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兵大尉双手拉紧缰绳,做手势让老头儿也到大柳树下的土台那儿去。
干瘦老头儿明白了,点了点头,两只狡狯的眼睛滴溜溜乱转,瞅着前面的石大嫂和西村二郎,不怀好意地笑笑,手捧着日本旗子,点头哈腰地向大柳树下的土台那儿移步。
大柳树下雪未化尽的土台上,围满了从马背上下来的日本骑兵。马匹都拴在左边树上,有的马在嘶叫,有的马在喷鼻、甩尾、踢蹶……
石大嫂梗着脖子挺胸站在土台上。她头上带伤,粗眉下两只大眼目光清亮,脸色憔悴,流水发在西北风中飘拂。她仇恨满腔,迎风站立,看着顶峰银白的东蒙群山若有所盼。
青山好高啊!一团团的白云,在山顶上飞舞、变化。
自从被俘,她就知道等着她的命运将是什么。她性格泼辣干脆,仇恨鬼子,视死如归。但是,想起西村二郎同自己一起被俘,没能完成首长的嘱托,辜负了党的信任,又想起山妮儿也落在敌人手里,山果儿不知落在何处,孩子他爹在北边打鬼子……她心里浪涛翻腾,怎么也不能平歇。
西村二郎盘腿坐在湿润的土台上,用双手慢悠悠地扣好风纪扣、拍打掉身上的尘土。伤势严重,站不起来,但态度镇定,目光平静,表情无畏。自从被俘,他知道暴露身份必然被杀,不暴露身份,也难幸免。他心里做好了准备。那块染着他的鲜血的“日本觉醒联盟”的符号,前些天他取了下来藏在棉军衣口袋里,为的是保存了作纪念的。现在,他在一种献身于信仰的心情支配下,从袋里摸呀摸的,摸出了符号端端正正挂在胸前。他这么做,并没有人注意。因为两个日本骑兵正在大柳树上拴绕绳索做绞架。四周围着许多日本骑兵正看着笑语喧哗。
山妮儿独自站在土台下。娘要抱她,鬼子兵不让抱,把她拽得远远的站着。她是个小女孩,被轻视地扔在一边。她刚哭过一场,眼里还满是眼泪,用天真但是惊愕、仇恨的眼光瞅着身边的日本兵。突然,她看见眼面前土台附近地上有一只鸟笼。那是山果儿先不久跌落遗忘在这儿的那只鸟笼!笼里美丽的山雀在跳跃、惊叫。她天真地看着山雀出了神,想起了哥哥山果儿,想起了老希大爷,想起了逮这只美丽山雀那阳光明媚的早晨,想起了许多许多只有天真的孩子才会想起的事儿……
瓦刀脸牙刷胡的骑兵大尉和双手捧着日本旗子的钱兵油子站在一起了。钱兵油子那狡狯的眼睛,像三角锥似的熠熠发亮,看看石大嫂,又看看西村二郎,回转身来,伸着脖子咧着嘴,得意地用手指着石大嫂,大声地向骑兵大尉说:“这是妇救会长!是个死心窟窿,是一把杈,八路最信得过她!八路军里有个洋人叫希伯,就住她家。希伯的事儿她没有不知道的。四天前,希伯跟八路走了,没带物件走,物件一定全交她坚壁了!……”钱兵油子眼帘一眨一眨的,好像藏着难以捉摸的计谋,又用手指着西村二郎说:“他是个日本人,是投降过来的!住在妇救会长家养伤!他跟那个外国八路希伯,是掰不开的烂姜,常在一块儿……”
骑兵大尉听了,耸动着牙刷胡点着头,瓦刀脸上乖戾、暴躁的神情又出现了。他对钱兵油子效忠皇军,感到满意。但是,他发现那站在湿润的土台上的黑发俊眼的妇救会长,这时却挺着胸,拧过身子,鄙视一切地“呸”地吐了一口唾沫。
【第二十二章】“死神”来到
不远处,有日本骑兵的大洋马在纵声嘶叫。
起火冒烟的五彩峪上空,三架日本飞机在飞行。天气阴霾,日机的嗡嗡声,使人感到天上的彤云像海啸时的浊浪。
傲慢而跋扈的日寇旅团长波田,有一张苍白发青的脸,表面上喜欢装得温文尔雅。他虽是职业军人,从年轻时起就附庸风雅,喜欢收集中国的书画古董,喜欢吟诗、写毛笔字。战前,在陆军少壮派里是个有点名气的书法行家。他颇以此为豪,到哪里都摆出一副“儒雅”风度,说话低声细语,脸上常带微笑,十分讲究仪表。只是,了解他的人,从他含蓄的眼神里,常常会发现那阴险毒辣的凶光。
现在,他慢悠悠地迈着八字步,由瓦刀脸牙刷胡的骑兵大尉等护卫着,在五彩峪巡视。
这些日子,波田带着他的混合旅团会同原井、岩井、惠藤、小林等部队留在沂蒙山区“清剿抉剔”,像个“死神”,他所到之处,一律“三光”——烧光、杀光、抢光。虽然,前些天,他率领部下在罗圈崖遇到过八路军伏击,被压在一条干涸的河滩上,死伤了一百多人,吃了大亏,但是更刺激了波田杀人的胃口。他是个崇拜武士道精神的少壮派,一心只想立下赫赫战功,扬眉吐气,给总司令官看看战果。袭击雪后的五彩峪,就是他急切求功的表现。满心希望闪电战能够成功,一下子歼灭共产军多少人,生俘多少人……谁知现在一共只看到四个人:一个黑发俊眼的妇救会长带着她的一个小女儿,一个是负重伤的日本人,还有一个捧着日本旗子留下来欢迎皇军的干瘦老头儿,既不是共产党八路军,连个村干部也不是。虽然老头儿点头哈腰表示愿为皇军效劳,提供了八路军在这儿的一些情况,提供了一个名叫希伯的“外国八路”的线索,指控那个长得挺俊气的妇救会长了解内情,但妇救会长锁住了口,一字不说。真叫波田心里烦躁懊丧啊!
此前,波田曾从情报部门听说,有个名叫希伯的外国人从苏北新四军到了山东,后来,听从布袋峪逃回的便衣又说,看到了八路军里有个“俄国顾问”。波田猜测,那个“俄国顾问”准是希伯。听了钱兵油子的报告,波田痛恨这个德国共产党人。他想要是能捉住这个德共党员,倒是一件功绩!即使捉不到人,如能将希伯留在五彩峪的东西抄到手,当然也是有价值的,也可说明这次对五彩峪的闪电袭击,不虚此行。可是,妇救会长太倔强了,铁着心、咬着牙、闭着嘴。波田向来不喜欢当面看着拷打审讯人,这会有损于他的儒雅气度。他吩咐:“一定要让妇救会长站出来!”留下血腥刑讯的事给部下干,自己却让骑兵大尉陪着,踩着雪和泥泞在五彩峪村子里进行巡视去了。
除了经过炮击、火焚后的空荡荡的屋子、树木、小路……见不到居民。波田跨着外八字步,转来绕去,走到大庙前来了。
大庙前,那两只精雕细刻蹲着的一米高的石狮子,立刻引起了波田的注意:“啊!两个头的石狮子!”他得意地走近石狮子,细细欣赏起来。雕刻技法十分精彩,尤其四只狮子脑袋造型特殊,波田从未见过这种双头石狮。他仿佛来此就是为了考古似的,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最后下了决心,指指那对石狮子,说:“给我带走!”但考虑到石狮子太沉重,从马背上带走困难,他又对骑兵大尉说:“要是不好带,把狮子头砸下来带走!”骑兵大尉马上应声派人办理。
天气寒冷,刮着凛冽的西北风,波田继续转着,最后,又到大柳树下的土台附近来了。
潮湿的土台上,大柳树上的绞索早已挂好,在西北风中晃荡。
波田和骑兵大尉看到:那妇救会长石大嫂头上、身上都是血,浑身湿淋淋结了冰,搂抱着山妮儿席地坐在那儿。
山妮儿悲惨地在娘的怀中哭泣。
西村二郎仍严肃、忧郁地坐在土台上。
钱兵油子在来回搬柴火,有些日本骑兵架着火用手提式的钢精饭盒在化雪煮水。
波田心里叹了一口气,决断地对着跟在身后的骑兵大尉说:“这儿不能久留!看不到居民,找不到物资,煮饭喝水都困难!”
骑兵大尉瓦刀脸上露出恭敬的神态,说:“是!”但立即又用手指着老柳树下的土台,说:“姓钱的老头说,原来有口甜水井,给埋上了,刨开来可以有水。”
波田摇着头,眯起眼睛,细声轻语地说:“要是水里下了毒药呢?我们用过的办法,八路也会用!”
骑兵大尉点头立正:“是!”
他觉得旅团长说的话很对,完全可能!中国人坚壁清野时,向来连他们自己的生活也是不顾的。他对留在五彩峪也感到泄气。
一个少尉上来敬礼报告,说这妇救会长一字不讲,刚才自己一头向石头上撞去,险些脑浆迸流,她是不想活了……骑兵大尉气得两只兀鹰似的眼睛射出恶毒的凶光,哼了一声。他发现波田旅团长跟他不同,似乎并不生气。脸色苍白泛青的波田冷眼看看石大嫂和山妮儿,又看看盘腿坐着的西村二郎,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甩着外八字步,走近了西村。
西村二郎端正地盘腿坐着,是完全日本式的坐法。波田看了很不顺眼。西村伤势虽重,平静异常,更触怒了他。吸引他走近来看的,是西村胸前那块染血的符号。他明白西村是在示威,但他克制住了感情,温文尔雅地吩咐瓦刀脸的骑兵大尉:“大日本皇军的耻辱!我把他交给你!……”
骑兵大尉立正应声,突然上前,“哗”地撕掉了西村的符号,抽出了军刀,用刀背“嗖”地朝西村的左脸颊猛砍过去。一道血痕出现在西村的脸颊上,血,从西村的嘴角流下来。重伤的西村,没有还手之力,用手擦擦脸,好像拭去什么肮脏似的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他鄙视着骑兵大尉和波田,用日本话说:“如果我有枪,我会毫不犹豫地开枪打死你们!……”他严肃地伸出右手向前方一指。
波田、骑兵大尉和在场的日本骑兵一看,西村指的是远处白粉墙上的一条大字日文反战标语:
“埋葬日本军国主义!”
这是他写的。
唰,唰……强劲的山风,在抖落大树梢上积压着残留的干雪,树枝上有冻饿的孤鸟在小声吱啾。
骑兵大尉又要动手,被波田制止了。他摇摇头,“唔”了一声。他不喜欢部下当他的面干得太血淋淋。他对西村不动感情地看了一眼,向骑兵大尉说:“我想,等我走后,你是会使你的部下不再效法这个叛逆的!……”
冷风飕飕,山妮儿在娘的怀里瞪着两只天真的眼睛望着满身血污的娘和眼面前的一切,她又哭了!哭得那么伤心。石大嫂慈爱地看着爱女,叫了一声:“山妮儿!”
山妮儿叫了一声:“娘!”她将小脸儿贴上来要娘亲亲她的脸,又伸出手来紧抱着娘。
石大嫂一下又一下地亲着山妮儿,眼泪迸流。心里默默地说:“好闺女呀!娘爱你,但娘顾不得你了!娘不能等着鬼子杀呀!宁可自己死!……”她看看西村脸上的鲜血,又凝望大柳树上的绞索,再看看那些用邪恶肮脏眼光盯着她看的日本骑兵。她早看清这局面了!她对活命不抱任何希望。此刻,她心上又一次浮现出那个参加山东纵队在北边抗日的男人来了!那是一个老实、板正的男人!他要是知道自己的妻女目前的处境,他会多么难过啊!……啊!刺心的事何必多想呢?……石大嫂那种泼辣干脆的个性,使她打断了自己的思路。刹那间,她推开山妮儿,右手习惯地掠了掠鬓边的流水发,像一发出膛的炮弹似的,第二次又对准大柳树旁的一块青石板,一头猛撞上去……
波田和骑兵大尉,连同所有在场的日本骑兵和汉奸钱兵油子都目瞪口呆了!这个黑发俊眼的沂蒙山区的妇救会长,性如烈火,竟再次自杀,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山妮儿哭喊:“娘!娘!……”骑兵大尉瓦刀脸上兀鹰般的眼睛凶狠放光,挥起军刀,山妮儿“哇”的一声,被从肩部劈倒在地,鲜血飞溅。受重伤的西村满含热泪,忽然“啊——”地怒叫一声,冲向骑兵大尉,一头将大尉撞倒在地,军刀甩得老远,西村死命地一拳一拳狠打骑兵大尉,但他终于被几个日本骑兵扭倒。波田又气又恼,做了个绞死的手势。
执行绞刑的几个日本骑兵,粗暴地将绳圈套住西村的脖子,西村被离地吊悬在大柳树的大横枝上。
黄昏临近,五彩峪对面远远的山峦模糊一片了。
波田心里倒吸一口冷气,决定离开,叮嘱被西村打得灰尘满面淌着鼻血的骑兵大尉:“天黑前要撤!”他那苍白泛青的脸上目光阴冷,摆手做了个“扫荡”的手势。骑兵大尉明白:这意味着依照惯例——“三光”!
骑兵大尉一脸晦气,恭敬地立正敬礼:“哈依!梭呆司!(是)”目送着纵身上马的波田旅团长带着随从匆匆先走。
五彩峪燃起了浓烟烈火。空气里弥漫着烧焦了的烟火味。残雪覆盖的大地被火光映得像是一幅染上了鲜血的银布。天,暗将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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