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伯发现:江河和梁华真是“有办法”。突围这么危险、紧张,竟连红色油墨也带在身边了!显然,路上再累,办《战士报》用的一套油印用具,他俩是决不肯“轻装”的。现在,当希伯写的《无声的战斗》在油印的《战士报》第一版上发表时,江河和梁华决定用红色油墨来套印这篇文章的标题,主要是庆祝留田突围的奇迹般的胜利,当然也是感谢希伯同志给《战士报》写了文章。
《战士报》用醒目的红字标题印出《无声的战斗》和希伯的署名,当小报传递到战士们手上的时候,已是下午。希伯的文章旁边配着一张西村署名的漫画,画的是一个可笑的头上贴着纱布十字橡皮膏的日本将军,手拿刀叉,面前桌上菜盘里放的是一只大鸭蛋。画的标题是:日本将军吃鸭蛋!
看到《战士报》的人兴高采烈,哈哈大笑。
江河和梁华将帮助印刷的希伯和方参谋劝去睡觉以后,他俩亲自去发报,又拿着报到战士中间去念给大家听。他俩一夜没睡,上午未睡,下午仍未睡。人们都看到他俩满面是笑,手里拿着套红印了标题的《战士报》,浑身是劲儿地在这儿、那儿出现,散发报纸、读报、听取意见……
经历过留田突围的胜利以后,希伯这篇在《战士报》上发表的文章,极大地鼓舞了士气。战士们对希伯的感情更深厚了,感到这位外国同志,和我们同甘苦共患难,真是了不起。大家更加了解希伯,希伯也更加了解山东敌后的军民了!
十一月七日,也就是日寇驻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官俊六调动五万多大军发动大“扫荡”的第三天早晨。在临沂县北面汪沟附近一处向阳的山坡上,罗政委通知突围的三千多人全体集合。三千多人,除了穿军装的外,也有穿着深色便衣棉袄的男女地方干部。希伯照例穿着黑呢短大衣、灯笼裤和同他形影不离的方参谋、小李来到了集合地点。
早晨,太阳红艳艳,天空洁净如洗,空气清新宜人。山前坡后树木早已黄叶飘零。自从留田突围胜利成功以后,敌人的“铁壁合围”落了空,俊六之流一时摸不清八路军主力的去向,十一路合围留田的日军仍滞留在沂蒙山里没有调回来。师部和突围人员利用敌人这个空隙,在临沂、汪沟附近休息了一天一夜。突围那夜的疲劳全消除了,大家正在考虑下一步怎么办?师首长让集合,大家都猜到这一定和决定下一步怎样反“扫荡”有关系。
灰黄色的野草,在山坡野地上迎风摇摆。虽有阳光,气候是寒冷的。希伯、方参谋和牵着枣红马的小李转过一些树丛来到山坡上时,看见三千多人集合在这儿,漫山遍野匀撒撒一大片。大家坐在背包上、大石上、地上,仍都恪守着突围那夜的规定,既不点火抽烟,也不大声说话。
天上,有一架日本侦察机狡猾地在远处转来绕去,有时盘旋得很低,鬼头鬼脑地像要窥探些什么。机翼上的太阳徽在阳光照耀下红得像一点鲜血。巧的是,没有往这边来飞绕。希伯拿出皮囊里的单筒望远镜,望那架敌机,心里有些焦灼。三千多人集合在山坡上,日本飞机假使绕过来低飞侦察,一定立刻会发现的。被敌机发现了,岂不糟糕!
正不安地想着,只听见人们轻轻地在说:“来了!来了!……”
原来罗政委、姚副部长和其他一些首长从东面出现了。警卫员们牵着马匹,罗政委那匹高大的“花斑豹”也跟在后面。这匹马,身长臀圆,膘肥体壮,是匹骏马。据说有人向罗政委提过建议,说它性子太烈,目标引人注意,劝罗政委换一匹骑,但罗政委仍旧喜欢骑着它。突围那天,它身上披着伪装,今天卸掉了伪装。只要敌机飞过来,一定很容易发现目标的。希伯心里奇怪,罗政委是老于征战的优秀军事指挥员,不会这么疏忽。现在敌机的嗡嗡声仍在天上响,他们是怎么想的呢?他发现,三千多人都朝罗政委看着,似乎想赶快听听罗政委要说些什么。
罗政委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走着路。他那戴着近视眼镜、唇上和下巴上黑胡髭浓浓的脸,严肃中带着激情,只见他站到一块卧牛石上,用眼睛四面看一看,高声说:“同志们一定很关心我们下一步的行动,是不是?大家一定在想:下一步怎么办?那么,下一步怎么办呢?现在告诉大家:下一步,我们还是要杀回沂蒙山里去!回沂蒙山!就是我们的决定!……”
他那湖南衡山口音浑圆有力,谁都听得清清楚楚。杀回沂蒙山!多么惊人的决定呀!三千多人的头脑里都“轰”地震动了一下。好不容易刚从五万多日军的“铁壁合围”中突出来,现在却又要杀回去,是怎么一回事呢?日寇的五万多军队大部滞留在沂蒙山里没有调回来,三千多人又杀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吗?希伯听了,也觉得是不可思议的谜!
罗政委眼镜下火焰似的两眼望着大伙,脸上泛起一丝乐观的笑容,继续在说:“同志们一定很奇怪是不是?我们一夜间,用铁脚板走了一百几十里,好不容易胜利突围跑了出来,现在却又突然要送上门去。这是为什么?那么,我就来把道理说给大家听听,大家看看行不行?对不对?……”
希伯全神贯注地听,虽然有些费力,却句句都听清楚也听懂了。只见罗政委偏起脸做着手势继续高声说:“日本鬼子想在留田消灭我们,但是扑了空,找不到我们跑到哪里去了!他们现在一面到处想寻找我们,一面在沂蒙山区烧杀抢掠。沂蒙山,是我们的老根据地,沂蒙山的群众是我们的靠山,和我们血肉相连。要坚持抗日战争并取得最后胜利,就绝对不能离开沂蒙山!所以,我们不能只顾我们部队的安全,不顾老百姓的死活,离开他们不管。我们要杀回去,打击敌人的三光政策,用反‘扫荡’打破敌人的‘扫荡’!”罗政委有力地伸出了拳头,做了一个狠狠打击敌人的手势。
希伯从这个手势上,体会到了罗政委的决心和信心。希伯也从听罗政委讲话的三千多战士的脸上,看到了信心和决心。
罗政委一手叉腰,摆动着另一只手继续在说:“当然,我们不是傻子。敌强我弱,决不会糊糊涂涂去同敌人正面硬拼。要讲战略战术,讲策略!要打乱敌人的作战部署!现在鬼子在留田扑了空,已经乱了套。我们要进一步想法将他们赶跑!在杀回沂蒙山之前,先要设法将鬼子调出沂蒙山!鬼子调出了沂蒙山,我们就杀进沂蒙山。今天,我们的队伍,要白天行军!干什么?”罗政委风趣地说,“牵着俊六的鼻子走!我们今天要在敌占区大摇大摆走上一天。先向东走一段,再向北走一段,走得敌人摸不清我们的去向,可又担心几千个八路军在临沂附近大摇大摆要抄他的老巢!大家懂这意思吗?……”
话像石头打在水上,水面摇荡起来了。听的人个个心上开窍。希伯只见大家喜笑颜开,议论纷纷,山摇地动地齐声回答:“懂!……”
希伯忍不住掏出了记事本,用金笔把罗政委刚才说的话全用英文记在本子上。他觉得罗政委刚才的话,说得太好了!战略战术非常灵活,进退的依据充分有理。既有极大的鼓动性,又有极高明的辩证法。罗政委说的话,使他进一步懂得了“围着山和敌人推磨”是怎么一回事。
只见罗政委挥动着手,仰起浑圆的下颚笑吟吟说:“我们牵着俊六的鼻子把他调出来,然后杀回沂蒙山,开展游击战,消灭敌人,保卫根据地和广大群众!我们有时要敌进我退,有时也可以敌进我进!你来打我,我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你打不到我时,我飞出来狠狠揍你!你要打破我的坛坛罐罐,我就要搞得你鸡犬不宁,叫你‘日本将军吃鸭蛋’!……”
听的人哈哈大笑。希伯看看方参谋和小李,也一同哈哈笑了。笑声震天撼地,刹那间,如同冲决堤岸的洪水,三千多人形成声音的浪潮,呼啸奔腾。
天上的敌机声近了。那架蚊子似的日本侦察机又逐渐飞来了。希伯这才明白,为什么大家集合在这儿不怕暴露目标。为什么有敌机侦察,不怕被它发现。
鬼头鬼脑的敌机越飞越近了。罗政委正要结束讲话,但他看看天空,笑一笑说:“现在,我命令你们——唱个歌给天上的鬼子听听,让鬼子的侦察机帮我们送个信去给俊六!”他看见梁华正坐在近旁,说,“来,梁华,你指挥!”
巴掌拍得像海潮冲击岩石似的哗哗响。
梁华兴高采烈,身段灵巧地跳上一块石头,笑微微地手拿一根树枝,定了调子,说:“唱个《铁流两万五千里》吧!”说着,她起了个头,打着拍子就指挥大家唱了起来:“铁流两万五千里,直向着一个坚定的方向……”
希伯不会唱这支歌,但歌声使他异常激动。三千多人同时放开了歌喉。歌声山呼海啸,使人鼓足了冲锋战斗的勇敢劲头。
从云海中骤射出的阳光,如万道金霞照得遍地生辉,照得大家像披上了金色的铠甲。天上那架日本侦察机,果然这时探头探脑地飞过来了。掠过上空,似被歌声吸引,又似被歌声吓退。盘旋了一圈后,贼一般地走了。
希伯和大家一样,看到敌机飞远,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苍鹰沿着山谷,迎着劲风有力地拍打着翅膀,向浓云深处挺进。
部队唱完歌就出发了。白天行军,确是大摇大摆。罗政委依靠准确的情报,带着队伍在敌占区行军。先是向东走,从汪沟经过桃花店、小郝埠到老公地一带,做出要进临沂的姿态,接着又向北前进,遇到村庄,故意穿街而过,引起敌占区村庄里的汉奸、坐探注意,好让坏蛋们给鬼子据点送情报。
向北前进,由敌占区进入了游击区,逢到山岭就爬山,逢到沙河就涉水。黄昏时分,到了诸满,侦察员四出摸情况。部队到庄上,各单位分房子宿营,吃饭休息,坦坦然然。
希伯和方参谋、小李随部队白昼行军,感到这种声东击西的战术真是妙极!
两个月前,他从苏北、淮北来到山东敌后时,在敌占区旅行,虽然一路平安,但总是悄悄地偷越古运河、偷越陇海路。白天上路,也是秘密隐蔽的,现在,他所在的部队是有意迷惑敌人,好牵着敌人的鼻子,让敌人从沂蒙山区撤出来。浩浩荡荡三千多人,大摇大摆在敌占区、游击区行军,又是在敌人发动五万多军队进行空前大“扫荡”的时候,希伯感到对一个记者和作家来说,这种经历实在太可贵了。日本侵略者想吞并中国确实像蚊吞大象,有欲望,吞不下呀!在中国广阔的领土上,日本侵略军不是水中的鱼,却是水中的油。而且,不是成片的油,只是点点滴滴的油!“三光”政策能在中国土地上制造许多骇人听闻的罪行,但能征服抗日的中国人民吗?不能!
天擦黑了,在诸满附近一个庄头上,希伯在屋前树下的一泓山泉旁,给坐在岩石上的警卫员小李用剪刀理发。枣红马拴在屋前槐树下正踢蹄、甩尾。马上的物件并未卸下。鸟笼里的山雀仍在马背上唱着。希伯一边理发,一边教小李说英语:“海啊克突(Hair cut)!理发!”
小李也笑眯眯跟着学:“海啊克突!”
方参谋和梁华等在一旁看着希伯弯腰伸胳臂理发的姿势都觉得好笑。希伯给小李理完了发,满意地拍拍他的脑袋,指指山泉水说:“洗洗!”又指指方参谋拍拍岩石说:“来,方!”
希伯理发是在新四军里学会的。方参谋不慌不忙刚坐下围上灰布,见江河急匆匆从那条通往山坡前的小径上快步跑来了。平时江河脸上总是带着爽朗的笑容,现在平静却无笑容,对希伯和方参谋说:“希伯同志,老方,姚副部长请你们去一下!”
方参谋一听,连忙立起身来,解下灰布。
希伯将理发用具放进盒子,塞在马背上的包里,说:“方,走吧!”
小李正在用山泉水洗头,洗得头上湿淋淋,忽然见希伯和方参谋说走就走,他“哎”了一声,慌忙用毛巾擦着头跑步跟上警卫。
跟江河走到村西山坡前一棵葱郁的马尾松下,周围有便衣哨兵警戒。希伯见姚副部长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地上铺着地图,正同两个营连长模样的人在谈着什么,崔雄也在。希伯由江河、方参谋、小李陪来时,两个营连长模样的人正敬礼离开,只有崔雄还留在那里。姚副部长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显得疲惫,见希伯来到,亲切同他握手,请他在青石上坐下,方参谋和江河也在一边青石上坐下了。
姚副部长两只光芒犀利的眼睛,射出一种难以捉摸的神情。希伯心里明白:一定有重要事情谈。正想开口问一问,姚副部长已经谨慎地选择着词句开口了,说:“希伯同志,敌人即将被我们牵着鼻子调出沂蒙山。今天下午,沿公路已有大批敌伪军队调回临沂。我们就要杀回沂蒙山。罗政委刚才已带一部分部队先行。我们回沂蒙山区后,要化整为零活动,要疏散非战斗人员。大致的情况是:一部分精锐坚持反‘扫荡’打击敌人;一部分东去滨海牵制分散敌人;一部分干部到边沿地区发动群众,老弱和伤病员则分散隐蔽到可靠的群众家里。我们所处的环境,人们早都说是‘山的风口、水的漩涡’!以后的战斗将更艰苦。目前,希伯同志,让您转移是一个好机会。为了您的安全,我们决定派江河同志和崔连长带武装小分队护送您南去……”
姚副部长还没说完,希伯已经“唰”地沉下脸摇头了。他对要他转移感到意外,摇头说:“啊!不!姚副部长,我要留下,艰苦、危险,我,不怕!”
姚副部长语气亲切和缓,带着劝解的味道,说:“希伯同志,我们感谢您。但是,现在转移是一个机会。失去机会,以后也许更不好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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