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团阴惨惨的乌云,沉重而缓慢地移动着,低垂的天空被分割成无数小块,像一张张忧悒而沉思的脸膛,正睁着惶惑的眼睛,从乌云缝隙里向下窥视着灾难深重的上海城区。
冷飕飕的北风,加之冷酷无情的政治气候,汪精卫和他的常委们的心胸里仿佛塞满了冰块。小会议室里虽然生着两盆木炭火,但火小,人少,房间大,仍然感到寒气袭人。他们围着火盆,一阵沉默之后,汪精卫心情沉重地开了口:“以佛海兄为团长,汇曾、祖芬、柏生、隆庠四兄为团员的中国代表团,与以影佐少将为团长,须贺彦次郎少将、犬养健议员、谷萩那华雄大佐、矢野书记官、清水书记官为团员的日本代表团,从十一月初起,在六三花园就《日华新关系调整要纲》及附件,秘密会谈了六次。明天,十二月六日上午,双方将举行第七次会谈,也是最后一次会谈,然后把一系列的条款、事项定下来,由双方代表团团长签字生效。”他喟然长叹一声:“我不隐瞒自己的观点,老实说,虽然这些条款和事项,日方是根据去年十一月十四日的重光堂会谈和今年六月、九月两次东京会谈的基本精神提出来的,但一到了具体化,就变得十分苛刻了。下边,请代表团的同志把问题提出来,希望诸位常委慎重考虑,那些条件接受还是不接受,签字还是不签字。”
除了汪精卫和代表团的三名常委以外,褚民谊、陈璧君、高宗武和何世祯等人听了汪精卫的最后一段话,仿佛一下子掉进冰窟里,浑身冷森森的打了个寒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们又仿佛触电似的,只觉得脑子里恍恍惚惚,眼前朦朦胧胧,有一种恐怖的阴影正向他们笼罩过来,好像周身血液全向心底流去,最后在那里凝结成一团。
汪精卫集团与日本侵略者的利益本是一致的,可是这回的会谈,竟然发生如此尖锐的矛盾,事情发展到会谈条件接受不接受,签字不签字的地步,岂不令他们忧心忡忡!
“我先说几句。”周佛海的脸色如同石膏塑像那样苍白,假面具那样僵硬,若不是眼睛在转动,嘴唇在颤抖,他完全像是个死人。“这次与日方会谈,我身为代表团团长,为有负汪主席的重托,有负中央常委会的重托,而深深感到愧疚!”他在六次会谈中受到日方代表的种种屈辱,一齐涌上心头,痛苦地摇摇头,“如果会谈还继续下去,请求汪主席和中央常委会,另选贤能接替我的团长职务。同时,由于我的失职,请求给予我以处分。”他流露出负荆请罪的神情。
听了周佛海的话,大家越发惶恐不安了。
“佛海兄的话言过其实了。”汪精卫以痛苦之心抚慰痛苦之心,苦笑着说,“这次会谈失利,责任不在佛海兄身上,也不在其他代表团成员身上。代表团诸位都是政治家,很有外交手腕,完全尽到了自己的责任。会谈中,造成我方被动的根本原因,唉!还不是因为我们国穷民弱,在战场上打不过人家!”
“会谈中,我们代表团在许多重大问题上都据理力争过。每次会谈,总免不了有那么几次,我方与日方争论得面红耳赤,甚至横眉立目,只差没有拍桌打椅哩!”林柏生仿佛在外边受了凌辱的孩子,回到父母身边诉说委屈那样一副哭腔,“但是,诚如汪主席所说,因为我们打不过人家,有理变成无理,只好听从日方的支配和控制,迫使你就范。”他接着剖白一句,“人生在世,谁都想做强者,可是,我们,唉!”他无限悲伤,说不下去了。
若想做强者,请首先摸摸自己的颈项骨,脊椎骨,膝盖骨,看硬不硬?在日本侵略者面前,一切软骨病患者永远做不了强者。万有引力定律的发现者牛顿说得好:“我们之所以渺小,是因为我们跪着。”
在汪精卫集团,像这样背地里对扶植他们的日本侵略者怨声载道,大发牢骚,还是第一次。不过,伴随着牢骚,却也描绘出日本侵略者的真面目,道出了傀儡难当的苦衷。
“好吧,下面请代表团的同志把问题提出来,供常委们讨论。”汪精卫见周佛海的心情已经平静了,又回到正题上来。
“需要提请常委讨论和认可的有十来个问题。”梅思平的声音里充满着无可奈何的悲戚,“一、日本将派遣顾问到中国的中央政府,到特别强度结合地带和特定地带内的重要机关从事工作。二、关于内蒙地区的范围……”
“慢点,慢点!梅先生,不妨一个个问题来。”褚民谊心里一愣,打断梅思平的发言,“先把派遣顾问这一条弄清楚。第一,日本向我们派遣什么样的顾问?是政治的,经济的,军事的,文化的,还是别的什么顾问?第二,是以咨询性质当参谋的顾问,还是以顾问之名行发号施令之实?还有,日方说的‘特别强度结合地带’和‘特定地带’是什么意思?等等,先把这些问题弄清楚再说。”
汪精卫见他这位襟兄两眼直望着他,说道:“同意重行兄的意见,一个一个问题来。”
“褚先生所提的问题,我们在会谈中都提出过,也争论过。”梅思平说,“日方计划向我方派遣的顾问,政治、军事、经济、文化各方面都有。据日方代表在发言中透露,顾问总数不少于五千人。是真正的顾问还是发号施令的太上皇,日方代表含糊其辞,说顾问就是顾问,这有什么解释的!”
“其实,不用解释也很清楚。”高宗武深有所感地说,“日本政府不是派喜多和原田分别担任临时和维新两个政府的顾问吗?就是那么个性质的顾问,也就是左右局势的顾问。”
“我看,将来日本派顾问到我们的中央政府来,要左右我们的局势也没有那么容易哩!”汪精卫的自尊心受到挫伤,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大动肝火了,“我可不是王克敏,也不是梁鸿志!”但他马上意识到,如此下去,会在他的同仁中泛起一股对日本政府的不满情绪,于是缓和语气说:“日方派顾问来,硬性拒绝也不妥。他们派来的人,总在某一个方面有一技之长,对我们的建设有所裨益。只要我们在顾问面前不亢不卑,他们也不敢在我们头上拉屎撒尿!”
“对!不亢不卑,这是一条很重要的准则。”何世祯附和着说。
“至于‘特别强度结合地带’,日方解释为内蒙地区,因为那里接近苏俄和延安,是反俄反共的前哨阵地。”梅思平继续发言,“所谓‘特定地带’,是指中日合作的经济开发地带,也就是华北、长江中下游和华南地区。”
“如果是为了反俄反共,日方派一批厉害的政治、军事顾问来,我们是欢迎的。”陈璧君沉吟着说,“为了开发这些地区的经济,日方派一批专家来当顾问,我们也是欢迎的。”她顿了一会,“只是派哪些方面的顾问,必须由我方根据需要提出,顾问的人数也不能硬性规定为五千人,我们需要多少,他们派遣多少。这些,请代表团在明天的会谈中提出来。”
“这些问题我们早就提出过了,夫人!”周隆庠声音很温柔,好像南国春天的风。
“他们是怎样答复的?”陈璧君急问。
“说以后再具体磋商。”周隆庠说。
“噢!这如同3X+6=27中的X,还是个未知数。”陈璧君拢了拢满头的鬓发,冷笑一声。
“事非经过不知难啊!为了这两个问题,我们与日方代表争论了近一个小时。”陶希圣被陈璧君的冷笑刺得不舒服,话里带刺地回敬了一句,“尽管是个未知数,却也来之不易呢!”
“好了,好了,顾问问题就谈到这里。”汪精卫见妻子与陶希圣针尖对麦芒,赶忙来个釜底抽薪,“现在,请常委同志付表决,这一条接受不接受?”
他见其他常委都同意,也把手高高举起来。
“第二个问题,关于内蒙地区的范围。”梅思平愁眉苦脸地说,“日方代表提出应包括察哈尔、绥远两省和山西北面的十三个县。我们自然不同意。佛海先生说:‘按中国历来的地域概念,只包括察、绥两省,若把晋北十三县包括进去,中国不能接受。’影佐说:‘有什么特别理由吗?’佛海先生说:‘有。因为晋北十三县完全是汉民族地区,没有蒙古族人。’但日方强词夺理,谷萩说:‘帝国方面希望把在内蒙的驻兵范围扩大到晋北十三县,是为了更好地反俄反共。贵方不是说你们与苏俄、中共不共戴天吗?怎么一旦接触实际问题,又变成叶公好龙了?’陶先生说:‘贵国也常说也苏俄、中共是死敌,照谷萩大佐的逻辑,你们的北海道也紧挨苏俄,你们能允许我们在那里驻兵反俄吗?’矢野霍地站起来:‘请陶先生不要忘记一个根本事实,你们是战败者!’我们的林先生也站起来说:‘也请矢野先生也不要忘记一个根本事实,我们并不是亡国奴!’影佐忙说:‘日华应友好合作,千万不可伤感情。晋北十三县的问题,今天不讨论了,缓日再说吧!’昨天他又提及这件事,问我们想通了没有。看来,他们非要我们同意不可。”梅思平扫了大家一眼,“这一条接受还是不接受?请常委酌定。”
“梅先生也是常委,你的意见呢?”褚民谊将他一军。
“我一切服从汪主席的主张。”梅思平微笑着说。
“在这个问题上,想先听听祖芬兄的意见。”汪精卫声音低沉,但充满了慈爱,“在对待一些重大问题上,你是很有见解的。”
梅思平几乎是不加思考,马上表明自己的观点。他说:“作为代表团的一员,对于与日方的六次会谈中,所遇到的一系列的不愉快的问题,我有过自己的想法。现在,不妨把我所想的都说出来,请汪主席和诸位常委,以及林先生和隆庠先生指教。”他说得很慢,有着在人生的交叉路口进行抉择时的那种持重,“对于日方提出的这些条件细则,是接受还是不接受,是签字还是不签字,这是个十分严肃的问题,是关系到中日双方停战不停战的问题,关系到中日和平运动是坚持不懈还是半途而废的问题,也是关系到以汪主席为首的新政权成立与否的问题,因此,决不可感情用事,必须慎之又慎。”他见大家陷于沉思,接着说:“我们看问题不能回避历史,也不能回避现实。历史,自甲午战争以来,我国与日本签订了一系列的停战条约和协定。现实,中国的半壁河山控制在日本手里,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爆发,日本在亚洲,乃至在全世界的地位举足轻重。面对历史和现实,若不接受日方提出的条件,若不签字,将意味着什么呢?不言而喻。”他的语调越来越凝重,“有得必有失,这是哲理。我们暂时失去了某些主权,但得到的将是结束中日战争,拯救四万万同胞于水火之中,将是在和平环境中休养生息,在日本的帮助下建设一个没有共党骚乱的新中国。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中国必将强盛起来。到那时,日本对中国必然刮目相待,我们再与日本交涉,通过适当的方式废除有关条约和协定,收回失去的主权。这是完全可能的。我梅祖芬虽然不才,但我对此充满了信心。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敬请指教。”
人类社会总得有点荒谬绝顶的言论,如果处处、事事都是真理,世界就不完整了,将会变得单一而片面。梅思平这番谬论并无独特见解,在座者诸君都有那么一套,只是妙不可言。梅思平不躲躲闪闪,正是他的可爱之处。利用他人之嘴述己之怀,本是汪精卫的一贯伎俩。梅思平一停嘴,他煞有介事地说:“祖芬兄这些论点正确与否,诸位可以发表高见,若不赞同,可以另立新论。”
汪精卫自然清楚,不是同一立场观点的人,绝不会拼凑到一块来,既然气味相投,谁还能说什么呢!他同样清楚,在座者与他一样,虽然对日本侵略者的横行霸道、盛气凌人和贪得无厌心怀不满,说几句气头上的话,甚至很想揍影佐这些人一顿,但问题一经提到决定他们的前途命运这个高度时,一切都在这个前提下屈服了。
经过一阵沉默,陈璧君发言。她说:“对同一个观点,由于立场不一样,得出的结论迥然不同。如果站在抗战分子和共党分子的立场,梅先生的论点则是天理难容的卖国言论,如果站在中日和平运动的立场,梅先生的论点却是天经地义的救国之道。正如国民党要消灭共产党是真理,共产党要消灭国民党也是真理一样。因此,我赞同梅先生的观点,为了顾全中日和平这个大局,不管日方提出的条件细则怎样苛刻,只好暂时接受下来。”
“完全同意汪夫人的意见。”陶希圣脱口而出,显然他已摆脱了陈璧君所说“未知数”的不愉快。陶希圣的话音一落,褚民谊、高宗武与何世祯相继表示同意。“佛海兄的意见怎样?”汪精卫用尊重的目光望着周佛海。
周佛海在心底里叹息一声,苦笑着说:“其实,我并不反对接受这些条件,也并不反对在有关协议书上签字。只是,只是感到日方代表欺人太甚,实在太怄气了!”
“是呀!佛海兄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我同样很怄气,甚至很窝火。”汪精卫神思亢奋地思索着,“为了使祖国从战争中解救出来,为了使我们的新政权早日建立,致使代表团诸兄受了许多屈辱。诸位读过《韩诗外传》吗?这本书里的第七章记载着颜回一句名言:‘人善我,我亦善之,人不善我,我亦善之。’希望诸位向颜回学习,在会谈中宽宏大量,‘人不善我,我亦善之’。希望佛海兄不要打退堂鼓,仍然率领汇曾等四位同志继续与日方代表举行第七次会谈。诸位是全权代表,一切由你们做主,凡是你们同意的,我和中央常委会都认可。这里,我引用《三国志.陆逊传》中一句话奉赠代表团诸同志:‘国家所以屈诸君使相承望者,以仆有尺寸可称,能忍辱负重故也。’为了拯救祖国和早日还都南京,希望诸位忍辱负重。”
一切牢骚和不满,都在“忍辱负重”中烟消云散了。于是,日本政府提出的一系列侵略款项,诸如撤销北平临时政府,成立华北政务委员会,以王克敏为委员长,下设外交、内务、财政、司法、绥靖五个部,并拥有五个师的军队,由齐燮元任总司令,该委员会及其军队由日本政府直接指挥,但一切经费开支要由汪精卫集团按月提供,日本政府原强加给南京维新政府的,以控制华中水电、铁矿、国防矿产、铁道、航空、航运、通讯、上海恒产等股份有限公司,说什么已是既成事实,汪精卫集团必须承认而继续生效,并把这些公司的地区范围扩大到华北和华南地区,每个公司设董事长一人,副董事长三人,正职为中国人,三个副职均为日本人,公司下设若干业务处室,各处室一名正职为中国人,三名副职均为日本人,东亚经济恳谈会的日方向每个公司派出由十五至二十人组成的专家组,各专家以其技术为资本向公司入股分红利;汪精卫集团每年为日本提供多少棉花、羊毛和小麦,日本为他们提供多少枪炮子弹,厦门和附近的金门岛为特别市,海南岛和附近岛屿为特别区,无限期租给日本为海军训练基地,其租金则以五年内为汪精卫集团培训一个师的海军相抵,等等,一概接受。
“我刚才说过,一切由代表团诸位做主,相机行事。只有日军撤兵问题,日方闭口不谈,你们要提出来,要争取,最好按重光堂会谈时所磋商的,在两年内全部撤完。驻在南京的日军,则在我们还都南京之前撤走。”汪精卫嘱咐说。
这时,陈春圃送来了吴佩孚治丧处拍给汪精卫的电报。汪精卫看后,用脸上的无限悲伤掩饰心中的无比喜悦,语调沉痛地说:“唉!吴佩孚先生因牙病,不幸于昨天晚上逝世了。作为他生前的朋友,我是很悲痛的。”他知道牙痛不会死人,这一定是土肥原那个“神不知鬼不觉”的行刺计划实现了。
在座的人,无不为这个争兵权者的死而感到高兴。但是,大家都很老练,很难从他们的脸上看出因轻浮而呈现的笑意。然而,他们终究憋不住,就以开玩笑的方式,表达心中的幸灾乐祸!“姓吴的这回,大概到国父那里当军委委员长去了。”陈璧君不冷不热地说。“他一贯反对国民革命,国父怎么会把兵权交给这种人呢!”周佛海欣然接腔,“此时此刻,姓吴的一定跪在国父的英灵前表示忏悔呢!”“牙痛死人,自古少有,这恐怕是姓吴的恶贯满盈,气数已尽,非死不可!”
梅思平说。
“俗话说:‘牙痛不是病,死了无人问。’姓吴的死了,不知老蒋过问不过问。”褚民谊脸上这才出现一丝笑意,不过是嘲笑。
“老蒋过问不过问,且不去管他。既然治丧处给我拍来电报,我还得过问一下,表示表示一下哩。”汪精卫显得一本正经。
于是,他提笔拟稿,给吴佩孚治丧处拍去那份表示“哀悼良深”的唁电。
散会后,汪精卫赶忙把桂连轩叫来,吩咐他去上海大中华金银首饰楼定做金耳环、金手镯、金戒指、金项链,准备酬谢侯晓霞。他没有早做准备,是没有想到吴佩孚会死得这么快。他估计土肥原夫妇必将在近日内返回上海,于是着急地对桂连轩说:“有急用,请金银楼的伙计帮个忙,加班加点,在三日内把这批首饰制做好。”
“是!”桂连轩立正回答。他以为徐珍要戴这些玩意儿赴日本访问,高兴地领命走了。
第二天上午,双方代表团在上海六三花园举行第七次秘密会谈。每次会谈开始,总是影佐首先讲话,尽管他一再声明会谈是平等的,是同志式的,没有什么主持人,但实际上不是那么一回事。待双方隔着一张长条桌子坐下来,影佐正了鼻梁上的近视眼镜,说道:“日华会谈已进行了六次。追述前六次的会谈,气氛不那么融洽。从敝方检查,包括我在内,有时说话过于偏激,有伤贵方感情。但贵方也有不足之处,怎么说好呢?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吧!像我一样,近视眼,看目前的利益看得多一点,忽视了长远利益。长远利益是什么呢?就是帝国将不遗余力,首先帮助中国同志割掉盲肠,消除内患,把共党彻底消灭之,然后从多方面帮助,促使贵国成为繁荣富强的东方大国。”他扫了对方一眼,满脸笑意说:“我把贵方比作近视眼,中国同志该不会反感吧!”
坐在这里的五个中国人都受过高等教育,其中周佛海和周隆痒还留学日本,林柏生留学苏联,自然能够从影佐的话里辨别出其强盗逻辑,也不会承认自己是鼠目寸光。但是,他们的汪主席叮嘱过,要从早日还都南京着想,要学习颜回,“人不善我,我亦善之。”于是,周佛海尴尬地笑着说:“我们不会有反感。”他正正眼镜,“你看,我就是近视眼嘛,哈哈!”他发出一声变态的大笑。
“我也是。”陶希圣手指他鼻梁上的眼镜,微笑着。仿佛在这种场合里,谁是近视眼,谁就能享受到一份特殊的荣幸似的。“好,六次会谈的争争吵吵,终于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除了!我们的整个会谈,必将和睦友好地在今天结束。”影佐的脸上挂满了职业性的笑意,“现在,会谈进入第七次。我和我的同仁们商定,今天的会谈,主要想听听中国同志的意见,或者说,中国同志还有哪些要求。”
“谢谢贵方的盛意。”梅思平做了外交性的应酬,接着说,“《日华新关系调整要纲》及附件近二万字,计五百余条款项,对我们即将成立的新政权提出了具体的施政方案,对敝国今后若干年的建设计划提出了具体的蓝图,对中、日、满三国,尤其是中日两国的睦邻友好,做出了明确的规定,可以说是一部万有文库。对此,敝国将忠实地履行之。但是,我说它是万有文库,并不是应有尽有。”
“噢!还缺少什么内容?”影佐一愣。
“例如撤兵问题,双方在去年的重光堂会谈时,贵方同意将规定驻兵地区以外的军队,在二年内全部撤走。可是,这次的《要纲》和附件对撤兵问题只字未提。”梅思平说完,望着对面的六个日本人,看他的话会引起怎样的反应。
“撤兵问题不是早就不存在了吗?”影佐脸上呈现出不可理解的表情。这种表情同时出现在须贺、犬养、谷萩等人脸上。
“早就不存在了?”梅思平大吃一惊。周佛海、陶希圣等人也都为之愕然。
“梅先生真是贵人健忘啊!”影佐好笑一声,“开初,帝国只考虑内蒙地区是反俄反共的前哨阵地,仅提出在内蒙驻兵。今年六月,汪先生率中国代表团访问东京时,在座诸位中国同志都是代表团成员,与时任海军相的米内先生会谈时,帝国政府根据共党势力已发展到华北和华中地区,不仅要求按前年十一月三日第一次提出的五项和谈条件的第二条,允许帝国在内蒙和华北两地区驻兵,而且必须将驻兵范围扩大到长江中下游地区。今年九月,梅先生和周隆庠先生访问东京时,帝国考虑到华南地区,尤其是海南岛的共党游击队活动猖獗,故二位与畑俊六陆军相会谈时,又把驻兵范围扩大到华南地区。在这两次会谈记录上,分别由汪先生和梅先生签了字,双方各保存一份,你们怎么会忘记呢?”
“究竟是忘记了,还是别的什么意思?”谷萩发出一声鄙夷的冷笑。
“我们没有忘记,也没有别的什么意思,请不要误会!”周佛海犹如挨了当头一棒,顿时天旋地转。他焦急得伸出双手,像不会游泳的人掉进深水里那样在求救,妄图抓住一线生机以免于溺毙,苍白着脸说,“目前,贵国有百万军队驻扎在内蒙、华北、华中和华南地区,我们还都南京之后,这些地区都由新政权管辖,不再有战争。因此,除了内蒙地区因特殊需要,日军驻兵数量不限之外,其他地区的日军只能留下少量的部队,协助我们维持治安,其余的必须按重光堂会谈时所商定的,在两年之内全部撤走。”他脑袋晃了晃,以表示理直气壮,然后把目光盯着影佐,揣度他的内心。
影佐不以为然地淡淡一笑,说道:“恕我直言,周先生看问题未免简单化了。难道真的如周先生所说,这些地区由新政权管辖之后,不再有战争?当然,皇军不会与贵方的和平建国军打仗。但是,这些地区还有三百多万蒋介石军队,还有共党的八路军和新四军呀!请问,新政权能够下令他们放下武器吗?”
五个中国人被问得面面相觑,张口结舌。
一阵难堪之后,林柏生说:“皇军驻华派遣军总司令部成立之后,不是计划开展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吗?不是计划在一九四〇年彻底消灭蒋军和共军吗?”
这一来,倒把六个日本人问得面面相觑,张口结舌了。是的,影佐他们有难言之隐。他们知道,九月初,西尾从东京飞抵南京的第三天,当各路将帅云集总司令部时,他曾趾高气扬地对部属们夸下海口:
“血战一年,回东京欢度昭和十五(一九四〇)年的除夕之夜。那时,天皇陛下将设盛宴慰劳我们!”曾几何时,西尾因长沙战役惨败而受到天皇的责备。接踵而来的,又是阿部规秀中将命归西天。他刚向天皇呈交了检讨书和保证书,还来不及运筹第二次战役,蒋介石已命令所属十二个战区,以及八路军和新四军发动了冬季攻势。十一月三十日晚上十点左右,当译电员破译了蒋介石催促各部队速报冬季攻势的战略部署的密码电报时,他和坂垣都惊得目瞪口呆,慌忙通知各师旅团严加戒备。但这时候,中国军队已经有四个战区和八路军、新四军的部分军队对日军发起了攻势。
那么,面临中国军队的全面进攻,日军的胜败又将如何?只有天知道。
这些情况,影佐自然不会说给周佛海他们听,一来属于军事秘密,二来怕影响他们的情绪。他想了想,说道:“为了早日解决中国事变,西尾总司令他们的确有那么个宏伟的军事企图,但是它属于理想范畴,能否实现尚很难预料。当然,在昭和十五年内消灭蒋军和共军,是我们双方的共同愿望,唯愿西尾总司令百战百胜,武运长久。”
西尾一上任就很倒霉,运气不佳,哪里还谈得上武运“长久”?等待他的将是进退维谷。
须贺接过话头说:“如果西尾总司令的作战计划实现了,绝大部分皇军必然会逐渐撤离中国,这是毫无疑义的。实话相告中国同志,帝国的农田几乎全靠老年人和妇女耕种,许多良田沃土荒芜了。还有一批工厂,因工人来中国打仗而倒闭。一旦战争结束,我们的士兵得赶快回国种田去,回国开工厂去,绝不会赖在贵国不走!”
“所以,撤兵问题,暂时只能由贵方以备忘录形式向帝国提出来,不做明确的规定。”影佐心怀叵测地望着周佛海等人,“贵方该相信帝国会有这种诚意吧!”
周佛海的头脑并不那么简单,但世界上的事情有时却很怪,偏偏是不简单的头脑做出简单的判断。他信以为真,欣然笑着说:“完全相信贵国会有这种诚意。好吧,等会我方向贵方提交一份备忘录。”他满足地咽了口唾液,好像望梅止渴似的。
接着,梅思平提出在他们还都南京之前,把驻扎在南京的日军撤走。他坦率地陈述理由说:“如果不这样,中国人,还有国际友人,都会说我们的新政权是在皇军的刺刀支撑下的傀儡政权哩!”
这一条,日本政府在《日华新关系调整要纲》里没有写上,说明日本没有这个打算,影佐他们做不了主,但总得说服对方。谷萩说:“皇军驻中国派遣军是个整体,要撤全撤,要留全留。如果单独撤走驻南京的两个师团,会引起人们的误解。”
“请教谷萩先生,有什么误解?”周隆庠意识到他在狡辩。
“国际舆论一定会抨击皇军在中国吃了败仗。”谷萩回答不能自圆其说。
“国际上绝不会这样看,因为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皇军没有撤走呀!”梅思平反驳说,“再说,皇军已经控制了中国半壁河山,谁都知道皇军在中国打了胜仗。”
矢野赶忙从另一个角度为谷萩解围:“即使国际上不会这么看,驻南京的皇军也撤不得,其理由有两点:一、驻华派遣军总司令部设在南京,它也绝不会搬迁到别的城市去,既然如此,它身边没有一批军队怎么行呢!二、整个苏南地区几乎是新四军游击队的天下,他们在南京东北面的镇江,东面的句容,东南面的溧水一带活动频繁,而且十分嚣张。”他吓唬说,“镇江、溧水距离南京有多远?百把华里;句容呢,不足八十里,一阵跑步就到。皇军有两个师团在南京,他们竟敢在这一带神出鬼没,如果皇军一走,诸位的宝座会坐得稳当吗!”
周佛海等人默然了。他们从报纸上获悉,从去年冬季以来,游击队经常在南京、镇江、句容之间的三角地带与日军交战,而日军很少打过胜仗。日军的具体伤亡情况不清楚,只知道上海杨树浦医院住着从苏南前线送来的日军伤兵有五千多人。面对严酷的现实,他们不能不慎重考虑。
清水见他们陷于深思,以安慰的口气说:“至于有人说你们的政权为傀儡政权,那是不怀好意,挑拨你们与帝国的关系。将来诸位在南京主政,绝不会有日本人去操纵你们。帝国给你们派出的顾问,是帮助诸位出谋划策的,好比贵国古代的食客。”
“纵然把在南京的皇军撤走了,而其他地区的皇军没有撤,那些不怀好意骂你们的人还会骂呢!”犬养笑着说,“刚才清水君说,今后绝不会有日本人去操纵你们,而你们也不可能接受日本人的操纵。因此,以汪先生为首的新政权,绝不是傀儡政权,而是傀然独立的中华民国政府。”
“傀儡”与“傀然”,只一字之差,其实质截然不同。但是,汪精卫集团将有多少傀然独立,周佛海他们心中有数。然而,经这几个日本人牵强附会地摇唇鼓舌一番,仿佛变成了真理似的,却使他们获得某种慰藉,也就不再坚持日军从南京撤走。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头脑还比较清醒,知道自己的分量。
“中国同志还有什么意见和要求?”影佐见对方一一落入日本政府设置的圈套,兴奋不已,“请毫无保留地提出来,能解决的,帝国将尽力而为。”“请给我们一点贷款吧!”周佛海管财政,感到手头拮据。因阿部首相有过交待,影佐显得很有权威似的马上答复:“行!贷五千万日元给贵国,年息为百分之二十,不算高吧。”
他伸出五个指头,“五年,本息一并偿还,可以吗?”“暂定五年。”周佛海想到他们的家底太薄,时间不敢肯定。“行!我回东京后对藏相青木一男先生说说。”影佐那口气,似乎他是青木的上司。不过,日本政府的确给予他很大的权力,也很信任他,这可以从他的代表团长身份得到证实。接着,花了近一个小时,由犬养将《日华新关系调整要纲》以及若干个附件念了一遍,然后由周佛海和影佐在上面一一签字。
签字,是灵魂的自画像。周佛海拿起派克金笔,凝视着“中国代表团团长”七个字,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神圣感和庄严感。开初,“周佛海”三个字写得苍劲有力,端端正正,一笔一画都表现出一种特有的豪情和肃穆。写完第三个“周佛海”之后,不知是想到他的大名将因此流芳百世而兴奋,还是想到将因此遗臭万年而胆颤,也许是芳臭两种感情各半吧,以下的十多个“周佛海”写得既不是潇洒流丽,又不是潦潦草草鬼画符,反正说不出个滋味来。连他的神态也改变了初时的庄重和拘谨,变得任性放荡了,犹如输红了眼的赌棍,在出卖祖业的契约上画押。
接下来的是外交式的祝酒相庆。大家刚把酒杯举起来,负责这次会谈警卫的日本宪兵排长西义雄二闯了进来,神色仓皇地报告说:“刚才在这间房子的楼下,发现一颗定时炸弹,只差两分钟就要爆炸!”
“当啷!”一声,不知是谁的酒杯惊落在楼板上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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