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三卷:外国八路 流萤传奇-外国八路(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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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批日本骑兵撤走时,在村头旁,钱兵油子背了个小包袱手捧日本旗子,攀住一匹大洋马乞求日本人带他走,但一个日本骑兵在马上甩起一脚,把他踢得老远。钱兵油子刚爬起来,日寇骑兵已经跑出去三四十米远了。他慨叹着树倒拆了老鸹窝,哭丧着脸骂了一声:“挨刀吃枪子儿的!”……仓仓皇皇,回过身来,正琢磨着利用夜色是独自往西边逃呢?还是往南边逃?……忽然听到“砰!”“砰!”的枪声。模糊不清的黑暗中,见那十来个最后匆匆撤离的日本骑兵驱马已经跑出去有一百多米了,却有一个骑兵突然跌下马来,像离树的果子似的跌落在地。他心里一惊,立刻清醒:有人在偷袭日军!是八路军回来了吗?是朱仁亭带着五彩峪的民兵回来了吗?……

    惊魂未定,钱兵油子拔腿想赶快逃跑。但,像在梦境中似的,面前出现了身背大刀片的刘玉海和他的蒙山独立大队。钱兵油子知道,刘玉海带的这伙人向来神出鬼没!他们也许藏在庄上根本没有走,也许是在不远处监视着庄上敌人的动静。他心里一急,忙将手里还拿着的日本旗子往地上一扔。可惜,逃跑早来不及了!为什么夜色中刘玉海两只眼睛那么仇视、那么凶暴呢?他像当头挨了雷轰电打,不断往后倒退……

    刘玉海威风凛凛,眼里布满对汉奸卖国贼的仇视,默默地大步走上来。他那像锉刀一样的大刀片高高举起了……

    钱兵油子看看四面围上来的蒙山独立大队的战士们,打了个寒噤,“啊”地叫了一声,脸蹙得像个朽蒜瓣儿,丧魂落魄地屈膝跪倒,像沾了水的泥胎一样,瘫在地上。他心里明白:完了!一切都完了!

    【第二十三章】风,怎能吹熄燃烧的心

    黎明时分,大风呼啦啦地吹。天上似乎有只无形的大手在拉一只无形的风箱,把西北风一股劲儿地吹进五彩峪来。白雪消融将尽,残雪消融的土地,被风吹得张开了嘴。风,刮得枯草败叶乱飞、焦尘滚滚。风吹得人冷得打战,叫人光想缩起脖子笼起双手找个避风处蹲着。

    五彩峪被波田旅团的骑兵蹂躏后,完全变了模样。冷落、残破、凄凉,再听不到鸡犬声,再看不到清淡的炊烟。有些地方成了焦土,有些地方竖着断垣残壁。那所大庙,被放了一把火,大殿倾塌了,烧焦的木头仍在冒着缕缕白烟。大庙门口的两只双头石狮子,脑袋都被敌人从颈部砸断带走了。两个狮身东倒西歪躺在地上……

    希伯随着撤走的部队,在这时候又重回到五彩峪了。五彩峪的村民们在山里还没有回来。部队一到,指战员们见到劫后五彩峪的惨景,一个个无比仇恨。心里都像火焰在燃烧。风这么大,这么寒冷,但是,怎能吹熄燃烧的心?

    军需部门又发了一匹枣红马给希伯使用。这匹马毛色火红,比死去的那匹鲜艳多了!希伯、方参谋和牵马的小李,来到原来的住处,看见石大嫂的住屋已经塌了,前后都有遭到炮击的痕迹,墙壁倾圮,屋檐下石大嫂挂着的一嘟噜干红辣椒,孤零零地被风吹得瑟瑟飘动。那间希伯原来住过的插花墙的石屋,也毁了一半。三个人拨开潮湿的茅草、土块、石头和茅苫,找到了秘密地窖的门。

    希伯心里像塞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热难受。他吃力地搬开冰凉的大青石,打开了地窖门,耳边仿佛听到石大嫂亲切干脆的声音:“老希,你的东西就藏在这里。这是你写出来给外国人看的文章吧?交给俺,你放心!……”

    文稿、打字机和其他物件都完整无缺地在地窖里放着,日本侵略军的魔爪没能触及到它,这应当归功于石大嫂呀!冷风吹着,四周冷清清的,记忆的波涛在希伯的心上追逐撞击。他蹲在秘密地窖门口,心在颤栗,不禁轻轻地叫了一声:“大嫂!……”

    刚回五彩峪时,希伯和方参谋等,在村头上遇见了刘玉海和他的蒙山独立支队。刘玉海处决了汉奸钱兵油子。他告诉希伯,该死的汉奸是怎么向日寇出卖妇救会长石大嫂和西村的,汉奸又是怎么向日寇献媚提供希伯等情况的。从刘玉海审问汉奸钱兵油子所了解的情况中,希伯知道石大嫂为了保存文稿、打字机和文件,拒绝向日寇提供有关希伯的任何情况,受了惨无人道的摧残。兽性的日本骑兵用火烧滚了雪水往她身上泼,先烫伤她,又让她身上结冰。他们用马鞭抽她,用军刀背砍打她,用刀尖往她指甲里戳刺,最后甚至灭绝人性地用军刀剁去了她的几个手指。她仍旧不肯说任何一句他们想要知道的话。他们最后只能可耻地看着她自己英烈地一头撞死在大青石上。

    石大嫂那精神饱满、黑发俊眼的面容,浮现在希伯的面前。希伯蹲在秘密地窖的窖口,嘴里呼出的热气立刻化为白雾飘走。他的思绪缥缈断续,他深深感到石大嫂那澎湃的爱国热情。她为抗日献出了自己,用生命使反“扫荡”的战士们更深地理解了为什么要反侵略。进行任何一桩有益于人类进步的伟大事业,没有为之献身的人怎么能行?她不在了,但是希伯心中,感到在五彩峪,处处都闪现着她的面容,处处都留下了她的声音。

    从地窖中抱出文稿和打字机,希伯指指文稿带着哲学意味地说:“方,它属于沂蒙山的八路军和老百姓。我写了他们,他们保护了我,也保护了文稿……”说这话时,他的声调因为感情激动有些嘶哑了。

    北风瑟瑟。听说石大嫂、西村和山妮儿的遗体都在大柳树下的土台上停厝着,希伯请小李将文稿、打字机和其他物件收集起来驮上马背带走,自己和方参谋匆匆踩着湿润的地面,从断垣残壁间赶到大柳树下。

    在大柳树下残留着血污的土台上,冰雪淋漓,脚印零乱,但经过清扫,马粪、料草等都被扫到一边去了。洗净了脸面,像睡熟了似的石大嫂、西村二郎和山妮儿的遗体,被放在三块烧焦的门板上。西村身上盖着一面日本旗。三人的遗体前,不知是谁给他们各插着一炷香。香烟缭绕,随风飘逝。大柳树的横枝上,被割断的残留绞索随风飘荡。

    希伯和方参谋默默走过来,方参谋的脸色变得格外苍白,希伯的眼圈发青,额上那几条深刻的皱纹似乎变得更深了。他们低头凝望着,忽听到有脚步声,一看,是背着药包的卫生员小陈走过来。她过来以后,静静地看着山妮儿。花朵似的山妮儿脸色煞白,像沉睡着,实际她早被鬼子的军刀从肩上一直劈到了腹部,但是现在她身上盖着一件八路军的军衣,像睡熟一样。多么灵巧可爱的山妮儿啊!希伯看见小陈用手捂着脸,又走近西村的遗体,炽热、心酸的泪水,从小陈的指头缝里涌流出来。

    希伯脸上布满疾恶如仇的表情,他心里感到压抑。他看看覆盖着日本旗的西村的遗体,他当然不知道这日本旗就是钱兵油子做了献给日本兵的那一面。现在,这面旗子被用来盖到了西村身上。但他想,西村二郎——日本人民的好儿子,是为正义斗争献出生命的光荣战士,他应当享有这样的荣誉。

    希伯看着西村朴实、忧郁的面容,耳边仿佛又听到西村的声音在说:“……我们希望为日中人民的友好努力,信念如此,为这付出生命,也是心甘情愿的!”

    那是一个难忘的洒满阳光的清晨。西村他们去做反战宣传回来后,同希伯见面时讲的话。

    现在,西村已经为他的信念献出了鲜血和生命。万恶的侵略者啊!你们竟屠杀受了重伤的自己的同胞,一个为人类正义进步事业斗争的战士!……但是,死亡,能使他的心脏停止跳动,却不能夺去他的信仰,夺不走他的爱和恨,夺不掉他为之献身的伟大目标!……

    默默无言,希伯的眼睛像两团火似的闪耀,雷霆风暴在他的胸膛里冲撞……

    忽然,希伯看到了地上有一只鸟笼。是山果儿、山妮儿心爱的鸟笼呀!

    山果儿和山妮儿赠送的那只鸟笼现在还在小李那里。这是后来两个孩子又重做、重逮的。如今,竟丢在这儿了!希伯走过去,轻轻拾起鸟笼。笼里那只美丽的山雀已经死了,也许是冻死的,也许是饿死的。他又看看山妮儿,手捧鸟笼,坐在冰凉潮湿的土台上,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动人心弦的早晨。同样就在此地,在老柳树下的井台边……

    那个早晨,他来到井台边打水,遇见了活泼可爱的山果儿和山妮儿。

    山果儿捧着鸟笼送到希伯面前,昂着脑袋炫耀地说:“老希大爷!你看,俺逮的!”山妮儿得意地在一边补充说:“它会叫!叫得真好听!”希伯忍不住开玩笑地伸手做了个讨要的姿态,说:“给我吧!给老希大爷吧!”山果儿笑了,看看可爱的山雀,为难地摇了摇头。山妮儿聪敏地想出了个解决矛盾的好办法,朝着希伯真诚而又天真地说:“你自个儿逮一个吧!”……

    希伯愣愣地仿佛眼前又出现了那另一个永远忘不了的早晨,同样也是在这儿——老柳树下的甜水井旁……

    向乡亲们告别,随部队绕过村头经过这里,忽然听到山果儿和山妮儿亲热的声音在叫:“老希大爷!”定睛一看,山果儿和山妮儿兄妹俩正在这儿等着呢!他俩坐在甜水井旁的石阶上,像两只雀儿似的蹦蹦跳跳上来了。山果儿手里拿着他心爱的鸟笼,突然双手捧着鸟笼举到希伯面前,真诚地仰着脸说:“老希大爷!给!”希伯动感情了,像有一股热流,从心里通向全身,浑身的血都沸腾了!他下意识地用两只粗大的有着浓密汗毛的手接过了鸟笼,捧着,看着那只美丽的山雀在笼内叽喳跳跃。山妮儿也真诚地满怀童心,拭着泪水仰脸说:“老希大爷,捎着吧!”……

    啊!往事如烟,萦绕在希伯心头,他的蓝眼睛严肃而悲哀……

    他看看石大嫂的遗体,想起了刘玉海描述的石大嫂受刑的情景。希伯的眼眶又发热发酸了。

    石大嫂躺在那里,头发依然黑亮如漆,右耳际的流水发在北风中飘拂。她静静地、刚强地躺着。挎着药包的小陈,用手轻轻地将石大嫂的头发理好,又用手帕给西村二郎拭去被西北风吹来沾在发上的一茎枯草。眼里仍满含晶莹的泪水。小陈不是软弱的女孩子。她曾女扮男装同日军搏斗,她倔强,知道为什么要战斗。现在,她心上熊熊地燃烧着愤怒的烈火,她的血液沸滚翻腾,眼眶里没有泪水滋润,她是会枯焦、爆炸的。

    啊!真是处处都闪现着石大嫂的面容,处处都留有她的声音啊!希伯忽然下意识地看看脚上那双蒙山鞋,耳边顿时又响起了石大嫂那和蔼爽朗的声音:“咱沂蒙山的蒙山鞋。……老希,你喜欢不?……”

    希伯觉得心脏像被突然掏去一样,胸腔里空荡荡地隐隐作痛。望着五彩峪的断垣残壁,眼前出现了幻景,好似看到在德国希特勒字旗下,党卫军集体枪毙犹太妇女儿童;好似看到戴字钢盔的纳粹士兵,在波兰华沙大批枪决人质;又似看到在冰天雪地的苏联农村中,德军在木制绞架上吊死女游击队员……啊!作为一种灾难的法西斯主义啊,在西方和东方同时罪恶地泛滥!西方的政治家和公众舆论重视德、意法西斯,都还轻视日本,难道这是公允、符合实际吗?仇恨和愤怒像高山的瀑布,像江海的激浪,在希伯心头泻不尽流不完。他满腔激情,义愤填膺地站起身来,看着被杀害了的石大嫂、西村二郎和山妮儿,湿润着眼,挥舞着手,激动地对方参谋说:“法西斯!魔鬼!我要向全世界控诉!——”大滴大滴的泪珠,从他眼睛里缓慢而均匀地流下来。

    声音,随风飘向远方,在东蒙群山之间引起强烈的回响:“……控诉!”“……控诉!”“向全世界控诉!……”

    来了一伙人!希伯一看,原来是山口一雄他们。他们是来看望西村遗体的。他们面容戚戚,看着西村,又看着石大嫂和山妮儿,有的摸出手帕在轻轻拭泪,有的在死者遗体前九十度鞠躬,久久不起。

    山口一雄看见了希伯,快步走了上来。希伯默默上前同他握手,忍不住想起了在五彩峪石大嫂家夜谈的情景。强壮的山口一雄,突然泪水满面,说:“希伯同志,记得我们一同转移后来在布袋峪遇险又回来的事吗?我应当诚实地告诉您,那时候,我希望离开,觉得在这里危险。我也应当告诉您,我很想念我的祖国、故乡和家人。当然,我知道我是回不去的!但是,现在,西村死了,他给我们做出了榜样!我们要踏着他的血前进!我,从今以后,不但不再想家,一定不离开这里!日本的军阀在中国造成的罪恶太大了!有我们这样反侵略的日本人,中国老百姓才会意识到中日人民是友好的,他们才不会仇恨一切日本人,他们才会肯定:就是在今天这样的情况下,也有许多正直、有正义感的日本人。牺牲,算什么!我要和战友们在这里战斗。像西村一样,如愿以生,如愿以死。”

    说到这里,他深深一鞠躬,同希伯告别,像个军人似的大步同他的战友们一起走了。

    希伯站在那里,感情上痛苦的浪头已经过去。他像是从浪涛间钻了出来,虽然痛苦还在咝咝地向心中渗透,但他出奇地宁静和深沉起来。他似听见一种脚步声,像大海呼啸,似风雷不息,沉沉隐隐,在不可捉摸处升起。他仿佛看到西村二郎挺胸昂首,面对凶残的敌人毫无所惧,在西村的背后,浩浩荡荡涌来了山口一雄等迈着大步的队伍。

    寒冷、宁静的这一夜,希伯随部队夜宿五彩峪。他和方参谋、小李睡的是一间残破的石屋。这在五彩峪,是比较完整的屋子了。天黑以后,山果儿和山妮儿送的那只鸟笼挂在门头的梁上。天寒地冻,夜晚风更大,美丽的山雀蜷缩在笼里。屋里点着的一盏灯,是用一只破黑碗放上一条捻子倒上油做的。灯光昏暗,火焰随风摇曳。

    希伯在“托托、托托托”地打字。

    方参谋坐在一边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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