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时的天灰蒙蒙的，飘落在地上的枯叶和衰草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严霜。由于昨夜的浓雾，直到清晨大地还在冒着薄纱般透明淡蓝的烟霭。突围似乎已到了天尽头，似乎已经没有再往前延伸的路了！一切都仿佛终止了！大家都疲劳了！一片肃静，只剩下了寂静的山林、村庄、晴朗的天空和漫长的时间……
有哨兵布岗，监视着六七里外鬼子据点的动静，好让三千多人放心睡觉。希伯同方参谋、小李一起被安排在庄上一间茅屋里。突围胜利成功，希伯不禁又惦念起西村来了。他心情沉重地对方参谋说：“西村不知怎么了？”
方参谋也十分遗憾地说：“是啊！……我等一会去打听打听！……”
他们用冷水洗脸洗脚，在铺草上躺下时，见天已明了。重叠迷蒙的远山蓝得耀眼，麻雀在屋顶上吱啾。山果儿和山妮儿送的那只鸟笼里的山雀也在马背上婉转地叫着。
忽然听东北五六十公里外留田方向，隐约传来轰隆隆的炮声。希伯知道，这一定是合击留田的鬼子，正用大炮在轰击已经失踪了的八路军。他不禁嗨嗨地笑了。
希伯一扬下巴对方参谋喜滋滋地说：“方，请告诉江！我一定要给《战士报》写文章！突围太顺利了！罗政委的指挥，了不起！写好，请你翻译！……”
方参谋兴致勃勃地点头说：“江河知道了一定很高兴！您快休息吧！睡一觉再写，写了我翻译！”
希伯却不睡了，忽然一骨碌爬起来说：“方，走！陪我去看看罗政委和姚副部长，回来再睡！”
方参谋不明白希伯这突然的举动是为什么，问：“希伯同志，您现在去看望他们干什么？”
希伯笑笑：“我要向他们致敬！我要祝贺！”他的话说得十分恳切。
方参谋不能拒绝希伯的要求了，虽然他腰酸腿疼，浑身乏力，真的累极了，但他依旧摸出放在上衣口袋里的眼镜戴上，站起来说：“希伯同志，请吧！我陪您去！”
【第十五章】《无声的战斗》
希伯由方参谋陪同去向罗政委和姚副部长祝贺后，在罗政委那里又吃了早饭，才回来。
枣红马在一棵槐树下吃草、甩尾，警卫员小李已经喂好了马和那只山雀，他知道希伯的习惯。所以，别的东西都在马背上不卸，单把打字机卸下放在铺上，并给他找来了一块大青石放在铺前地上，好让希伯坐着打字用。他喝了些水，吃了一个煎饼，很困，但却强忍住倦意，精神抖擞地等着希伯回来。
希伯回到屋里，看见小李已将打字机卸下，布置得很合心意，屋里虽没有桌子，但可以工作了。他高兴地搓着手说：“很好，很好，你们快睡！”
方参谋心里明白了，刚才希伯向罗政委和姚副部长谈了他要给《战士报》写文章的事，罗政委、姚副部长都表示热烈欢迎。现在，希伯一定又要忙着给《战士报》写文章了！方参谋担心希伯太劳累，关心地说：“怎么？您不睡吗？”
希伯笑了，摊开双手说：“你们先睡，我……”他指指打字机，双手做着打字的手势，“一会儿就睡！”
方参谋看着希伯那胡髭未刮的脸，脸色有些憔悴，就摇了摇头说：“睡一会起来再打字吧！你知道，昨夜太疲劳了！您这样，首长们要批评我的！”
希伯笑了，耸耸肩说：“我现在想写，非常想写！你知道，一定要快，要快快拿给江！慢了不行。你们睡吧！我写很短的！用飞的速度！……”说到这里，他用非常热情的语气对方参谋说，“方！请原谅我，你和小李快睡！”
方参谋拗不过他，心想，《战士报》是师的小报，他写的文章一定不会长，那么，不让他写恐怕不行。只好让他写了！于是，方参谋笑着叹了一口气说，“什么时候，您要办什么事，总是有理的。请快写吧，我等着您！”
希伯摇头，仍旧笑着说：“那不行！请你和小李一定要睡！……”他坐在青石上，往打字机上夹纸，说，“睡吧！睡吧！你们刚睡着，我就写完了！”
瘦弱的方参谋确实是又累又倦了，脱下眼镜，对小李说：“睡吧！我也睡！希伯同志，您写完了也马上就睡！”
希伯笑笑，搔搔卷曲的褐发。他脸上浮泛出疲劳的神态，两只蓝眼睛看上去也深陷了，脚底很疼，浑身筋骨酸溜溜的，两腿不想再动，头里昏昏沉沉。但他的手指一按到打字机的键盘上时，马上又精神百倍了。他以饱满的激情，先用英文打了文章的标题——无声的战斗，然后署上了自己的名字：希伯。
打字机声“托托、托托……”他就这样开了头：
日本驻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官畑俊六飞到临沂，调兵遣将，以五万多日伪军分兵十一路“扫荡”沂蒙山，吹嘘这是“铁壁合围”，想消灭沂蒙山根据地，消灭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八路军！但“铁壁”上被钻了一个大洞，八路军不见了！……
一夜未睡，加上长途跋涉，希伯手脚发胀，关节疼痛。他揉了一下手的关节，用嘴里的热气呵呵双手，想了一想，又继续打字：
……突围的指挥真是神奇！东、西、北面，都有日寇布下的陷阱，我们偏从南面走，钻进了敌人的巢穴。敌人外调，巢穴空虚，八路军来到敌人的心脏里同敌人做了邻居，敌人还未发觉。日寇想在留田合击消灭八路军，但留在那里的只有八路军享用过的空气、水分、阳光，……瞎猫只能逮死老鼠！盲人骑瞎马能追得上八路军吗？八路军的调查研究是千里眼，八路军依靠老百姓有了顺风耳，八路军纪律严明能吃苦耐劳有飞毛腿！这是一场无声的战斗！一枪未放，冲破了敌人三道封锁线！……
他稍停一停，又“托托、托托……”迅速地用讽刺语调写下去：
……吹牛皮的畑总司令官！您这时候一定正在大发雷霆，训斥您那些不争气的饭桶将军们吧？八路军主力一夜之间哪里去了？赫赫战果在哪里？饭桶的日本将军们哟！你们功劳大大的！今天吃饭，每人给你们加一道好菜——大鸭蛋！……
写到这地方，希伯自己也“哧哧”笑了。
方参谋躺在那里并未睡着，睁眼问：“您笑什么？”
希伯抬起脸来说：“方，你没有睡？”
方参谋起来了，戴上眼镜说：“你不睡我怎么能睡着？干脆，我也不睡了！”他看看平静发出鼾声的小李说，“让小李好好睡一觉吧！我起来，做你的第一个读者！”
希伯哈哈笑出声了，把稿纸从打字机上取下来递给方参谋，说：“好吧！请你读一读这一张。你读，我再写！”
方参谋说：“好！”
他拿起那张稿纸读了起来，读着读着，读到“饭桶的日本将军们哟！你们功劳大大的……”也忍不住“扑哧”笑了。
小李四仰八叉地躺着，呼噜呼噜睡得挺香。
希伯“托托”地继续打字……终于，将一篇短小精悍的文章——《无声的战斗》写完了。
方参谋等希伯完稿后，抓紧翻译。译完，用中文念了一遍给希伯听，边念边将需要改的地方做了改动，最后说：“希伯同志，一篇短小精悍的好文章！刊登在《战士报》上，一定会鼓舞士气的。因为这是您写的文章。许多人都知道您来了，现在读到您写的文章，会分外亲切。这里有您亲身参加突围的真实感情，是您和八路军一同参加反‘扫荡’的亲身体会。江河和梁华要是收到稿子，一定喜出望外！我马上将它送去！”说着，他站起身来，说，“希伯同志，现在，您赶快睡一会吧！”
谁知希伯也站了起来，拿眼睛征求着意见，说：“不！睡不着！方，我们一同去！”
看到希伯那股兴奋和坚决劲儿，方参谋知道劝他不去是无用的，劝他睡觉休息也是无用的，只好没奈何地说：“好吧！好吧！一块儿去吧！去了回来您马上就睡！”
希伯同方参谋一起走出了屋子，却发现刚才还在打呼噜的小李已经起身跟在后边了。希伯回头奇怪地对小李说：“咦？小李，你为什么不睡？”
小李那张调皮的脸上倦意未消，一本正经地说：“你以为我真能睡着吗？你们说的话我句句都听见！我是警卫员，你们不睡，我能睡？你出去，我当然得跟着保护啦！”
给他一说，希伯和方参谋都哈哈大笑起来。说：“好吧！回来一起睡！”
三人一同出屋，沿路打听，得知梁华在村东头的一户农民家里正刻印《战士报》，就匆匆直奔村东。
远处，山与山的交接处，升起了一层紫色烟云似的彩霞，空气中散发出湿润的泥土和陈腐的干草气息，其间还飘散着一股淡淡的炊烟。一棵白杨树上，落着几只小雀，你一声我一声唧啾唧啾叫唤着，使人产生平静、安全的感觉。
正走着，看见小陈挎着红十字药包飞快地跑来，高兴地嚷着：“希伯同志，方参谋，西村先生回来了！……”
果然，西村、江河都跟在小陈后边来了。希伯看到，西村十分疲乏、憔悴，但是朴实忠厚而忧郁的脸上带着欣慰。
希伯和方参谋同声欢叫：“西村！……”
西村和江河、小陈都来到希伯面前。
西村两只沾满泥土的手上，颤巍巍地捧着一个很大的脏布包。他把包打开，希伯和方参谋、小李看到里边是：一根枪栓，约有三百发子弹！
希伯和方参谋心里都明白了！
方参谋“啊”了一声说：“您是去找埋掉的枪栓、子弹去了？”
希伯感情洋溢亲热拥抱着西村说：“啊！西村先生！……”
西村眼眶湿润了，指着江河说：“途中，经过我以前埋藏枪栓和子弹的地方，我想得很多，找了江河先生。就……他陪我去取出来的！”
江河开朗地笑着，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说：“西村先生这样，太叫人感动了！”
希伯心里舒畅得像流淌着山间的清泉水，说：“走吧！怪不得一路上打听，人都说梁华在村东，不知江河在哪里！我们快一同去找梁！”
小陈有事挎着药包走了。
大家一起在村东头找到了梁华。
梁华正在一间茅屋里工作。油印机、油墨合、纸张等都放在土坯垒的桌子上。她蹲在土坯桌子上正在垫着钢板刻蜡纸。屋里散发着油墨的清香。她知道江河请示姚副部长后，陪西村到附近取枪栓和子弹了，就只好独自刻印报纸。经历过昨夜的长途突围行军，梁华十分疲劳。可是为了宣传鼓动，激励士气，她放弃休息，正在想赶快出版一期《战士报》，欢呼留田突围的胜利。她现在一个人独自身兼记者、编辑、文印员和发行员的职务，自己写稿、组稿、编稿，自己刻印。忽然看见江河、西村回来了，她兴奋地刚说：“啊，你们回来了！……”又瞥见方参谋陪着希伯站在面前，后边跟着警卫员小李，她立刻明白了！刚才姚副部长派人通知她：希伯同志要给《战士报》写篇文章，要她留出第一版的版面来，所以她高兴地笑着站起来，同希伯、西村握手，说：“坐坐坐，希伯同志，西村先生！”但屋里连个凳子也没有，土坯桌上全堆满了东西，她请人坐也只能是一句空话。于是又抱歉地笑着说，“唉，真对不起，坐的地方也没有！”
江河先把西村取来枪栓、子弹的事简单说了，然后拿着一篇稿件交到梁华手里，又说：“希伯同志给《战士报》写的文章！”
梁华接过来一看，文章的题目是“无声的战斗”，含笑说：“啊，题目就十分精彩！”
方参谋用左手习惯地扶扶眼镜架，在一边介绍说：“希伯同志刚刚赶写的，一篇很精彩的文章！”
希伯有礼貌地说：“请看看，再请给姚副部长看看吧！能在你们伟大的《战士报》发表，我将感到荣幸！”他伸出手来。
梁华连忙握住希伯的手说：“谢谢您，希伯同志！姚副部长通知我了，我正在等着您的大作。我代表《战士报》和它的读者感谢您。您能给我们这张油印小报写文章，我们感到十分高兴！十分光荣！这篇稿，我马上将它刻印出来，放在第一版！”她一面说，一面浏览着希伯的文章，说：“我相信，读者一定会欢喜您的文章的！您写得真是非常精彩！”
希伯乐得眉毛像要飞起来，笑着对江河说：“江！我也……”他做了个用手油印报纸的姿势，并且马上卷袖子。
江河、梁华和方参谋都哧哧笑了。
江河说：“那怎么行呢？希伯同志，您快去睡一会儿吧！您一定十分疲劳了！昨夜一宿突围未睡，今天一早又赶写了稿子！我马上要陪西村先生去见姚副部长，西村先生也该睡一觉了！”
希伯摇头：“在这儿的人都是一夜没有睡！可见不睡不要紧，你知道，资产阶级的记者自称‘无冕之王’，实际他们是资本家的奴仆！无产阶级的新闻战士，为无产阶级利益战斗，是无产阶级的牛，是老百姓的牛！我希望这一期《战士报》，让我参加印。我们都是牛，不是‘王’！让希伯多出一点力，向敌后的中国革命新闻工作者表示一点敬意。我将感到自豪！”
他用中国话说，有时又夹用英语，说得激动，脸颊都红了。
方参谋听着，译着，知道无法劝希伯回去睡觉了。江河和梁华听了，也感到无法勉强希伯走开。江河只好笑着看看方参谋，脸上表情似是问：“你看怎么办？”
方参谋憋着笑，说：“老江，我看，让希伯同志和我，就为这一期《战士报》出点力吧！”
梁华扬扬手里的蜡纸，说：“好！我马上就编排版面，刻希伯同志的这篇《无声的战斗》，刻好，就印！”
西村一直沉默着，这时，他在一边也开了腔：“如果可以，我也参加！我来给希伯同志的文章配一张漫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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