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风情画-粉棠花洒泼大通庵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这一夜,老秀才同样过得不平静。

    放学后,老秀才十分可惜地将砂锅里的臭肉倒入茅坑,又将砂锅拿到庵前水沟里反复冲洗,直到闻不见一丝异味,才气喘吁吁地提回厨房,将买来的肉洗干净放入砂锅,加足了水,再生燃火炉。老秀才不断加柴添火,直炖到二更过,砂锅内的猪膀皮烂骨脱,才提起砂锅,舀出炖肉,先敬孔夫子,又给妻子留了一碗,才给自己舀了一碗放在桌上,斟满了酒,端端正正地坐在板凳上,享受这丰盛却迟来的晚餐。

    残灯半盏,空室一人,几十年的教书生涯,养成了老秀才自甘寂寞的习惯。尽管伴随他的只有投射在墙壁上佝偻着的身影,但他并无孤独之感。老秀才的心中这时想起了李白的诗句:“举酒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以及“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的诗句。写得多好啊!仿佛就是他眼前的情景。老秀才是理智的,夫子曰“唯酒无量,不及乱”的教诲深深地扎在他的心里,那种乱人神志的狂饮,他是坚决反对的。现在他已喝干了两杯,如果尚未尽兴,也只能再喝一杯,多了就违背圣言,不堪为人师表了。

    尽管老秀才不敢多饮酒,可肉却吃了不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孔夫子的话说得多好啊!那又嫩又肥的坨坨肉,一送到嘴里,囫囵一下就下了肚,多么顺畅啊!然而这样的甘脂,一年能吃几回?想起何府、汪府、曾府这些钟鸣鼎食之家,连狗都要吃肉,而自己却三月不知肉味,天命竟如此悬殊,不禁又有些失落。不过孔夫子“学也,禄在其中矣”这句还是让他得到了安慰。谁叫自己没有学好呢?但是要说没有学好,又有点不服气,想起那篇《夫子之墙》的应试文章,至今念来还锦心绣口:“以秦宇为栏,立人极为柱,存至诚而为基,凝至道以为土……”破题四句,如掷地金声,珠联璧合。只恨那考官良莠不分,有眼无珠,竟让他名落孙山,仕途绝望。至今思之,犹痛心疾首。然而命中注定,不可强求,何况乎“君子忧道不忧贫”,“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才是读书人的品性,怎么忘了夫子的教诲呢?

    老秀才抿了一口酒,又想起夫子的话:“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这一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之道,才是他安身立命的精神支柱:我谢乐之,虽不能金榜题名,高车驷马,但亦不失为君子儒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同那些炙手可热的达官贵胄们相比,自己不过一介儒生,布衣细民;若比之田夫渔父,引车卖浆之流,则又高高乎在上矣!每年三四十石学谷收入,衣食无虑,悠哉游哉,可以卒岁,岂非“学也,禄在其中乎。”一想到此,便诗兴大发,随口吟道:

    读得书多胜百丘,不愁耕种不愁收。

    白天不怕人来借,夜晚何虑盗贼偷。

    父母官前不下跪,东家席上坐高头。

    一年学租四十石,如此冬烘欲何求!

    老秀才摇头晃脑地吟罢诗,喝下最后一口酒,吃下最后一块肉,想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再吃下去,就有违圣人的教训了,于是,收拾碗筷,熄灯就寝。

    酒足饭饱,心情舒畅,老秀才一上床就鼾声大作,进入梦乡。也许是多喝了几口肉汤,睡到半夜便感尿急,俯身从床下摸出夜壶,将下体伸进壶嘴,当热乎乎的尿液飞流直下灌入壶中时,只听壶里“叭嗒叭嗒”地乱响,好像有蛇在里面乱动挣扎。老秀才“啊呀”一声,将夜壶抛出一丈多远,正好碰到桌子角上,立即粉身碎骨,一泡热尿,几乎全撒在床上了。

    老秀才担心屋里有蛇,忙披衣起床,摸着擦燃“洋火”,点亮油灯,只见满屋都是夜壶碎片,桌子下有几条黄鳝在慢慢地蠕动。小小微虫竟使他吓一大跳,而且摔坏了跟随他多年的“宝器”,使他痛心不已。

    夜静更深,寒气逼人,老秀才只好又钻进被窝,但怎么也睡不着了。为什么夜壶里有黄鳝呢?那夜壶白天一直放在厨房里,怎么会有黄鳝钻进去呢?莫非有人在使坏?于是,老秀才想起了赖狗娃与小毛牛,想起他们手中拿的竹筒。莫非黄鳝装在竹筒内?若果真如此,只需将筒口对准壶嘴一倒,黄鳝不就全滑进夜壶里了?

    老秀才不愧为“孩子王”,他的揣测一点也不错

    哼!真是可恶之极!

    老秀才动怒了。

    不过,他知道老年人动怒会肝火上升,头晕脑胀,不能入眠,这对自己不好。于是,想起孟子的“养吾浩然之气”。跟学生动气,也太没有涵养了,何况“君子不赏而民劝不怒而民威。”“不教而杀谓之虐。”不问个青红皂白就惩罚学生怎么行呢?而且“天命可畏”!如果孩子们的这一偶然行动,是神灵所使,惩罚了他们岂不得罪上天,而坐昧天机之兆?

    老秀才最讲谐音的,他想黄鳝的“鳝”,就是“善”的谐音;夜壶的“壶”,有家室之意。那黄鳝钻到夜壶里,不就是“善积一家”么?看来还是个好兆头呢。说不定还有什么好事降临,运气到来了!

    老秀才如此一想,怒气早已平息,心安理得地睡着了。

    当老秀才一觉醒来,已是旭日临窗,阳光照到床头了。他连忙起床,把昨夜打碎的夜壶碎片清扫干净,盥洗之后便弄早饭,由于昨晚吃下的酒肉还留在肚内未消化尽,也不感到饿,胡乱扒了几口饭,便收拾碗筷,准备上课。

    学童陆续进了教室,老秀才未忘昨晚的事,他要弄明白黄鳝是如何钻进夜壶里的?如果是学生无意的举动,就不必追究了,只是摔坏了夜壶,要像赔肉一样,让学生赔几个钱才能完事。主意拿定后,坐在朝南的太师椅上,用他那从老光眼镜框边缘斜射出来的目光,巡视了一遍教室,发现全体学童,包括爱迟到的何世雄都来了,唯独小毛牛、赖狗娃和赵老四的座位空着。老秀才正待要问,忽听教室外有女人说话的声音。

    “怕什么?毛二嫂,这里又不是衙门,谁说进去不得?”

    老秀才一怔,怎么有女人说话的声音?他抬起头来,往窗外一看,只见一位俊俏女人拉着个女孩闯了进来。老秀才立刻想到“非礼勿视”,连忙收回目光,已经来不及了,那女人早已冲到他的跟前。

    “先生,请你评个理。我们穷人家的孩子,犯了哪家王法,昨天叫何府的幺少爷指使家丁,打成这个样子,还讲不讲公理?”

    “你……你……”老秀才听了莫名其妙,战战兢兢地说不出话来。

    “我叫粉棠花,”俏女人自我介绍后,又指着身后三个女人说,“她是毛二嫂,她是赖大嫂,她是赵四嫂,都是本地本方的人,先生怎么认不得啊?”

    “你……你们都出去!”老秀才好不容易才把他要说的话说了出来。

    “什么,出去?你教的学生打了别人,难道就不管了?”粉棠花生气地问道。

    “你……你们是女人……”老秀才吞吞吐吐地说。

    “女人怎么了?不都是有鼻子,有眼的么?”粉棠花反驳道。

    “这……这里是学堂,是……是供孔夫子的地方,女……女人是……是不准进来的!”老秀才指着孔夫子牌位,嗫嗫嚅嚅地说。

    “供孔夫子的地方就不准女人来,难道那孔夫子不是女人养的?是垮山垮出来的么?”粉棠花一点也不相让。

    老秀才听了粉棠花大逆不道亵渎圣人的话,气得发抖,连声叫道:“反了!反了!诋毁圣人,这还了得!”说完喘成一团。

    毛二嫂见老秀才被气成这个样子,怕被气倒了,影响儿子学业,便劝粉棠花:“先生不让我们进来,我们就顺先生一口气,都出去,冲撞了菩萨不好!”她把孔夫子当作菩萨了。

    “我不信!”粉棠花瞥了毛二嫂一眼说,“啥子就冲撞了菩萨嘛,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罪过!罪过!”老秀才望天长叹道:“呜呼,国之将亡,必出妖孽矣!”

    粉棠花听不懂什么叫“妖孽”,以为是骂她“妖精”“忸怩”,便指着老秀才道:“我妖精,我忸怩吗?那些夫人小姐们,擦脂抹粉,打打扮扮才妖精忸怩;我们贫家小户的婆娘,穿啥子?吃啥子?你还骂我们妖精、忸怩?你才怪头怪脑的呢!”

    “啊,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难养也!”老秀才痛心疾首地说。

    粉棠花更不懂老秀才骂她什么,只听到什么“女子”和“小人难养”,便以为老秀才骂她不生养小人,自然这是最使人伤心的话,于是,更加獠泼起来,冲着老秀才骂道:“你读圣贤之书,达周公之礼,怎么咒我不生小人呢?花娘不是我生的吗?你咒不倒,二天我还要生个男娃子给你看哩!你家婆娘才不会生养,一辈子不生养,让你这矮鬼绝后代!”粉棠花越骂越起劲,毛二嫂拉着她劝道:“他婶子,不要这样,他是先生啊!”

    “先生怎样?他把书读到牛屁股眼里去了,咒我不生养小人,多伤心啊!”

    老秀才从未见过如此泼辣的女人,气得说不出话来,瘫倒在太师椅上,嘴巴直打哆嗦……

    毛二嫂怕闹出事来,忙拉着粉棠花说:“他婶子,别吵了,把先生气倒了,谁来教书?你家花娘又不是……”

    “不是什么?”粉棠花打断毛二嫂的话说道,“不管是不是学生,可花娘是他教的学生打的,何八太爷要我来找先生评理,现在先生不给我们作主,就让我来自己作主!”说完,冲到教室中间,高声喝道,“哪个是何家幺少爷?我不相信你长得有红眉毛绿眼睛,你叫家丁把我女儿打成这样子,你就是天王老子,我都不依!”

    呆霸王平时不把穷人放在眼里,可今天遇到粉棠花,也吓得低着头,不敢吭声。

    “算了吧,他大婶!不看僧面看佛面,何八太爷……”赵四嫂话没说完,粉棠花又火了,“什么鸡巴何八太爷,怕他什么?他又不是皇帝老子,我就不怕他把卵子搬翻了呢!”

    粉棠花鸡巴、卵子地骂了一通,好不容易才被毛二嫂和赵四嫂连劝带拖地哄走了。

    粉棠花走后,老秀才慢慢地苏醒过来,学童们都伸长脖子望着他,仿佛要他发表什么高论似的。老秀才明白跟这样的女人讲道理,等于秀才遇到兵,十年也说不清,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唉!……女人,天下之祸水也!”然后将呆滞的目光投向小毛牛问道,“那个女人是你的妈么?”

    “不,是花娘的妈。”小毛牛回答道。

    “岂有此理!花娘又不是读书的,为何来此胡闹?”老秀才又问。

    “昨天,何世雄叫家丁打了花娘,还打了我,打了赖狗娃和赵老四,我们找八太爷评理,八太爷说找先生评,所以……”

    “啊,原来如此!”老秀才把呆滞的目光转向呆霸王,“何世雄,你为什么让家丁打他们?”

    “花娘骑了我的马。”呆霸王嘟着嘴说。

    “哼,一个女娃子怎么能骑马呢?”老秀才感到奇怪。

    “是的,先生,我怕马被她骑污了,才打她的!”呆霸王觉得自己很在理。

    “怪哉!怪哉!女人骑马,而且是刚才那个歪女人的女儿,有其母,必有其女,可叹也!可叹也!”老秀才不住地摇着头叹着气。

    “先生,我不明白,为什么女人就不能骑马?”小毛牛不服气地问。

    “小子无知也。”老秀才摇晃着脑袋说,“《易》曰,‘乾为马’。乾者,男人之象也。马就是男人,哪有女人骑男人的?而且女人都不干净,所以何世雄怕马被女人骑污了,正是之谓矣!正是之谓矣!”

    老秀才的话,孩子们听不懂,都笑着说:“马是男人。哈哈,马是男人!”

    “笑什么?”老秀才一本正经地说,“这是有书为证的!”

    小毛牛站起来,偏着脑袋问道:“先生,你说女人不能骑马,那牛也不能骑了?”

    “怎么不能骑?”老秀才又摇晃着脑袋说道,“小子无知矣!《易》曰,坤为母子牛。坤者,女人之象也。牛是女人,怎么骑不得呢?”

    “哈哈哈!牛是女人!牛是女人!”孩子们听了老秀才的怪论,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翻。

    “不准笑。”老秀才用戒尺在桌上敲了两下,说,“童子何知!这天地万物,都要分个阴阳男女,贵贱尊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什么东西都逃脱不了这个规矩!”

    “先生,那黄鳝也要分个阴阳么?”一个学童忽然提起黄鳝,使老秀才想起昨晚摔破夜壶之事,立刻沉下脸,用戒尺指着小毛牛问道:“是你把黄鳝捉到先生夜壶里的吗?快说!”

    “先生,我捉不进去。黄鳝是滑溜的,怎么捉得进去呢?”小毛牛嘟着嘴辩解。

    “不是你捉的,那如何能钻进夜壶里呢?难道它飞进去不成?”

    “先生,是飞进去的。啊,不。是钻进去的!”赖狗娃说完耸了耸肩膀。

    “胡说,黄鳝如何能钻进夜壶?”老秀才要追查明白。

    “先生,黄鳝最爱打洞,见洞洞就钻。那夜壶有洞,怎么钻不进去呢?”赵老四说。

    “也是胡说。先生的夜壶放在厨房里,难道厨房里也能进黄鳝不成?”老秀才反驳学生。

    “先生,黄鳝凶得很,山都能钻过,怎么钻不到厨房里,外面不都是水田吗?一钻就进来了。”赖狗娃指着窗外说。

    “啊,天意,天意啊!”老秀才想到黄鳝能钻到厨房里,又能钻进夜壶中,又想到昨晚卧室里的黄鳝,今天竟无影无踪,不知去向,都证明了黄鳝的能耐,无所不至,无洞不入。于是,他的心里完全推翻了学生搞恶作剧的判断,而归结到“天意”上来,且应了“善积一家”之兆。想到此处,老秀才一阵高兴,竟叫喊起来,“啊,天生德予余!天生德予余乎!”弄得众学童莫名其妙。

    老秀才不再追究黄鳝钻夜壶之事,叫学生们读书来背。

    等到每个学童都背了书,已是日头当顶了。

    今天是六月初一,按例放假半天,他要把昨夜留下的炖肉端回家去,以饷“细君”。于是,宣布放学。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