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风情画-老秀才饱餐“稀屎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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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娘边走边想,觉得昨晚的事有点蹊跷,妈为什么要装神弄鬼?从窗口跳出去的黑影,究竟是人还是神,要是真如赖狗娃捏的泥人……妈跟卢大棒,那多丢人!她不敢这样想,因为全村的人都这么说,是卢大棒给妈安了胎才有她的,莫非卢大棒又来给妈安胎了?可这是光明正大的事,何必偷偷摸摸的呢?

    “花娘!”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她抬头一看,小毛牛正向他跑来,忙问道,“你上学去么?”

    小毛牛点点头说:“我来告诉你,你知道吗?赖狗娃、赵老四都上学了,是赖大头带他们去的。”

    “唉。”花娘叹了口气说,“你们都上学去了,现在就剩我一个人了,没人跟我一起玩了,谁叫我是个女娃子呢!”说完,伤心地哭了起来。

    “别哭!别哭!”小毛牛伸手要给花娘揩眼泪。

    花娘推开小毛牛的手说:“谁哭啦?我觉得一个人不好耍。”

    “不哭就好。”小毛牛安慰她说,“别难过,放学回家我就来跟你玩,还要把认的字教你呢!”

    “好。”花娘擦干眼泪说,“那你快上学去吧,迟到了先生要打板子的。”

    小毛牛“唔”了一声,转身往学堂跑去。

    大通庵学堂恢复以来,每天都有人送孩子来上学,连家境最穷的赖狗娃、赵老四都送来了。这样,老秀才的学谷由四十石增加到五十石,乐得他眉毛胡子笑成一团。

    “上课了!上课了!”

    老秀才笑嘻嘻地喊了两声,学童们呼啦啦跑进课堂,端端正正地坐好了,老秀才正准备上课,忽听外面有人喊:“何八太爷到!”老秀才慌忙丢了书本出外迎接。但见何八太爷和他的小儿子何世雄在家丁的簇拥下已跨进大门,老秀才连连拱手道:“不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啊,谢翁,你好。你好!”何八太爷也拱了拱手。

    一声“谢翁”,简直叫老秀才受宠若惊,忙说:“请八爷客堂里坐!”何八太爷却不进客堂,而是直奔“大成殿”,叫儿子站在自己身后,恭恭敬敬地向孔夫子牌位作了三个揖,磕了三个头,才转身步入客堂。

    客堂在教室隔壁,虽不十分宽绰,但收拾得窗明几净,靠窗一边放着四把大官椅,两个茶几;靠壁一边放着一张大八仙桌和一把太师椅,桌上摆着文房四宝,最醒目的是两方大砚台。

    “请坐!请坐!”老秀才请何八太爷在一把官椅上坐下,又献上一杯香茶,然后从门缝里伸出脑袋对教室里的学童们说,“先生有事,你们先写习字,不准出声。”说完缩回脑袋,把门关上,对何八太爷躬躬身,表示歉意。

    “坐下。坐下。”何八太爷指着身边的椅子对老秀才说。

    “是。”老秀才走到另一张官椅前,用半个屁股坐了下来,笑容满面地问道,“八爷驾临寒馆,不知有何赐教?”

    “谢翁,别客气,我是送老幺来上学的。”

    “啊呀,”老秀才又惊又喜,连忙说道,“八爷厚爱!八爷厚爱!”

    “早该送老幺来上学了,只因县尊大人驾临寒舍,抽身不得,所以才迟至今日。”

    “哦,县尊大人过府拜访,理应相陪!理应相陪!”

    “不过,老夫怕耽误了孩子的学业,如今这孩子已读完《三字经》、《千字文》,该念《四书》了。”何八太爷说完,便将候在门外的儿子叫了进来。

    老秀才一看连忙赞道:“了不起,了不起呀!这么小就读《四书》了,真是神童!真是神童!”

    “唔,谢翁过誉了!”何八太爷喝令儿子道,“世雄,还不拜过先生!”

    何世雄忙向老秀才作了一个揖,磕了一个头,老秀才一把拉起:“不敢当!不敢当!”

    何八太爷又指着儿子说:“这东西很顽皮,年兄倒要多费心啊!”

    “理所当然,理所当然。”老秀才谦逊地说,“老朽才疏学浅,承蒙八爷器重,推荐来此设馆,敢不尽心焉耳!”

    “别这么说。”何八太爷摇头道,“这些都是众人的意见。你知道,自从那个姓李的败类拐了尼姑之后,村学遂告停办。年兄老成持重,又执教多年,今日能出山设馆训蒙,实乃桑梓之幸也!”

    “啊,八爷过奖了!”

    “不过。”何八太爷瞥了老秀才一眼,继续说道,“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前几年闹什么变法维新,听县尊大人说,现在又闹什么红灯教,都是些乱臣贼子,亡命之徒,能成什么气候?近来地方上也出现了许多伤风败俗的事,那些淫秽的山歌,真是不堪入耳!今日年兄执教村学,设馆训蒙,务必以圣贤之书教化愚顽,以圣祖皇帝的《圣谕十四条》为德教内容,宣扬德化。尤其对那些贫家子弟,要严加管教,要教他们分得清尊卑长幼,知道安分守已。切不可姑息养奸,贻害桑梓。忠臣孝子多了,谁还敢犯上作乱?还望谢翁勉之!”

    老秀才连连点头称是。“八爷所言,使在下茅塞顿开,老朽不才,当竭尽全力教好学童,决不辜负八爷厚爱!”

    何八太爷要告辞,老秀才一直将他送出大通庵,才回到学馆。

    “真了不起呀,亲自送儿子上学!”

    何八太爷走后,好几天老秀才都这样自言自语地叨念着。在老秀才眼里,何八太爷是乡里德高望重的头面人物,连县大老爷都要登门拜访!多少人想找他说句话,还搭不够梯子,连团总汪三槐也只能俯首贴耳,唯命是从;如今,他亲自送儿子来上学,而且亲切地呼我为“谢翁”,还跟自己谈了不少时间……老秀才想到此,便洋洋得意起来,仿佛人也也高了许多,驼背也减轻了弯度,腰杆也挺直了些。但想起何八太爷的指示,又有些茫然。如何才能教育好这些顽皮的孩子呢?他想了许久,终于挖空心思地想到了办法,首先对学童约法三章:

    一、不准打架骂人;

    二、每天上学,先向孔夫子牌位行礼;

    三、大小便必须携带签板。

    这三条中,前两条孩子们都能做到,唯独第三条有些苛刻,孩子们听了都嘟着嘴,面有难色。大通庵只有一间厕所,却有三十多个学童,如果让他们顺其自然,自由出入,是不会有问题的。但老秀才以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仅不可以毁也,而且不可以观也。学童们一齐涌进厕所,互相观看彼此大小便,成何体统?何况何八太爷有过指示,要他淳风厚俗,教化愚顽,那就应该从小事做起,拉屎屙尿都要有个规矩,没规矩就不成方圆嘛!

    主意已定,老秀才让木匠做了一块一头齐一头尖的“签板”,就像县太爷堂上的令箭。签板上写着“如厕必携”四个字,并用绳子穿好,悬吊在教室门坊上。学童要上厕所,必先抢到签板;抢不到签板的,只好忍着。

    何八太爷的幺儿子何世雄是有名的呆霸王,他读书不上心,却专门恶作剧,每天上课总盯着那块签板,只要发现谁要上厕所,他便抢先一步拿走签板,跑进厕所里关上门玩,一定要让急于上厕所的同学,把屎尿拉在裤裆里了,他才心满意足地从厕所里溜出来。前天他整得赖狗娃尿了裤子,还奚落赖狗娃叫“赖尿狗”,叫得赖狗娃哭了起来。

    这天,老秀才又上课了。老秀才深得教书之要领,他知道要这些学童把字记得牢,必须举出孩子们常见的事物作比方,才能加深对字的印象,只要音相同,念起来爽口,不管意义如何,就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在乎。

    “人就是我,我就是人。”老秀才讲书了。

    “之,就是我——谢乐之的之。”

    “初,初一、十五的初。”老秀才一边讲,学童们就跟着念。

    “性,性情慢的性。”

    “本,有本领的本。”

    对“善”这个笔画复杂的字,学童们总记不住。老秀才想了想说道,“善,就是捅黄鳝的鳝。”讲完之后,便叫学童跟着复述一遍。

    “人,就是我。之,谢乐之。初,初一、十五。性,性情慢。本,有本领。善,捅黄鳝……”

    学童们跟着这样讲,老秀才也有些糊涂起来,于是解释道:“先生不是要你们这样讲,是要你们记不得那个字时,想起先生举的事例,读出这个字的音来。”

    不管老秀才如何解释,学生总是先入为主,竟把先生讲的课编成顺口溜:

    谢乐之,性情慢,初一十五捅黄鳝……

    “人之初,性本善!”学童们周而复始地念着,这有节奏的读书声,渐渐地让老秀才昏昏欲睡,又见周公去了。

    小毛牛要拉尿,正要去取签板,呆霸王眼尖手快,一把将签板抢在手里,狡黠地对小毛牛笑了笑,上厕所去了。

    小毛牛等了半天,还不见呆霸王出来,他见老秀才眯着两眼,便溜出教室,穿过厨房,跑到厕所门外,小声叫道:“何世雄,快出来!”呆霸王关住门,在厕所里咯咯地笑。小毛牛实在憋不住了,看见厨房里放着个大夜壶,便提起来沙沙沙地把一泡尿撒到了夜壶里。呆霸王从厕所里跳出来,冲着小毛牛叫道:“好啊!你敢在先生的夜壶里撒尿,我要去告你!”说完,拿着签板跑了。

    小毛牛回到课堂,还未入座,老秀才沉着脸喊道:“毛凤麟,过来!”小毛牛赶紧站到先生面前,看到先生那副铜框眼镜架在又大又红的鼻子上,几根稀疏焦黄的老鼠胡须,随着嘴巴的开合而颤抖着,那古怪的样子使小毛牛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还敢笑,为啥把尿屙到先生的夜壶里?”

    “他屙假尿!”小毛牛指着呆霸王说,“他占倒茅坑不撒尿,害得我憋不住了,才用先生的夜壶。”

    “胡说!先生的夜壶岂容你撒尿乎?你这顽童之尿,岂不冲了先生之文气也哉!”说完拿起戒尺,打了小毛牛五个手心,以儆效尤。

    小毛牛挨了先生五个板子,心里很不服气。他恨呆霸王,想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收拾他,谁知放学时,呆霸王骑着家丁牵来的马,耀武扬威地回家去了。

    第二天,教新课“苟不教,性乃迁”。学生读过之后,老秀才昂首望着天花板,又摇头晃脑地讲起书来:“苟——大狗、小狗的狗;不教——就是不叫唤也;性——姓李的姓;乃——奶奶的奶;迁——牵牛看的牵……”

    于是,学童们念成了“大狗小狗,不叫唤,姓李奶奶牵牛看……”老秀才坐在椅子上,眯着眼睛,在琅琅书声的催眠下,又梦见周公,神游四海去了。

    小毛牛发现呆霸王要去拿签板上厕所,便一步跳过去将签板抢到手里,转身钻进厕所去了,他要回敬呆霸王一杯,让他也尝尝憋尿的滋味。谁知这次呆霸王不是撒尿,而是拉屎。呆霸王早餐吃的太多,上学后又喝了凉水,此时腹内正翻江倒海,阵阵绞痛,憋不可憋,可厕所里小毛牛怎么也叫不出来,急得他到处乱窜。他窜进厨房,见灶后有一口砂锅,揭开砂锅盖便蹲了下去,哗啦啦将一肚子消化不良的污秽之物,全部排泄到砂锅里,然后盖好盖子,悄悄回了教室。

    老秀才今天学放得特别早,他惦记着砂锅里炖的肉。他已经三月不知肉味了,好不容易请人上街买了一块肥膀,昨晚就炖得的,早上顾不上吃,放学后一定要美美地饱餐一顿。他走到厨下,砂锅盖得好好的,看来没人动过,于是,加些柴火,将砂锅里的肉温热,揭开盖子,满满盛了一碗端到桌上。尽管臭气熏天,但老秀才长期嗅觉不灵,已不闻其臭了。他又拿出一瓶酒来,满满地斟了一杯,正想举起筷子,忽然想起《论语》上的话“有酒食,先生撰。”读书人有好酒佳肴,怎能忘了夫子?于是,将酒肉端到“大成殿”孔夫子的牌位前,足足敬献了一袋烟的时间,才将酒菜端回原处,重斟满酒。正想动筷,又想起家中的妻子来,有酒有肉,怎能忘了糟糠?此处离家不远,本可以叫妻子来照顾他的生活,可是这里是大通庵,是供孔圣人的地方,怎能让女人亵渎神圣呢?老秀才一日三餐就只能自己动手了,十天半月才回家一次,虽很寂寞,却很自由。偏这里又想起了东方朔割肉不忘细君的故事,就留了一碗,准备抽空带回家,也让年轻的妻子分享口福,然后,老秀才心安理得地准备大吃一顿。

    他挥动筷子,从碗里夹起一块又厚又肥的肉放到嘴里,连味道都未尝着,囫囵一下就滑滚到肚子里去了。他一连吃了几块,才慢慢地品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这味道不像腐肉的臭味,倒像厕所里的粪味。他用昏花的眼睛凑到碗边仔细看了看,又将嗅觉不灵的鼻子凑到碗边做了几次深呼吸,嗅了又嗅,忽然“哇”地一声,吃下去的肉全都呕了出来。

    “屎!谁拉的屎?”老秀才头一晃,晕倒在地。

    第二天,学童到齐后,老秀才不让他们读书写字,而是先讲了一番尊师重教的大道理:“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你们各家的神祖牌上,都写着‘天地君亲师’,每天都给他们烧香,还要作揖磕头。这‘师’是谁呢?就是先生,就是我!师者,德比天地,恩同父母。可是,竟有人在先生的砂锅里拉屎,这是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学童们听了面面相觑,各个摇头。老秀才又道,“只要自己承认,先生不加处罚;如果清查出来,就要加倍惩处!”学童们还是低头不语,老秀才急了,指着小毛牛问,“毛凤麟,是不是你干的?快承认!”

    “不是我,我没干过!”小毛牛不惊不诧地说。

    “你前天在先生的夜壶里撒尿,难道你就不会在先生的砂锅里拉屎吗?”老秀才要从小毛牛身上找到突破口。

    “我没拉过屎,只撒过尿。”小毛牛说。

    “你拿签板没有?”老秀才问。

    “拿了的,不信你问他们!”小毛牛说完两眼环视其他学童。

    “是的,毛凤麟是拿了签板的。”学童们都齐声证明。

    “谁没有拿签板?”老秀才问。

    “何世雄没拿签板!”小毛牛指着呆霸王说。

    “是的,先生,何世雄没拿签板!”众学童一齐指证呆霸王。

    呆霸王平时欺压同学,耀武扬威,今天面对全体同学的指证,加之作贼心虚,不敢理直气壮地否认,只得低头不语。

    “先生,屎就是何世雄拉的!”赖狗娃指着呆霸王说,“昨天,我看见他从厨房里出来,还在扎裤子哩!”

    老秀才走到呆霸王书桌前,和颜悦色地问道:“何世雄,是你干的吗?”

    “说是我,就是我!”呆霸王嘟着嘴说。

    “究竟是不是你?”

    “是我,真的是我。”呆霸王供认不讳。

    “什么?真的是你?”老秀才万万没想到,何八太爷的幺少爷,会干出如此出格的蠢事,气得他上气不接下气。“你,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干?”

    “厕所里有人,我肚子疼得很,实在憋不住了,拉到地上怕人看见不雅观,所以就拉到砂锅里啦!”

    “为什么不拿签板?”老秀才问。

    “签板让毛凤麟抢走了。他占着茅坑不拉屎,我等了半天,他都不出来。他屙假屎,故意整治我!”呆霸王显得气不过。

    “毛凤麟!”老秀才一听,怒不可遏。“你真的屙假屎么?为什么不给他签板?”

    “不给!就是不给!谁叫他前天整我呢?”小毛牛忿忿地说。

    “他整你什么?”

    “他整我把尿撒在先生的夜壶里。”

    “啊?那你就整他把屎拉在先生的砂锅里,是不是?”

    “是!谁叫他先整我呢?”小毛牛理直气壮。

    “好啊,”老秀才气急败坏地说,“都是些孽徒!不加重处罚如何了得!”于是,让呆霸王和小毛牛上前,各打十个手板。

    老秀才处理此事很有些“有教无类,公正无私”的意味,不过在具体执行时,那板子就分出了尊卑贵贱、五阴六阳了。板子落到小毛牛手心上的,是抽一下一道血印;而落到呆霸王手心上,却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老秀才无端损失了一砂锅肉,没有反思“签板规则”的荒唐可笑,而是认定移风易俗就要从儿童抓起,他定的“签板规则”是一大发明,将获得以何八太爷为首的乡绅们的赞许。不过,他不能白白地损失一锅肉,哪里损失哪里补回来,他决定罚每个学童交一个小钱,方不告知家长。所以众生受罚者,以其教育多数矣!从而了却了这桩轰动学馆的“砂锅拉屎”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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