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十分坚决。姚副部长仍旧劝解说:“要完成一件事业,当然需要有任务重于生命的意念。但是,我们首先还是要考虑您的安全!罗政委——”他语气强调地说,“关心着这件事!师党委做了决定!希伯同志,请接受我们的要求吧!”
希伯听得出姚副部长这次谈话是师党委拿定了主意、十分坚决的,他遗憾地说:“我还……”
姚副部长摇头,语气诚恳地又说:“希伯同志,请接受我们的要求吧!”
希伯心里不愿走,但是听说是党委的决定,又拗不过姚副部长诚恳而迫切的措辞,他语塞了:“那……”他摊开双手,耸耸肩,问:“不能改变了?”他两眼直望着姚副部长。
姚副部长稳重地点头,犀利的目光炯炯发亮,说:“敌人很凶恶,我们还必须做更坏的打算,更好的努力;也必须做更艰苦危险的战斗!不但请您转移,日本朋友西村先生也走!”他指指一直板着脸坐在旁边的崔雄说,“崔连长带小分队护送!”又指指江河,说,“江河同志做小分队的指导员代表我送你们到安全地带去!”
希伯知道无法挽回了,露出一种灼人的眼光,怏怏地看看坐在身边的方参谋,右手捏着自己的下巴,思索着说:“那,我应当尊重这个决定!……”
希伯一肚子的话没能说出来。他觉得这样就走他的任务将半途而废;他对于沂蒙山区的抗日军民,已经有了深厚感情,他舍不得匆匆就走!
【第十七章】风云变幻
西风簌簌,蓝天透明透亮,给人冷冰冰的感觉。太阳照着流云,流云投下浓重的暗影,掠过远山近谷。
护送希伯等的武装小分队,由江河、崔雄率领,小分队本身一共十六人,除江河、崔雄外,有“大个儿刘”等十三个战士,外加一个女卫生员小陈。小分队除护送希伯外,还护送西村二郎、山口一雄等五个日本朋友。此外,就是陪同希伯的方参谋和警卫员小李。整个队伍是二十四人,有马两匹:一匹是小李牵着给希伯,运载行李衣物的枣红马,另一匹是西村二郎、山口一雄等驮着物件的矫健的蒙古白马。
晨光初升,风声尖厉,二十四人和两匹马的队伍,在山岭间的曲折小路上向南进发。眼面前是斑斓凋零的丛林,常见一些青绿的松树挺拔地招手,四周是那样幽静,鸟儿拍动翅膀,野兔窜出荒草,它们的突然出现,会像在一池清水中扔进一块石子一样,溅起回声和涟漪。
整整一夜行军,大家都很疲劳了。希伯的脚步也有些蹒跚。一样是夜行,这一夜的步行并没有留田突围那一夜紧张。可是情绪不同,疲劳的程度也就不同。
有句德国格言:“距离产生魅力”。希伯觉得现在正体验着这句话的另一种含意。希伯带着怏怏的面容,拖着沉重的脚步在走。风,吹动着他那卷曲的褐发,每走一步,他感到就离可爱的沂蒙山远一步,就离那些山东敌后同日本侵略者战斗的军民远一步。他看到脚上的蒙山鞋,想起了五彩峪热情的妇救会长石大嫂和其他熟人;看到马背上那只鸟笼和山雀,想起了五彩峪活泼天真的儿童团长山果儿和他的妹妹山妮儿;看到了枣红马背上捎着的红枣、核桃、煎饼等吃食,想起了亲切关怀他的罗政委、姚副部长等师首长……
他脸上带着沉思,眉宇间紧锁着阴云。
对他越来越加深了解的方参谋,深深感到,这个胸襟坦荡、坚定乐观的国际战友,因为要离开沂蒙山,因为他没有完成自己的任务,心情沉重,脸上丧失了平日常有的那种热情和幽默的笑容。方参谋心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天上,有一只孤独的大雁在飞,寂寞急躁地发出鸣叫向南疾驰。
希伯抬头望望大雁,大雁正在天空中转了一个圈子。它本应南飞的,但它留恋北方或是在寻找伙伴,它翱翔低回,扑翅徘徊……
希伯同谁也不说话,怏怏地走在队伍中。有时,西村二郎走在他身旁,似乎想同他说些什么,但见他闷闷不乐,西村好像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就什么也没有说。山口一雄也走近了希伯,他是个粗线条的人,不像西村那样仔细,没有注意到希伯的怏怏不乐,微笑着同希伯招呼,似乎想说些什么。蓦然,发现希伯脸上不悦的神情,使他吃惊。他问:“希伯同志,您怎么啦?”
希伯若有所思,眼望远处逶迤起伏的青山,没有立刻回答,但心中在想:团结起来,为人类的进步事业斗争,是我们共同的信念。不问你哪国人,我们在这种共同战斗中结成的深厚友谊是太宝贵了!我对沂蒙山有感情。如果问我的本心,我愿意在这儿与他们同命运,并肩战斗。但现在我只能离开这儿,像——他抬头看看天空中那只仍在飞回留恋的大雁,说:“我这样走了,人离开了这里,我的心,不能离开!……”
他的话坦率、真诚,山口一雄听了也似乎受到感染了。
自从俊六发动的大“扫荡”开始后,山口一雄思想比较复杂。他感到了自己是在为真理斗争,却又抑制不住对故乡、祖国和亲人的怀念。一种身在异国的寂寞和思念日本亲人的乡愁,常常涌上心头。他明白自己现在如果回到日本军队里去,是绝对不会得到饶恕的,一定会遭到屠杀!这点坚定了他留在八路军里的意志。可是,现在大“扫荡”这么残酷,规模这么大,经历过留田突围后,他禁不住有时会有一种恐惧,怕在大“扫荡”中再遭到包围或者阻击,再遇到这种情况,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凶多吉少的。师首长决定让他们和希伯一起撤退转移到安全地带去,使他从心里面十分感激。他觉得,离开危险的日军“扫荡”区,去到比较安全的地方,一样可以出力做反战的宣传工作。他在那里,可以起草传单稿散发印刷品,可以翻译缴获的文件,可以向战俘做工作……所以,在奉命转移后,他是高兴的。但现在,听了希伯的话,他思索起来了,咀嚼、体味着希伯的话,一遍又一遍。
草丛中,一只被惊起的彩色的锦鸡扑翅飞起,又隐没在衰草丛中去了。
半晌,他说:“留在沂蒙山,有危险!……”他的意思是说,师首长的决定是正确的,也是想劝慰希伯。
但是,希伯仍似自言自语又似答复他说:“生命,不是吃和睡;不是人在呼吸,心在跳动!……”
他说这话时,像是在朗诵他所熟悉的诗句。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有时会背诵一些诗,自己也会说出诗一般的语句来。山口一雄听到了他说的话,西村二郎在一边也听到了他说的话,方参谋在希伯身后也听到了他说的话。他们都懂得希伯说的是什么意思。这就是:危险,有什么可怕呢?生命,决不是像死一样熟睡着,像做梦似的醒着;生命,应当献给人类的进步事业!为了这,短暂也幸福无穷,如果不是这样,长长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
山口一雄终于坦率地问:“希伯先生,您,不想家?”
希伯看看山口一雄,似能懂得山口的心情,但是却说:“我觉得好像不是要回家去,是要离别自己的家了!”
他确有这样的心情,说完以后,脸上又痛苦起来。希伯的感情,山口一雄不太能够领会,西村二郎却能体会。离开沂蒙山,西村也舍不得。自从他憎恨日本军阀驱使同胞来中国做炮灰,憎恨日本军阀在中国土地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坚定了反战思想拖枪投奔八路军以后,他就明白,只要日本军阀不垮台,他是回不去了!他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女儿现在是什么情况?……他过来以后,就把八路军当作家,把沂蒙山当作家乡。他打的是长谱,为日中两国人民的友谊,为和平,为反侵略而斗争的信念愈来愈明确。他喜欢沂蒙山区那许多本来陌生的纯朴、善良而忠厚的中国人。他深知,日本军阀驱使下的“皇军”曾给中国老百姓带来多少血淋淋的痛苦,可是他发现中国的老百姓是多么通情达理。当知道他是一个反侵略的日本人时,对他不但没有一丝敌意,却给他意想不到的亲切待遇和同胞似的温暖。春天时,他感冒了,住在西岭一个老百姓家。这家,有一个姓顾的老大爷带着三十多岁的儿子、儿媳、两个孙子。最初,不知道他是日本人,挺热火。过了几天,听说他是日本人,老大爷的儿子就常用仇恨的眼睛斜着瞪他,一家人都冷淡下来了。事情不知怎的被村干部知道了,村干部来做工作。这天晚上,老大爷带着儿子来了。老大爷抱歉地说:“西村先生,俺对你冷淡,你不要见怪。你看看我儿背上的伤疤,你就明白了!”他让儿子把袄脱下,露出脊背,背上一个刀疤,足足五寸长。顾老大爷说:“垛庄的日本兵,去年出来‘扫荡’,用军刀砍的!血海深仇哪!你要是一个人来到这里,也不说明情况,那你早别想活着离开了!咱起先以为日本人都是孬种,现在可明白了,日本老百姓跟咱中国老百姓一样,是好的。坏的是你们日本的军阀!以后,咱对你是一片真心的好!你住在俺家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千万不要客气!”当天,顾老大爷杀了他家养着的狗,他儿媳将狗肉煮了端来给西村吃,说:“狗肉是暖性的,吃了补身子!没有鸡汤给你喝,怪不过意的!”西村明白,鸡都叫日本兵逮光啦!他忘不了这件事,也忘不了狗肉的滋味,更忘不了那些情深意长的话……现在,听了希伯的话,他对离开沂蒙山不禁也加深了离情别意。那沂蒙山区小山村里的青石板小道,那结满红澄澄柿子的大树,那绿叶中藏着的累累玛瑙似的山楂,那山间常有的一湾碧溪,甚至连松柏树柴的清香、声声喜鹊的喳喳叫……都使西村有留恋之感了……
走在后边的卫生员小陈和警卫员小李,离希伯虽然有几米距离,也早发现了希伯的情绪。两人悄悄做着手势比画。小陈眉尖微耸,她那给阳光晒成了嫩金色的脸上闪动着关切的表情,用手指指希伯,做了个拉长了脸的模样,向小李一张嘴,意思是问:“他为什么不高兴?”
小李指指希伯,指指北边,又指指南边,摇摇手,意思是说希伯要留在北边,不愿往南去。
小陈听了点头。她没有再做什么动作,谁要是敏感,一定会发现她那两只倔强美丽的眼睛,垂下了长长的睫毛,射出了同情的光芒。她对希伯存在着一种尊重、感激和关切的感情。希伯的情绪,造成了她的不快。
方参谋和江河走着走着,靠近了希伯。他俩一边一个陪着希伯,再一次故意找话同希伯谈。
走在希伯左边的方参谋告诉他;“这儿是游击区了!”
希伯“哦”了一声。
方参谋搭讪地又问:“您不累吧?”
希伯摇摇头,不说话。
方参谋想,找点轻松的事同他聊聊吧,用眼神和下巴指指江河,说:“江河送我们完成任务回去,就要同梁华结婚了!”
他是出发前听师政治部里的同志说的,说已经批准江河在护送任务完成后,回来就同梁华结婚。江河和梁华的情况是作为特殊处理的。在战争环境中,部队里像他们这一级的干部谈恋爱、结婚本来都是不允许的。但江河和梁华是老同学,成了对象后又一同投奔到解放区来,年龄比较大,都是近三十岁的人了。他们自己没提这问题,师首长早关心到了。临出发,姚副部长布置护送任务给江河后,就笑着把批准的决定告诉了江河。方参谋把这件事当着江河的面告诉希伯,以为他一定会打开话匣子的。谁知希伯听了,点了点头,仍不说话。
方参谋想了想,又说:“啊,还有件事,听江河讲了,还没来得及告诉您呢!”说着,望了望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崔雄,“您可能对崔连长有些不解吧?觉得他怎么老是板着脸,不笑……”
希伯看看方参谋,表情似是说:是啊!马上问:“怎么呢?”
方参谋招呼江河说:“老江,你说一下吧!”
江河在希伯右边轻声说:“崔连长负过一次伤,在头部和面部,面部神经坏了!所以他的脸看上去总是板着的!”
希伯感情上卷起波涛,他“啊”了一声。他心中对崔雄不禁产生了浓重的歉意。他看看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崔雄的背影,想:一个人要了解另一个人,有时是多么不容易啊!有时候,人同人之间彼此是难于互相了解的,因为他们的生活太不相同。我对崔雄不就是这样吗?……当他心上对崔雄产生浓重歉意的时候,他就觉得崔雄是一个很可爱的人了。但他仍旧不想多说什么,依旧怏怏走着。
空气沉闷,队伍在荒山野岭间前进。江河也决定找点话题同希伯谈,在希伯右边说:“希伯同志,您的鞋好走路吗?”
希伯看看脚上那双石大嫂做的蒙山鞋,点点头,说:“好走!”说了两个字就又闭上了嘴。
江河和方参谋互相对视一眼,既能理解,又感到无可奈何。
天上,那只孤雁已经叫着往南飞远了。近中午的阳光特别灿烂明亮,远处青山起伏,山上残存的枫树叶片像火焰飘动,山上的银杏树在冷风中快要凋尽的叶片金光闪烁,沂蒙山在变幻多端的云海下显得格外明净可爱。深秋、初冬这种时候,天已寒冷,但在有阳光的中午时分,沐浴着阳光赶路,虽有凉风,大家身上都热乎乎的。江河和方参谋都看到在希伯的额上沁出微细的汗珠。他们了解这位用火一样的热情支持中国革命的外国战友,此刻在辛劳的路途跋涉中,心里是燥热波动的。但怎么安慰他呢?怎么劝解他呢?
小路沿着山间蜿蜒,清澈的涧水越过被水冲圆了的岩石潺潺流泻……
走呀走呀,急急地赶路。走到了中午,在山岭间继续前进,希伯还是怏怏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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