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离开这里整整三十天,感到眼睛所接触到的东西都是那么陌生。他曾经观赏过多次的后花园的美丽景致,使他思潮起伏的工作室与恢复体力和脑力的卧室,竖立在卧室的那块每天都帮助他寻找青春梦的穿衣镜和梳妆台,那张不知留下多少絮絮情话的床,以及只要相聚在一起就尽情地给予他恩爱的妻子,仿佛一齐用惊奇的目光“笑问客从何处来”!
晚餐,汪精卫和陈璧君都感到味觉失调,吃得少而无滋味。要是在过去,如果像今天一样,没有孩子在身边打扰,夫妻俩经过柔情蜜意的狂热接触,使离别之情的沟壑得到充足的填补之后,一定是丈夫边吃边绘声绘色地讲述这次访日中足以打动妻子情怀的精彩部分,而妻子也一定边吃边深情地说几句足以使丈夫开心的赞语。可是今天,妻子无心问,丈夫无心讲。在妻子心目中,一种幻灭感在胸间回荡,意识到一种宝贵的东西正从她身上悄悄离去,何况丈夫的访日情况已从周佛海等人那里略知一二,又看了日本内阁五相会议的决议,在丈夫心目中,离家这三十天的一切欢乐,被妻子在码头上那恶作剧的表演一扫而光,剩下的只有烦恼和痛苦。
家庭里那融融洽洽的欢乐气氛,早已变成了阴森而冷酷的冰块。
夫妻俩在相距四五尺的地方,面对面坐在藤椅上,眼睛不敢相对而视,仿佛是一对仇人。经过一阵难以忍受的沉默之后,陈璧君终于以愤怒的语气开口了:“你为什么要找个年纪轻轻的女人当秘书?”透过眼镜,看到她眼睛里流露出凄苦的目光。
“是有田外务相推荐来的,作为好朋友,我能拒绝吗?”汪精卫神气地从口袋里掏出有田的信递给妻子。心想,有田的面子那么大,看你还能说什么!
“有田也管得太宽了!”陈璧君自然不知道其中诡秘。她看完信,冷冷地说:“简直把这个女人吹捧成女皇了,吹捧成仙女了!难怪她使你那么着迷,使你那么神魂颠倒!”
“你胡说些什么!汪精卫反感地望着妻子,”“你认为有田管得太宽,我却认为这是朋友对我的一片深厚的情谊。”
“什么情谊情谊的,鬼来了!”陈璧君气恼地说,“我非把你那个女秘书的头发揪下来不可,非把她剥得一丝不挂,打得她皮青肉肿不可!”
“当然,你要侮辱她很容易,也很容易侮辱我。”汪精卫十分恼火,声音和眼神都充满了悲愤,“但你必须明白,若没有她,将会给我们新政权的建立、巩固和发展带来许多不利因素和困难。”
“你不要说得那么吓人,说得那么神乎其神!”陈璧君发出一阵嗤鼻声,“我就不相信,她拥有当今日本天皇皇后的权威?”汪精卫把徐珍与平沼、近卫等人的密切关系说了一遍,趾高气扬地说:“有她做我的秘书,通过她的特殊手腕,可以顺利地向日方获得新政权所需要的东西,这是你无法办到的。”
“哎呀呀!原来与你鬼混的是个臭不可闻的交际花。”陈璧君鄙夷地骂道。
“你又胡说八道了!我不准你侮辱人家。”汪精卫感到很委屈,“谁跟她鬼混了?我与她相处才四天,那么容易吗?”
“四天?她那么年轻美貌,就是四十分钟,也完全可以干下你想干的一切。”陈璧君的声音几乎是在叫喊,“这难道是冤枉你吗?你想想,往常我们离别一段时间,哪怕只有三五天,见面时,只要孩子们不在身旁,你总是那么迫不及待。再看看今天,你一别三十天归来,对我有丝毫情意吗?”
“你应该清楚,我们已不是年轻人了。你已经四十有八,早已徐娘半老了,我呢?五十六岁了,加上身上的枪伤未愈,旅途跋涉很劳累,还幻想过年轻时那种热恋生活,未免太可笑了!”汪精卫极不愉快地反驳说。
“一年前,我带春圃去广州、桂林、昆明和安南河内,只离别八天回来,你为什么还有那么一股迫不及待的狂热劲?”陈璧君用惊疑的眼光望着他。
“那到底要年轻一岁嘛!”汪精卫口若悬河,说得头头是道,“人过五十,一年不同一年;人过六十,一月不同一月;人过七十,一天不同一天;人过八十,一时不同一时。你懂吗?”
“你瞎说!你强词夺理!你变了,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在陈璧君心目中,汪精卫在爱情面前,是个心地善良,忠诚而又高尚的丈夫。可是现在,她见丈夫虽然脸上仍保持着传统的笑意,但从他的眼底迸发出来的逼视性目光还是被她发现了。她两眼盯着他,似乎要把他的内心探索清楚,找出其中隐蔽着那使她可怕的东西。这种东西她终于找到了:“事情已经十分明白,这都是因为那个女秘书,把你的三魂七魄都勾引去了,坐在我面前的,只不过是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汪精卫想起他在武汉任国民政府主席时,有几次陈璧君不在身边,由一个女医生给他打针,而受到她的指责,想起在南京任行政院长时,喜欢与一个名叫张素芳的舞女跳舞,而受到她暗中派人监视的情景,冒着火说:“看来,你对任何女人都吃醋!我们生活二十八年,现在才看出你的心胸是多么狭窄,思想境界是多么低下!”他见妻子痛哭不已,感到自己的话毫无作用,说道:“算了,算了!明天上午,我还要与南京维新政府的首脑们会谈,磋商取消该政府和建立新政府的事。我求求你,让我安静一下,让我好好地思考会谈中可能遇到的问题吧!”
“别装腔作势的!会谈,会谈,我就不相信你现在还想到会谈的事!你所想的是你那个宝贝女秘书,她现在是在哭还是在笑?”陈璧君一腔愤慨,气得浑身发抖,“好了,我不打扰你,思考你的会谈去吧!”
丈夫走了,走到隔壁那间书房去了。她见他悻悻而去的神态,不禁放声痛哭起来。也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忽然,她一抬眼,视线触及到那只黑漆立柜,心碎神摇地打开柜门,搬出一口深棕色皮箱,打开锁,又从中拿出一口紫色小皮箱,再打开,然后气狠狠地往地上一倒,一根根黄灿灿的金条掉落在地上。人需要钱,更需要爱,更需要感情的寄托。如果有了钱,而没有夫妻感情,这种拥有金钱的空虚比贫穷的空虚更令人难受。“富贵思淫欲”,自古皆然。她陈璧君不是荡妇,但她应该获得一个妻子安分守己的一份满足。
汪精卫见妻子在放声痛哭,他没有动心,听到黄金落地的响声却动心了。他走过来,骂了声“你发疯了!”就弯腰把重达六百两的金条一根根拾起来,装进皮箱,然后让两只皮箱复归原位。接着,他从皮料提包里拿出一份日本五相会议决议递给妻子,说道:“别哭了!这决议你不妨再看几遍,相信你会从中获得许多安慰和鼓舞。”说罢,又回到书房去了。
现在,汪精卫一腔凄苦面对着书案坐着,有关会谈的事怎么也集中不到脑子里来,正如妻子所说,他思念的是徐珍现在的情况怎样,她初来乍到,人地生疏,又面临着这种处境,该是多么痛苦啊!
徐珍经过影佐、犬养和梅思平、林柏生等人的一番劝说,又离开轮船上岸。因为陈璧君的吃醋,她不能与汪精卫一道去一一三六弄,只好住在土肥原的特务机关。影佐因他的特务机关还未建立,他和犬养、矢野等人也暂时住在这里。徐珍想到有田和影佐派她先当汪精卫的秘书,再与他结婚,现在眼看当秘书都有这么大的阻力,还能结婚吗?纵然结了婚,碰上母夜叉似的陈璧君,能够完成日本政府交待的特殊任务吗?又能有自己的欢乐和幸福吗?她越想越感到茫然和失望,也越感到苦闷和烦恼。
她孤独地冷坐在房间里,为了便于沉思,没有开电灯。月光从窗户射进来,房间里的东西依稀可辨。她脸色苍白如纸,头发散乱着,活像个夜游的女鬼。
有人轻轻敲门。是土肥原和影佐来了。她起身扭亮电灯,请他们进来。
“不必苦恼,徐小姐!”影佐的话是安慰又是鼓励,“你过去面对比现在不知要险恶多少倍的处境,却是那样坚强,那样勇敢,而奇迹般地生活下来。可是今天,你已经进入了一个金光灿烂的世界边境,为什么反而表现得脆弱起来了?”
是的,人在求得生存时总是大无畏的。可是,一旦有了生存条件,并获得一定的幸福,再进入更理想的天堂时,如果遇到艰难险阻,往往缺乏求生存的那种勇往直前的精神。是养精蓄锐,是安于现状,还是固步自封?徐珍说不清楚。
“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社会的基础就是痛苦。有些人为什么能有那么多的欢乐和幸福,有些人为什么一辈子总离不开人类社会的痛苦基础?除了知识和先天条件等等的差别,那就是坚强和勇敢的不同。”影佐进一步开导说。
“要敢于抗争,敢于向一切阻碍自己幸福的恶势力宣战,在某种情况下还要敢于冒风险。”土肥原鼓励说,“有了徐小姐自身的力量,再加上我和影佐先生、汪先生和帝国政府的支持,小姐你,必将是胜利者!”
在徐珍的生活史上曾经有几次面临绝望的处境,像影佐和土肥原这样富有哲理而又推心置腹的鼓励,以及真心实意的支持,还是第一次遇上。她毕竟是个倔强的女性,终于从这些鼓励中获得力量。但是,尽管她曾经应付过许多错综复杂的事物,终究是个谙世不深的青年,面对眼前的困境,又感到满腹乱丝,理不出个头绪来。她怀着感激的心情,用恳求的语气说:“感谢二位将军的教诲,我一定迎难前进。但是,今后怎么办?还望二位不吝指教。”
“你应该去掉自卑感,果敢地坐到汪先生的办公室去,堂堂皇皇当他的秘书。”土肥原提高嗓子说,“在汪夫人面前不要害怕,越怕越有鬼!”
“你不妨先发制人,当着汪夫人正式提出与汪先生结婚的要求,搞她个措手不及。”影佐怂恿着说,“当然,这需要做好一切应战准备。”
“应战,无非就是对骂,甚至是厮打。”土肥原进一步鼓动着她,“你又不是嘴笨舌拙,又不是老太婆,不论舌战和厮打,你一定是胜利者。”
徐珍静静地听着,陷于沉思。慢慢地,她似乎觉得命运之神给予她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正在安排她与汪精卫的爱情。于是,她开始考虑与陈璧君的一场争夺战。
陈璧君从丈夫手中接过五相会议决议,把它扔在床上,仍然无限伤心。在爱情生活中,不管谁捉弄了谁,或谁欺骗了谁,哪怕是一次,也会始终在双方的心灵上抹上一道无法去掉的阴影。纵然得到了谅解和宽恕,即使理智强迫自己忘却对方的不贞,但心底里总不会像往日那样愉快。然而,陈璧君又尽量从好处着想,把丈夫今晚的种种辩护,当作真情来安慰自己,总希望眼前的不愉快是暂时的,他一定会从当初她这个百万富翁的女儿,是怎样热恋他这个穷青年着想,从她与他二十八年同甘苦共患难的恩爱生活着想,从他们的孩子们着想,很快会回心转意过来,毅然辞退那个女秘书,与她恩爱如初。她这么聊以自慰,终于拿着那份五相会议决议又一次认真读起来。读着读着,丈夫递给决议时说的话又在耳边响起:“相信你会从中获得许多安慰和鼓励。”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她感到丈夫这句话特别有力量。是呀,她梦寐以求的三做中华民国第一夫人的显赫地位,再不是虚无缥缈的事了,也再不是遥远的事了,这难道不是莫大的安慰和鼓励吗!“对了!临时政府和维新政府都应该取消,中国只能由我丈夫一统江山。他正在冥思苦想准备明天上午的会谈,为的是让维新政府那一伙子老老实实归顺在他的麾下哩!”她这么想着,感到丈夫实在太辛苦了,实在太可敬可爱了。
汪精卫手摇扇子驱赶着热气,强压着内心的慌乱,将明天会谈的事思考了一遍,又想起徐珍来了。如果这时候,她能够一脉深情出现在面前该多好啊!窗外微风习习,树影婆娑,只要听到一点响动,他就向门口望一眼,颇有一股“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滋味。
“你一定累了,饿了,休息一会,吃点东西吧!”一个女人的声音传过来。是徐珍真的来了?他抬头一看,来的却是陈璧君,虽然不是讨厌,但也感到乏味。她把汪精卫爱吃的一盒蛋糕和一盘天津鸭梨端到丈夫面前。“晚餐只吃了那么一点东西,你一定饿了,快吃点吧!”
汪精卫心中不悦,但还是显得深情地一笑,依然像过去一样,先抓块蛋糕递给妻子,然后自己才吃。等他吃了几块蛋糕,她手中的梨子已经削了皮。他仍与过去一样,从妻子手中接过小刀,将梨子切成两半,与妻子分吃。
“这不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吗?”她默默地想着,越吃越香甜,从来没有感到梨子有今晚这般美味。
“四哥,你原谅我吧!我不应该那样对待徐小姐,不应该那样对待你。”陈璧君深深感到懊悔。她是中华民族优良血脉繁衍的女性,血很热,情很深,意很笃,具有把一切奉献给丈夫的美德。但是,这也是东方女性的致命弱点。
“你放心吧,我不会见怪你。”汪精卫的表情十分真切,使妻子看不出半点做作,“在我们婚后二十八年里,你把自己美好的一切都给予了我,我是永远爱你的。”
“我相信你的话发自内心。”陈璧君向往地说,“我毕竟比你小八岁,不论在任何时候,我都能够满足你的一切要求。”汪精卫望了妻子一眼,见她穿件紧身的深绿色无袖绸料旗袍,依旧丰容盛鬋,虽然因身体发福,脸由瓜子型变成圆盘型,但从白里透红的脸颊上,从丰满的胸脯上,往日的少女美态可以依稀从她的徐娘风韵中看得出来。从内心上说,如果没有徐珍闯进他的生活中,他的确是永远爱她的。但是,小八岁毕竟没有小三十一岁那样的年龄优势,何况陈璧君二十五岁时的美貌,也不如徐珍的今天。
第二天上午九点,汪精卫、周佛海、梅思平、影佐与南京维新政府行政院长梁鸿志、内务部长陈群、绥靖部长任援道、日本驻华中侵略军司令部联络部长兼维新政府顾问原田雄吉,在汪精卫家里举行会谈。双方分别由徐珍和张梓华列席做记录。
陈璧君一眼见到徐珍示威性地坐在那里,想到昨晚丈夫说的“我是永远爱你的”那句话是多么虚假!好像肚子里打破了一只醋坛子,酸溜溜的怪难受,恨不得冲过去,将徐珍那美丽的脸颊抓破,让她变成个丑八怪。是的,她嫉妒的焦点是在这张脸上。但是,理智又暗暗提醒她:在这种场合万万任性不得,等他们会谈结束再看我的厉害!
梁鸿志与汪精卫是同年生,但看去比汪精卫苍老多了,仿佛年近古稀的老人。汪精卫望着他,想起去年三月下旬,维新政府成立不几天,上海《中美日报》在一篇谴责汉奸的杂文里,用双关词语,从表面看像是在讲历史典故,实际是讽刺傀儡头目梁鸿志没有民族气节的对联:“孟光斩姘头,梁鸿志短,宋江打败仗,吴用威消。”这副对联虽然对仗欠工整,但由于沦陷区人民对这些认贼作父的汉奸恨之入骨而引起共鸣,一时间人们争相传诵。汪精卫想到这里,不知是对梁鸿志表示同情,还是自己将来也会遇到这种讥讽,不胜凄凉。
当汪精卫宣布会谈的中心内容是取消维新政府之后,梁鸿志用一口地道的福建长乐话发言,说道:“日本内阁五相会议已经做出决议,维新政府的名称不能保留,这是毫无疑义的。但是,我不同意采取合并的办法,主张采用改组的方式,也就是说,维新政府的行政院和各部不能废除,应以它为基础予以充实,使其更加完善和健全。比如说,它还缺个财政部长和外交部长,必须物色适当人选充任。”
言下之意,新的中央政府应以维新政府为基础,他梁鸿志还得当行政院长。这也难怪,梁鸿志京师大学堂卒业之后,在政界混迹三十多年,只当过北洋政府法制局参事、参议院议员和执政府秘书长,好容易由日本侵略者扶植,才当了一年零三个月的行政院长,虽然处处仰人鼻息,但好歹总算个政府首脑,他怎么舍得丢掉这顶乌纱帽呢?
陈群和任援道从保留住自己的部长出发相继发言,支持梁鸿志的观点。作为太上皇的原田,认为只要保住梁鸿志的行政院长,他仍然可以在新政府中作威作福,他用赞美的语调说:“梁先生知识渊博,治政经验丰富,处事持重而果断,是中国当代少有的政治家和谋略家,我推荐他任新的中央政府的行政院长。”
汪精卫一听凉了半截,加之家庭矛盾,心里乱糟糟的,他苦笑一声,说道:“今后由仲毅兄任行政院长,我个人表示同意,但还得与日本政府磋商,听听他们的意见。”
“至于对维新政府是合并,是改组,还是取消,应该遵循五相会议决议办事,予以取消。”影佐站在汪精卫的立场说话,他微笑着面对原田,“将军的意见呢?”
原田考虑的是维护梁鸿志的地位,至于其他的人的职位顾不得那么多了,淡淡地说:“同意取消。但是,对维新政府其他官员必须做妥善安排。”“自然,自然。”汪精卫连连点头,“至于谁担任什么职务,以后再具体磋商。总之,一定不亏待大家。”
会谈的双方都没有取得各自的预期结果,不欢而散。汪精卫、周佛海、梅思平、影佐和徐珍送走了梁鸿志一行返回来,见陈璧君怒气冲冲地站在家门口,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徐珍喝道:“这是我的家,你没有资格进来!”
“我是汪先生的秘书,是他的未婚妻,我们很快会结婚,这是我未来的家,我完全有资格进来!”徐珍想起土肥原和影佐的鼓励,大胆而果断地把问题提到令人吃惊的高度,然后勇敢地冲进屋来。
“不要脸!你这个不要脸的臭婊子,你想夺走我的丈夫,叫你尝尝姑奶奶的厉害!”陈璧君五脏六腑都气炸了,勾着十个指头,对准徐珍的脸颊猛抓过去。徐珍敏捷地一闪,陈璧君扑了个空,扑通倒在地上,鼻梁上的眼镜也掉了。梅思平赶紧把她扶起来,又拾起眼镜递给她,劝慰说:“汪夫人不必这样,不必这样折磨自己。”
周佛海见徐珍两手叉腰,一副准备搏斗的架势,低声对她说:“请徐小姐暂时回避一下,到我的办公室休息一会。”“不!我偏要在这里,看她把我怎么的?”徐珍已经豁出来了。陈璧君第一个回合败阵,又败得如此狼狈,更是怒火冲天:“看我把你怎么的?姑奶奶我今天要了你的命!”她抓起一只茶杯对准徐珍的头部砸去。徐珍头一偏,茶杯砸在桌上的座钟上,咣当一声,钟面上的玻璃连同茶杯的碎瓷片哗啦啦掉在桌子上。“你这么放肆,你还有点理智没有?”汪精卫气愤地说。“难道你还有理智?你,你这个寡情薄义的男人呀!”陈璧君哭喊着,一头向丈夫撞去,撞得他倒退两步,她自己也差点又倒在地上。接着,她发疯似的拦腰抱着丈夫,悲痛欲绝地哭问道:“她是不是你的未婚妻?你说!她是不是你的未婚妻?你说呀!”
这是汪精卫面临最大的难题。如果说是,陈璧君将会使出怎样的威胁手段来?如果说不是,徐珍的思想感情将会起到怎样的痛苦变化?他无话可说,觉得自己简直就像在受到妻子的审判。
“你说,你说!你是不是很快会与她结婚?”陈璧君的头在他胸脯上乱撞着,“你怎么不说话呀?”周佛海、梅思平和影佐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陈璧君拉开。“我建议大家都坐下来,既然事情已经闹到这一步,那就把话说清楚。”影佐用纯熟的汉语说罢,首先坐下来。
“对!坐下来把话说清楚。”周佛海也坐了下去。
“好吧,坐下来说。”陈璧君用愤怒的目光望了徐珍一眼,又用同样的目光望了丈夫一眼,“什么时候与她结婚?你说!”
“我的工作需要徐小姐协助,生活也需要她照顾。”汪精卫望着妻子那敌视的目光,讷讷地说,“希望你,希望你同意我纳她为妾。”
“我不同意!我万万不能同意!”陈璧君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眼泪流得更急了。她气愤地说:“难道我不能协助你的工作?难道我不能照顾你的生活?难道我年纪大了就成了罪过?难道女人老了就应该把丈夫让给别人?真是岂有此理!”
妻子的话,把汪精卫推到一个有口莫辩的境地。但是,他毕竟是聪明的,解释说:“怎么能说把丈夫让给别人?她是我的偏房,你是我的正室,仍然居第一位嘛!”
“是的,将来国民政府改组,还都南京,汪夫人仍然是中华民国第一夫人。”周佛海微笑着说。他抛弃了结发妻子与杨淑慧结婚,还感到不满足,经常出进花街柳巷,他是设身处地为汪精卫着想呢。
“将来汪先生以国家元首身份出访,你是夫人身份陪同,如果徐小姐也随行,就以秘书身份,或随身医生身份。”影佐狡诈地一笑。
这时候,陈璧君感到世界上的一切语言,都是那么不着边际,那么轻飘飘没有分量。她陈璧君是个爱情至上主义者,十七岁放弃学业,放弃优越的家庭生活,毅然跟随孙中山和汪精卫赴日本,一半是向往革命,一半是追求爱情,但如果没有后者,她绝不会做出这种抉择。她追求财产、荣誉和权势,但是有了这一切更需要爱情,只要能把心爱的人搂在怀里,这时候,即使是皇帝和天上的神仙,也不比她更欢乐和更幸福。世界上只有爱情,才能使人们与神仙处于平等的地位。她那近视镜片后面的眼睛,流露出复杂的神色,既有悲痛也有仇恨,既有酸味也有苦涩。她狠狠盯了徐珍一眼。如果她的丈夫没有显赫地位,而是一个普通老百姓,这么大年纪了,你能爱他吗?一个年轻美貌而又善于卖弄风骚的女人,去逗引一个上年纪的人,哪有不动心的?这正是一些风骚女人依附权势的特征。一个多么幸福的家庭,就这么被你这个徐珍毁灭了。陈璧君绝不甘心,她霍地站起来,又一次冲向徐珍,非与她拼一死活不可!
徐珍早有准备,也霍地站起来,准备厮打一场。但是,双方尚未交手,就被周佛海等人拉扯开了。
爱情的真与假,深与浅,纯与瑕,在变故中会反映得清清楚楚。陈璧君感到丈夫的心真正变了,变得无法挽回了。于是,放声痛哭起来。但是,又有一股力量倔强地从心底升起,就是死也不能让丈夫另找新欢。
这时,桂连轩领着特工组织的警卫大队长吴四宝、警卫大队侦察处长姜国保走进来,见陈璧君一个劲地哭泣,其余的人脸上的表情说不出个滋味,都心里一怔。他们三人除了姜国保,想起昨天下午在码头上的那一幕,一切都明白了。
“你们有什么事吗?”汪精卫烦躁极了,瓮声瓮气地问。
“报告汪主席!”吴四宝垂手立正说,“姜国保先生刚从重庆回来,获得一个非常重要的情报,它关系到新政权的前途命运,故马上前来向汪主席和诸位长官报告。”
大家心里一惊,全部神经细胞都集中在姜国保身上,一个个睁圆眼睛,张着耳朵,等待着下文。陈璧君也猛然从痛苦和仇恨的感情中解脱出来,停止了哭泣,脸上换上了惶惑和惊诧的表情,仿佛大祸临头似的。
“噢!”汪精卫从牙缝里倒吸了口冷气,惊疑地望着吴四宝,“三位快坐下来说。”
原来,姜国保投靠过来之后,依靠他与军统上海区区长陈恭澍的表兄弟关系,继续取得军统的信任,被提升为侦察组副组长。十天前,陈恭澍派他去重庆向戴笠汇报有关汪精卫的下落问题。当然,汪精卫的住址搬迁到一一三六弄之后,陈恭澍并不知道。但他害怕戴笠骂他无能,向他汇报个假地址应付一下。同时,鉴于汪精卫受到日本宪兵的严密保护,他手下的特务也很厉害,为了达到暗杀汪精卫的目的,向戴笠建议,最好派仍在重庆任要职的汪系人物打到汪精卫营垒中。他提出两个人选,一是在重庆任交通部次长的彭学沛,一是在行政院任秘书长的甘乃光。陈恭澍还向戴笠说明,因为他与彭学沛和甘乃光的私人关系较好,由其中一人出面,可以更好地里应外合,达到预期的效果。他又分别给彭学沛和甘乃光写了封信,如果能够担负此任,不仅可以保证他绝对安全,而且可以提供更多的方便。姜国保赴重庆之前,已将陈恭澍的预谋向陈璧君、丁默邨、李士群和吴四宝做了汇报。陈璧君也分别给彭学沛和甘乃光写了信,嘱咐他们不要上戴笠的当,并说明姜国保的两面关系,若有重要情报可以面告姜国保。先期从东京回上海的周佛海等人,也都知道此事。只因汪精卫才回上海,还没来得及向他报告。
彭学沛和甘乃光身在曹营心在汉,仍然与汪精卫藕断丝连。因此,当戴笠接受陈恭澍的建议,通过蒋介石分别与他俩谈话时,都以种种借口没有接受军统的派遣。可是,当姜国保将陈璧君的信送给甘乃光时,却从他那里获得一份重要情报。
“六月二十六日,蒋介石命令陈诚秘密制订了《共党问题处置办法》、《限制异党活动办法》、《对于处理异党问题实施办法》和《沦陷区防范共党活动办法》。因为这些文件由行政院机密印刷厂印制,甘先生近水楼台先得月,首先各得到一份。他出于对汪主席的忠诚,让我在他家里各抄写一份,并将蒋介石的阴谋告诉我,要我回上海后马上向汪主席报告。”姜国保神色严峻地说到这里,从口袋里掏出四个《办法》的抄件,起身送给汪精卫。
这四个《办法》,每件都有近五千字。比如《共党问题处置办法》就有五章六十三条,主要内容是高度统一、高度集中和高度服从,取消共产党及其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和陕甘宁边区,以及华北、华中、华南等抗日民主根据地,强令共产党领导的《新中华报》、《新华日报》和《解放》、《群众》等报刊停止出版发行。《沦陷区防范共党活动办法》明确规定:凡八路军、新四军“为敌驱逐时,应不迟疑地予以夹击,或于它通过我防地时毅然决然以武力解决之。”
“姜先生为和平事业立了功,请特工组织予以褒扬和奖励。”汪精卫匆匆将四个《办法》浏览了一遍,迫不及待地问道:“蒋介石的阴谋是什么?”
“据甘先生说,蒋介石打算派人去香港,要宋子良出面,将四个《办法》送给日本驻香港领事铃木卓尔,并向他介绍六月十一日张荫梧袭击八路军后方机关,十二日杨森袭击平江嘉义镇新四军通讯处的情况。”姜国保受到汪精卫的表扬,脸上洋溢着喜悦神色,“只要日本政府不支持汪主席组织新政府,蒋介石愿意与日本和谈停战。据甘先生分析,过去蒋介石总是说,不能先反共再停战,只要停战,他马上转过手来反共。现在,他妄图以反共的具体行动向日本政府表明,他对中日和谈停战是有诚意的,从而取得日本政府对他的信任。”
如同晴天霹雳。顿时,在场的人除了影佐和徐珍,其余的人几乎惊得把血液都凝结在血管里了。去年十二月十九日,蒋介石曾派宋子文到香港与前领事中村丰一会谈,今年五月中旬,蒋介石又派军统特务曾广冒充宋子良与铃木卓尔会谈,两次都表示只要日方不支持汪精卫主政,愿意与日方和谈停战。
但是,由于汪精卫的种种努力,加之日本朝野中一批人认为蒋介石的话不可信而没有获得成功。那么这一次,蒋介石以反共的具体行动为先决条件,对日本政府颇有吸引力,一旦胜利的砝码往那边一偏,眼看即将到手的一切美好的东西,岂不又会化为乌有吗?
房间里是一阵惶恐不安的沉默。
“日本内阁五相会谈的决议是个十分严肃的文件,不会不作数吧?”陈璧君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惊慌不安。从她的表情看,她已经忘却了姜国保汇报之前的一切痛苦,仿佛成了另外一个人。
在人类生活中,切身利益总是至关紧要的,在势利欲的海洋中游荡大半辈子,而又老是浮浮沉沉的陈璧君,更是如此。接着,她以征询和不安的目光望着坐在她身边的周佛海:“周先生你看呢?”
周佛海见日本政府往往出尔反尔,本来想说“很难预料”。但见影佐在场,不便刺激他,就换了另一副面孔说:“我们应该坚信五相会议决议是生效的,也应该坚信日本朝野绝大多数有声望的人士是支持汪主席的,包括在座的影佐先生在内。”他沉思片刻,“但是,事物又是变化的,如果日本朝野那些支持蒋介石的人,见他已拿出实际行动反共,因而一旦得势,也有促使汪主席与蒋介石重新合作的可能。”
“还重新与蒋介石合作?”陈璧君悲愤地说,“我们受老蒋的气受够了!”
影佐简述与宋子文、“宋子良”的两场争夺战之后,自信地说:“我们不妨与蒋介石再较量一次。我相信,这一次,只要徐小姐出面,保险旗开得胜!”他瞟了徐珍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说:你与汪精卫结婚的时机到了。
徐珍很敏感。她想起自己与平沼、近卫等人的特殊关系,很有把握地说:“如果汪先生与在座诸位长官信得过我,我愿意赴东京一趟,坚信与蒋介石的第三次较量一定会获胜。”
“自然信得过你!”“我们都信任你!”大家杂乱地说着。
“你去,顺便将梁鸿志先生要求当新政府行政院长的事,告诉平沼首相和近卫议长,但要明确地表明你的见解。”汪精卫有意当着陈璧君抬高徐珍,“我相信,他们是十分信任你的。”
“姓梁的想当新政府的行政院长?”陈璧君大吃一惊,忧悒地说,“那不是把汪先生的国民党中央总裁架空了吗?这一点,这回去东京,必须向日本政府说清楚。”明眼人一听就知道,她的话是说给徐珍听的。
“对!应该及时向日本政府反映。”徐珍也改变了对陈璧君的敌对情绪。她有意显示自己的神通,说道:“诸位长官可以放心,日本政府绝不会同意梁先生的要求。”她沉思片刻,显出一副犹豫的样子,“但我感到很为难,我是个普通老百姓,赴日拜会的是日本首相、议长和大臣,以什么身份出面呢?”“以汪先生的秘书身份,代表汪先生出面。”陈璧君脱口而出,头一次向徐珍微微一笑,那意思好像是在说:你给我丈夫当秘书我同意了。“私人秘书怎么能够代表汪先生呢?”徐珍得寸进尺了。周佛海见陈璧君陷于沉思,脸上并无反感之意,感到已是水到渠成的时候,试探着说:“依愚见,徐小姐干脆以汪主席的第二夫人名义赴日本。”“高见,真是高见!”影佐马上接腔。“以第二夫人名义出面,名正言顺。”梅思平赶忙敲边鼓。
汪精卫和徐珍自然是巴不得。现在,全看陈璧君的戏怎么唱。她么,仿佛一切都离她很远了,又仿佛一切都离她很近了。是的,她该软的软了,该硬的硬了,而一切都无济于事,眼见丈夫铁心爱上了徐珍,已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爱情只能是献给而不能索取,索取的爱情只能是勉强的凑合。还有,刚才徐珍那种扭转乾坤的气势使陈璧君钦佩,感到他们的投降勾当少不了她。何况过去,并没有第三者出现在她夫妻之间,她的爱情生活,因丈夫的不得势,不免掺杂着悲悲切切的滋味。有所得必有所失。对于这条人生哲理,就是皇帝也只能老老实实地遵循。在陈璧君的心灵天平上,似乎感到得的分量还要重些。于是,她苦涩而悲痛地说出三个字:“我允许。”
徐珍心头一喜,恭恭敬敬对陈璧君一鞠躬,显得感情真挚地说:“我一定像敬重同胞大姐一样,永远敬重您。”矛盾,经过一场对立的斗争,终于在一种特殊条件下得到了统一。接着,周佛海吩咐桂连轩、吴四宝和姜国保分头布置洞房和准备酒宴,为汪精卫和徐珍举行婚礼。
晚上,当大家在一一三六弄三栋二楼的舞厅吃喝玩乐时,只有陈璧君独守空房。现在,这间卧室显得这么空空荡荡,皮沙发、写字台、藤椅、床铺仿佛一齐受到冷遇,都冷冷清清地闲在那里。前天晚上,她也是一个人躲在这间卧室里,但心里是那么踏踏实实,里面的一切是那么热热火火,因为那是充满希望的夜晚,只要丈夫一回来,就能满足她感情上的一切要求。而今夜里,丈夫终于投到另一个女人的怀抱中去了,伴随她的只有空虚和冷寂,孤单和失望。
指挥着舞步的音乐声,从舞厅里阵阵传到陈璧君耳里,是那么刺耳。“把窗户关闭,不能让这讨厌的音乐声传进来!”她这么想着,烦躁地走向窗户。这时,乐队突然停止演奏,代之而起的是个中年女人和一个少妇的号啕痛哭声。出了什么事?她心里一惊,慌忙走出卧室。她走了十余步,忽然意识到那舞厅是使她最难堪的场所,便蓦然折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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