人了。”我在以前也一曾听苏滟橒把方雩冷虐称为“视觉动物”,他现在怎么可以拿这词用来说人家。
我猜度人们一般所说的“视觉动物”是指那些最善于用感性的目光来感受外边这个感性世界的人,而苏滟橒把这个词用在方雩冷的身上却使我倾向于认为“视觉动物”就是指那些善于把摄人眼帘的为自己所嗜欲的东西占为己有的人;在对待恋人的态度上就是痴狂的身体膜拜。照此理论,一个男性的“视觉动物”一定会先去爱一个女人的身体,再去爱她的灵魂。这些似乎都是夫妻或情人间的枕边私语,要不是苏滟橒阻止方雩冷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天知道方雩冷还会厚颜无耻地说些什么耸人听闻的话,他们本来就不应该这样卸掉了任何矜持地说话。
苏滟橒属于那种凋不谢的女性,她有独到的驻颜术,所以即使已经历尽沧海桑田,却还依旧是衣鬓香影,这使年富力壮的方雩冷为她感到意乱情迷,欲火攻心。我曾好几次觑见他和苏滟橒一起坐在沙发上,手捂在一起,喁喁私语的样子。他们怎么还可以这样眉来眼去?这些我又不好对杜思蔼教授说,他对之是置若罔闻抑或是一无所知?我只好在心里这样来说服我自己,苏滟橒在和杜思蔼教授生活在一起以前她与方雩冷就旦已经是一对情人了。
爱情说到底是一种欲念,而激情总是有着非理性的成分。爱情可以使任何人难以保持一贯的道貌岸然,有时甚至使名誉地位看似虚设,还使知识尊严居于曲尊的地位。但只要是真爱,人们就会抛弃任何世俗的纠绊,不顾一切地去陷人情网,正在求爱的人会将一切礼仪都暂时搁置一边。
女人总是喜欢追慕她的男人对她降尊纡贵,而重感情、爱秀色的男人在风情万种的女人面前也往往很情愿这样做。处于任何年龄的男人和女人对这样一种给彼此带来快意的渴求有着绝对的需要。我有理由相信,苏潲橒是真爱着杜思蔼教授的,她曾好几次对我说起过,遇着杜思蔼教授且又成为了他的生活伴侣使她找到了一种终身仰慕的幸福,他们在一起生活已经有好多年了,但他们一直没有正式结婚。
已经是十点多了,还不见杜思蔼教授从卧室里出来,也不知道他这会儿是否已经起来了,或者还是在起来以后就耽在书房里不出来了。
外边又有人进来,是杜澹、叶臣易带着他们的女儿雁雁来看杜教授了。我听见雁雁兴奋地咦呀啊呀在嘴里不知道在说个啥,真是个不安静的孩子。她正上高一,虽然对世事的看法还略略是有些懵懂的,但她已是一个自我意识很强的女儿,喜欢独立思考,由自己作判断来行事,而在她的爸妈的眼里,孩子做事已越来越不由他们说了算。
“啊,你们来了。”苏滟橒最先站起身来欢迎他们:“一家人这么高兴,上午到哪里去玩了?”
“我们去看了水族馆海底世界,大沙鱼、白鲸和海狮,太好玩了!”雁雁争着与我们说话:“是立体的观赏通道,我们象是真的到了海底世界一样。”
乖乖,去一旁歇着叶臣易一边与我们打招呼,一边对雁雁说:“该忙你的功课去了。”
叶臣易走过来一屁股坐在了这把长沙发的中间,他样子还算俊逸洒脱。杜澹是书香门第出身,一派传统的淑女形象,她神情款款地坐在了苏滟橒身旁的另一把单人沙发上。叶臣易和杜澹要比苏滟橒年轻好几岁,所以苏滟橒坐在我们中间也还是有一些长者风范的。
雁雁赌气地微微噘起嘴吧:“哎哎,怎么不准人家说话,又要谈什么成人话题,人家也已经是大了嘛!”话是这么说,她还是有些怏怏不乐地朝她的卧室走去了。
雁雁很有音乐天赋,与她的一般同学喜欢听流行歌曲不同,她最爱听那种把通俗音乐、蓝调节奏以及拉丁旋律揉合在一起的时尚音乐,不过叶臣易和杜澹对她管教特严,说在这类音乐里有太多叛逆性的因素存在,对她的功课和健康成长不利,还借用墨子的说法来论证音乐只会涣散人的精神,尤其是那些需要有另类的欣赏品味才会产生共鸣的靡靡之音。
对此,雁雁用“Faint”一词来代替与她爸妈费力的争论,她对他们说:“音乐总是会娱乐一个人的身心,就算是为音乐而音乐也是好的;音乐还可以照亮人们昏暗的心灵。”
我在是否让雁雁多听音乐的问题上替她在她的爸妈面前说过不少的好话,而叶臣易和杜澹的意思我也懂,他们并不是真的反对孩子多听音乐,而是让雁雁把所有的心神都放在功课上,其实他们一家偶或EatingOut,在麦当劳、汉堡王和意大利批萨饼等连锁店一边用餐一边听的也就是雁雁很热中的那类音乐。
叶臣易在读大学时就暗自倾慕上了他恩师的女儿杜澹,他是我的师兄吧,不过我们的性情实在太不一样,所以平时遇见时也只是喧寒几句。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听杜澹对我提起过,年轻时的叶臣易在向她求爱时最爱对她引用的是莎士比亚在《黄金梦》中写下的一句台词:“要是你做了狮子,狐狸会来欺骗你。要是你做了羔羊,狐狸会来吃了你。”叶臣易的意思是不是在告诫他当时的女友对她平日所接触的人要提高警惕,且应把最纯的柔情留给他?因为他经过天南地北、上下古今的研究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人类也有像狐狸和狼那样狡猾和凶残的本性,尤其是处在发情期的一些同龄人。杜澹当时也可真听话,整日藏在深闺不出来,令其他一些痴情的求爱者只好辛苦地满城去找她……
这时,我听见杜思蔼教授在起床了。我不知道我自己是否应该当即就走过去对他说我该走了。但是,我又料想他肯定会留我一起吃中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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