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华放下山妮儿,在拂脸的小雪中拭干眼泪,挺起胸膛,忽然说:“来,孩子们!我把江大叔上回没教你们唱完的那支歌教会你们吧!……”
希伯始终站在那棵柿树附近,凝望着这一幕动人的场景。有大树和篱障子遮住,孩子们没有看见他。他曾经激动地想移步,但走了一步,又走回来,站在那里,好像他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似的。他在那儿长久地站着,头发上、双肩上、脚面上都洒满了一层薄薄的刚落下来的柔和的初雪。他同梁华和孩子们离得不远,虽有一棵光秃着枝干的老榆树挡住了他,梁华和孩子们说的话,他也都听得很清楚。在他的心上,仿佛淌着冰凉和苦涩的泪水。他以前从外形上看,只以为梁华是个外表美丽性格绵软的人,但现在他惊讶地发现,她的内心是多么的美丽!随着梁华拭干眼泪挺起胸膛,他感到自己也像梁华一样,在化悲痛为力量了!
梁华像江河教孩子们唱歌时一模一样,说:“儿童团!我唱一句你们唱一句!……”
她努力使自己脸上带笑,左腮上又出现了那个好看的酒窝。她像江河那样右手拾起一根树枝当作指挥棒,灵巧地打着拍子唱了起来:
太阳升,亮堂堂;
拿起枪,反“扫荡”,
八路军勇敢打胜仗。
……
她脸上带笑,但眼里含着泪。
小雪花继续轻轻飘落。在梁华和儿童团合唱的歌声中,希伯迎雪转身回去。他走了很远,还隐隐听到那动人的歌声。他的心情开始平静,心里本来丢失了的东西又似乎回来了。忧伤已经变为一种渴望战斗的愿望。
从开着的门框里望出去,细雪还在飘落,夜的黑色在山野间是那样浓重;夜的范围在山野间是那样广阔无边。远处的山野间不见一星灯火,使人心里充满了生动、沉重、神秘的感觉。
夜晚,方参谋和小陈看到,在希伯身上发生了一件极不寻常的事:希伯换上了八路军的灰棉军装!
希伯上午离开梁华后,通过方参谋向师首长提出:“我要一套军装!我要求成为八路军的一个战士参加反‘扫荡’!”
天黑时分,姚副部长的警卫员张虎就给希伯送来了一套崭新的、暖和的棉军衣和护耳的棉军帽。
点着的小油灯下,方参谋和小陈看着希伯将脱下来的西装丢在炕上,换上了八路军的棉军衣,系上了宽宽的皮腰带。小陈将一顶缝上了红布五星的棉军帽递给希伯。这是希伯请小陈替他缝的。因为他喜欢工农红军时代那种军帽上的红五星。现在,八路军的军帽上没有红星,他就要求小陈给他做一个。他接过军帽,满意地对小陈说:“谢谢你,小陈!”他看着棉军帽上的红五星,对方参谋和小陈说:“红色是马克思最喜欢的颜色,也是无产阶级最喜欢的颜色!”他戴上军帽,佩上手枪,正正军帽,拽着衣襟,照着镜子,对着看他换衣的方参谋说:“方,你是了解我的……”
方参谋静坐在一旁。他同希伯接触得多了,日渐对希伯的各方面都有了解。他能感觉到希伯换上八路军军装的激动,说:“是的,我知道你是一位勇敢的国际主义战士。在上海的时候,你曾冒着极大的危险,让我们党的秘密电台安放在你的家里。所以,现在,我能了解你为什么穿上八路军的军装!……”
希伯点头,他的表情深沉而严肃。他因为激动,无法用中国话表达复杂的感情,喷射似的用英语说:“这场法西斯瘟疫,不管发生在欧洲还是亚洲,需要全世界人民用武装来扑灭!”他戴着有红五星的棉军帽,油灯的金色光辉映着他那智慧、刚毅的面孔。他那双蓝眼睛,目光明亮闪烁,使人感到他有着坚强的钢铁般的意志。
小陈听不懂希伯刚才用英语说些什么,但能捉摸到希伯穿上八路军军衣的感受,兴奋地说:“希伯同志,您是一个外国八路!”
希伯点头,深沉地说:“可惜……江河没有看到!……”
方参谋体味着希伯的话,感动地说:“你使我想起了那些保卫自由西班牙的国际纵队战士!”
希伯拍拍腰里的手枪,意味深长地说:“现在,我的武器,有笔,还有——枪!我是一个八路军了!”
遥远遥远的地方像夏天打闷雷似的又有隆隆的炮声传来。突然,小李与石大嫂冒雪出现在门口,头上、身上都沾着雪花,一进门,带进了一阵冷风。两人“啪啪”地顿掉脚上的雪屑,用手掸掉肩上的雪花。一看那样子,准是有什么要紧事了。
小李急着说:“姚副部长紧急通知,机关人员马上化整为零,分成工作组陆续出发。我们跟部队走,要轻装,准备作战。东西可以坚壁起来,重病号留在这里分散隐蔽,轻的立刻送走!”他突然在油灯下发现希伯换上了军装,惊讶地笑着说:“希伯同志,你穿军衣真好看!”
石大嫂双眼闪动着爽直的热乎乎的眼光,也惊喜地说:“老希,你参军可就像个老八路了!”
希伯点头说:“大嫂,我也要拿枪,保卫根据地!”
石大嫂感动地点头,右手捋一捋耳边的流水发,说:“老希,你的物件多,带着不方便,我来给你坚壁起来!”
希伯略一踌躇,对着石大嫂说:“好,大嫂!”他指指桌上的打字机和文稿,对方参谋说:“方,最重要的东西,太重,留给大嫂!”
小李听了,马上拦阻:“不,我背着吧!”责任感使他不愿让希伯留下任何东西。
方参谋也说:“希伯同志,您的东西就带着吧!我去军需部门联系一下马匹!”
希伯坚决摇头,说:“不,不要马!作战,应当轻装。带一个背包,像大家一样。一定很快回来的。放这里安全!”他将文稿珍贵地双手捧着递到石大嫂面前,说,“大嫂!”又将打字机提过来,风趣地说,“‘机关枪’,也交给您!”
大家忽然惊讶起来。原来,石大嫂佝偻着身子,挪开了屋角炕下的一块大青石。挪动了这块活动的大青石后,就又可以挪动那墙脚的一块大青石,墙脚的一块大青石挪动后,立刻出现了一个秘密地窖。地窖很小,但很秘密,里面空荡荡的。墙脚的大青石和炕下的大青石勾缝处都接合得很好,不挪动时谁也想不到里边藏着个地窖。石大嫂指着地窖,眼睛像星星似的闪亮,对希伯说:“老希,你的物件就藏在这里——”她指指希伯的文稿,“这是你写出来给外国人看的文章吧?交给我,你放心!月亮弯后就是圆的!没什么!你们一定很快又会回来的!”
希伯感动地点头,说:“我放心,大嫂。”
石大嫂将希伯的文稿和打字机都往地窖里放,又对着小李说:“快!把老希和你们要留下的东西拾掇好了都放进来!”
希伯、方参谋和小李都忙碌起来,开始拾掇东西。这时,在遥远的枪炮声中,雪花仍在无声地飘落,天寒地冻,到处都是一片银白了。
当夜,远处炮声及枪声时断时续。夜深时,希伯还整装待命,没有睡。
天,黑得像鏊子底似的。姚副部长在骑马冒雪去罗政委那儿参加军事干部会之前,匆匆抽空来同希伯见了面。
见到希伯换了军装,姚副部长亲切地慰问:“希伯同志,您换上八路军的军装了!”
希伯向姚副部长“啪”地敬了一个军礼,风趣而又严肃,幽默而又认真,说:“是的,姚副部长!”接着,又用英语说:“生活中是没有旁观者的!”
方参谋译给姚副部长听了,姚副部长连连点头。
他们自然而然先谈起了江河的死。姚副部长忽然从军衣口袋里摸出一张纸片来,递给方参谋说:“译给希伯同志听一听。这是我写的一首歌词,是为悼念江河写的,也是为悼念所有那些牺牲了的战士写的。写得不好,但有我的真实感情。”
方参谋接过纸片一看,上面写的是:《怀念之歌》,一共十二句:
曙光钻出了地平线,
子弟兵在村里出现,
他们带回了胜利捷报,
有个年轻的战士却不再露面!
可爱的战士哪儿去了?
他永远留在山的那边,
鲜花陪伴着他安睡,
泉水围绕着他长眠。
祖国的山河,民族的尊严,
英雄愿将生命贡献,
看到红霞血染天边,
谁能不留下无穷怀念?
方参谋看了一遍,感情像激浪汹涌,将歌词用中文念了一遍,要译成英文,希伯却摇头表示不必译了,说:“这是诗,很好的诗!我全懂,我很感动!”
他觉得要认识、理解一个人,必须探究到他们的灵魂深处才行,对姚副部长也是这样。他想不到姚副部长的诗写得这么好。他说:“这诗应当送给梁华!”
姚副部长叹了一口气,摇头说:“暂时我不给她。”他从方参谋手上将纸片接过来,又装进了口袋。希伯明白:姚副部长心里悼念江河,但不愿再用这首歌词引起梁华的感触。多么关心干部、多么了解人的政治部副部长啊!
希伯深深感动了,默默地说不出话来。
姚副部长周到地告诉希伯说:“我们牵住了俊六的鼻子,敌人主力暂时外调,但是敌人正准备内外配合,进行合击。怎么办?除了主力部队反‘扫荡’外,机关和抗大要组成许多工作组,立即分赴各地。坚决按照党的路线和政策,领导群众开展游击战反‘扫荡’。忽而东,忽而西,时而分散,时而集中。今天发动群众,明天带领民兵破路、炸桥、割电线。”姚副部长那张饱经风霜的黝黑的脸上,眼睛炯炯发亮,他生动地做着手势加强了语气说,“要像一群千变万化的孙悟空,穿插在沂蒙山区,飞行在敌人稠密的点线之间,打击敌人。这种分散,到一定时候,又能再集中起来,化整为零,化零为整。半夜,工作组出发后,我们也就要转移。少数伤病号,有的留下分散隐蔽,有的送走……”
姚副部长来意就是告诉希伯这些。说完,他同希伯、方参谋握手告别,马上匆匆离去,留下了“嘚嘚”的马蹄声。
雪,仍在轻轻飘落。希伯倚在屋门口,沐着寒风站立,严肃地望着外边不平静的雪夜,听着枪炮声。雪,已经白茫茫的一片了。夜空下,远处黑幢幢的东蒙群山展现着巍峨的轮廓。在滴水成冰的天气里,进入东蒙群山中去反“扫荡”,他能料想到情况会有多么艰苦。但,穿上了八路军军装的他,心头却荡漾着豪情和显露着一往无前的气概。
希伯没有忘了去向西村告别。
西村二郎被留在石大嫂家养伤,因为他是重伤号,不宜在寒冷的冬夜再进山折腾,只好将他留下。
屋里点着小油灯,他躺在用门板搭的铺上,盖着暖暖的棉被。山妮儿偎依在西村大叔身旁,在看他用一个铅笔头在一张纸上画小鸡、小鸟和小狗……每当一幅画使她欢喜的时候,山妮儿就惊喜地微笑着嘴里“哈”一声,但是不说话。
方参谋陪着希伯来向西村告别。西村十分高兴,伛着身子挣扎着坐起来背靠在墙上。他握着希伯的手说:“您穿上军装了?”
希伯点头安慰他说:“等您伤好以后,我们都是穿着军装拿着枪的外国八路了!”
西村笑了:“对!外国八路!我们一起反‘扫荡’!”他那憔悴、缺少血色而略带忧郁的脸上,露出希望的笑容。
方参谋依恋地同西村握手告别说:“我们要到山里去了!”
山妮儿在一边眨眼听着,突然天真地叫着:“老希大爷!方叔叔!”
希伯疼爱地抱起山妮儿亲亲。方参谋也吻吻可爱的山妮儿的小手。然后,他俩同西村紧紧握手告别。
半夜里,风雪中,希伯由方参谋陪同来到村头上。枪炮声仍从远方隐约传来。天寒地冻,他鬓边的褐色卷发上、睫毛和胡髭上都凝着白雪。各工作组纷纷出发,每组十余人分向各处。希伯是来看看工作组出发的。他看到,五彩峪部分村干部、群众正在欢送工作组出发。朱仁亭、石大嫂等都在。他看到师首长也在给工作组送行。
黑黝黝的天上没有星月,大雪的反光,使夜间的一切在朦胧中变得清晰。
希伯来到的时候,见彪形大汉刘玉海提着枪、背着大刀片已经雄赳赳带着蒙山独立大队出发了。没有送一送老刘,同他握握手,希伯感到有点遗憾。他的心口憋闷,长吸了一口气,又烦躁地呼出去,两手习惯地插在裤袋里,同方参谋目送着刘玉海的队伍在风雪夜色中远去。啊,一个多么洁白的世界!……
山果儿和山妮儿突然出现了。孩子们半夜也不睡呢!他们一边一个上来拉住希伯的手,叫着“老希大爷”。希伯一手一个攥着兄妹俩的手,与方参谋站立着默默张望。
忽然,看到在近旁,罗政委正与梁华在谈话。有白雪的反光,夜好像是白色的。罗政委那光亮的额际和戴着眼镜的忧戚的面容显得庄严。梁华背着背包,腰里佩着江河那支拴着红绸的驳壳枪。冷风将红绸吹得飞扬起来。看样子,她正要随一个工作组出发。罗政委像个长者似的在亲切地安慰梁华。声音像断续的风,听不清楚,不知罗政委讲些什么。但从罗政委的表情和手势上,看得出罗政委是讲着安慰和使人充满希望的话,是在慰勉梁华。梁华听了罗政委的话,不断点头。最后,梁华英姿飒爽地立正向罗政委敬军礼,跑步追上自己的那个工作组的准备出发的队伍。
雪花漫天飞旋,白茫茫的大地,很美,寒冷彻骨……
希伯忍不住松了山果儿和山妮儿的小手,撇下方参谋,叫了一声:“梁!”快步追上去。
梁华身段灵巧地回过身来。她脸上容光动人,叫了一声:“希伯同志!”也跑过来了。
希伯伸出手去,说:“梁,我送送你!让我为你祝福!”
梁华紧紧握着希伯的手,说:“谢谢你,希伯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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