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夜风,送来寒意,也将淡淡的薄雾匀散到空旷的河面上和空间去……
罗政委和姚副部长等几个师首长,一起出现在河滩沙地上,走到集合着的三千多人的队伍前面,密密层层、匀匀撒撒的队伍里,有师部的工作人员,有战斗部队,有战工会的干部,有抗大一分校的学员,有蒙山独立大队……都静待着出发的命令。身穿灰棉军装、身材魁梧的罗政委迈着大步。他长方脸上的那副近视眼镜的镜片闪闪发亮。他的身后跟着一群作战科的同志和一部分参谋、侦察人员。
希伯眯眼细看,蒙山独立大队的刘玉海,崔雄,还有崔雄手下的那个“大个儿刘”也在内。看样子,刘玉海和“大个儿刘”两人是当向导的。
崔雄带着十几个精干的战士听着罗政委叮嘱了些什么,匆匆跟着刘玉海和“大个儿刘”一起走了。罗政委的警卫员牵着那匹高大的“花斑豹”也跟在后边,“花斑豹”竖着耳朵披上了黑色的伪装衣,扎着嘴,马蹄上包着厚布,负着电台等物件。
希伯不禁回头看看自己的枣红马,这才发现小李也早扎了马嘴、包了马蹄。
罗政委边走边和一些他认识的人打招呼,有时还发出爽朗的笑声。
看到江河,他招了一下手。
看到梁华,他也扬起笑脸点头。那模样,不像是要带领几千人突围,却像是去出席一次会议。
经过希伯身边,罗政委笑了,不但招手,还同希伯握手,说:“我们一起走,打前站!突围一定会顺利成功的!”又指指希伯腰里的手枪,说,“有枪了!很好!”
罗政委安详的风度,使大家像吃了定心丸似的都镇静下来,秩序井然地按照突围的要求行动。
罗政委带着希伯以及那一群人,跟着刘玉海、崔雄一伙先走了。先头部队出发,机关人员随后跟着向南突围。
希伯脸上放射着热情、兴奋的光彩,看看腕上的夜光表,是七点十分。
三千多人的队伍拖得长长的,后边的人紧跟着前边,静悄悄在月光与白雾融合的夜色中穿行。脚下走着的路,在夜色中微微发白。四周环境的气氛很紧张,枪炮声惊心动魄。山头上大火熊熊在燃烧,敌人的绿色信号弹常在天空出现。
方向是向南,呼呼啦啦的长长队伍,向敌人布置的第一道封锁线张庄前进。
向导和侦察兵走远了。
罗政委等走在前面。
希伯由方参谋、小李陪同着走在先头部队的人马中间,“嚓嚓嚓”的脚步声,远处传来的枪炮声和人嚎马嘶声,惊破了四周的静寂。
山头篝火照耀着,突围队伍选定的路线是从两山之间的黑暗空隙中穿行。过了一些山坡和两条小河,又过了一些黑乎乎的小树林和崎岖的山野,不久,就接近了台儿庄通往潍县的公路从青驼寺到界湖的一段。突围队伍布置了警戒,顺利地迅速穿过了公路,继续向南疾走。约莫三十多分钟光景,只听见公路上炮车滚滚、马蹄声“嘚嘚”。再一看,公路上有队伍在行军,月光雾气中,敌人三八大盖上的刺刀闪闪发亮。
原来,大批鬼子军队正沿公路由南向北开,打算明晨在留田展开合击。
突围的队伍走的是与公路平行的小路,离开公路右侧有二三里地,远远可以看到公路上敌人的动态。夜间有雾,又有距离,敌人的车轮声和骑兵的马蹄声喧嚣吵闹,反而无法发现近旁有突围的队伍在朝相反的方向前进。
希伯在队伍中,不时听到身边有人向后传下紧急的招呼声:“快走!”
“跑步跟上!”
千辛万苦,爬上了一道山梁,希伯回头张望,只见从青驼寺到界湖的公路,在夜雾、月光下朦朦胧胧像一条玉带。敌人的队伍仍在北开,希伯不禁笑了。他想同方参谋说话,但想到行动纪律,就没开口。他头上淌汗,心里高兴地想:“妙啊!他们走大路,我们走小路;他们向北,我们向南!太好了!”
朦胧的树丛中,有被突围队伍的脚步声惊起的野鸟扑噜噜飞起来,“吱吱”叫着掠向远方。
希伯未到沂蒙山前,无法想象沂蒙山区是怎么个情况。来到了东蒙山区,才看到这儿山连着山,耸峙的峭壁,突兀的危崖,嵯峨的怪石,简直是山的海洋。未参加突围前,希伯也无法想象在敌人包围中,突围是什么情况。现在才明白,突围的时机、方向、路线,有多么重要!中国的土地广大,日本帝国主义者有限的兵力,放到广大的中国土地上来,就像用一只手遮不住天一样!五万多敌军分兵十一路来“铁壁合围”,情势确实严重,可是摸清了敌情以后,利用夜雾,有坚强组织性、纪律性的八路军,在高明的将领指挥下,完全可以在“铁壁”上钻一个洞,静悄悄突出重围。
希伯两只蒙山鞋有力地踩着地面,随着队伍敏捷地朝前走,一步也不落后。山路崎岖不平,夜晚的冷风吹来野外泥土的清香,有簌簌的树叶的响声,穿过一些野地时,希伯一会儿被树枝挂住了衣,一会儿被树干碰着了头。有时候,方参谋在一边要扶他,他总笑着摇摇头或摆摆手。
突围的队伍直奔张庄。
张庄是敌人第一道封锁线,周围大小山头上的敌人都燃烧着一堆堆篝火。火堆连着火堆,连成一条火线,使人仿佛听到火在燃烧时发出“扑扑”声响。这声响,很能使人想起古代中国烽火台的情景。在山头上烧火,是日寇为了“扫荡”想出来的新办法。但是,在这条“火”线上,有一处一片黝黑,大约有一二里长的距离。这火光照耀不到的地方,正是罗政委选定冲破第一道封锁线的突破口。方参谋用手指指那黑黝黝的突破口做了个手势,意思是从这儿可以冲过去。希伯点点头。
这时,忽然罗政委传下来命令:“原地休息!”口令轻轻向后传去。
希伯一看,原来前边有几个人跑着步过来了,是派去侦察的先行人员。
希伯和方参谋都席地坐下,小李牵着马也停在身边。
罗政委正同那几个人谈话。
希伯看清楚了,跑回来的几个人,一个是崔雄,一个是身背大刀手拿步枪的刘玉海,一个是“大个儿刘”,还有一个背枪的老百姓。
希伯坐的地方离罗政委很近,能听到谈话声。
只见崔雄拭着满头大汗压着他的大嗓门说:“情况已经又侦察清楚了,张庄仍没有鬼子兵,老百姓走空了,就是这个游击小组的老乡在。”
刘玉海说:“他是等在这附近专给八路军送信的!”
那游击小组的民兵指着两个山头之间打算突围的黝黑处说:“鬼子在山上,人数不多。天黑,他们不敢下山。要过山隘口,这时候赶快走,平安无事!”
罗政委听了,立即传下口令:“向后传,成三路纵队!做好战斗准备,跑步前进!”
希伯身上像擦了一层酒精,热辣辣的发烧,立刻站起来,拔枪在手,跟着跑步。方参谋在一边扶着他,他仍是笑着摇摇手。
薄雾更淡,仍在飘荡。天上有些模模糊糊的羽云,轻纱似的给微风徐徐地曳过天河。辽阔的天宇中,稀微的星光一明一闪。大家的脚步声尽量轻,但到底是三千多人的队伍,脚步声再轻也会震得尘土飞扬,地面颤动。东山上和西山上火堆下监视着的鬼子,黑暗中感到下边有了动静,又看不清究竟怎么回事,就盲目放枪射击。“噼啪”的枪声一阵又一阵,大家都不去理睬,只加紧向南飞跑。三千多人的人流,像一条游龙蠕动,时隐时现,一小时光景,安全冲过了敌人第一道封锁线,继续向南朝高里方向敌人第二道封锁线前进。
透过薄雾,可以看到高高的寒天中,稀疏的星群眨动着眼睛,北风吹得草野间呜呜响,吹得叶片落光了的大树,不停地晃手臂。过第一道封锁线的成功,使大家信心百倍,也有了经验,队伍顺着曲折的小径在山沟里向南再跑。大家的情绪更高了,希伯也是一样。他心情兴奋舒畅,汗水贴着内衣,冷风拂来,也不觉得冷,只觉得热血沸腾。
夜雾茫茫,希伯跟着罗政委,在山岭间不断拐弯、上坡,在布满碎石、枯草的小路上走呀走呀,荒山野岭上,山间的路全是新踩出来的,后面的队伍弯弯曲曲在月光雾气中时隐时现,时常听到泉水汩汩的响声。到了一条山沟里,又停下休息。
离敌人第二道封锁线高里已经不远了。这儿地势可以隐蔽,大家都在月色雾气中朝高里方向张望。
希伯见罗政委对身边的崔雄和刘玉海等不知又布置了些什么任务,崔雄、刘玉海、“大个儿刘”等应声敬礼,带了十来个人匆匆又走了。
高里附近那些蒸腾着蓝色雾气的大大小小山头上,也燃着一堆堆大火,火堆连着火堆,火堆旁时常看到有敌人游动哨的身影。
希伯看到,每隔一会儿,山上就发射一发绿色信号弹,山下也打出一发绿色信号弹。他看了一次又一次,又对着自己腕上的夜光表看,突然,他发现了敌人的秘密:原来每十分钟光景,敌人在山上山下都发射一发绿色信号弹。
方参谋也发现敌人打信号弹的秘密了,轻声在希伯耳边说:“看到没有?敌人打信号弹,山上打一发,山下呼应一发,表示平安无事!”
希伯抱着双膝坐在那里,点头,心想:这次“扫荡”规模确实大,布置确实周密,看来敌人并不笨拙……要想过第二道封锁线,这信号弹该怎么对付呢?……
夜风拂面,山岩间依旧有断续的秋虫叫声传来。他正沉思默想,忽见罗政委来到面前。罗政委沉静安详,用慰问的口气,说:“希伯同志,累吗?”
希伯站起身来嘴角挂着笑回答:“不累!”他见队伍仍在休息,心想:是不是罗政委特意为照顾我多休息一会的呢?因此又说:“政委,我不需要休息,是不是马上再走?”
罗政委冷静地指指前边两座大火堆说:“前面会有鬼子巡逻兵的,要扫除障碍!我们的人已经去了,等一等,马上就出发!”说完,他回身走到队伍前头。
一会儿,果然传下命令来:“继续前进!”
乳白色的淡淡的轻雾在月光下轻轻飘荡,天在下霜,小路像有烟缕一样缭绕,队伍迅速地前进。
高里附近山上山下的绿色信号弹,仍在定时发射。
希伯忽然看见刘玉海背着大刀片,提着三八大盖枪飞步跑回来了。他向罗政委等师首长不知轻声报告了些什么,罗政委挥手传下命令:“跑步前进!”
几片模糊的薄云在浩瀚的星海里轻轻地浮动着。
雾气中,希伯看到高里这儿两座山头烧着篝火的大山中间,那黑黝黝的山隘口足足有五里宽,感到敌人的这个“漏洞”比第一道封锁线更大。希伯和方参谋及牵着枣红马的小李,并肩奔跑,跑得气喘吁吁。在通过敌人第二道封锁线的那个黑黝黝的山隘口时,只见路口站着几个鬼子兵,用手指着南面,挥手喊着中国话:“快跑!”
“跟上!快!”……
希伯心里奇怪,借着月光仔细一看,看清了,原来,“鬼子兵”是假的!是崔雄和他的部下“大个儿刘”等。崔雄铁板着脸,不断挥手指挥。
希伯惊喜地夹笑带喘地对方参谋轻声说:“哈,崔!……”
他心里明白了,这是崔雄等杀死了日寇的巡逻兵,化装成鬼子兵,让突围队伍通过了封锁线的!
燃烧着篝火的大山上,又“嗵”地发射了一颗绿色信号弹,希伯回头见崔雄也“嗵”地朝天上打了一发绿色信号弹。他明白:杀死了日本巡逻兵后,崔雄夺到了信号枪。既已摸清敌人打信号弹的规律,崔雄就如法炮制,真是妙极了!
希伯和方参谋跑过了第二道封锁线有点筋疲力尽,身子单薄的方参谋,吃力地掏出手帕擦汗。回头翘望,只见大队人马正浪潮似的从黑暗处冲过封锁线滚滚而来。希伯满身是汗,大口喘气,高兴得连连轻声说:“鬼子又上当了!……”
冲破第二道日寇封锁线后,希伯看看手腕上的夜光表,见已是下半夜了。他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几声,腿也觉得酸软乏力了。但不能停,于是,咬了咬嘴唇,又两步并一步,顺着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到山腰,又折下山去。
他们终于到了一个贫穷、破落的不知名字的小村庄。
这儿已是敌占区了!
村庄里的三十多户人家,都零星散布在两侧的山林中,村里寂静无声,老乡们家家关门闭户。但是侦察员已先到了这儿,找到了村长和老百姓,大家知道来的是自己的队伍,一刹那,一群男女老少跑出来了。他们有的送来吃的,有的送来喝的,有的提供情况。
村长是个戴毡帽的花白胡子的瘦老头儿,他告诉大家:“你们来巧了!往北去‘扫荡’的鬼子,刚离开不多久!你们走的路跟鬼子刚好交叉错过,不然就碰上了!……”
希伯和小李坐在一户人家门外的青石台阶上休息。方参谋给希伯端来了水喝。希伯正喝着水,忽然,见挎着药包的小陈慌忙地过来了。见到希伯和方参谋,小陈上来,轻声说:“希伯同志,方参谋!你们见到西村没有?”
希伯摇头。方参谋问:“怎么?”
小陈蹙着眉说:“西村不见了!他跑了!”
希伯大吃一惊:“跑了?”
方参谋也吃惊地问:“到哪去了?”
小陈摇头,说:“刚才不多一会儿,他找我要了一颗止疼药片吃,后来就不见了!他也没跟别人在一起,大家正在找他!……”
希伯皱眉说:“咦?……”
方参谋说:“他会到哪里去呢?再找找吧!”
小陈急躁地说:“该不会是青山崮那识字班大姐一刀把他砍跑了吧?”
希伯摇头,皱眉不说话。他估计不透西村为什么会跑。方参谋也遗憾地皱眉。
小陈说:“你们歇着,我再去找找看。”说着,撒腿又跑了。
西村的失踪,使希伯心里很乱,他想得很多,总想不透西村为什么要走。
休息了一会,希伯与方参谋、小李随着队伍继续出发。
希伯沉默着,有些懊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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