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颜色被忘却,
杯子也不复存在时,
它的滋味仍将被铭记。
——纪伯伦
几天过去,也不见莫温娅给我回信。冬天的夜色总是早早地到来,头顶的阴云不知道何时会在我的视线中退尽。我感受到在空气中仍旧还是在飞舞着霰雪;一些雪花才下到半空就已经被融化了。
在这些日子里莫温娅一再地进人我的梦境,伴随着她的还有一群扑打着翅膀的白鵑。她在异国他乡还好吗?令我觉得惊讶的是在那些梦里我非常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处在梦的状态里,这大概是不能很好地人睡使然。每当在我的梦境里有了莫温娅,我就告诉我自己一定不要醒来,再多梦一会儿。梦大多是上演在一个非真实的世界里的,是在自己心灵的舞台上实现自己最渴望达成的那种欲念。在梦境中一切失去了时间、空间、国家和地域的界线。不过在那个舞台上,偶或也会有梦魇的侵人,我相信我自己还是有力量抵御的。
除了对性的幻想和繁复的文字性工作以外,食物是荷尔蒙又一个主要的度向。我品尝我的红葡萄酒和青涩的热带果子,有一些无名的热带果子我还是第一次品尝。莫温娅曾经问我,食物也有灵性也会思考吗?对她的这个问题我不知道该怎样来回答她,虽然在酒酣耳热的时候总会有一些思想的灵光在黑乎乎的似睡似醒的魂界里闪现。
我整个上午都把窗户开着,冷空气重新占据了整个房间的空间,这使室内的一切,包括为想像力所涵盖的那些事物都被批上了一层清爽的气息,令我的创作灵感勃发。我对洒人室内的阳光产生了一种动态的错觉;搁在写字台上的稿笺不只是在被一缕缕幽静的风吹弄着,也还为这清冷的阳光的轻轻触抚而在颤动。
我对杜思蔼教授提起过的那本书已经写好了,我准备在这个依旧是在冬季雪天下的城市再开始写另一本新书,琢磨了一番,定下个题目《大爱迷惘》。一时却又感到茫然了——我究竟应该用怎样的笔调来描述那些在假想中曾经“开过的花和恋过的人”?在遇见莫温飯之前我真的爱过和被爱过吗?
在这个世界上敢做斯多噶主义者的人毕竟不多,我也不是其中的一个。欲望虽然混合着兽性,但对一个健康的人来说,神性总是可以压制住他体内的兽性,因为兽性是一种劣等的欲望,而单纯的淫欲却总是与无知和怠惰相伴的。
不该再在由自己制造的惨淡的情绪压迫中度日了。我决定今晚早些睡,明天早些起来。那时我又可以兴意盎然地重新体会到阳光打在身上的感觉;身边不时还会擦掠过几只低飞的野雀;还会有不畏严寒的无名野花在路道的两旁静静地绽放。我昏暗的心境一定会变得明朗起来。
沉迷于幽玄的冥想,越是清醒,心中的期望和对生活的积极意义的思考就越是变得模糊。我已在神思流离中浪费了太多的时日。从任何一种意义上来说,现实的生活即使是绝顶地愁惨、绝顶地悲凉甚或令人感到窒闷,我也该有勇气去改变这种为情而自我困顿的慵懒的生活状态。在我们的生活中有太多不可预知的确定成败的运数,只有把命运交给那种由自己来掌握自己的“行动哲学”才有望拯救自身,因为在空想的国度里一切皆如烟云,一切皆似氤氲。运命之轮大概是在流转着的吧。
接连数日,我已给莫温娅写了好几封信,倾诉我对她的相思,可是都不见她给我回信。我一开始对她的匿迹感到匪夷所思,后来我料定我写给她的那几封信一定还静静地躺在她的邮箱里边,我猜想她到了法国以后大概好些时候未触网了。
北京下起了冬雨,积雪在消融。终于在一个冷雨敲窗的失眠的长夜,当我打开电子邮箱时我看见莫温飯给我来信了:
“予羿,你好妈?我一到法国就病倒了,医生嘱咐我需要绝对的安静和清醒的休息。我多日未上网了,我想着过些日我再给你写信也罢,我就是让你想着我……”
“昨晚我又梦见那片柔静和一望无垠的沙滩了。一来到我现在所在的城市卡昂,我就想去那儿。从我下榻的寓所开车过去,一会儿就到。当我想从现实生活中逃遁出去的时候,我的思绪总是首先绵延到了那个水天相接和海浪拍翅翻腾的明净世界。海上空蒙一片,飞翔着一些白鵑,就是我给你说起过的那种白鵑。那里间或会有些孩子前去戏耍,他们带去的是自己最爱的宠物,大多时候是几只种类和花色都不一样的狗,有些看似名犬呢,令我惊讶的是这些狗虽然种类花色不一样,却可以彼此很友好地玩耍。在这最纯和的梦境里,在这清凉的海风中,你是否也听得见那海浪拍翅的声音?那是我在忆起你,是我在对你说,你快乐吗?!”
我立刻给她写回信:“亲爱的温娅,我已给你发了好多封电子邮件都不见有你的任何音讯,这么多天你不给我回信真令我忐忑不安。有时我就以为你再也不会给我写信了,或者我猜想你还没有接阅我写给你的那些信。你知道不知道,只有当我在你身边,只有当我看着你写给我的文字时,我才会如眼前的这一刻那么快乐;我正在给你写着这封信。”
“北京这几天正在下着冬雨,这是今年北京人冬以来第一次下起了雨。‘咚咚咚’的冬雨声听上去似一曲即兴而呆板的爵士乐。自从你走了以后,白天黑夜我只是一刻也不停地想着你;自从你走了以后,我又只好一个人傻傻地呆坐在公寓里了。夜来寂寞无边,窗外的天空澄黑如墨。我勉强定下所有的心神在写字台前坐下来写作,可是在字里行间都有你的身影和声音。现时的生活是孤独难耐的,我的思绪只好一次又一次地遁人过去的时光……”
在接下去的几天里我又接到莫温娅写给我的几封邮件:
“亲爱的予羿,也请允许我这么亲热地称呼你!我也在不时地想着那些与你在一起的一分一秒,当时是多么愉快,现在怀想着也是很让我感到快乐!在孤寂的一个人的日子里对那些与你在一起共处的时光的回忆是唯一令人感到慰籍的事情了。但是幸好除了爱情,我还有工作。这里的公司很需要我,任何一天几乎都有做不完的事务……”
“昨天下午我一个人开车去了那片海滨沙滩。以前我也经常自己一个人开车去的,这一次去的感觉又是与以前的不同,就像这一次我来法国时所感觉到的一样。自从你进人了我的生活,只要你不在我的身边,只要你不在呵抚我,无论我做什么的事情,我总是感到怅然若失。予羿,你也来法国吧!”
“在零零星星的沙滩伞下有一些其他的游客和他们所带来的数只宠物。我一个人走在海边,不曾走过去和谁搭话。我在心里想着你。今天只来了几只白鵑,我知道你是很喜欢它们的。我在沙滩上一直逗留到黄昏,那时,似乎又来了几只白鵑。它们在一片纯净的海上空间轻捷地飞翔,飞翔……简直是幽雅的化身。我蹲下身捧起了一把细沙,又让它们顺着手指的缝隙滑流下去,我清醒地感觉到日落沙滩,时光在飞逝如碟。一天又即将倥偬着过去,可时间对我到底又意味着什么?听人说,一场不顾一切的恋爱可以完全抛去对自己最真实的情感需求的遮掩,可以彻底完成对自我的批评和接受,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法国的卡昂近日也在下着一场冬雨。今年的冬天,在这座城市早就下过一场雪了,按这里往年的气候,这个季节不会下第二场雪了。这些日北京的天气又如何了?”
“我告诉自己,应该在生活中摈弃没有必要的事情,把注意力集中到在生活中的最重要的事情上,这样也就最大限度地提高了生活的质量。无论工作多忙,我也会抽出一定的时间来读一本书或写一首诗。也和你一样,在词语的世界里我也会迷失我自己。我很珍爱这分秒的读书时光;很平和,很安宁。在坐忘的片刻,我也就忘却了外界纷繁的世事。生活中有一个挚爱自己的恋人有多好,心中有一个自己挚爱的恋人有多好!我对自己的灵魂必须保持最坦然的诚实,我要无时一刻不成为我自己。”
“我也早已习惯于在每天涂鸦一些文字了,写一些与自己和他人的爱情生活有关的躲躲闪闪或若即若离的情绪文章,灵感来的时候一天可写好几页哩!《e网有约》杂志已经刊登过我的好几篇纯文学作品了,我曾对你说起过了否?”
“才十多天不见,却似乎已隔了好久好久。幻想过与你一起到森林中去生活或搬到一个岛上去居住。在那里种一些可爱的花草,养几只乖乖的宠物,我和你可以在那儿住上一辈子,一起担当一生一世的风风雨雨……我们快些再见面吧!”我写信主要是告诉她我是如何在想她……
云欲飘还留,叶欲坠还舞,都是爱人不肯罢眠的热烈的情怀。
我也去法国吧!立刻就动身?可是我一时还是无法说走就走。那么,暂且过一种纯思维性的生活吧,我在上一封信中也是这么对莫温娅说的。
我不断地忆起莫温娅在信中一再向我提起的那些白鵑。它们出现在梦里,在海浪上,在沉寂的天空中;它们在自由地飞翔,我想着它们飞翔的样子,自己也就觉得好似在自由地飞。
然而,蜗居的现实生活仍旧是呆板和孤寂的;这实在难以避免。冬雨在持续地下着,在冬雨声里有难以让人抵挡的冰冷。在公寓楼区的那些高大的槐树和梧桐树的光秃的树枝正静默地迎受着冬雨的洗礼,整个世界是湿漉漉的。
简约而单纯地为自己来营造最适合自己的一种生活意境;简约而单纯地去感受周围的世界,感受真实的生活,一惯以来我就告诉我自己应该这么做。但是,无论怎样实际生活依旧是很繁琐和需要付出辛勤劳动的,真想要做到那样对人人来说是多么的不容易,许多人只是在说出自己心中的向往而已,因为一个人既有的对生活的品味和对人生的态度决定了这个人的生活方式,而日常生活又是多么的庸俗和缺乏情趣。
多日的相思、熬夜和失眠使我的精神陷于一种无名的焦灼不安的状态里,我感到全身困乏。我需要有意识地骚动一下眼前的这种滞腻的生活了;终日耽搁于空幻的情思让人感到是那么的无助。除了用更多的时间来写作我还能够做些什么呢?我改变了写作习惯,我总要先喝个够,借着残留下来的酒意,我在忘我的写作中我放纵着自己的那种难以名状渴欲。我以一日十多页的速度拼命地写作。
我忘记自己已有多久不吃东西了。酒喝了很多,地板上横七竖八的都是些空酒瓶子。酒制住了我的狂乱和烦躁不安的情绪,却使我整个人变得恍惚虚飘。我倦眼迷离地瞪着天花板,看不清那些晶亮的一串串珍珠状的灯饰。我似乎预感到过自己有一天或许是会这个样子的;还是在很早以前莫温娅就不让我在一个人时喝太多的酒。她是否在当时也已预感到了在以后的有些日子里我会把自己给喝醉了?她对我说这话是否有另样的情心暗寄,抑或只是善意的劝告?
在一篇文章里我写到了被卡夫卡讽刺过的那位研究陀螺的哲学家——那个陀螺是哲学家在研究同时又是被孩子们在玩的,那位哲学家本身和他在过的生活以及他的那种固执愚顽的做学问的方式就像那个不断旋转偶尔倒下又被救起又倒下又被救起又倒下的陀虫累的这种情形一样显得无甚有多大的意思。最后那个哲学家被孩子们跌跌撞撞地赶走了,因为他妨碍他们玩这个陀螺。如果一种健康、快乐和真实等具有积极意义的品质不介人,那么这个世界就会显现出它的某些荒谬性。生活的意境必须由自己来设定,因为生命很容易陷人到无聊的境地。许多本来有着抗衡无聊和沉沦的力量的人因为在一种无爱或失爱的状态下滞留得太久而最终过起了一种无聊且又具有堕落性的人生。
无论多么忘我地投人工作都无法遏制我对莫温娅的无边无垠的情思;我渴望与她有一种直面的、畅快的和最具有深度的交流,是与一般外人不可做到的那种彼此全身心相冥和的交流,只有这样才会医治好我对她的那种疯狂蔓延的相思之病。
晚上感觉冰寒,外边的天空暗蓝暗蓝的。我的头脑在这一刻却出奇地清醒,整个人处于一种清虚泰然的良好状态。借着些微的醉意和长时间阅读后的惯性,我神思翩翩,上下浮想千年。又是在一个幻想的国度,我用心品味着那份独特的安宁。我似乎品味到了一个盛宴的芳香,聆听了一群孩子们的笑声,或者我正轻轻地又在爱抚着我的莫温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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